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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煞

      2020-09-02 06:49:17王松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七爺紅帽銀花

      王松

      葉汶對我說,有句俗話,人老深,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他說,其實,這個深不是別的深,是指心計。心計深也不是別的意思,是說辦事有分寸,懂得適可而止。說著就笑了,年輕時不這樣,總是腦子一熱,一條道兒跑到黑,只要認準的事,說怎么著就得怎么著。

      他說,這事的起因,是那年春天,福佑劇場后身兒的一個廢品收購站著了一把大火。這福佑劇場后來改叫“紅衛(wèi)兵劇場”,再后來又叫“戰(zhàn)斗劇場”,這次廢品站著火之前,剛又改回來的。當時葉汶也剛中學(xué)畢業(yè),運氣挺好,已經(jīng)沒有去農(nóng)村插隊的任務(wù)。但工作不理想,分到一個廢舊物資回收公司,說白了也就是“收破爛兒的”。這個著火的廢品收購站,就是這家公司的一個下屬單位。這把火是突然燒起來的,火苗子躥起一丈多高,把前面的福佑劇場都映紅了。幸好搶救及時,才沒釀成更大的火災(zāi)。事情出在清理火場的時候。當時,消防隊的人為消除隱患,把庫房里所有的破爛東西都搬出來。就在這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瓦楞紙箱子。這箱子方方正正,不像舊東西,在破爛兒堆里也就挺顯眼。有人把這箱子打開,里面是一摞一摞的白紙,卻又不像一般的白紙,上面有字。于是,就把消防隊長叫來。消防隊長拿出幾張紙看了看,見一張的上面寫著“關(guān)于漢奸白燕塵在日偽時期表現(xiàn)的揭發(fā)材料”,再翻翻箱子里別的紙,應(yīng)該也都是類似的內(nèi)容。消防隊長不知這白燕塵是什么人,但顯然,這種材料上說的應(yīng)該不是一般的事。想了想,叮囑這箱子先別動,就把廢品收購站的站長叫來。站長過來扒拉著箱子看了看,倒沒當回事,廢品站里經(jīng)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就大咧咧地說,大概是底下的人當廢紙收來的。消防隊長畢竟有經(jīng)驗,立刻提醒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廢紙,更不能流出去。站長一聽,這才意識到事情有點兒大,就趕緊給公司打了電話。

      葉汶這時在辦公室當文書。公司領(lǐng)導(dǎo)接到電話,立刻讓他去看看怎么回事。其實,這種事以往也經(jīng)常有。底下的廢品站收了什么奇怪的東西,一時吃不準,就向公司匯報。公司的處理辦法一般都是物歸原主。只要認為是不宜當廢品的東西,從哪兒收來的還退回哪兒就是了。但這回不一樣,葉汶一聽“白燕塵”這名字,有點耳熟。接著就想起來,他爺爺懂曲藝,不光喜好,年輕時還是鼓曲票友。據(jù)他爺爺說,當年雖然算不上名票,在京城也小有名號,經(jīng)常去子弟八角鼓的票房走局;葉汶好像聽他爺爺說過,當初有一個叫白燕塵的人,最早在北京的票房一塊兒玩兒票,“拆唱八角鼓”唱得最好,后來下海了,在珠市口的街南唱梅花調(diào)。但他爺爺從沒說過,這白燕塵還是個漢奸。葉汶去廢品收購站的路上想,就不知電話里說的這個“漢奸白燕塵”,跟他爺爺說的唱梅花調(diào)的白燕塵是不是同一個人。

      來到廢品站,消防隊的人已經(jīng)撤了。廢品站的站長姓吳。吳站長是個瘦子,長著一張黃臉,一見葉汶來了就趕緊說,沒想到收破爛兒收了這么一箱東西,你快弄走吧,省得擱我這兒招惹是非。葉汶從箱子里拿出這幾張“關(guān)于漢奸白燕塵在日偽時期表現(xiàn)的揭發(fā)材料”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上面說的都是一些老藝人過去的事。再看,還有幾個人名,也都是他爺爺曾提過的,心里就明白了,這個“漢奸白燕塵”,應(yīng)該就是他爺爺說過的那個唱梅花調(diào)的白燕塵。

      葉汶留了個心眼兒,回來的路上,先把揭發(fā)白燕塵的這份材料拿出來,揣在身上?;氐焦?,只把這個瓦楞紙箱子交給領(lǐng)導(dǎo)。下午,他找個沒人的地方,先把這份揭發(fā)材料又仔細看了一遍。這材料是一個叫郝連瑞的人寫的。據(jù)材料上說,白燕塵的藝名叫“小白牙兒”,1936年來天津,當時是投奔他師父“老板兒牙”,后來一直在南市和謙德莊的幾個園子唱梅花大鼓,最拿手的是“含燈大鼓”。1937年8月,天津淪陷,那年冬天,一個下午,白燕塵突然拉著幾個人去南市牌坊附近的一個地方。到了那兒才知道,日本的紅帽衙門已經(jīng)有人等著,要給藝人登記。這幾個人一看,心里都不愿意。但已被白燕塵拉去了,再看紅帽衙門的人一個個兒都板著臉,樣子挺兇,又不敢走。后來見白燕塵已經(jīng)帶頭兒寫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只好都把名字寫上了。這個叫郝連瑞的人說,當時登記的人有“老板兒牙”“蔫黃瓜”“二窩頭”和“唐轉(zhuǎn)軸兒”,還有誰就記不清了,他自己也跟著登了記。他當時不敢不登,他已看出來,白燕塵跟紅帽衙門的人不光熟,應(yīng)該還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而自己在園子候場時,跟大伙兒聊天兒經(jīng)常拿日本人砸掛,還說過日本人的壞話,他擔(dān)心白燕塵向紅帽衙門的人告發(fā)自己。這以后果然發(fā)現(xiàn),白燕塵不光跟紅帽衙門的人熟,跟白帽衙門的人也經(jīng)常有來往。1938年秋天,日本人占領(lǐng)武漢。白燕塵表現(xiàn)就更活躍了,硬拉著大伙兒上街參加日本人的慶祝活動,在旭街一帶,白帽衙門的人給維持秩序,白燕塵還帶頭兒為日本人宣傳演出。

      這份揭發(fā)材料不長,字也寫得歪歪扭扭,可以看出,這個叫郝連瑞的人文化程度不高,應(yīng)該是和白燕塵同一個時期的老藝人。葉汶曾聽他爺爺說過,所以知道,這個郝連瑞在材料里說的“砸掛”,是曲藝藝人,主要是相聲行里的一句行話,意思是開玩笑,找樂兒,也暗含挖苦的意思。從這份材料里可以確定,這個白燕塵,確實是從北京過來的那個鼓曲藝人白燕塵,如果這樣說,也就應(yīng)該和葉汶的爺爺說的曾在北京票房一塊兒唱“拆唱八角鼓”的那個白燕塵是同一個人。但問題是,這個白燕塵來天津之后,怎么又跟日本人的紅帽衙門和白帽衙門扯上關(guān)系了呢?葉汶曾在一本書里看過,所謂“紅帽衙門”,是日本侵華時期在天津的憲兵隊,“白帽衙門”則是天津的日本警察署。這兩個機構(gòu)當時干盡壞事,天津人都恨之入骨。因為日本憲兵隊的人穿黃軍服,帽子上有一道紅邊兒,日本警察署的人穿藍制服,帽子上有一道白邊兒,所以,天津人暗地里就叫“紅帽衙門”和“白帽衙門”。倘真如郝連瑞所說,這個叫白燕塵的藝人當年為“紅帽衙門”和“白帽衙門”做事,那就肯定是漢奸無疑了。

      葉汶這個晚上回家,并沒直接跟他爺爺說這事。葉汶的這個爺爺不是親爺爺,是他親爺?shù)钠叩埽撝衅郀?。后來叫來叫去成了官稱,門口的街坊也就都叫七爺。葉汶的親爺行大,年輕時就病死了,是這個七爺把他爸養(yǎng)大的,這些年也就一直當個親爹。七爺這時已80多歲,但耳不聾,眼不花,腦子也還清楚,只是話越來越少。過去偶爾高興了,還說說當年在京城玩兒“拆唱八角鼓”的事。后來就不說了,只是玩玩兒鳥兒,也養(yǎng)草蟲兒。再后來,鳥兒和草蟲兒也養(yǎng)不動了,就只剩了一個嗜好,家里有一臺手搖的老式留聲機,天津人叫“電轉(zhuǎn)兒”,是個老貨,還有一堆舊唱片,灌的也都是當年一些老藝人的鼓曲唱段。前幾年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不敢使勁聽。這兩年外面的風(fēng)聲過去了,才又搬出來。平時沏上一壺茉莉花茶,一邊喝,就閉著眼有滋有味兒地聽聽老唱片。葉汶沒說白天的事,也是有所考慮。七爺現(xiàn)在已不愛提當年的事,他擔(dān)心說得太愣,再一問,七爺反倒更不說了。但再想,還是得問,吃完了晚飯就試探著跟七爺說,記得當初,您提過一個叫白燕塵的人,跟這人熟嗎?七爺正閉著眼,一邊喝茶,聽曹寶祿的《翠屏山》,這時睜眼看看他,問,哪個白燕塵?

      葉汶說,就是唱梅花調(diào)的白燕塵。

      七爺搖搖頭,又把眼閉上了。

      葉汶說,您好像說過,跟這人,挺熟。

      七爺沉了一下說,說過嗎?不記得了。

      葉汶想說,您說過,這人拆唱八角鼓唱得最好,后來也唱梅花調(diào),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葉汶從小就知道,七爺?shù)囊?guī)矩大,怨說嘛是嘛,不能頂嘴。

      但想了想,還是問,還有一個叫“老板兒牙”的,您知道嗎?

      七爺又把眼睜開了,看看他,你怎么想起問這個?

      葉汶這才把白天的事說了。說完,又拿出那份揭發(fā)材料。七爺?shù)难凵駜翰恍辛?,臉上的肉皮也松下來,花鏡戴不住。他一手扶著鏡腿兒,拿起這幾張紙看了看,沒說話就放下了。葉汶看著七爺。七爺又沉了一會兒,嘟囔著說,漢奸,怎么成了漢奸?

      葉汶盯著七爺,等他繼續(xù)往下說。七爺卻不說了。

      葉汶試探著問,這上面提到的人,您都知道嗎?

      七爺搖搖頭,關(guān)上留聲機,就回自己屋去了。

      葉汶想,七爺說不記得白燕塵了,應(yīng)該不是不記得。如果真不記得了,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上了年歲,忘了。還一種可能,就是當年跟這人有什么過節(jié),不想再提。

      但葉汶覺得,這兩種可能應(yīng)該都不太可能。首先,七爺雖然上了年歲,平時也不太說話,但腦子還清楚,偶爾說起當年的事,一些細節(jié)都能說出來。其次,如果因為不熟才忘了這人,就更不太可能。七爺當初確實提過這個叫白燕塵的人,否則葉汶也不會在看這份揭發(fā)材料之前就已知道這個白燕塵是唱梅花調(diào)的。此外還有一點,七爺曾說,當年在北京玩兒“拆唱八角鼓”的都是票友。票友跟下海藝人還不是一回事。下海藝人做藝,為的是養(yǎng)家糊口,而在票房唱“拆唱八角鼓”的票友則只是玩兒,說白了也就是圖個樂兒。當年的七爺和這個白燕塵都是京城小有名氣的子弟八角鼓票友,也算名票,如果彼此不認識,甚至沒見過,這有些說不過去。這時葉汶想起來,七爺看了這份揭發(fā)材料還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他說,漢奸,怎么成了漢奸?七爺?shù)倪@句話雖然說得含糊,但可以理解成兩個意思,一是說,這個白燕塵根本不是漢奸。也可以理解成,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漢奸?但不管是哪種意思,他這樣說,也就說明并不是不記得這個白燕塵了。倘果真如此,也就只有一種可能,七爺是因為什么事,或者當年跟這個白燕塵之間確實有過什么過節(jié),所以不愿再提了。

      葉汶從小就聽七爺說當年的老事兒,七爺聽留聲機,也在旁邊跟著聽,對曲藝這行也就多少了解一些。這次白燕塵這事,倘擱別人,一說一問,也就過去了,但葉汶的心里卻過不去。過不去還不光是因為從小受七爺影響,對曲藝感興趣,也是七爺說起這個白燕塵時,讓人摸不透的態(tài)度。葉汶在心里斷定,七爺不是跟這個白燕塵不熟,應(yīng)該很熟。這時葉汶突然想到,那個瓦楞紙的箱子里還裝著滿滿一箱紙,里面說不定還有東西。

      這一想,心又一下子懸起來。

      以往也有這樣的時候,公司遇上不宜流到外面去的大宗舊文件或舊材料,就直接跟造紙廠聯(lián)系,讓那邊來人拉走,直接化成紙漿。葉汶想,這個紙箱子中午就交給了公司領(lǐng)導(dǎo),倘領(lǐng)導(dǎo)隨手給造紙廠打了電話,這箱紙一拉走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葉汶第二天早早來到單位,先找這個紙箱子。去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沒有。出來又在公司里轉(zhuǎn)了一圈,才在辦公樓門口的樓梯底下發(fā)現(xiàn)了。看來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決定,甭管送哪兒,想趕緊把這箱廢紙送走。果然,葉汶一回辦公室,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就跟過來,讓他立刻和造紙廠聯(lián)系,來人把這箱廢紙拉走。葉汶趕緊說,他上午出去辦事,正好路過造紙廠,一會兒用自行車馱著,到造紙廠給他們?nèi)酉戮托辛?。葉汶的心里已經(jīng)盤算好,出公司不遠有一家新華書店,他有個同學(xué),叫陳辰,就在這個書店里工作,一會兒出去,可以把這個紙箱子先存在那兒。

