武昭含
于正好像變了,收斂了部分強勢的鋒芒,又好像沒變,還是那個交織著矛盾的于正。
24歲的時候,于正去了一趟西藏,看到了天葬,茫茫天野,禿鷲盤旋,逝去的生命終究是要回歸大地的。也是在那一年,他看了大量人物傳記與紀錄片,發(fā)現(xiàn)人類共通的特點是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他覺得自己想通了,決定全盤接受人生所要經(jīng)歷的痛苦、開心、煩惱,也決定此后無論發(fā)生什么,自己都要開心。
跟人聊天是開心的,創(chuàng)作是開心的,被打擊是開心的,失敗也是開心的……所以,在家門口的星巴克坐一天,看人來人往或者發(fā)呆,也是開心的。
這是此刻于正的狀態(tài)。
近日,他結(jié)束了人生中第一檔真人秀綜藝《演技派》的錄制,節(jié)目錄制期間所有的劇本創(chuàng)作都由于正一個人完成,然后進入閉關(guān),從緊鑼密鼓的拍攝狀態(tài)切換到看似松弛卻規(guī)律的生活。每天8點起床,吃完早飯,9點開始寫作,每天雷打不動,花6個小時寫劇本。下午去片場走走,跟朋友聊一聊即將要寫的故事,晚上看書或者看碟。
作為知名編劇,于正的作品捧紅了太多角兒,營造了不少讓觀眾至今還津津樂道的戲與劇,他負責制造舞臺的“夢幻”,但他又堅持所創(chuàng)作的“戲”都來源于堅實的生活體驗,“我跟很多編劇最大的不同是,我跟不同的人接觸,每天都是在生活中。如果寫醫(yī)生,我就和醫(yī)生朋友聊醫(yī)院里每天發(fā)生的生老病死;如果寫廚師,我就去廚房;如果寫古代的劇,就扎進資料館或者在故宮游蕩,不帶目的地觀察細節(jié)。”
于正應該很“孤獨”,這是創(chuàng)作者的常態(tài),但于正不會讓自己陷入孤獨狀態(tài),每天把時間安排得特別滿,獨處時就拿出一本書來看,進入書中世界,如果再感到孤獨就去找朋友們聊天、玩,實在不行就“經(jīng)常,經(jīng)?!币粋€人去游樂場玩。
即使閉關(guān)寫作,于正依舊時刻活躍在公眾視野中,他的任何言論都能被拿出來討論一番,評論中不乏揶揄與嘲諷。
對于外界的看法,于正表示完全不在乎,也非常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招黑體質(zhì),“我的人生講究快樂至上,外界對我毫無意義。觀眾喜歡我的作品就好了,不需要喜歡于正,生活中有無數(shù)喜歡于正的人?!?/p>
6年前,當《笑傲江湖》熱播時,彼時35歲的他志得意滿,侃侃而談自己以市場為出發(fā)點的創(chuàng)作理念;6年后,41歲的于正不再聊作品的商業(yè)理念,更愿意聊人生感悟。他也不再執(zhí)拗于獲得外界尊重,開始強調(diào)愉快比獲得尊重更重要。
于正好像變了,收斂了部分強勢的鋒芒,又好像沒變,還是那個交織著矛盾的于正。
他堅持要活得真實和樂觀,“我對人生的任何東西,都沒有處于絕望狀態(tài)?!钡乱幻耄钟辛艘唤z猶豫,“應該也不太可能(絕望),我認為至今為止是沒有。”
2019年8月份,橫店最熱的時候,于正聯(lián)手優(yōu)酷發(fā)起了一檔演技類真人秀綜藝《演技派》。在市場上已經(jīng)有三擋不同類型演員類綜藝的情況下,于正的入局,讓演技類綜藝領(lǐng)域的戰(zhàn)火燒得更旺了一些。觀眾也不禁好奇,于正是要換個新賽道造星?
