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畫家列賓給托爾斯泰畫了一幅耕作圖。它長久地吸引了我,讓我想象那個杰出的老人,想象他與土地須臾不可分離的關系。也許這是一個偉大詩人與庸常寫作者的最本質(zhì)、最重要的區(qū)別。
在房間里專注于自己的所謂藝術和思想的人,可能不太理解一個耕作的詩人。對于他,稿紙和土地一樣,筆和犁一樣。于是他的稿紙就相當于一片田園,可以種植,可以催發(fā)鮮花,澆灌出果實。在這不息的勞作之中,他尋求著最大的真實,煥發(fā)出一個人的全部激情。離開了這些,一切都無從談起。
在詩人的最重要的幾部文學著作之間的長長間隔里,我們都不難發(fā)現(xiàn)他怎樣匍匐到土地上,與莊園里的農(nóng)民,特別是孩子和農(nóng)婦們打成一片,割草、縫鞋子、編識字課本、收割、種植……他做他們所做的一切,身心與土地緊密結合。這對于他,并非完全是刻意如此。而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他只能如此。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生命。他在它們中間。他可以融化在它們之中,融化在泥土之中。
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到詩人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樹林中那個簡樸的墳墓。那是他最后的歸宿。安靜的樹林、墳墓,都在默默昭示著什么,復述一個樸實而偉大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可能屬于別人,因為這個世界上僅有一個角落,埋葬著一個耕作的詩人。
托爾斯泰的故事差不多等于大地的故事。他是一個貴族,后來卻越來越離不開土地。于是,他的情感就更為樸實和扎實,精神與身體一樣健康。這就啟示我們:僅僅是為了保持這種健康,一個寫作者也必須投身于平凡瑣碎的日常勞動,這是不可偏廢的重要工作。而當時另一些寫作者所犯的一個致命錯誤,就是將這種日常的勞作與寫作決然分開。偶有一點勞作,也像貴族對待鄉(xiāng)下的粗糧一樣,帶出一份好奇和喜悅。今天,也恰是這種可惡的姿態(tài)阻止我們走向深刻,走向更深廣和更輝煌的藝術世界。我們只能在一些纖弱和虛假的制作中越滑越遠,最后不可救藥。
一個人只有被淳樸的勞動完全遮蓋,完全溶解的時候:只有在勞作的間隙,在喘息的時刻,仰望外部世界,那極大的陌生和驚訝陣陣襲來的時刻,才有可能捕捉到什么,才有深深的感悟,才有非凡的發(fā)現(xiàn)。這種狀態(tài)能夠支持和滋養(yǎng)他飽滿的詩情,給予他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和判斷力。舍此,便沒有任何大激動。
托爾斯泰的鼻孔嗅遍了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兩耳慣于傾聽鳥雀以及樹木的喧嘩、馬的噴嚏,還有其他四蹄動物在草叢里奔走的聲音。黎明的空氣中隱隱傳來了田野的聲息??罩羞B夜趕路的鳥兒發(fā)出悄然嘆息,還有遠方的歌聲、農(nóng)婦的呼喚、打魚人令人費解的長叫……他瞇著眼睛望向遙遠的田野,蒼茫中費力地辨識著農(nóng)莊里走來的那個黑黢黢的高大漢子,還有他身旁的人:那個孩子、那個婦人。晨霧中。淡淡的光影里閃出一頭牛、一只狗、一群歡跳的麻雀。有人擔來了馬奶,原來是頭上包著白巾的老婦人用木勺敲響了酸奶桶,她小心的充滿溺愛的咕噥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zhuǎn)過身,腳下那雙粗大的皮靴踩在地上,踩出深深的凹痕……
他的去世也令人難忘。那也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故事。
深夜,老人乘一輛馬車,拋卻了自己的莊園,要奔到更遙遠更蒼茫的那片土地上去,與貧窮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僅僅走到了一個鄉(xiāng)間小站就躺倒了。寒冷的車站上,一個偉大的生命臨近了最后一刻。
這一刻向我們詮釋了詩人的一生。
(選自《張煒散文精選集》。有刪節(jié))
人物速評
托爾斯泰在土地上勞作,在勞作中尋求真實,激發(fā)激情。他在這樣的生活中,情感更為樸實和扎實,精神更加健康。耕作的生活狀態(tài)支持和滋養(yǎng)他飽滿的詩情,給予他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和判斷力,他也因此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優(yōu)秀作品。他一生與土地須臾不離,始終以耕作的狀態(tài)生活,他從土地上收獲了飽滿的詩情,又將之注入自己的作品,他是當之無愧的“耕作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