      這個上午,葉汶馱著這個紙箱子出來,在路上找個僻靜地方,又把箱子翻了翻??梢钥闯?,這箱子里都是一些互相揭發(fā)的檢舉材料,說的事也五花八門,有的是當年的事,也有的是生活作風(fēng)的事,還有的是說某人在歷次運動中的一些言論和表現(xiàn)。葉汶翻了一陣,又發(fā)現(xiàn)一份揭發(fā)材料,也是這個叫郝連瑞的人揭發(fā)白燕塵的。他在這份材料里說,白燕塵在日偽時期,還曾經(jīng)跟一個叫宮崎銀花的日本女人鬼混過,這女人很有來歷,據(jù)說也是紅帽衙門的人,白燕塵為了跟她鬼混方便,也為掩人耳目,還把她收為徒弟,當時很多人都知道此事。

      葉汶不敢耽擱太長時間,只粗略看了一下,先把這材料收好,就馱著箱子來到書店。

      葉汶跟這個陳辰是初中同學(xué),也已經(jīng)幾年沒見。陳辰是個不愛多事的人,一聽葉汶是這事,也沒多問,就把這個紙箱子放到庫房的角落里了。

      這個上午,葉汶回到公司,先忙完手里的事,才把這材料拿出來又仔細看了一遍。這份材料比上一份寫得更含糊,沒細節(jié),也沒確切時間,看來這個叫郝連瑞的人對他這次揭發(fā)的事也不是很清楚,從頭到尾都只是“聽說”。他在材料里說,聽說,白燕塵還曾認識一個叫宮崎銀花的日本女人,認識沒幾天就搞到一塊兒了。又說,這個宮崎銀花是干什么的不清楚,只聽說,好像是日本紅帽衙門的人。那時白燕塵在南市的聚緣茶館演出,每晚出來,這個宮崎銀花就已雇好膠皮等在園子門口,很多人都看見過,白燕塵散場一出來,就上了這女人的膠皮一塊兒走了。聽說這女人住在宮島街,白燕塵還經(jīng)常在這女人的住處過夜。后來白燕塵為了跟這女人在一塊兒方便,干脆就收她為徒。拜師那天,行里的很多人都去了,聽說還去了不少紅帽衙門的人,這事兒后來也在業(yè)內(nèi)引起很大議論。

      葉汶知道,這份揭發(fā)材料里說的“膠皮”,是天津人的叫法,也就是過去的人力車,北京人叫“洋車”。說的“宮島街”,是當年日本占領(lǐng)時期,日本人取的地名,也就是今天的鞍山道。葉汶這時想,在幾年前,如果這個郝連瑞揭發(fā)的這些事確切屬實,倘這個叫白燕塵的人還活著,麻煩就大了,判刑入獄都是輕的,說不定在批斗時就已經(jīng)讓人打死了。照這樣看,這個郝連瑞如此不遺余力地往死里揭發(fā)白燕塵,就算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至少跟白燕塵也應(yīng)該有什么解不開的宿怨。這時,葉汶對這個白燕塵已經(jīng)不是好奇,而是越來越感興趣。他想知道,這個人在當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梢脒M一步了解白燕塵,就得先找到這個寫揭發(fā)材料的郝連瑞。而要找郝連瑞,就得先搞清這個瓦楞紙箱子是從哪兒來的。

      據(jù)關(guān)團長說,白燕塵確實是1936年來天津的。他當年是有旗籍的滿人,在北京的票房跟一幫八旗子弟唱“拆唱八角鼓”,還是個名票。后來下海了,也是為在這一行有根有蔓兒,雖然早就會唱梅花調(diào),有一回來天津南市的“三不管兒”演出,跟“老板兒牙”一見面,倆人都挺對眼,于是在行里找個人給說合說合,就拜了“老板兒牙”為師?!袄习鍍貉馈苯o取個藝名,叫“小白牙兒”。白燕塵拜師以后還在北京,那時是在珠市口。當時珠市口的地盤分街南和街北。街南也就是“天橋”一帶,藝人大都“撂地兒”,有幾個園子也不大。街北是從“開明戲院”,也就是后來的珠市口電影院再往北,都是像模像樣的園子,讓一些大戲班占著,曲藝很少。當年就是白玉霜和芙蓉花這樣的評劇大角兒,也只能在珠市口大街兩邊的“開明”和“華北”兩個園子唱,再往北就進不去了。白燕塵下海以后,又拜了天津的“老板兒牙”,在珠市口的街南也就挺紅,但后來出了一件事。

      白燕塵畢竟是旗籍出身,雖然下海了,“撂地兒”還是拉不下臉兒,就只在園子里唱。這時白燕塵已經(jīng)在唱“叼燈大鼓”,但不是跟師父“老板兒牙”學(xué)的,早在北京的票房玩兒票時就已學(xué)會了。這“叼燈大鼓”也叫“含燈大鼓”,唱的也是梅花調(diào),但唱的時候嘴里還叼著東西。這東西是一個小木頭架子,最早的時候,這架子上吊著三盞帶流蘇的宮燈,表演時把燈點著了,木頭架子叼在嘴里,用后槽牙咬住,所以嘴勁兒小的還唱不了,吐字又得清楚,唱詞也就只能是“齊齒音”。后來因為太難唱,就把這三個宮燈去掉了,改在木頭架子上點三根蠟燭。這一來也好看了,唱的時候把蠟燭一點著,演員的臉上也照得通亮。白燕塵過去學(xué)這含燈大鼓,只是覺著新鮮,為了玩兒,后來下海,又在園子里表演,也就成了絕活兒。當時這種含燈大鼓還很少,能唱的人也不多,白燕塵一下就更紅了。一天晚上,白燕塵剛從臺上下來,有人往后臺送來一座“銀盾”。當時“捧角兒”,送“銀盾”是常有的事。這種銀盾比一個梳妝鏡大點兒,中間是一個盾牌形狀,有銀的,也有“高碗兒錫”的,上面刻著贊美或祝賀之類的話,用個木頭托兒架著。白燕塵一見有人送來這東西,嚇了一跳,忙問后臺管事兒的,這是誰送的?管事兒的先還不說,等旁邊沒人了,才告訴他,是一個女人送的。白燕塵問,哪兒的女人?管事兒的就拉他來到臺口,朝下面坐在頭一排的一個女人指了指。這女人看著也就20多歲,像個有錢人家的太太,但穿著打扮透著不俗。這時白燕塵已認出來,這女人這一陣子常來,每次來了都坐頭排。這以后,這女人又連著讓人給送來幾個“銀盾”。白燕塵就沉不住氣了。這時后臺管事兒的才告訴他,這女人的底細已打聽清楚了。她叫蘭雪篁,本來是燕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后來演“文明戲”,讓一個軍官看上了。這軍官姓黃,是孫殿英手下的一個副官,頭幾年跟著孫殿英去馬蘭峪把慈禧的墳給挖了,趁亂也得了不少寶物,正是財大氣粗的時候。但蘭雪篁一個女學(xué)生,自然瞧不上這種扛槍的,一開始不愿意,可架不住這黃副官軟硬兼施,又派手下人總?cè)ヌm雪篁演文明戲的地方搗亂。后來,蘭雪篁沒辦法了,只好勉強嫁給了這個黃副官。但這黃副官人性太惡,平時經(jīng)常欺壓手下,底下的人已跟他積怨很深,娶了蘭雪篁沒兩年,底下的一個小排長借著擦槍走火,就把他打死了。這以后,蘭雪篁成了寡婦,倒也把這個黃副官當初跟著去挖慈禧的墳弄來的寶物都落在手里。后臺管事兒的說,您也是走了桃花兒運,這么有錢的寡婦,又年輕漂亮,不知多少男人惦記呢,現(xiàn)在她倒左一個銀盾右一個銀盾地送您,真要娶了她,您也就不用再吃這碗開口兒飯了。但白燕塵聽了,心里卻不這么想。白燕塵是旗籍子弟,家里也是有過趁過的,況且一聽,這女人的死鬼丈夫當初是挖慈禧老佛爺?shù)膲灢诺脕淼倪@些寶物,先就覺著惡心了。管事兒的已看出白燕塵的心思,趕緊提醒說,您不答應(yīng)說不答應(yīng)的,可千萬別給我得罪人,咱這園子小,禁不起折騰,這女人每回來,身邊兒跟的人看著也沒一個省事兒的,別說我,您也惹不起。白燕塵這時已下海一年多,當然知道深淺,這類的事以往也曾聽到過,也就明白,只要這女人一天不張嘴,自己就能脫身,可一旦把事兒挑開就不好辦了,所以不能給她這機會。這么想了,一咬牙一跺腳,就來天津投奔師父“老板兒牙”了。

      關(guān)團長說,這白燕塵來到天津,師父“老板兒牙”一看就堵心了。白燕塵來的第一天晚上,在南市的聚緣茶館演頭一場就是含燈大鼓。當時“老板兒牙”站在臺口,沉著臉一直看著,等白燕塵下來,沒說話就扭頭走了。但白燕塵的這個含燈大鼓很受歡迎。當時天津也有含燈大鼓,可是跟白燕塵的不一樣,所以,觀眾看了都覺著新鮮。就這樣又過了幾天,“老板兒牙”實在忍不住了,一天晚上在后臺,把白燕塵叫過來問,這含燈大鼓是哪兒學(xué)來的?又說,我沒教過你。白燕塵說,在北京的票房玩兒時學(xué)的。

      “老板兒牙”沒再說話,哼了一聲就走了。

      其實,“老板兒牙”說這話,已經(jīng)明顯帶著氣。但白燕塵這時心氣兒正高,沒聽出來。后來又有一次,也是在園子的后臺候場,“老板兒牙”借著跟別人聊天兒,終于把窩在心里的話說出來,他說,要唱就執(zhí)工執(zhí)令地好好兒唱,講的是字正腔圓,有板有眼,嘴里還叼個燈,跟耍猴兒似的,這算哪一道?白燕塵在旁邊聽了,這才知道是說自己。

      關(guān)團長說到這兒,讓一個電話打斷了。電話是唐山一個劇場打來的,說有兩個人已經(jīng)過來了,估計馬上就到,要商量請?zhí)旌退囆g(shù)團去那邊演出的事。

      葉汶一聽,就告辭出來了。

      葉汶終于知道了,七爺當年玩兒票時,都叫他七先生。那時沒下海,也就沒藝名,七先生只是官稱。葉汶本來還想問關(guān)團長,七先生跟白燕塵到底是怎么一個關(guān)系,當年他倆究竟熟不熟,但已看出來,這關(guān)團長雖然愛說話,卻不是個愛多事兒的人,他覺著能說的,甭等問就說,可不想說的,你問也是白問??墒顷P(guān)團長的話已說得夠明白了,他又是當年“老板兒牙”的兒子,聽他的意思,七爺當初在天津,跟行里的人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葉汶這個晚上回來,七爺精神挺好。七爺畢竟已是80多歲的人,精神也是好一陣壞一陣,好的時候聽聽留聲機,也能聊幾句,沒精神了坐著就能睡著了。葉汶的父母都在塘沽的新港工作,一個在辦公室,一個在工會,每周六才回來一次。葉汶還有個哥哥,一個姐姐,也都在新港,平時家里就只有七爺和葉汶爺兒倆。這個晚上吃完了飯,葉汶來到七爺屋里。七爺正喝茶。葉汶說,白天看見“老板兒牙”的兒子了。七爺哦了一聲說,他好像,叫關(guān)錫林。葉汶一聽有門兒,這回七爺沒把話封死,就又說,他現(xiàn)在是天和藝術(shù)團的副團長。

      七爺聽了,看一眼葉汶。

      葉汶就把現(xiàn)在的天和藝術(shù)團是怎么回事,跟七爺說了。又試探著問,聽關(guān)團長說,當年,行里的人都叫您七先生?

      七爺放下茶杯,你是去問白燕塵的事?

      葉汶說,是。

      七爺說,這白燕塵當年挺精神,一口的小白牙兒,就為這,后來“老板兒牙”給取藝名,才叫他“小白牙兒”。又說,他人也機靈,弦子彈得好,還會彈琵琶,是個云遮月的嗓子,單一個味兒。說著沉了一下,其實要論起來,他白家跟咱葉家,還算親戚。

      葉汶一見七爺?shù)脑捪蛔哟蜷_了,趕緊問,怎么個親戚?