“造星”兩個字一問出口,就被于正糾正了,“我是要造演員,不是造星”。
于正并不認為自己是“明星推手”,雖然當下觀眾很多耳熟能詳?shù)膴蕵访餍嵌际峭ㄟ^出演于正的劇而紅起來的??纯蛡兓蛟S會質(zhì)疑于正劇的劇情雷人、制作不夠精良,但是沒有人會質(zhì)疑于正的選角眼光,以及“于正劇”對演員巨大的推力。他的劇本多是偶像劇,劇情為人物服務(wù),容易捧紅演員,因此演員也常常愿意降價接戲。
從《美人心計》到《延禧攻略》,他的作品不光捧紅了楊冪、馮紹峰、袁姍姍、趙麗穎、陳曉、吳謹言等一大批新人,還讓林心如、陳喬恩、秦嵐、聶遠等人事業(yè)上重新煥發(fā)了第二春。
在他看來,自己無非是善于把演員的優(yōu)點放大。
12年,做了48部戲后,于正想告訴觀眾一個真實的演藝圈。他跟優(yōu)酷提出要做一檔綜藝節(jié)目,讓觀眾看到年輕演員為突破演技的努力。這檔節(jié)目就是正在熱播的《演技派》?!堆菁寂伞蜂浿茣r間非常長,攝像機24小時都在拍在收音,這是在挑戰(zhàn)演員的極限。但演員們依舊“享受”其中,因為不同于其他演員真人秀節(jié)目,《演技派》是邊拍劇邊學習,能提高年輕演員的演技,對于他們來說,付出是值得的。于正給了演員們很大的自由發(fā)揮空間,并且會跟演員們分享故事內(nèi)容,以這些演員所長進行創(chuàng)作。
導演胡明給于正取了個“剛萌烈火葫蘆娃”的外號,因為“又剛又萌隨時展現(xiàn)脾氣”。當然,這個外號沒有當著于正的面兒叫。合作《演技派》之前,優(yōu)酷資深制片人、《演技派》項目總負責人宋秉華對于正的印象與大眾對于正的印象并無差別,相處之后發(fā)現(xiàn)于正是個極其勤奮、敬業(yè)的人。“于老師回信息基本是秒回。當他的助理需要有兩點高度敏感,于老師上廁所時迅速告訴他最近的廁所,以及帶夠充電寶,他幾乎永遠在線,迅速回信息,打字太多兩個手指節(jié)都有點突出?!?/p>
當然,合作的過程中,宋秉華也遇到過于正發(fā)脾氣,不過他反而因此對于正的認識更加立體,“他發(fā)脾氣或者懟人都是為了工作,對事不對人?!?/p>
但于正很少跟年輕演員發(fā)脾氣,于正對年輕演員的喜歡溢于言表,他希望用自己驗證過的經(jīng)歷給年輕人輸入一些觀念,“現(xiàn)在多給年輕人輸入一些好東西去幫助他們,他們能上去,這是我培養(yǎng)學生的初衷?!?h3>“我不喜歡看到全世界都夸我”
于正把自己的成功很大程度歸結(jié)于“能吃苦”,即便他有能力讓自己過得更好的時候,他依舊讓自己不那么舒適。
37歲的時候,于正才決定在橫店買一套房子,此前9年里,他來橫店,都住在影都賓館,房間號是2317。彼時,他已擁有足以住得更好的財富。于正說,他只是希望給劇組做好表率,只有當他住在這個賓館,他才能要求楊冪、Angelababy這個咖位的明星也住在這樣級別的賓館,節(jié)省成本。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害怕被財富裹挾,過得太過安逸,怕自己一旦開始享受,就會寫不好劇本?!拔疫@么多年沒住過好房子,坐飛機也是經(jīng)濟艙,也不會穿太好的衣服,我對自己很差,特意營造出一個不舒服的感覺,來逼自己努力達到更高的點。”
隨著年歲漸長,集中注意力變得困難起來,他發(fā)現(xiàn)賓館漏水、斷電也讓他很頭疼,會干擾到寫作。糾結(jié)之后,他發(fā)現(xiàn)舒服的狀態(tài)或許更適合寫作,于是在橫店買了房。
一向精打細算節(jié)省成本的于正,在買房上面沒有任何投資理念。他在北京有一套90平米的房子,朋友們會覺得于正住這么“小”的房子很奇怪,“可以了,已經(jīng)很大了,我一個人住90平米房子還不大嗎?有書房,有臥室,有客廳的,很好了,剛來北京的時候還住地下室呢,我對物質(zhì)這種東西沒有太大的欲望。”
跌宕起伏是人生必然的軌跡,于正早就看清了這一點,他清楚地知道人不可能永遠在一個至高點,所以他寧愿讓自己處于一種不好或不安的狀態(tài),來延緩掉落神壇的危機?!安灰屪约赫娴淖兂傻赂咄?、功成名就,那以后就架在那里了。我甚至希望自己是一個闖禍的小孩,經(jīng)常出點狀況,經(jīng)常讓自己處于這種不安的狀態(tài),我才能寫出更好的劇本來?!?/p>
在當編劇之前,于正有一個演員夢。但考上戲劇學院后,在舞臺上的不自信,讓他一度懷疑自己與舞臺無緣。
主角夢破碎的時候,于正有點自卑。不過很快他就找到了補償方式——給一個星空衛(wèi)視寫欄目劇,每個月都是班里賺得最多的那個人,收入的提升讓他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演員路走不通之后,于正從1999年開始給《新龍門客?!穼а堇罨菝癞攲W徒學習寫劇本。那個時候,他經(jīng)常處于窘迫的境況,一年沒有工資,他的房租和日?;ㄤN都靠之前的積蓄支撐,積蓄花完了,于正決定離開。
