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壟
木匠
散板或木料,以裸體橫放在眼前,斧頭、刨子躍躍欲試。故鄉(xiāng)的木匠等待自己,再次深入它們中間,等待把日子重新拼湊和榫接。
遍地的樹材擁擠著小小的村莊,以木工糊口的人,鑿開了生活的通道。墨斗彈不出歲月的印跡,以直線取勝的手藝,常常因小錯而大悔。
他,多想用魯班尺,丈量出與大師之間的距離?;蛘呋氐綄W(xué)徒的前夜,讓人生,再次重新選擇。
飛揚的刨花,如同虛構(gòu)的滿足。孤獨與辛勞,在命運的對角線旁邊,劃出道道無聲的重痕。
只是一個匠人。巧奪天工的技術(shù),也只是一個飯碗,一把碎銀。
故鄉(xiāng)的木匠,滿含滄桑與炎涼。從不懷疑雕花的家具,甚至高屋的棟梁。在純手工的年代,一口棺木的邊角,都能讓自己心領(lǐng)神會。
那些待價而沽的靈魂。
渺小,卑微。離開了工具,手足無措。
一張被鋸錯了似的臉,在底層某角落,顯露出紅木般的平靜與隱忍,以及才高八斗。
磚窯
故鄉(xiāng)的泥土,可以燒制成房屋的骨骼。
那是一座偌大的熔爐,來自內(nèi)部的烈火,堪與太陽的核心比武。巨大的熱量,使磚坯成鋼。父親血脈賁張,拉著閃電的筋骨攀援。我像一塊沉默的煤,或者一捆喬裝的柴禾,守候著老家的日日夜夜。
土窯,這故鄉(xiāng)拔地而起的火的祭壇,仿佛被錘煉的黑色之花,怒放在平原的縱深地帶。鄉(xiāng)親們抱著崛起的夙愿,把靈魂投進(jìn)了最烈的野火,融入一塊塊正方形的幸福前身。
堆積如山的青磚,勾勒出小村倔強(qiáng)的外形。父親敲打著某一塊,仿佛敲打著我?;芈暲?,有一種堅硬與堅定慢慢成就。
我沿著無人讀懂的窯堆轉(zhuǎn)圈,繚繞的煙氣,襯托出故鄉(xiāng)的身影。窯門口透射的紅光,照亮了父親的臉膛。一雙蒼老的手,握緊鏗鏘有力的鐵鏟,要把那幾代人的夢鍛造成簡單的輝煌。
我?guī)еG的熱情、磚的質(zhì)地,行走在故鄉(xiāng)以及故鄉(xiāng)之外的大地之上。磚是故鄉(xiāng)饋贈的信物,窯為老家不朽的圖騰。浪跡鋼筋混凝土澆鑄的城市森林,我看見的每一塊磚頭,都好像來自故鄉(xiāng)精神的泥土和爐窯,都仿佛是我的祖先涅槃、重生。
廢品收購站
“廢銅廢鐵,舊書舊報紙,知了殼蛇皮,破布爛棉花……拿來賣錢喲!”——童年時,這熟悉的吆喝,曾給我們帶來無窮的歡樂。
黑發(fā)的小伙伴,把廢品收購站當(dāng)成別樣的樂園。一分、二分、五分,小小的鉛角子,記錄了一個個美妙的瞬間。
在野外,在村莊和街道的角落,撿來的那些“寶貝”,在孩提的“倉庫”里,仿佛一粒粒溫暖而沉重的漢字,或者是一些被歲月磨得發(fā)亮的詞語,雖然卑微,卻暗藏向上的力量,令人心潮蕩漾。
日子,依然那么清瘦。囊空如洗的口袋,就是窮人翻貼的標(biāo)簽。
幸福的生活,如同那只肚大腰圓的米缸,空空如也的容量,仍裝不下少年人無邊無際的夢想。
一切“值錢”的東西,都是老天的賞賜喲,大人小孩,個個毫不掩飾對硬幣、零鈔的向往。
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故事。廢品收購站恍若命運的文娛宣傳隊,每一次登臺演出,都是我們拽回的又一個新年或春天。
如今的故鄉(xiāng),還留有這樣不和諧的“景點”。在新式的廢品收購站,我看到任何一件廢銅廢鐵,都與我童年的滿足無關(guān)。
老澡堂
每一次脫光了衣服,我想到的絕對不是色情。而是想到故鄉(xiāng)的老澡堂——我心中的另一個宇宙。那可以赤誠相見的國度。
我一絲不掛地穿梭在它的溫暖中,霧氣環(huán)繞著靈魂的圈廄。那些可親可愛的水,和人造的小池塘,證明我是一只干凈、歡快的小動物。
請徹底地打掃我身上的污垢,擦背,是世上最有人情味的動作。
靜靜地,毫不羞愧地享受父親的撫摸。這光輝或溫馨的一幕,讓我至今還常常貪圖那美妙的時刻,沉溺其中。
皮包水的舒坦,人間的豐饒之愛。
我在另一個宇宙里,看原汁原味的鄉(xiāng)情,在熱氣蒸騰中成為自己的主宰。無須知道誰是誰,故鄉(xiāng)的老澡堂,讓每一個進(jìn)化者,懂得回歸和沉默。
我最鐘愛的溫床在這里,我無數(shù)次占有它,并把它帶進(jìn)了畢生的記憶。而當(dāng)我要報答它時,它卻早已失去了蹤跡。
人類,是不是都像我一樣,知道了平等和珍惜。進(jìn)一回澡堂,在另一個宇宙里沉醉或者覺醒。所有的肉身都是值得尊敬的,包括浸潤肌體的湯池。
我真的再想不到,還有哪一個地方能使衣冠楚楚的人,變得如此溫馴。真實,壓倒一切偽裝和虛無。生命在此莊嚴(yán),如同葬禮上,形形色色的憑吊者,現(xiàn)出最好的人形和熱氣。
火災(zāi)
兒時的故鄉(xiāng),家家茅草屋,火災(zāi)時有發(fā)生。那時的火災(zāi),叫失火,也叫走水。那時也沒有消防車,救火的工具是水桶,還有莊上自制的“水龍”。
我常聽見夜里打更的銅鑼,拼命地敲響。失火的警報,像狼來了的尖叫。短促而刺耳的呼救,擊打每一面土墻。小村,小巷,只剩下它急迫的回音。不安之夜的故鄉(xiāng),危機(jī)四伏。
無數(shù)種聲音交錯在一起,如同一根麻繩,勒緊了喉嚨。無星,無月。男女老少都沖出門外,心跳被覆蓋,尖利的哨聲刺穿了黑幕。
哭,或者悔青了腸子。不真實的場景,被夸張的火光渲染。我看到與生俱來的恐怖,正在意想不到的軌道上蔓延。
水,形形色色的水,成為液態(tài)的菩薩。來自四鄉(xiāng)八村的陌生面孔,讓一種紅,走向關(guān)切和親近。
驚心動魄的喧囂,刻骨銘心的寂靜,兇惡的火魔變成垂死的象征。廢墟上橫陳著一堆堆警示,令淡漠的黎明繃緊了心弦。
一滴淚,完成不了一次龐大的拯救。在沉默的邊緣,我觸摸到了故鄉(xiāng)一次次戰(zhàn)天斗地的脈搏。
如今,那犀利的銅鑼以及金屬的哨音,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而紅色車輛十萬火急式的呼嘯,偶爾使恍惚的夢患上精神分裂癥。嗚呼,故鄉(xiāng)老式的火災(zāi),化成一道道虛無的幻影,有驚無險的僥幸,使另一些安全變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