      七爺告訴葉汶,白燕塵是滿人,葉家當年也是滿人。葉汶一聽很意外,這些年了,第一次知道,敢情自己是滿人。七爺說,當年剛進民國時,滿人受歧視,也沒地位,很多滿清子弟為了生計,都改成漢族,葉家也就跟著改了。七爺喝了一口茶,又說,滿人多了,當然不能是個滿人就是親戚,但他跟白燕塵的關(guān)系是另一回事。當年他們一塊兒玩兒時,曾論過這事兒。滿人的白姓和葉姓,早在關(guān)外時都是瓜爾佳氏,但白燕塵家的這個瓜爾佳氏比葉家厲害。當年他先祖人關(guān),是在京西香山一帶的“健銳營”。這“健銳營”也叫“飛虎健銳云梯營”,在八旗禁衛(wèi)軍里,是一支帶有特種部隊性質(zhì)的隊伍。所以說起來,這白燕塵也算名門之后。當年旗籍子弟閑著沒事,湊在一塊兒玩兒“全堂八角鼓”,也就是玩兒票,圖個樂兒。但后來一進民國就不行了,當初有“錢糧月米”供著,家里不愁吃喝,大清國一倒,“鐵桿兒莊稼”沒了,再說玩兒票就說不起了。有的旗籍子弟在票房時就已唱成名票,一咬牙索性下了海。也有面子窄的,臉皮兒薄,瘦死的駱駝不倒架兒,真以做藝為生拉不下這臉,就去做了小生意。白燕塵和七爺這時雖然算不上京城名票,也都已小有名氣。白燕塵就和幾個過去一塊兒玩兒的票友下海,去了天橋的園子。七爺也咬了幾次牙,可最后還是沒狠下這個心。于是和幾個朋友湊了點兒錢,倒騰點兒古舊東西。這時候旗籍的人家大都敗了,靠跑當鋪,賣著過日子。開當鋪的也就看準這一點,專欺負旗人,多好的東西拿去也往死里壓價。七爺和幾個旗人子弟就做這個生意,去旗籍人家收東西,開價兒盡量合理,然后再轉(zhuǎn)手賣給當鋪。這樣干了一年多,生意做得挺順手,也賺了點兒錢,沒事的時候幾個朋友就又開始玩兒票。當時,七爺最愛去的票房是葦坑胡同的“聚英樓”。一天晚上,七爺從聚英樓出來,一個年輕女人也跟出來。走了幾步,在身后叫住七爺。七爺回頭一看這女人,認出來,剛才唱岔曲兒時就已注意到了,這女人一直坐在自己對面。但從穿著打扮能看出來,是個新派女人。來票房玩兒的一般都是旗籍票友,或因為喜好這個,讓哪個票友帶著來的。這女人是生臉兒,又是新派,就很少見。這時,這女人走過來說,七爺唱的岔曲兒真有味兒,這么好的嗓子,還真不多見。七爺一見人家夸自己,也就趕緊說,只是喜好,跟朋友一塊兒唱幾句,也就圖個樂兒,不能當真。這女人說,七爺客氣了,您可是名票?。∑郀斠宦犨@才知道,這女人聽自己唱,應(yīng)該不是頭一回了。這女人又說,想請七爺去喝個茶。以往這種事也有,哪個票友聽高興了,請七爺喝個茶或吃個飯。可眼前這畢竟是個年輕女人,又初次見,不好叨擾人家。七爺就推說,自己還有事。這年輕女人也不堅持,笑笑說,那就明兒晚上,還在這兒,聽完您唱,請您吃個便飯。七爺見人家實心實意,不好再推辭,只好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明晚還有事,后天吧。就這樣,跟這女人定下來。

      第三天晚上,七爺特意從聚英樓早出來一會兒,就和這女人一塊兒去吃飯。這頓飯吃得挺愉快,聊得也挺投機。這女人叫蘭雪篁,不僅懂曲藝,還懂文明戲,而且一說話就聽出來,文化也挺高。再一聊才知道,還在燕京大學(xué)讀過書。七爺這幾年玩兒票,出入票房和一些場所,見的女人也不少??上裉m雪篁這種新派女人,還第一次接觸。這時再看這女人,不能說長得多漂亮,但眉目清秀,細鼻子細眼的,有些像繡像本小說里畫的仕女。七爺?shù)男睦镆桓吲d,跟這女人也就越聊話越多。這以后,又跟這女人吃了幾次,喝了兩回茶,也就熟了。

      七爺說到這兒,就停下了。

      葉汶看出來,七爺不是不想說了,是沒精神了。七爺閉上眼,坐了一會兒,又把眼睜開,指指桌上的留聲機。葉汶明白了,七爺?shù)囊馑际亲屗蚜袈暀C打開。他以為七爺想聽,就打開留聲機的蓋子,拿出搖把兒,剛要插上搖幾下,七爺擺擺手,又朝留聲機的蓋子指了指。葉汶這才發(fā)現(xiàn),這蓋子從里面看,還有一個夾層。這夾層是皮子的,不細看,還以為是個襯里兒。葉汶試著在這夾層里摸了一下,掏出幾張照片。這顯然都是老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白,有的上面還有一些水印。葉汶給七爺拿過來。七爺拿在手里,瞇起眼一張一張看了,拿出一張放到桌上,用手指敲了敲說,這個,就是白燕塵。

      葉汶拿起照片,仔細看了看。

      這是個油頭粉面的男人,身穿馬褂兒,坐在一棵石榴樹下,懷里抱著個琵琶。從面相一眼能看出來,就是個當年的八旗子弟,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清秀的脂粉氣。但再細看,兩個嘴角和鼻子尖兒都很鋒利,也有幾分桀驁不馴的狂氣。葉汶想問七爺,這幾張照片里,哪個是他?但七爺已經(jīng)躺到床上了。葉汶把東西收起來,就輕著腳從屋里出來了。

      七爺這個晚上說的話,讓葉汶有點糊涂了。七爺提到一個叫蘭雪篁的女人。天和藝術(shù)團的關(guān)團長在說起白燕塵時,也提到過這個女人,也說她懂文明戲,不光懂,還會演。倘這樣說,他們說的就是同一個人。如果按關(guān)團長說的,這個蘭雪篁是在白燕塵來天津之前,在北京天橋的園子演出時,她來捧他的。可七爺又說,他是在北京的票房見到她的。七爺雖沒明說,或者要說的話還沒說完,也能聽出來,這個蘭雪篁接觸七爺,好像不光是愛聽他唱的岔曲兒,應(yīng)該還有別的意思。葉汶明白,七爺已經(jīng)這把年紀,總不會在女人的事上跟自己吹噓,況且,他也不是這種人??扇绻@樣,問題就來了,七爺見這個叫蘭雪篁的女人,究竟是在她去天橋捧白燕塵之前,還是之后呢?關(guān)團長和七爺在說起這個蘭雪篁時,有一點是一致的,這是一個新派的知性女人,但再怎么新派,總不會在捧七爺?shù)耐瑫r又捧白燕塵吧?

      葉汶這時已經(jīng)基本可以確定了,看來七爺當年,跟這個白燕塵的關(guān)系很深。他雖然沒下海,跟曲藝行里的人應(yīng)該也有著擇落不清的關(guān)系。但還有一點,葉汶也明白,要想弄清這些事,只能等七爺想說的時候,他自己說。倘一追問,他也許反倒不說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葉汶特意倒休一天,這樣跟第二天的星期日連上,就可以休息兩天。上午,葉汶一吃了早飯就奔南市的榮吉大街來。上次去天和藝術(shù)團時,關(guān)團長曾說,那個叫郝連瑞的人住在榮吉大街瑞蚨里。但當時只顧說話,沒具體問是瑞蚨里幾號。不過,問題也不大,郝連瑞是老藝人,在瑞蚨里想必也是老住戶,一打聽應(yīng)該都知道。果然,來到瑞蚨里一問,一個正在門口點煤球爐子的胖女人朝里一指說,往里走,右一拐,頭一個門就是。

      讓葉汶沒想到的是,這個郝連瑞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這是個干瘦的老男人。人一老,再瘦,肉皮就更松了,皮下又沒肉,像一件衣裳披在骨頭上。屋兒里像個黑窯,有一股嗆鼻子的臊氣味兒。郝連瑞的老伴兒是個半人多高的小老太太,葉汶聽關(guān)團長說過,郝連瑞的老伴兒也是行里人,當年是說相聲的。顯然,這小老太太這些年已經(jīng)過很多事,一見葉汶就很警惕,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半天,又問是哪個單位的。葉汶心里明白,這時,如果再把跟關(guān)團長說的那套話跟她說,皮兒就太厚了,這小老太太也不一定能昕瞳。于是說,自己是來搞外調(diào)的。但故意沒說是哪個單位的。果然,小老太太一聽更緊張了,也明顯比剛才客氣了,趕緊讓座,又去拿煙。葉汶沒坐,又擺擺手,意思是自己不會抽煙,然后就走到床前,看看躺在床上的郝連瑞。郝連瑞的兩個眼窩已經(jīng)深陷進去,眼窩兒一陷,就顯得腦門兒挺大,看著有些嚇人。他瞪著眼,看著屋頂。葉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皮一眨不眨,眼珠兒也不動,像是凝住了。葉汶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寫過白燕塵的揭發(fā)材料?

      郝連瑞似乎沒聽見,兩眼仍然一眨不眨地瞪著屋頂。

      葉汶又問,你在材料上說的,現(xiàn)在還能負責(zé)嗎?

      郝連瑞的兩眼瞪著,像沒聽見。

      這時小老太太過來說,他不會說話了,整天炕拉炕尿,就是個活死人了。

      葉汶只好轉(zhuǎn)過身來問她,這個白燕塵的事,您知道嗎?

      小老太太立刻搖頭說,不知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誰還記得。

      葉汶點點頭,就準備告辭。但剛轉(zhuǎn)身,床上的郝連瑞突然說,那都是假的。

      葉汶立刻回頭看看他。他的聲音不大,吐字也不太清楚,但還能聽懂。小老太太立刻有點兒慌。她剛說郝連瑞已是個活死人,現(xiàn)在這“活死人”突然開口說話了,臉上一下有點兒掛不住,也擔(dān)心自己說了瞎話,這個來外調(diào)的人怪罪,就趕緊往回找轍說,這可新鮮,真是太新鮮了,他怎么突然能說話了呢?已經(jīng)幾年了,一直沒說過話,還當他不會說了呢!

      葉汶沒理她,又來到床前,看著郝連瑞。

      郝連瑞的兩眼仍然一眨不眨,像沖著空氣說,那些事兒,都是我干的。

      小老太太趕緊過來說,甭聽他的,他已經(jīng)糊涂了。說著就拿過一條發(fā)黑的毛巾給他擦嘴角的涎液,其實是捂他的嘴,又說,你忘了挨皮帶的時候了,又胡說八道。

      郝連瑞突然拿起個手邊的東西,在小老太太的頭上砸了一下,同時有什么東西濺出來。葉汶聞到了,應(yīng)該是尿,有一股臊氣味兒。細一看,果然是個便壺。小老太太挨了這一便壺,趕緊躲到一邊去了。郝連瑞的身上蓋著一條薄被,肚子在薄被底下一起一伏。他慢慢轉(zhuǎn)過臉,看著葉汶,兩眼終于眨了一下,又使勁說,那些事兒,不是他。

      說完就把眼閉上了。肚子仍像蛤蟆的下巴,一扇一扇的。

      葉汶從郝連瑞的家里出來時看看時間,還不到中午。榮吉大街離福佑劇場很近,想了想,就又奔福佑劇場來。天和藝術(shù)團的幾個辦公室都鎖著門。葉汶來到前面,問劇場傳達室的人。一個禿頭的胖子告訴他,關(guān)團長一早就出去了,說中午以前回來。正說著,就見關(guān)團長騎著自行車回來了。關(guān)團長一見葉汶就問,找我嗎,還有事?

      葉汶說,也沒太大的事。

      關(guān)團長說,來吧。

      葉汶就跟著關(guān)團長又來到后面的辦公室。葉汶告訴關(guān)團長,剛?cè)ズ逻B瑞的家了。關(guān)團長一聽,愣了一下。顯然,關(guān)團長沒想到,這個不到20歲的年輕人,對這件事竟然這么認真。葉汶這時也看出來了,關(guān)團長的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似乎要說什么,但想了想,又沒說出來,就主動說,剛才,郝連瑞已經(jīng)把實話都說出來了。

      關(guān)團長更意外了,問,他現(xiàn)在,能說話了?

      葉汶問,他一直不能說話嗎?

      關(guān)團長說,這幾年,去看過他幾次,他老婆說,他早就不能說話了。

      葉汶聽了,再想想剛才的那個小老太太,心里就明白了。

      關(guān)團長又問,他剛才,怎么說的實話?

      葉汶的心里立刻轉(zhuǎn)了一下。其實剛才,郝連瑞并沒說什么,一共不過三句話:第一句是“那都是假的”,第二句是“那些事,都是我干的”,第三句是“那些事,不是他”。但如果照實把這三句話說出來,關(guān)團長肯定不會再說什么。這么想了,就說,他現(xiàn)在說話嗚嚕嗚嚕的,聽不太清,不過,大致的意思還是能懂,把當時的事兒,都說了。

      果然,關(guān)團長一聽郝連瑞都說了,沉了一下,就說,其實,這事兒,他現(xiàn)在說不說,承不承認已經(jīng)無所謂了,當初寫這些揭發(fā)材料時,大伙兒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葉汶問,您那時就見過這些材料?

