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甘南草原》等兩部;散文集《黃河源筆記》《浮生九記》等四部。曾獲得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獎、首屆《紅豆》年度文學小說獎、《莽原》年度“非虛構”文學獎等獎項。
狼群
坐在陽光下,有小孩和他聊天。當他們說起狼群的時候,狼就來了。狼搖動著青稞架,撩動著河水,追趕著牛羊,之后,它停留在我的窗臺上,露出尖利的牙齒……
他和小孩坐在陽光下,狼群就給他們帶來了鮮活的記憶。
那是一個枯敗的草原,他同樣遇到一個小孩,一樣對狼群充滿了仇恨。他們在風中說話,在荒草里說愿望。
后來,那個小孩去了另一片草原,成為勇敢的戰(zhàn)士,和狼群搏斗。
后來,他又在另一片草原聽到了關于那個小孩的消息,小孩逢人就說,當狼群集體消失的時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獨。
小孩天真,很想聽更多的狼群的故事,他想,這個小孩注定成不了勇士。牛羊漫過山坡,駐足在河道的時候,河水剛好解凍。春天來了,狼群卻隱藏在他心靈深處。
是的,狼群消失了,陽光下成長的少年啊,在紅塵,你可千萬不能忘記,必須要有兩顆心靈去承擔明亮與灰暗。
三月
他從深夜的噩夢中驚醒,開始在荒誕的故事里和自己和解。和他糾纏一起的被子像團發(fā)酵的面,他被揉進去,變成渾身具有孔洞的另一團面??伤麤]有放棄訴說,他必須將那個荒誕的故事敘述出來。他覺得他成了一個演說家,但并沒有為自己的演說感動過。
那一刻,他開始懷疑,他陷入某種無法自拔的狂喜,像少年的心靈,有了對風、對冷、對孤獨,甚至對蒼老的熱愛。冬的蕭索遺落河畔,而花枝招展的虛幻卻如火如荼。
然而,窗外是洋洋灑灑的雪,是明亮的白晝。
一是時候了,沉積體內的余物要清理干凈,那些多余的負荷都是敘事的殘渣,必須要認真記錄那些數字,日常開銷會讓他從想象中醒來。要認真對待火爐的溫暖,在這里立身安命,就必須熱愛那張桌子上的廚具。
時節(jié)已到三月,甘南依然寒風凜冽,冰凌似刃。穿衣洗漱,熱牛奶,喝杯清茶。只有這些日常才會讓他忘記塵世的煩雜,才會讓他忘記囚禁一樣的寂寞和壓抑。
陽光
這里的人們中午都不休息,他也習慣了,總是在中午走出院子,沿小二樓背后的巷道去河邊散步。
巷道褊狹,右邊是籃球場。孩子們沐浴著金色的陽光,但不玩球,只注視著對面的山林,露出狂野的笑容。
巷道寬闊,左邊是青稞地。二月的風把田地掃得空空蕩蕩,只有一排柳樹擠眉弄眼,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炫耀頭人鑲在皮襖邊上的白珊瑚一樣的芽苞。
之后,便是他居住的小二樓——向陰,沒有陽光,日夜被風雪撲打,即使晴朗的天空下,他的記憶依然布滿冰涼。
之前,就是車巴河。初春二月,寂然無聲。密密麻麻的青稞架站在岸邊,它們在無窮盡的風雪中打盹、做夢。
更遠處的山林里是豹子的嚎叫,它們穿著水紋的新衣,呼吸急促,夜深人靜的時候,就隔河望著小二樓上的燈光。
堆砌在河道兩邊的是鐵青色的酥油石,它們在陽光下享受河水涼快的沖洗,而對身后小二樓里的擔憂無動于衷。
雜貨鋪
他到了車巴溝,像一個江湖藝人,更像一個武林俠客,不可救藥,也異想天開。
就那樣,在向陰的小二樓上,他和即將到來的寒冬展開抗擊與搏斗。直到現在,他還無法理解自己的愚蠢,赤手空拳挑戰(zhàn)深溝里的寒風,身無寸鐵挑釁滿房間的空蕩氣流。
沒有人知道他的夢有多么宏大,一個藝人和俠客就此成了失意的建筑者。
青山綠水,房屋古樸,作為建筑者,他也感到了失意和落寞,無法將自己從日復一日的空虛中拯救。最初的喜悅淪為憂傷,激情淪為悲嘆,權利和職責成了腐朽的刀弓。他只好退隱在小二樓的角落里,守著光陰里無限的寂寥。