也曾有老板找他寫劇本,寫40集給8萬塊,于是于正非常興奮地開動,5個月時間只做這一件事情,當時也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于正就在窘迫的“經(jīng)濟危機”里創(chuàng)作。交完劇本后,那個老板要求于正去橫店開會,說劇本要等集團過審,但于正等了一個星期后,那邊仍舊毫無音訊,于正有點著急地問,“什么時候給錢,好歹給一點吧”。得到的反饋是,要么劇本大幅修改,要么不用修改但只給2萬塊錢。
于正想了一夜沒有想通,一直問自己“我需要這2萬塊錢嗎”,得出尊嚴更重要的結(jié)論后,他果斷給母親打了電話,問母親,“我能不能打車回家,你幫我付車費,這個劇本我不賣了。”
多年后,這個劇本賣了應有的價格,于正再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語氣頗為驕傲,他覺得自己做了正確選擇,保全了尊嚴。
雖然于正一直強調(diào)自己要創(chuàng)作更好的劇本,但他的大部分作品在網(wǎng)絡(luò)上卻毀譽參半,更為戲劇性的是,往往伴隨著“天雷滾”“腦殘”“狗血”的罵聲,收視卻一路飄紅。人們呼朋引伴地觀看,再爭先恐后地吐槽,一邊義憤填膺地指責于正劇侮辱了觀眾的智商,一邊看得不亦樂乎。
當口碑與收視率冰火兩重天時,收視率和回報成為了于正的護身符。
他曾表示自己的劇“沒有一部不賺錢”。2008年,于正作為制片人的處女作《最后的格格》播出,這是他第一次感覺把自己的戲完整拍出來了?!耙灿幸稽c遺憾,第一次做,很想為老板賺錢,把36集的戲拖成了40集?!?/p>
從第一部戲開始,于正就堅決踐行“為投資人賺錢”的信條。
對此,圈內(nèi)自然有不同的聲音,甚至有些刺耳。但外界的種種評論,于正一點都不害怕,他甚至覺得,有人罵他是好事兒,“這能促使我更好地工作,我其實不太喜歡看到全世界都在夸我?!碑斎?,于正也不會憋著,如果覺得對方說得不對,會立刻罵回去。
但他害怕自己迷失。
曾有一段時間,于正非常迷戀收視率,《宮》播出的時候,他幾乎每天要看收視率才能睡覺,只有收視率第一并且與第二拉開巨大差距時,他才能感受到數(shù)據(jù)帶給他的快感,以及安全感。這種焦躁也讓他在《宮》播完以后半年都寫不了劇本,每天忙于各種應酬和接受采訪,那段時間讓于正非常焦慮,甚至開始掉頭發(fā)、發(fā)胖。
為了緩解浮躁,于正跑去橫店寫第二部戲,直到《宮》的熱度消散。
沒有一部作品能長久地讓于正滿意,他也從來不會對某個時間段的狀態(tài)滿意,他會刻意告訴自己還差得遠,“因為我是個很燃的人,我需要爆炸,我需要讓自己覺得自己沒那么好?!?/p>
正如他的作品一樣,于正身上交織著各種矛盾的特質(zhì),很多看似在他身上無法自洽的特質(zhì),成為了外界眼中分裂的于正。
他渴望成功,又害怕成功,擔心因為些許成就讓自己變得安逸,從而喪失沖勁兒;他自大,看不上別人的劇本,只覺得自己寫的最好,又自卑,戲劇學院的經(jīng)歷讓他深懷不安;他看似平和,堅定地表示自己完全不在乎外界的看法,自己開心最重要,卻又暴躁易怒,動不動就和人在網(wǎng)上掐起來。
對于很多東西,他總是渴望而又恐懼。
在他諸多矛盾又沖撞的特質(zhì)中,“可以強悍地適應現(xiàn)實”這一條讓他無往不利。當與現(xiàn)實抵觸時,他會第一時間從自我意識中跳出來,去服從現(xiàn)實。
于正編劇生涯低谷階段,他的父親去世了。2018年,于正坦然表示,過去他覺得父親生前沒有看到他成功,是莫大的遺憾,耿耿于懷于“父親沒有享受到我的一點榮耀”,但是這幾年他釋懷了,“他沒有看到我的成功,同樣他也沒有看到我的失敗,挺好的。”
年歲漸長,于正開始慢慢與自己和解。他不再提起自己的遺憾,堅定地表示,“我的人生每一步都算數(shù),截至此刻,沒有遺憾?!?/p>
在于正身上,看上去他是那么直接、坦然地擁抱商業(yè),不擰巴,不猶豫,用成功赤裸裸地回應質(zhì)疑和嘲諷。6年前,他會對記者侃侃而談自己打造爆款的邏輯,“我做戲從來只從市場出發(fā),堅信只有投資人賺錢才能夠維持我們的藝術(shù)生命。” 并以此信條來規(guī)勸同行。但6年后,他不再強調(diào)經(jīng)濟效益,更多將作品的創(chuàng)作初衷歸結(jié)為“覺得有趣”,既不想打造商品,也不想打造藝術(shù)品,只要作品有觸動自己的地方,那就去做。他也不再談任何商業(yè)上的成績,強調(diào)自己只是個“玩藝術(shù)的人”。
(周敏薦自《中國企業(y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