      關(guān)團長笑了,有的材料,還是我經(jīng)的手。

      關(guān)團長對葉汶說,這郝連瑞是唱樂亭大鼓的。當初他寫這些揭發(fā)材料時,團里有的老藝人還在世。當年的事也就都在心里裝著,其實,誰也騙不了誰。關(guān)團長那時還小,有的事雖不記得了,但這些年也斷斷續(xù)續(xù)聽他父親“老板兒牙”說過。郝連瑞揭發(fā)說,當年白燕塵拉著園子里的人去南市牌坊,讓日本人的紅帽衙門登記,事情確實是這么個事情,但據(jù)當時一塊兒去的“老板兒牙”說,不是白燕塵拉著去的,而是郝連瑞。當時郝連瑞還嚇唬大伙兒,說紅帽衙門的人已經(jīng)說了,他們手里有名單,誰敢不去登記,等他們找上門來就沒這么客氣了。大家一聽,都是出來混飯吃的,家里還老婆孩子一堆等著,也就只好跟著去了。事后有一回,郝連瑞喝大了,才把實情吐露出來,他給紅帽衙門辦這事兒,還得了一筆錢,但具體得了多少他不說。那時郝連瑞有個毛病,好賭,手里不能有錢,一有錢就往寶局跑。當時,南市有幾個大寶局,他進不去,就往小的賭窯兒里鉆。一進去就賭得昏天黑地,為這還經(jīng)常把園子的場誤了。別人“上地兒”進園子,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糊口,他也為掙錢,可掙錢為的是賭。后來,他老婆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帶著孩子跟人跑了。再后來,日本人的紅帽衙門也看出他有這毛病,就給他錢,讓他拉著身邊的藝人為日本人干事,趕上有慶?;顒?,還出來演出。其實,大伙兒的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都看出來,郝連瑞跟紅帽衙門的人熟,怕他告發(fā),所以,他一叫,也就只好都跟著去。1945年,日本人投降,開始抓漢奸。藝人里有人舉報,說郝連瑞是漢奸,經(jīng)常為日本人做事,跟紅帽衙門和白帽衙門的人都有走動。郝連瑞聽說了,連夜就跑回河北的樂亭老家去了。在老家躲了幾年,直到新中國成立,才又回天津來。他現(xiàn)在這老婆,當初是在唐山的“小山兒”說相聲的,二人不知怎么搭咯上了,就把她也帶到天津來。

      關(guān)團長說,前幾年搞運動時,郝連瑞擔(dān)心自己當年的事讓人兜出來,就想先下手,安在別人身上。他知道,清楚當年這些事的人,除了“老板兒牙”,還有唐轉(zhuǎn)軸兒、“蔫黃瓜”和“二窩頭”幾個人。雖然“老板兒牙”和唐轉(zhuǎn)軸兒都已不在世,可“蔫黃瓜”和“二窩頭”幾個人當時還在,他自然不敢往他們身上安,就這樣,把這些事都安在了白燕塵的身上。

      葉汶問,這個白燕塵,是哪年去世的?

      關(guān)團長搖頭說,這話要說就長了,已經(jīng)這些年了,還一直是個懸案。

      葉汶本想讓關(guān)團長接著說,但看出來,他剛回來,手頭還有事,就只好先告辭出來了。

      這個下午,葉汶回到家已是四點多鐘。家里沒人,七爺也沒在。七爺現(xiàn)在年紀大了,已輕易不出門,這樣的時候很少見。屋里挺亂,好像突然有什么事走的。葉汶這時才發(fā)現(xiàn),在外面的桌上有一張字條,是母親寫的,說七爺突然病了,她和葉汶的父親送七爺去濱湖醫(yī)院了,讓他回來立刻過去。葉汶一看趕緊從家里出來,奔濱湖醫(yī)院來。

      葉汶趕到醫(yī)院,才知道七爺是突發(fā)腦溢血。葉汶的父母每周六只上半天班,下午很早就回來。這個下午到家,跟七爺說了幾句話,七爺就回自己屋去了。剛進去,就聽屋里“咕咚”一聲。葉汶的父親趕緊進去,見七爺已經(jīng)倒在地上。幸好這時葉汶的哥哥姐姐也回來了,一家人就趕緊把七爺送到濱湖醫(yī)院。濱湖醫(yī)院是腦系科的專科醫(yī)院,果然,大夫一看就確診了,是腦溢血。據(jù)大夫說,幸好破裂的不是大血管,而且只是滲血,送來也及時,所以還沒太大危險。但病人的年紀太大了,對一個80多歲的老人來說,病情還是很危重。葉汶趕到醫(yī)院時,七爺已在重癥監(jiān)護室。葉汶的父親一見葉汶來了,就問,這幾天,七爺是不是有什么事?葉汶在來醫(yī)院的路上已經(jīng)想過這個問題,是不是自己跟七爺說起當年的事,他情緒有波動。葉汶的父親又說,剛才送七爺來時,他稍一清醒,一直問,葉汶去哪兒了?

      葉汶的父親問,你知道他要跟你說什么嗎?

      葉汶的心里當然明白,但還是說,不知道。

      葉汶從小跟著七爺,爺兒倆最親。七爺前些年還愛說話,沒事兒的時候,就常跟葉汶說閑話,聊天兒時也說一些當年的老事兒。起初葉汶不太懂,后來大了,就明白了,七爺跟他說話,是因為心里有話。所以,爺兒倆漸漸地也就有了一種默契,甭管七爺說什么,葉汶只聽,聽完了記在心里也行,只是不能跟別人說,連父母也不說。也正因如此,葉汶這些年知道七爺?shù)氖?,就比家里人多。這個晚上,七爺從重癥監(jiān)護室推出來了,身上還插滿管子。葉汶的姐姐跟普通病房這邊的一個護士長認識,特意給安排了一個兩人病房。護士長說,另一個床的病人病情不重,白天做完治療,晚上就回去了,也就等于是單人病房。七爺從重癥監(jiān)護室一出來,病情就穩(wěn)定下來,身上的管子都拔了,只剩了輸液,但夜里還要有人陪護。

      葉汶說自己留下,就讓家里人都回去了。

      七爺一直昏睡。葉汶去護理站打了個招呼,就下樓去,先在醫(yī)院門口的餛飩鋪喝了碗餛飩,又給七爺買了點兒夜里吃的東西。再回病房時,七爺已經(jīng)醒了。七爺經(jīng)了這一場病,再醒過來,倒像有了些精神。他看看葉汶說,你這幾天挺忙,一直在外面跑。

      葉汶見七爺已輸完液,針頭也拔了,就問,餓不餓?

      七爺搖頭,說不餓,光輸液就輸飽了。又問葉汶,你這一天又去哪兒了?

      葉汶知道,七爺已猜到了,自己白天出去,應(yīng)該又跟白燕塵有關(guān)。索性就說,前幾天給您看過一份揭發(fā)材料,寫這材料的人叫郝連瑞,您還記得嗎?

      七爺說,記得,當年是唱樂亭大鼓的。

      葉汶說,我去他家了。

      七爺說,他比我小,應(yīng)該也80多歲了。想了想,又說,這人的人性不行,人性要行,也不會寫這種揭發(fā)材料。

      葉汶想告訴七爺,郝連瑞已承認了,他揭發(fā)白燕塵的那些事,其實都是他自己干的。但這時,他不想把話岔開。他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還是那個叫蘭雪篁的女人。據(jù)關(guān)團長說,這個女人曾在北京天橋捧白燕塵,當年白燕塵就是為了躲她,才來天津的。但七爺又說,他在北京的票房唱子弟八角鼓時,這女人也曾主動接近他,又請他吃飯喝茶。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會兒病房里沒人,外面的樓道也清靜下來。

      葉汶故意朝這邊拐了一下說,當年,你在京城,也是名票???

      七爺?shù)匦α艘幌拢闭f不上,不過是外面走局時,一提都知道。

      葉汶說,是啊,要不那個叫蘭雪篁的女人,怎么追著請您吃飯呢,也是愛聽。

      七爺看一眼葉汶,沉了一下,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下巴底下的喉結(jié)像個干核桃似的滾了幾滾,又把話咽回去,深深喘了一口氣,就把眼閉上了。

      葉汶這幾天也跑累了。護士來查夜房時說,護理站有躺椅,是專給陪床家屬預(yù)備的,不過得租,一晚上兩毛錢,天一亮就得還回去。葉汶去租了個躺椅,放在七爺?shù)拇策?,把病房的燈關(guān)了,就半躺半倚地坐下來。但累歸累,瞇了一會兒,又睡不著。這幾天的事,一直在腦子里翻騰。本來就是一件事,一個叫白燕塵的人,另一個叫郝連瑞的人寫材料揭發(fā)他,說他是漢奸??蛇@幾天一問,再一捌,卻越捌涉及的人越多,事兒也從這一件事兒捌出了一堆事兒。葉汶不光從小受七爺影響,對曲藝的事感興趣,也愛看書。七爺?shù)拇驳紫掠幸幌渑f書。有的是舊小說,也有鼓詞唱本。過去的老藝人大都沒文化,跟師父學(xué)藝,只是口傳心授,用曲藝行里的話說,是師父一口一口喂出來的。但七爺當年畢竟是和一些旗籍子弟玩兒票,旗籍子弟大都讀過書,也能寫唱本,所以,這些東西留下來就很珍貴。前幾年,七爺怕惹事,白天不敢拿出來,只有到了晚上,才給葉汶拿出一本,讓他夜里看,天一亮就趕緊又放回箱子里,藏在床鋪底下。就這樣,葉汶這幾年把七爺?shù)倪@箱舊書都看了。

      夜里,葉汶剛迷糊,就聽七爺在床上輕輕嘆了口氣。

      葉汶趕緊起來,不知剛才是不是做夢。來到病床跟前,見七爺睜著眼。病房里很暗,只有門上的小窗透進一縷外面樓道的燈光。借著這燈光能看見,七爺?shù)膬裳弁α?。七爺?shù)难劾锉緛硪呀?jīng)渾濁發(fā)黃,他自己常說,什么叫老眼昏花,這就是老眼昏花。可這時,他的白眼球挺白,黑眼球挺黑,看著很清澈。七爺看一眼葉汶說,你坐吧。

      葉汶就在七爺床邊的凳子上坐了。

      七爺說,人跟人,就是個緣分。

      葉汶知道,七爺說的,應(yīng)該是那個叫蘭雪篁的女人。

      七爺舒出一口氣,躺了一會兒,又說,其實那時,還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女人。

      七爺說話已沒底氣,聲音像一股煙兒似的飄著,但吐字很清晰,聽著就似乎有些遠。他說,那時玩兒票跟下海雖是兩回事,但碰上真愛聽的人,也是個高興的事兒。那以后,跟這個叫蘭雪篁的女人一塊兒吃了幾次飯,又喝了兩回茶,也就熟了。七爺這時已經(jīng)成家,且不是個隨便的人,平時跟朋友一起玩兒票歸玩兒票,卻從不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但畢竟已在票房玩兒了幾年,又經(jīng)常走局,對一些風(fēng)月的事也就都懂。這時心里已有感覺,這女人這樣三番兩次地請自己,顯然已不是只喜歡自己唱的岔曲兒,應(yīng)該還有別的心思。七爺這時正是風(fēng)流倜儻的年紀,再看這女人,言談舉止又透著不俗,跟她說話聊天兒挺投機,心里就想,倘她真不是光為喜歡自己唱的岔曲兒,倒也是一樁好事。

      但就在這時,這女人跟七爺聊天兒時,卻不知不覺地把話拐彎兒了。一次吃飯,不知怎么聊起樂器,這女人說,她最喜歡弦鼗的聲音,有一種緊繃繃的勁道,一聽就男人氣。七爺一開始不知她說的弦鼗是什么東西,后來這女人再一說,才明白,敢情自己玩兒了這些年的三弦兒,在古時叫“弦鼗”。他沒想到,這個叫蘭雪篁的女人竟然對樂器也有研究。這女人又說,其實,她更喜歡的還是琵琶。她曾聽過,白燕塵雖然唱梅花調(diào)最拿手,但琵琶也彈得好,有一回信手彈了一曲《陽春白雪》,本來只是隨便玩兒的,可真是已經(jīng)到了化境。七爺跟這女人正聊得高興,不想,她卻突然拐到白燕塵的身上,又這么贊不絕口,心里就有些悻悻。其實這時,外面的人都知道,在票友里七爺跟白燕塵的關(guān)系最近。二人關(guān)系近,還不光是因為經(jīng)常一起走局,說話也能說到一塊兒。白燕塵是個有潔癖的人,不光人有,心里也有。平時穿衣打扮,身上總是一塵不染,腳上的青布鞋也白是白,黑是黑,一看就透著一股精神氣兒,而且無論哪種場合,別管遇到多高身份的人,或遇到哪路事,也總是不卑不亢,既沒有旗籍子弟的油滑輕狂,也沒有趨炎附勢的低三下四。七爺敬重他,拿他當朋友,也就是看中他這一點。但盡管如此,這個叫蘭雪篁的女人在自己面前這么夸他,心里還是不太得勁兒。

      沒過兩天,這女人又請七爺吃飯,這回還特意備了一份厚禮。七爺一看就更不對了。從情理上說,七爺是票友,蘭雪篁要送禮物,也就是送個銀盾或錦帳之類,可這回送的卻是一對玉佩。七爺畢竟有見識,一眼就看出這對玉佩不是一般的物件兒,應(yīng)該有些來歷。七爺?shù)男睦镆粍?,就明白了,對方禮下于人,自然是必有所求。果然,這蘭雪篁倒也不是個嘰嘰歪歪的女人,干脆就挑開了,大大方方地把送這份厚禮的意圖說出來。她說,她看上了白燕塵,不光看上他的藝,也看上了他這個人。她覺著,白燕塵跟別的藝人不一樣,別的藝人吃開口飯,做藝是為做飯,可白燕塵不是,他做藝就是做藝。在他這兒,藝比飯更要緊。這女人說,現(xiàn)在白燕塵在天橋的園子演出,她幾乎天天去,去了還總坐頭一排,每晚就這么直瞪瞪地沖著白燕塵,可他卻像沒這么回事,一直視而不見。蘭雪篁說著就流下淚來。她說,她不想像市面的那些俗人,往臺上扔?xùn)|西,砍錢,真那樣就沒意思了。話說回來,白燕塵要真吃這一套,她也就不會這么稀罕他了??涩F(xiàn)在,就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要說壓根兒就沒注意她這個人,應(yīng)該不對,她已往后臺送了幾回銀盾,管事的總得告訴他,這銀盾是誰送的??伤绻呀?jīng)明白她的心思,行還是不行,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也總該有個回話。蘭雪篁?qū)ζ郀斦f,有句老話說,要想成好事,還得找對人,她已經(jīng)看出來了,要說白燕塵的身邊,能跟他論得上朋友的人也不少,可這種事,自然不能找那些俗人,況且就是找了也沒用,在白燕塵的跟前沒這分量,說也是白說。她已聽說了,七先生當初跟白燕塵的關(guān)系最近,所以,如果方便,就請七先生給白燕塵遞個話,也探探他的心思。