怒吼的風像魔鬼迎娶新娘。他不敢出門,只好把塑料罐改成一把夜壺,坐等春和景明的某一天,時間給他一個光榮的身份。
雜貨鋪就在小二樓對面,它像冬眠蘇醒過來的黑熊,開始張大嘴巴。但他必須走進去,買些蠟燭。這么久,他就等雜貨鋪開門的這一天,他還要改善下生活。蘇奴東珠是這個雜貨鋪的老板,他踏著拖鞋,也像剛醒過來一樣,對任何人與事都顯得十分厭煩。但他說,有了蠟燭,就會看見各種各樣的春天。
那晚,他點燃蠟燭,果然看見了奇花異草。于是,他想要告誡像他一樣的藝人和俠客,還有建筑者,不能輕易去冒犯雜貨鋪老板。
如果沒有蠟燭,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春天,就永遠被圈在車巴溝,無法衣錦還鄉(xiāng)。
念想
窗外的灌木紅透了,花朵卻開始枯萎。
不能準確地說出它們的名字,隔著窗,但他能看見它們一步步走向新生。
這個時節(jié)也該成熟了。
望著那些兀自飄落的花和著火的灌木,他想要說些什么,可又找不到適合的詞語。他對成熟和死亡的來臨沒有任何防備。
田地空了。站在村口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她在厚實的大地里做著美麗的夢,夢見蓮花開放、獅子奔跑。她還夢見了白象,也夢見了八瓣形狀的美麗花園。
她生肖兔,自愿投身火中,是為了吉祥久住人世。
他也會做許多奇怪的夢,夢見那片山坡的時候,他就想看她收拾墻角處暗生鐵銹的農具?,F在,他們隔著一層厚厚的土,在兩個不同的塵世里,他不敢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河水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寒冷漆黑的夜晚里,他仿佛聽見它穿破風雪,流向遙遠的天堂。
他多么希望這一切流進懷里,說著念,或是想。但他知道,想念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大地要封凍了,念或者想,從來就不張揚。
而深埋大地之下的她,不肯告訴他,她的苦衷,也不肯透露,那些關于活著的艱辛與困苦。
廣播
陽光溢彩的早晨,他已經從對面山上的柏木林里回來了。河流解凍了,流水的聲音變得悅耳起來,布袋里柏枝的清香不斷外泄。
他想,擁有了清新質樸的鄉(xiāng)野日子,就可以靜下心來。
穿過巷道,那個向陰的小二樓一如既往地昏暗。
他拉開麻布的窗簾,看見走在巷道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們背著柴禾,滿帶笑容,相互致意。
桌子上布滿灰塵,這些都是他散落在小二樓上的記憶,要經過無數春夏秋冬,才能淡忘。
這些也是他在小二樓上生活過的證據,要經過無數寒暑交替,才能理解命運的本來相貌。
上午10點的時候,陽光會滑過窗臺,轉瞬即逝,但陽光的確向小二樓袒露了它的無能為力。
另一張桌子擺放著廚具,廚具上每天都會有新的灰塵堆積,盡管如此,它們依然發(fā)出青稞的馥郁之氣。
一群孩子會準時來小二樓叫他,他們要去密林,要去山岡,要去尋找?guī)в薪浳牡默斈崾€要去那個神秘的洞頂,談論神圣和虛無。
比孩子們更準時的是掛在小二樓上的四個大喇叭,鳥雀剛醒來,廣播就開始了。
廣播的消息是誘人的,那聲音穿透墻壁,像烈焰一樣,讓蟲蚊息聲,安靜遁逃。
廣播一響,他必須要起來。他像一個昏沉的旅客,更像一位懶散的農夫。
但他必須要找活干,必須要分散心思。
他想,少年們穿著彩色的衣衫,花朵們暗暗使勁,可誰理解葵花在烈日下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