      七爺一聽,這才明白了。七爺自從認識這個叫蘭雪篁的女人,這些日子心情很好,覺著遇上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實在難得,甭管以后怎么著,至少現(xiàn)在一塊兒吃吃飯,喝喝茶,天南地北地聊聊天兒也是個開心的事兒。卻不料,人家接近自己,其實是揣著另一段心思,心里一下就有些失落。但既然對方張了口,彼此又已朋友相稱,況且白燕塵也確實是自己多年的至交,也就只好應(yīng)下來。不過,還是把話先說在頭里,白燕塵那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出了名的“擰軸子”,當初朋友開玩笑,說他是個擰死爹不戴孝帽子的主兒,所以只能說個試試,也就是把蘭雪篁的心意傳過去,但成與不成,不敢保。

      蘭雪篁聽了立刻千恩萬謝。

      幾天后,七爺果然和白燕塵見了一次。七爺當初和白燕塵一塊兒玩兒票走局,整天黏在一塊兒。但自從白燕塵下海,七爺又做生意,兩人各忙各的,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七爺和白燕塵這次見面,話說得不太投機。白燕塵顯然不喜歡這個蘭雪篁,也已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跟七爺說話時,話里話外就帶出來,好像七爺來當說客,替這個蘭雪篁保媒拉纖兒似的。這一下七爺就有些惱了。七爺?shù)男睦锉緛砭蛶е朔謿?,自從跟這個蘭雪篁認識,經(jīng)常一塊兒吃飯喝茶,聊天兒也聊得挺熱乎,卻不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對自己根本就沒這意思,一門心思都在白燕塵的身上?,F(xiàn)在自己本來是硬著頭皮來的,白燕塵倒不領(lǐng)情,可你不愿意說不愿意的,話也不該這么說,就像自己在這里邊得了多少好處似的。這么想著,臉也就一下子拉下來。七爺本來也不是好脾氣,這時正跟白燕塵喝茶,本來說好,喝了茶再一塊兒去吃飯。這一惱,也就找個托詞,起身告辭走了。

      七爺說到這里,就停下了。

      葉汶知道,七爺累了。

      七爺嘟囔了一句,是啊,有點兒累。

      葉汶說,您睡會兒吧。

      這時,七爺躺在床上,忽然哼哼唧唧地唱起來。聲音含在嗓子眼兒里,忽上忽下,像在水上漂著。葉汶曾聽過老藝人孫書筠的唱片,知道這是京韻大鼓《大西廂》:

      二八的俏佳人懶梳妝,崔鶯鶯得了這么點兒的病,躺在了牙床。她是半斜半臥。這位姑娘,茶呆呆悶憂憂,茶不思,飯不想,孤孤單單冷冷清清空空落落凄凄涼涼,獨自一個人悶坐春閨低頭不語寂寞無言腰兒瘦損斜睨著她的雙眼,手兒托住她的香腮幫……

      七爺?shù)穆曇簦坪踉狡竭h。

      葉汶再看,七爺好像睡著了。

      葉汶一夜沒睡,腦子里像過電影,翻騰的都是這幾天聽到的事。

      關(guān)于白燕塵和這個叫蘭雪篁的女人,葉汶一直有一種感覺,他們之間的事應(yīng)該沒這么簡單。這個晚上七爺一說,也就基本清楚了。首先,這女人主動來接觸七爺,并不是對七爺有什么意思。由此可以知道,她是看上白燕塵在先,而且在接觸七爺之前,就已經(jīng)常去天橋的園子看白燕塵的演出,也送過幾次銀盾。由此可以推斷,她這時已對白燕塵有了明確的表示,只是白燕塵對她的表示沒任何回應(yīng),或者說,一直沒理她這個茬兒。她是實在沒辦法了,又不知在哪兒打聽到,七爺曾跟白燕塵有交情,所以才來葦坑胡同的聚英樓票房找七爺。這也就可以進一步推測,正是七爺跟白燕塵這次見面之后,白燕塵意識到,這個叫蘭雪篁的女人真動了心思,而且要來真的了,所以才下定決心到天津來。不過,還有一點,也可以確定,七爺后來也來天津,跟白燕塵和這個女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七爺曾親口說過,他當年經(jīng)常來天津不是玩兒票走局,是為生意上的事。后來也是因為生意上的事陰錯陽差,才落在天津的。

      這時,葉汶又想起天和藝術(shù)團的關(guān)團長。關(guān)團長每次說起白燕塵,似乎總是欲言又止。問他白燕塵是怎么死的,也只是吞吞吐吐地說,至今仍是一樁懸案。

      葉汶想,他是不是還有什么話,又不想說出來?

      第二天早晨,葉汶的父母來時,七爺還沒醒。葉汶等著大夫查完了房,又跟家里交代一下,就從醫(yī)院出來。星期日的上午,街上很清靜。葉汶騎著車,雖然一夜沒睡,感覺還挺有精神。這時,他突然又想起存在新華書店的那個紙箱子。這個箱子還一直沒仔細翻過,里邊會不會還有什么有用的材料?這樣一想,就掉轉(zhuǎn)車把朝書店騎來。

      書店星期天不休息。葉汶來時,那個叫陳辰的同學(xué)已在班兒上。陳辰一見葉汶,就帶他來到倉庫。但葉汶說,這箱子先不取走,只是看看里邊的東西。陳辰說,行,你就自己在這兒看吧。說完就回前面去了。葉汶打開這個紙箱子,又翻了翻,發(fā)現(xiàn)手寫的材料只是上面幾層,再往下就是半箱廢報紙了。他把這箱子送來時,曾在路邊翻過,知道這些材料的大概內(nèi)容。這時,一個牛皮紙袋引起他的注意。他拿起這個紙袋,把里邊的東西抽出來。這顯然也是一份材料,但只有兩頁紙。這份材料是一個叫馬福升的人寫的,在這名字的后面還有個括號,注明叫“蔫黃瓜”,這應(yīng)該是這個人過去的藝名。葉汶想起來,在郝連瑞揭發(fā)白燕塵的材料里,曾提到過這個藝名叫“蔫黃瓜”的人。這份材料沒標題,但看得出來,應(yīng)該是一份證明材料。葉汶仔細看了一下就明白了,也是關(guān)于白燕塵的,說的是白燕塵當年跟日本女人的事。葉汶記得,關(guān)于白燕塵跟日本女人的事,郝連瑞也曾寫過一份揭發(fā)材料,說白燕塵當年一直跟一個叫宮崎銀花的日本女人不清不楚。但郝連瑞的那份材料寫得很含糊,從頭至尾都只是“聽說”,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事。而這個“蔫黃瓜”的這份材料就比較詳細了。但雖然詳細,也很客觀,只說自己看見的事,看見了什么就說什么,只說事,不下結(jié)論。

      葉汶注意到,“蔫黃瓜”的這份材料里不僅提到宮崎銀花,還提到一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這份材料說,白燕塵應(yīng)該是先和這個叫吉筱美的女人認識的。這吉筱美一看就是個日本女人,頭發(fā)綰得挺高,還總穿一身大花的和服,身后背著個小枕頭。那時,白燕塵每晚在南市的聚緣茶館演出完了,一出來,這個吉筱美的小汽車就已等在門口。當時,白燕塵曾跟人說過,他不想跟這個女人來往,也看得出來,他每晚出來,確實不想上這女人的汽車。但后來才聽說,這個吉筱美是日本紅帽衙門的人,白燕塵不敢得罪她,擔(dān)心真得罪了,給園子里的人找麻煩,也就只好勉強應(yīng)付?!澳椟S瓜”的這份材料說,不過后來,這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就不見了。過了些日子,又有一個叫宮崎銀花的女人,晚上經(jīng)常雇了膠皮,在園子門口等白燕塵。一開始沒人知道她叫宮崎銀花,只叫宮銀花,也不知她是個日本女人。白燕塵起初跟這女人走得挺近。后來這女人還叩了白燕塵,雖沒“擺知”,也成了“口盟”徒弟。但再后來,有人告訴他,這女人其實是個日本人,白燕塵這才知道上當了,從這兒開始,就總躲著這個女人。當時,園子里的管事是唐轉(zhuǎn)軸兒。后來聽唐轉(zhuǎn)軸兒說,這個叫宮崎銀花的日本女人也是紅帽衙門的人?!澳椟S瓜”在這份材料里說,后來自己離開聚緣茶館,去了謙德莊的園子,所以關(guān)于這件事,也就只知道這么多。但當時園子里的“二窩頭”和“田醋溜兒”,還有“老板兒牙”也都知道這件事。不過,“老板兒牙”這時已跟白燕塵翻臉,說不認他這個徒弟,還要清理門戶,所以,白燕塵的這種事,他當然不會管。但“二窩頭”和“田醋溜兒”跟白燕塵的關(guān)系近,有一回這個宮崎銀花來園子里找白燕塵,還是“二窩頭”幫著給擋的。葉汶一看這幾個名字就想起來,在郝連瑞的揭發(fā)材料里,都曾提到過。但又在箱子里翻了翻,卻沒找到“二窩頭”和“田醋溜兒”的證明材料。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可以想象,老藝人都膽小怕事,所以不愿給自己招惹麻煩。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兩個人都已不在世了。

      顯然,這個藝名叫“蔫黃瓜”的馬福升寫的這份證明材料,跟郝連瑞的揭發(fā)材料出入很大。郝連瑞揭發(fā)的只是一個叫宮崎銀花的日本女人,而“蔫黃瓜”在說了這個宮崎銀花的同時,又說出一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但在郝連瑞的揭發(fā)材料里為什么沒提這個吉筱美呢?是郝連瑞不知道這個女人,還是故意不說?如果故意不說,就說明這里應(yīng)該還有什么事。

      葉汶想,現(xiàn)在能把這些事說清楚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天和藝術(shù)團的關(guān)團長。如今這些當年的老藝人已經(jīng)死的死,傻的傻。關(guān)團長畢竟是“老板兒牙”的兒子,雖然那時還小,但這些年也應(yīng)該聽他父親說過不少老事兒。如果關(guān)團長再說不清楚,那就應(yīng)該沒人能說清楚了。葉汶在書店給福佑劇場這邊打了個電話。關(guān)團長星期天沒休息,果然在。

      他放下電話,就蹬上車來找關(guān)團長。

      葉汶有些后悔了。當初七爺還能說話,也愛說話時,跟他聊得太少了。七爺這大半輩子攢了一肚子的雜學(xué),用曲藝行里的話說也就是“肚囊兒寬綽”,很多事不讓他說出來,將來有一天就這么帶走了,就太可惜了。七爺曾說,當年唱子弟八角鼓玩兒票,跟下海走江湖是兩回事。走江湖吃的是開口飯,有句話,叫“狀元才,英雄膽,城墻厚的一張臉”。意思是說,干這行得有個好口才,這口才還不光是能說,也得出口成章,趕上相聲的“貫口兒”或長篇大書的“人物贊兒”“兵器贊兒”,一口氣能說出上百句;“英雄膽”則說的是無論獨走江湖還是雄兵百萬,一張嘴不光滿腔豪俠之氣,還要氣貫長虹,不僅有英雄的膽識,還要有英雄的膽略。但光有這兩樣還不行,吃開口飯的還有一點最重要,就是“不要臉”,臉皮得比城墻還厚。七爺說,當年的老先生曾說過,其實不要臉才是要臉,要臉也許反倒是不要臉。江湖上還有一句話,叫“既要賣,臉兒朝外”。臉皮兒薄,小性兒不行,你上臺一句詞兒錯了,底下的茶壺也許就飛上來。人家花錢買票,來聽的是玩意兒,你真好,就捧,不好就往下轟,誰也不是賤骨頭,花錢買票坐在這兒聽你胡唱八唱。還有一宗,干這行耳朵得聾,眼得瞎,順眼不順眼的都能看,順耳不順耳的也都能聽,所以,日子一長,吃開口飯的也就得練得沒心沒肺,也沒囊沒氣,沒臉沒皮,沒羞沒臊。七爺說,有的人就不行,在票房唱慣了子弟八角鼓,后來下海了,還是玩兒票的爺們兒脾氣,聽不得倒好兒,沒到哪兒就先害臊了,這種人要拉不下這個臉,還不如不下海,照這么干就得餓死。

      現(xiàn)在葉汶回想,當初七爺說這話,就是說起白燕塵時說的。

      葉汶趕到福佑劇場已是將近中午,一見關(guān)團長有點兒不好意思,說路太遠,緊趕慢趕才過來的。關(guān)團長正喝茶,笑笑說,沒關(guān)系,反正中午不回去,早來一會兒晚來一會兒無所謂??匆谎廴~汶,又說,現(xiàn)在曲藝觀眾已經(jīng)越來越少,滿大街放的都是港臺流行歌曲,年輕人都去聽鄧麗君了,像你這樣,對曲藝的事這么感興趣,還真難得。

      說著看看葉汶,又問,你家里,有干這個的?

      葉汶這才說,上回問您的葉寶鈐,是我爺爺。

      關(guān)團長一聽連連點頭,笑著說,這就難怪了。又說,這回,還是想問白燕塵的事?

      葉汶點頭說,是。

      葉汶就把七爺這幾天說的關(guān)于白燕塵的事,都對關(guān)團長說了。又說,上午又去翻了翻那個紙箱子,發(fā)現(xiàn)了“蔫黃瓜”在幾年前寫的一份關(guān)于白燕塵的證明材料,其中提到兩個日本女人,一個叫宮崎銀花,另一個叫吉筱美,都跟白燕塵有關(guān)系。關(guān)團長一聽就說,這事兒你問我,還真問對人了,這兩個日本女人的事,我還真知道。

      葉汶一聽高興了,立刻在關(guān)團長的對面坐下來。

      關(guān)團長說,頭些年,聽我爸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過。

      關(guān)團長說著有些感慨,沉了一下,才對葉汶說,曲藝這行到底是江湖,既然是江湖,安身立命就靠一個“義”字,所以說起來,江湖人都講義氣。他爸“老板兒牙”也如此?!袄习鍍貉馈碑斈觌m跟白燕塵師徒反目,可每次說起白燕塵的這段事,還是有嘛說嘛,不往好里說,也不往壞里說。據(jù)“老板兒牙”說,一開始,確實是這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先出現(xiàn)的。在這之前,白燕塵剛出了一場事。當時,白燕塵在南市的園子唱“含燈大鼓”,已經(jīng)越唱越紅,后來謙德莊和地道外的一些小園子也都來請他,有時一晚上得跑幾場,所以當時,雖然他的藝名“小白牙兒”已被師父收回去,也就又有了一個新的綽號,叫“白趕五”,意思是他一天能趕五個場子。這時,日本人的紅帽衙門也就盯上了他。后來才知道,當時日本人想在天津成立一個由他們控制的“曲藝工會”,把天津的曲藝藝人都收納進來,這樣便于為他們服務(wù)。但要成立這樣的“工會”,就得找一個名氣大的藝人牽頭,名氣大,才有號召力。當時,白燕塵在天津很紅,行里樹敵又少,日本人的紅帽衙門就相中了他。但紅帽衙門的人知道白燕塵性子倔,沒直接找他,而是通過唱樂亭大鼓的郝連瑞。郝連瑞這時明里暗里一直替紅帽衙門辦事,大伙兒心里都清楚,只是誰清楚誰也不說。

      一天晚上,郝連瑞來找白燕塵,說要請他吃飯。白燕塵一聽就樂了,說這可新鮮,你郝連瑞也有請客的時候,我早說過,這輩子在天津,能吃你一碗“嘎巴菜”死了都值。郝連瑞知道白燕塵是旗籍子弟,說話嘴損,也就只當沒聽出好賴話。這個晚上,郝連瑞把白燕塵拉到“正陽春鴨子樓”。白燕塵在鴨子樓里一坐,就覺出不對了,這不是吃開口飯的藝人來的地界兒。郝連瑞也不提別的,只顧點菜,點了菜又要酒。白燕塵一直看著他,等他點完了,跑堂的伙計走了,才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郝連瑞一聽就笑了,說沒怎么回事,剛發(fā)了一筆小財,咱是兄弟,今晚請你開個洋葷。白燕塵說,咱兄弟歸兄弟,可沒有吃飯的交情,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一邊說著酒菜就上來了。郝連瑞立刻張羅著吃。白燕塵卻沒動筷,仍然看著他說,你先說清了吧,不說清了,這飯我沒法兒吃。郝連瑞這才說,那就明說吧,這頓飯不是我請的,是別人請的。白燕塵問,誰?郝連瑞說,你眼下可是紅得發(fā)紫,尤其你的含燈大鼓,跟別人差樣兒,在天津是蝎子的眉尼,獨一份兒,有人看上你了。白燕塵知道郝連瑞跟日本人的紅帽衙門有來往,這時就已猜到八九分了。果然,郝連瑞又說,后面的事以后再說,先說近的,過幾天是日本天皇的壽誕,日本人要在福島花園兒搞慶典,時間是三天,你是有名有姓的大角兒,就想請你出來,你一出來,再找別人也就好找了。正說著,一個留平頭的方臉男人過來,在飯桌跟前坐下了。郝連瑞趕緊介紹說,這位是緒方課長。方臉男人面帶微笑,沖白燕塵欠了一下身,伸過手說,我叫緒方清一,請多關(guān)照。但白燕塵看看這個緒方清一,只點了下頭,沒去握他的手,站起來扭頭就走了。

      這次事后,郝連瑞對白燕塵說,你惹禍了,這個緒方清一是紅帽衙門的人。白燕塵也知道自己惹禍了。他雖然沒跟紅帽衙門打過交道,也聽說過,那地方只要進去沒幾個能活著出來的。知道天津是待不下去了,正打算去濟南避一避,但這一晚就出事了。這時白燕塵在園子的場口兒已是最后,用行里的話說叫“攢底”,也就是梨園行兒的“大軸兒”。他的習(xí)慣是每晚后半場時才來園子,路上先喝碗餛飩,等散了場回家,再松松快快地喝二兩,散散一天的乏累。這個晚上,他又來到南市牌坊拐角兒的一個小餛飩鋪。要了一碗餛飩,正喝,旁邊兩個喝餛飩的人不知怎么說著說著話就矯情起來。這倆人都三十多歲,一看就不像省事兒的,先是一對一句地戧巴,接著就你一下我一下地動起手來。白燕塵正喝餛飩,嫌亂,就回頭說了一句,你們要打上外邊兒打去,外邊兒地方寬綽。不料,這倆人一聽不打了,立刻都沖他來。一個抓起桌上的臟東西,叭地扔進白燕塵的碗里。白燕塵一看就知道碰上了天津的“雜巴地”,起身要走。另一個跟過來,伸手就在他頭上給了一下。這一下白燕塵真急了。白燕塵在北京玩兒子弟八角鼓時,也跟朋友一塊兒練過,有些身手。這時一反手就叼住這人的手腕子,往懷里一帶,又往外一推,嘴里說了聲,去你的!這人倒退了幾步跌出門去,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另一個一見也急了,抄起餛飩碗就朝白燕塵扣過來。白燕塵閃身躲過去,但袖子上還是濺了油湯子。白燕塵平時穿的衣裳都是一塵不染,雪白的領(lǐng)口兒雪白的袖口兒,這時一見臟了,更急了,抄起身邊的凳子就要砸。但就在這時,又有幾個人涌進來,不由分說就把白燕塵和這兩個人都按住了。顯然,這幾個進來的是便衣兒。白燕塵一見這倆人跟這幾個便衣對眼神兒,就明白了,他們認識,應(yīng)該是一伙兒的。等進了班房,才知道,自己是讓紅帽衙門的人抓了。第二天,日本人控制的《庸報》就登出消息,說著名含燈大鼓藝人白燕塵昨晚在飯館兒與人大打出手,碗碟橫飛,還傷及無辜。在這則消息的旁邊,還登了一張白燕塵在臺上表演含燈大鼓的照片。白燕塵在班房里聽說自己上了《庸報》,氣得兩眼發(fā)黑。這時,那個叫緒方清一的日本課長又來見他。白燕塵一見這個緒方清一,旗籍子弟的爺們兒脾氣就上來了,賭氣說,既然你們已把我說成是天津的混混兒、雜巴地,為喝碗餛飩就跟人大打出手,還拿海碗把人開了,我這種人再給你們演出,你們不嫌丟面子嗎?咱干脆兩便,既然話都讓你們說了,報紙也讓你們登了,你們想怎么處置我就隨便吧,爺們兒這大鼓,是死活不唱了。說完干脆在班房里一躺,誰也不搭理了。

      但白燕塵在紅帽衙門的班房只關(guān)了幾天,就給放出來了。白燕塵直到糊里糊涂地讓日本人給推出來,還不知是怎么回事。當天晚上,白燕塵來園子里跟大伙兒見了個面。白燕塵的脾氣雖倔,人也隔色,但平時挺大氣,手也松,誰有事兒都幫忙,所以很有人緣兒。大伙兒一見他平安出來了,都圍著問這問那。后臺的管事唐轉(zhuǎn)軸兒知道白燕塵在班房里受了幾天驚嚇,還不能上臺,就讓他先回去歇歇。這時有人進來,對白燕塵說,外面有人找。白燕塵出來一看,一輛雇好的膠皮已經(jīng)等在門口。旁邊站著個小干巴瘦的年輕人,不認識,一張嘴是河南口音,對白燕塵說,特地來請白先生,有點事,借一步說話。白燕塵看出這年輕人雖然干巴瘦,卻像個行武出身。這次經(jīng)了這一場事,也已經(jīng)豁出去了,沒問話就上了膠皮。

      這個晚上,白燕塵被拉到小白樓的維格多利西餐館。這西餐館是一個白俄女人開的,一樓是咖啡座兒。白燕塵一進來,就看見了坐在角落里的蘭雪篁。白燕塵立刻明白了,自己能從紅帽衙門出來,應(yīng)該是蘭雪篁來天津辦的事。蘭雪篁正低著頭喝咖啡,見白燕塵來了,先讓他在對面坐下,然后告訴他,確實是自己跟紅帽衙門的人通融的。但事情已鬧成這樣,日本人答應(yīng)放他出來,也是有條件的。白燕塵坐在蘭雪篁的對面,看著她。蘭雪篁說,你這人的脾氣,我早有耳聞,不過,還得告訴你,日本人讓你出來的條件是,他們?yōu)樘旎实膲壅Q舉辦慶典,你必須出來,至于后面的事,后面再另說。說著看看白燕塵,我已經(jīng)替你答應(yīng)了。白燕塵一聽,心里就有些氣惱,自己要想答應(yīng)日本人早就答應(yīng)了,還用費這么大事嗎?但畢竟跟這女人不熟,雖然不知人家這次是來天津辦事,偶然遇上這事,還是專為這事來的,就算偶然遇上的,人家給幫了這么大忙,且是從紅帽衙門里往外撈人,自己總不能不識好歹。這么一想,也就竭力壓著火,把口氣放平和說,你沒問我,不該答應(yīng)他們。蘭雪篁說,我知道你會這么說,不過,告訴你,現(xiàn)在你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日本人說了,只要你翻車,他們把你怎么著另說,你常去的這幾個園子,一律查封,你想想吧。蘭雪篁說完,又拿出一個錦盒,放到白燕塵面前的桌上說,我明兒一早就得趕回去,那邊還有事,這是來時,特意給你帶的同仁堂阿膠,你經(jīng)了這一場事,也該好好補補。說完就起身走了。

      日本人的這次慶典,白燕塵還是去了。白燕塵明白,自己是孤身一人,怎么都好說,可園子里的這些人就不行了,家里都老婆孩子一堆,張嘴等著吃飯,園子別說讓日本人封幾天,就是封一天也受不了。這么想了,這場事也就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下了。

      葉汶聽到這兒,心里就明白了。郝連瑞在揭發(fā)材料里說,白燕塵曾拉著園子里的藝人去給日本人演出,看來指的就是這件事。但他只說其一,不說其二,當年白燕塵給日本人演出,其實還另有原因。關(guān)團長點頭說,是啊,當年他爸“老板兒牙”也說過,白燕塵這人的身上有毛病,可毛病歸毛病,就沖他這回為大伙兒應(yīng)了這事兒,當時的人就都該感謝他。

      關(guān)團長說,白燕塵畢竟是當時的名角兒,在藝人里有號召力,這次日本人的慶典上他一出面,能去的人也就都去了。紅帽衙門挺高興,慶典之后,就又要跟他商議下一步成立“藝人工會”的事。但白燕塵在福島花園兒勉強唱了幾天,已經(jīng)唱惡心了。紅帽衙門的人再跟他商量后面的事,表面只是哼哼哈哈,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心里卻已盤算好,要盡快離開天津。日本人也不傻,看出白燕塵不想在天津待了。但這時也已知道,這白燕塵軟硬不吃,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主兒。于是沒過幾天,就把一個叫吉筱美的女人打發(fā)過來。這吉筱美的模樣兒確實挺漂亮,瓜子兒臉,尖下頦兒,兩個媚眼細長,小鼻子小嘴兒。日本女人本來都是“蘿卜腿”,又粗又短,可這個吉筱美卻是兩條大長腿,還細腰兒大屁股。白燕塵這時已經(jīng)三十來歲,但這些年貪玩兒,沒心思成家,后來下海了,又忙生計,也就一直沒顧上。其實,白燕塵倒不是不喜歡女人,但喜歡女人也分幾種,有的男人喜歡女人,是好色,一見女人想的就是那點事兒,除了那點事兒也就沒別的。也有的男人喜歡女人,是喜歡女人的這個人,倘人喜歡了,再干那點事兒也就是錦上添花。換句話說,倘是不喜歡的女人,甭管多漂亮,該不喜歡也照樣還是不喜歡。這也就應(yīng)了那句俗話,寧吃鮮桃兒一口,不啃爛杏一筐。白燕塵也就是這后一種男人。在他眼里,女人不光是漂亮不漂亮,還得看喜歡不喜歡。

      這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白燕塵就不喜歡。還不光因為是日本女人,見面頭一眼,就覺著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風(fēng)塵氣。這女人又是郝連瑞領(lǐng)來的。其實,郝連瑞跟這個女人早就認識。當初紅帽衙門的人最先看中的是郝連瑞,覺著這人在這一行里認識的人多,整天東串西串,也活泛,倘讓他牽頭兒辦事應(yīng)該是個合適的人選。要想籠絡(luò)一個男人,最快也最有效的辦法當然就是女人。于是,吉筱美很快就跟郝連瑞認識了。二人吃了幾次飯,吉筱美就把郝連瑞帶回自己的住處。但吉筱美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個郝連瑞看著挺男人,還留著一嘴胡子,真到床上卻是個銀樣鋨槍頭兒。這還不算,兩天過來,就對床上的這點事兒沒興趣了,再后來干脆就不見人了。吉筱美找了幾天才知道,原來這個郝連瑞真正感興趣的不是她,而是賭,每晚園子一散,他就一頭鉆進賭窯兒不出來了。吉筱美回到紅帽衙門一說,日本人也就投其所好,開始給他錢。給也不多給,只是細水長流,讓他手里總有點兒,不斷流兒,就這么一直抻著他。于是就這樣,也就把郝連瑞套牢了。這次郝連瑞把這個吉筱美引到白燕塵的跟前,用的辦法挺笨。這時白燕塵的心里已明白,經(jīng)過這次慶典之后,日本人也就更不會放過自己,所以,不想連累太多的人,謙德莊和地道外的園子能不去就都不去了,只在南市的聚緣茶館。一天晚上,園子散了場,白燕塵在后臺收拾了正要走,郝連瑞過來拉住他,說要請他喝茶。白燕塵知道又沒好事,推說自己還有個約會,就要趕緊脫身。不料,郝連瑞卻一把拉住他,涎著臉說,讓你去,你就去,今兒晚上去了保你不會后悔。白燕塵知道郝連瑞這人不地道,但看看他,又不知他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只好跟他出來了。郝連瑞雇了膠皮,拉著來到旭街跟宮島街的交口兒。旭街也就是今天的和平路,宮島街是現(xiàn)在的鞍山道,這一帶最早是日租界,當時取的也就都是日本街名。在路口拐角,有一個日本茶室。這時白燕塵的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既然已經(jīng)來了,下了膠皮,也就只好硬著頭皮進來。來到一個房間,見榻榻米上坐著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郝連瑞給白燕塵介紹說,這是吉筱美小姐,聽過你的含燈大鼓,很仰慕,早就想認識你,一直沒機會,所以,今晚才讓我把你請來。白燕塵跟紅帽衙門打了這幾次交道,已經(jīng)知道日本人的心思,也就猜到這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是怎么回事。郝連瑞喝了一杯茶,說旁邊的房間還有個熟人,過去看看,就出去了。白燕塵知道郝連瑞不會回來了,幾次也想起身走,但心里明白,這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看著花枝招展的挺漂亮,但也不能得罪,真招了她,肯定跟招了緒方清一是一樣的結(jié)果,也就只好耐著性子,跟這個吉筱美喝了一會兒茶。吉筱美又湊過來,給他捏肩,捶背。這一下白燕塵有借口了,閉著眼任由吉筱美捶捏了一會兒,就說,真是挺舒服,這一舒服就困了。吉筱美一聽立刻說,那就去休息吧。說著幫白燕塵穿上外邊的衣裳,就一塊兒出來。雇了輛膠皮,沿著宮島街一直朝西邊來。白燕塵的心里明白,這一定是去吉筱美的住處。膠皮來到宮島街和三島街的交口兒,白燕塵讓膠皮停一下,說下去買包煙。這樣下了車,往黑胡同里一拐就走了。

      如果依白燕塵過去的脾氣,第二天見了郝連瑞,肯定得把他罵一頓。但這時的白燕塵已經(jīng)學(xué)乖了,知道這郝連瑞既然能這么干,肯定是日本人讓他干的,也就不想得罪他。所以,第二天來園子,郝連瑞一見就歪嘴樂著問,昨晚怎么樣,今天還能爬起來就不簡單。白燕塵也就只是笑笑,沒置可否。白燕塵以為,頭天晚上跟這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這樣不辭而別,這女人也就應(yīng)該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會再來糾纏自己,但他想錯了。第二天晚上,園子剛散,白燕塵一出來,這個吉筱美就迎上來。這時園子的門口都是人,白燕塵又是個名角兒,都認識,這女人穿著一件黑地兒月白牡丹花兒的日本和服,挖開兩手朝白燕塵撲過來,也就很扎眼。白燕塵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想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跟這女人糾纏,又不好發(fā)作,只好跟著她上了停在路邊的小汽車。但一上汽車就有點兒急了,越想越氣,覺著自己是讓這女人綁架了。汽車剛拐了一個彎兒,看看已離開園子,就讓汽車停下。吉筱美不發(fā)話,汽車也就繼續(xù)開,沒停。這下白燕塵真急了,一使勁把車門推開,就要往下跳。

      吉筱美這才讓車停下來。白燕塵沒說話,就從車上下來了。

      這以后,連著幾天,這個吉筱美天天晚上散場的時候來。白燕塵也不用這女人費事,一出來,就乖乖地鉆進等在路邊的汽車。然后汽車拐一個彎,白燕塵再下來。幾天以后,白燕塵就明白了,這個日本女人這么干是成心的。她跟自己有沒有真事并不重要,只想達到一個目的,就是讓園子的人都知道,白燕塵現(xiàn)在跟日本人是什么關(guān)系。這樣想明白了,這天上午就來找郝連瑞。他對郝連瑞說,這個叫吉筱美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究竟是誰讓她來的,我也不想問,不過,你告訴她,她要是再這么沒完沒了地纏著我,真把我惹急了,咱就扳倒葫蘆撒了油,我也不是豁不出去的人,不信咱就試試。當時郝連瑞聽了,眨巴著兩眼沒說話。但從這以后,這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果然再沒露面。

      葉汶這才明白,為什么郝連瑞在另一份揭發(fā)材料里只說了宮崎銀花,卻沒提這個叫吉筱美的女人。當年真正跟這個吉筱美有過實質(zhì)性關(guān)系的并不是白燕塵,而是郝連瑞自己。如果他在這份材料里提這個女人,也就等于不打自招。葉汶想了想,又問關(guān)團長,這個叫宮崎銀花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關(guān)團長說,這個宮崎銀花就有點兒來歷了。她的中國名字叫宮銀花。當年他父親“老板兒牙”說起白燕塵時,也曾提過這個女人。她就生在天津,也在天津長大,能說一口地道的天津話,如果不說,沒人能看出她是日本人。

      所以一開始,白燕塵也不知道。

      白燕塵認識這個宮銀花時,剛好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當時,那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不露面了,紅帽衙門的人也沒再來找麻煩,白燕塵的日子也就消停下來。但就在這時,他師父“老板兒牙”又跟他鬧起來。白燕塵的脾氣倔,“老板兒牙”的脾氣更倔。白燕塵這時唱含燈大鼓已經(jīng)越來越紅,但他越紅,“老板兒牙”也就越有氣。他早已放出話來,要清理門戶,跟白燕塵解除師徒關(guān)系。這時看看閑七雜八的事都已消停了,就要辦這事兒了。當時也有行里的人勸他,你雖是他梅花大鼓的師父,可這梅花大鼓怎么唱,是含燈還是不含燈,這就不是你能管的事了,俗話說,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你總不能管他一輩子,況且徒弟紅了,當師父的臉上也有光,何必撕破臉,非得走到這一步,但“老板兒牙”聽不進去,一門兒心思就要跟白燕塵解除師徒關(guān)系。他要解除,還不是一般的解除。當初白燕塵拜師是擺了酒席的,這種拜師擺酒席,行里叫“擺知”,也就是把這個師徒關(guān)系擺出來,讓同道同業(yè)的行里人都知道的意思;這次“老板兒牙”跟白燕塵解除師徒關(guān)系,也要“擺知”。只不過當初拜師“擺知”,是白燕塵擺,可這一回卻是“老板兒牙”自己擺。但“老板兒牙”這次自己“擺知”,也有個條件,不光當初“擺知”時來的有一個算一個,還都得來,白燕塵也必須到場。這就有點兒過分了,解除師徒關(guān)系“擺知”,已經(jīng)沒有這個先例,還要讓白燕塵也到場,這分明是要在同行的面前羞臊他。但白燕塵看在這幾年師徒的情分上,還是答應(yīng)了。不過,同行同業(yè)的人一聽還是糊涂了,“擺知”都是拜師,還沒聽說過倒著擺,師徒反目也“擺知”的。于是到這天,這個“擺知”儀式的氣氛也就可想而知?!袄习鍍貉馈碑斎荒贸霾怀鎏嗟腻X,這次“擺知”也就沒去太像樣的飯館。雖然大伙兒都使勁說笑,故意把這尷尬氣氛沖淡一些,白燕塵也照樣挨著個兒地敬酒,“老板兒牙”還是有點兒摟不住,沒一會兒就喝大了。他一喝大,嘴也就沒了把門兒的,開始數(shù)落白燕塵。白燕塵也不說話,更不還嘴,數(shù)落就讓他數(shù)落。但他這時畢竟已是有名有姓的角兒,讓“老板兒牙”數(shù)落了一會兒,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不過,白燕塵到底是旗籍子弟出身,又在行里混了這幾年,當然不會跟師父還嘴??勺詡€兒的心里又憋屈,就使著勁地喝酒,這一喝也就喝得有點兒大了。

      就在這時,跑堂兒的伙計來跟他說,外面有人找。白燕塵出來一看,是個小干巴瘦的年輕男人,有點兒臉熟。再看就認出來了,是跟在蘭雪篁身邊的那個手下,當初去小白樓的維格多利西餐館見蘭雪篁,就是他來接的自己。這時就問,有什么事。這年輕人把一個信兜交給白燕塵。白燕塵撕開一看,是一個請柬和一封信。這請柬上寫的是,蘭雪篁要跟一個叫尚云飛的人結(jié)婚,舉行婚禮這天,請白燕塵出席。白燕塵看了這個請柬愣了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再看這封信,是蘭雪篁?qū)懙?。白燕塵看了信才知道,這個來送信的小干巴瘦年輕人就是尚云飛。蘭雪篁當初的那個死鬼丈夫,也就是孫殿英手下的黃副官,手下有幾個馬弁,這個尚云飛就是其中之一。這尚云飛跟黃副官是河南老鄉(xiāng),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著黃副官。黃副官死后,留下的值錢東西太多,蘭雪篁一個女人,怕不安全,就讓尚云飛又挑了幾個當初黃副官身邊的近人,留下跟著自己。蘭雪篁也看出來了,這個尚云飛一直對自己有意,只是不敢表示。但她當初連黃副官都看不上眼,自然也就更看不上這個尚云飛??墒翘m雪篁在這封信里說,人跟人都是緣分,她看出來了,也想明白了,怎么都是一輩子,既然是緣分,也就有緣分的道理,只要看透了,隨緣就是了。她在信上說,只是還有一個請求,知道白燕塵現(xiàn)在已是天津的名角兒,事兒多,也忙,可事兒再多,也請他抽個空兒,來參加她的婚禮。

      白燕塵一看心里就來氣了。蘭雪篁顯然是讓這個叫尚云飛的小干巴瘦男人特意來天津,給自己送這個請柬和這封信??伤@么干是什么意思?賭氣,還是向自己示威?白燕塵這會兒也是喝得有點兒大,就把這請柬和這封信又都摔給尚云飛,說了句,我沒這閑工夫。說完轉(zhuǎn)身就往里走。這一下這個叫尚云飛的年輕人惱了。他一直跟在蘭雪篁的身邊,當然知道蘭雪篁?qū)Π籽鄩m的心思。本來這次讓他來天津送這個請柬和這封信,他就有點兒不太情愿,現(xiàn)在一見白燕塵這么說,一下就有點兒急了。俗話說,抬手還不打笑臉人,這大老遠巴巴兒地來給你送請柬,你不想去說不想去的,可這么說話,就太不地道了。這尚云飛畢竟是行武出身,也有脾氣,一看白燕塵把請柬和信摔回來,就瞪起眼說,白先生,你這是啥意思?白燕塵也是正拿酒勁兒頂著,加上剛才一直讓師父“老板兒牙”數(shù)落,心里正窩著氣,只橫了他一眼,沒搭理就徑直往里走。尚云飛一看更來氣了,追上來拉了白燕塵一把。白燕塵以為他要動手,回身就給了他一下子。這個尚云飛雖是行武出身,但背槍筒子行,卻沒身手,又瘦小枯干,白燕塵雖也瘦,可身材高大,又練過,他這一下正推在尚云飛的胸口上,尚云飛沒防備,往后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的一洼兒水里。這一下尚云飛終于忍不住了,噌地把腰里的手槍拔出來,咔嚓扳開機頭。白燕塵是見過大世面的,旗籍子弟的爺們兒脾氣也上來了,一見尚云飛拔出槍,反倒折身回來了,把自己的腦袋伸到他眼前,用手指著說,你要真有本事就朝這兒打,我這腦袋正癢癢呢!這時里邊的人聽見外面吵吵,出來一看,白燕塵跟一個舉著槍的小個兒正矯情,眼看要出人命,知道白燕塵這會兒心里正窩著火,就趕緊把他勸進去了。這時候,里面的飯也吃得差不多了,還不光是差不多,也是越吃越?jīng)]勁。張羅這事兒的“唐轉(zhuǎn)軸兒”一看,趕緊見好兒就收,也就讓大伙兒都散了。

      白燕塵窩著口氣出來,這會兒倒覺著酒勁兒下去了,見路邊有個小館兒,就走進去。這個小館兒是專做爆肚的,味道有點兒像北京大柵欄兒門框胡同的“爆肚楊”,白燕塵偶爾從這兒過,就進來吃一碗。這時在一張桌子的跟前坐下,要了一個水爆肚,又要了二兩燒酒,就獨自悶頭喝起來。正喝著,有個人過來,在對面坐下了。白燕塵抬頭一看,是個年輕女人,長得不算漂亮,但挺受看,從穿著打扮能看出來,不像是老城里的。這女人沖白燕塵笑笑說,白先生一個人在這兒喝呢?白燕塵見這女人認識自己,想想也不奇怪,自己天天在園子演出,自然是自己不認識別人,但別人都認識自己。這女人又說,今天的事兒不叫個事兒,您別往心里去。白燕塵明白了,這女人應(yīng)該是一路跟過來的,剛才的事,她都看見了。但畢竟不是什么露臉的事,就搖頭嘆了口氣。這女人又說,其實,師徒也像夫妻,就是個緣分,有緣分在,怎么都行,一旦緣分沒了,就是行也不行了,況且拜師不是賣身,總不能一輩子沿著師父給畫的指甲印兒走,漫說師父,就是爹媽說得不對,該不聽的也照樣可以不聽。

      白燕塵一聽,覺著這女人說得人情人理,話也順耳,又抬頭看了她一眼。這女人又接著說,我最愛聽您的含燈大鼓,這一盞燈就是一塊錦,您的梅花調(diào)就像一朵花兒,合在一塊兒,也就真說得上是錦上添花了。白燕塵一聽笑了,覺著這女人的比喻挺有意思。這女人說,您別誤會,我這可不是順情說好話,您來天津這地界兒不是一天兩天了,天津人的脾氣您該知道,都是直腸子,心里不拐彎兒,你唱得好就捧,不好,飛茶壺飛茶碗的時候也有。白燕塵這才明白,這女人雖年輕,看來真是自己的老觀眾,不光熟悉自己的含燈大鼓,連當初是從北京過來的都清楚。這么想著,剛才窩在心里的氣也就消了一點兒,沖這女人笑笑說,你也過獎了。這女人認真地說,這可不是過獎,您這嘴里叼著東西,反倒更字正腔圓,聽著還單一味兒,這可就不是想學(xué)能學(xué)出來的,應(yīng)該是天生的,胎里帶。白燕塵忍不住噗地笑出來,給自己倒了盅酒說,聽你這話說的,還真是個知己,我敬你一杯吧。這女人一下有些惶恐,朝桌上看看說,我不會喝酒,這樣吧,我以茶代酒,也敬您一杯。

      從這以后,白燕塵跟這個女人就認識了。

      這女人告訴白燕塵,她叫宮銀花,家里是混洋事兒的,父親在三井洋行做高級職員。本來家里是新派,可她從小就愛聽曲藝,尤其是大鼓。后來偶然聽了白燕塵的含燈大鼓,一下就愛上了。她說,白燕塵的含燈大鼓不光唱得好,臺上看著也好,幾根蠟燭一點,叼在嘴上真是光彩照人,再配上這條獨特的嗓子,簡直就像天上飄下來的聲音。接著又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可她一直想坐頭一排,這樣能看得清楚點兒,卻總買不到前排的票。白燕塵一聽就明白了。園子里每天前排的票也就那么幾張,但都在管事兒的唐轉(zhuǎn)軸兒手里。唐轉(zhuǎn)軸兒是指著這個賺錢,哪個有身份的人物來了,自然是要坐前排,票價也就由著唐轉(zhuǎn)軸兒隨便說,反正三塊兩塊的這種人也不在乎。所以,票房也就沒有前排的票。白燕塵一聽,對這個叫宮銀花的女人說,這好辦。于是回去告訴票房,以后每晚給留出一張前排的票。

      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白燕塵散了場一出來,宮銀花已雇了膠皮等在門口。見白燕塵出來了,就朝這邊招手,意思是讓他上車。白燕塵看出她有事,猶豫了一下,還是過來上了這輛膠皮。二人又來到那個專做爆肚兒的小館兒。進來一坐下,宮銀花就說,我跟師父是在這兒認識的,所以,今晚還來這兒。白燕塵沒聽懂,問她,哪個師父?宮銀花笑笑說,當然是您啊!白燕塵更不懂了,不知她說的這師父從哪兒論的。這時宮銀花已要了一盤“羊散丹”,一盤“羊肚領(lǐng)兒”和一盤“蘑菇尖兒”,又特意要了一壺?zé)?,就笑著說,今天,我也陪師父喝一盅兒。白燕塵看著宮銀花,還是不明白她今晚到底要干什么。宮銀花先陪著白燕塵喝了一盅酒,才說,她早有一個心愿,想學(xué)梅花大鼓,可說實話,一直不知拜誰,聽人說,拜師不是個簡單的事,不光看藝,也得看人,人不行,藝再高也不能拜。自從聽了白燕塵的含燈大鼓,也常聽人們議論,心里就很仰慕,這回也是緣分,總算有機會認識了,這幾天想來想去,就想拜師。接著趕緊又說,她倒沒想過下海,只是喜好,拜師也就是為了學(xué)藝,將來是不是真指這個吃飯,還說不定。白燕塵聽了很意外,他還沒想過要開門收徒,況且就是真收,也不會收宮銀花這樣的女人。但白燕塵也看出來了,宮銀花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顯然是認真考慮過。這時宮銀花又說,她知道曲藝行里的規(guī)矩,拜師得“擺知”,可她不想這么干,只要白燕塵同意,也承認她這個徒弟,她就心滿意足了,以后一定一心一意地跟著師父學(xué)藝。白燕塵一聽不“擺知”,心里這才放下一些。想想說,難得你這么喜歡這行,這樣吧,行里邊的規(guī)矩看來你多少也懂一點兒,咱就算“口盟”。說著又笑笑,只是我連口盟的徒弟也還從沒收過。宮銀花顯然知道“口盟”是怎么回事,一聽趕緊說,行,跟著又說,雖然不“擺知”,可她總得請幾個親朋摯友吃頓飯,也讓大家高興高興,知道她拜了這樣一位名師,再有就是行里,白燕塵平時知近的朋友,也該請幾位過來。白燕塵一聽,也就同意了。

      這個宮銀花挺會辦事,又跟白燕塵商量,這次請客,雖不想鋪排太大,也總不能太寒酸,是不是還讓園子里的管事唐轉(zhuǎn)軸兒給操持。白燕塵也沒太當回事,一聽就點頭答應(yīng)了。平時行里誰有這類事,也都是找唐轉(zhuǎn)軸兒。但這次唐轉(zhuǎn)軸兒一聽,想了想,對白燕塵說,你這徒弟收的可有點兒隔色,說是不“擺知”,可如果這么請客,說來說去還跟“擺知”是一個意思,這就讓我為難了,真“擺知”好說,該請誰請誰,可現(xiàn)在“擺知”不叫“擺知”,非叫請客,這讓我請誰不請誰呢,真有人挑眼,我可落不起這個埋怨。白燕塵對這事,本來沒太走心,這時唐轉(zhuǎn)軸兒一說,才突然意識到,看來宮銀花說的這個請客也沒這么簡單。

      但白燕塵還不知道,這件事的麻煩才只是開始。到吃飯這天,宮銀花果然請了一些人來,說都是她的親朋好友。唐轉(zhuǎn)軸兒話雖這樣說,也知道行里的人平時誰跟白燕塵關(guān)系最好,也就請了幾個跟白燕塵知近的人。這頓飯剛吃的時候沒事,快到一半時,唐轉(zhuǎn)軸兒過來把白燕塵拉到一邊,小聲問,你這個徒弟,是怎么認識的?白燕塵問,怎么了?唐轉(zhuǎn)軸兒說,你了解她嗎?白燕塵這才覺出有事了,問唐轉(zhuǎn)軸兒,到底怎么回事?唐轉(zhuǎn)軸兒說,咱是自己人,我就跟你明說吧,你這個徒弟今天請來的朋友里,有幾個人我看著面熟,剛才想起來了,上回日本人在福島花園兒辦慶典,這幾個人都在,他們好像是紅帽衙門的人。白燕塵一聽立刻瞪起眼,剛要說話,唐轉(zhuǎn)軸兒趕緊把他按住了,又小聲說,我還怕看錯了,剛才又問“二窩頭”,“二窩頭”說,他和“田醋溜兒”一來就認出來了,這里邊少說有三四個人是紅帽衙門的,有一個他還知道名字,叫小野。白燕塵聽了扭頭就走。唐轉(zhuǎn)軸兒連忙拉住他問,你去哪兒?白燕塵氣哼哼地說,我走,這不拿我打镲嗎?唐轉(zhuǎn)軸兒一聽也急了,說,這可是你的事兒,我們來都是沖你的面子,你這主家走了算怎么回事?總不能把個爛攤子甩給我們。白燕塵想想,唐轉(zhuǎn)軸兒說的也是,倘宮銀花帶來的這幾個人是紅帽衙門的,自己這樣不辭而別地一走,得罪人的屎盆子也就都扣在唐轉(zhuǎn)軸兒他們幾個的身上了。宮銀花既然能把紅帽衙門的人叫來,就說明跟他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甚至她自己也是紅帽衙門的人。倘果真如此,自己一走,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這一想,也就只好強忍下來。等這頓飯吃完了,連招呼也沒打就走了。

      白燕塵連著兩天沒在園子露面。第三天再來時,就發(fā)現(xiàn),他收了個女徒弟的事已在后臺哄嚷動了。事兒就是這樣,最怕傳,一傳就走樣。其實,說起來也沒太走樣,就說是白燕塵收了個年輕漂亮的女徒弟,兩天前剛“擺知”,且這個女徒弟很有來頭,“擺知”的時候還請了紅帽衙門的人。更有人說,這回白燕塵可沒人敢惹了,以后有了撐腰的。白燕塵一聽,氣得兩眼發(fā)黑,但又總不能挨著個兒地去跟人家解釋。晚上園子散了,白燕塵剛回后臺,唐轉(zhuǎn)軸兒就過來了。唐轉(zhuǎn)軸兒看看身邊沒人,小聲對白燕塵說,我看出來了,你根本就不清楚這個叫宮銀花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對嗎?白燕塵喪氣地說,說的是啊,要知道,我能招惹這種人嗎?唐轉(zhuǎn)軸兒說,好吧,那我就告訴你,這兩天,我已打聽清楚了,這個宮銀花,其實是個日本人,她本名叫宮崎銀花。白燕塵聽了嚇一跳,想想說,可她一口的天津話,哪像日本人?唐轉(zhuǎn)軸兒說,是啊,要不怎么就把你騙了呢,她是在天津土生土長,別說你,我這地道的天津人都沒看出來。白燕塵這時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宮銀花來接近自己,又要跟自己拜師學(xué)藝,其實跟那個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是一樣的目的,假如自己真收了這個宮銀花,日本人就有話說了,而自己也就讓他們套住,再怎么解釋也解釋不清了。唐轉(zhuǎn)軸兒對白燕塵說,你現(xiàn)在是大蔓兒,外邊都叫你白老板,日本人當然會盯上你,這事兒到底怎么著,你自己拿主意。說著朝兩旁看了看,又往跟前湊湊小聲說,不過,告訴你,這個宮銀花,這會兒正在園子門口兒等你呢。白燕塵一聽轉(zhuǎn)身就往后門走。唐轉(zhuǎn)軸兒又一把拉住他說,你先等等,再聽我說句話。白燕塵只好站住了。唐轉(zhuǎn)軸兒說,有一句俗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眼下這廟雖不是你的,可這廟里不光你一個和尚,你走了,別的和尚怎么辦?更何況這廟真讓人燒了,大伙兒也就都沒飯轍了。白燕塵說,可我總得躲躲。唐轉(zhuǎn)軸兒說,還有句話,叫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想想,你這么躲,躲到哪天是個頭兒?白燕塵讓唐轉(zhuǎn)軸兒這一說,一時也沒主意了,想了想,沒好氣地問,那你說,我該怎么辦?唐轉(zhuǎn)軸兒說,要我說,發(fā)昏當不了死,該跟她見,還得跟她見,甭管好話歹話,當面說清楚,只是別往僵里說,既然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了,這種人,也千萬得罪不得。白燕塵只好點頭說,好吧。

      說完,就從園子里出來了。

      白燕塵一出來,宮銀花就迎過來,脆脆地叫了聲,師父。白燕塵一聽她叫師父,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但忍了忍,沒發(fā)作,只是看她一眼。宮銀花又說,師父,今晚有幾個朋友,想請您吃個便飯。這時白燕塵已看見了,不遠的街邊正停著一輛黑色的小汽車。于是冷冷地說,已經(jīng)半夜了,我沒有這時候吃飯的習(xí)慣。說著轉(zhuǎn)身就要走。宮銀花立刻拉住他說,欽,師父,您先等等。白燕塵站住了,回身撥開宮銀花的手,對她說,你還是叫我白先生吧,這么叫,我聽著別扭。宮銀花倒并不介意,只是看著白燕塵。白燕塵又說,從一開始咱就說了,這個拜師不“擺知”,既然不“擺知”,也就不算真正拜師,口盟不口盟也就是這么一說。宮銀花一聽就笑了。這女人這個晚上化妝挺重,抹了個大白臉,這時在街邊的路燈底下齜牙一笑,也就顯得沒一點血色。她說,師父,話不能這樣說,口盟也是盟啊,您這樣的身份,總不能說話不算,是不是?白燕塵一下給噎住了,沖著宮銀花張張嘴,扭身就走了。

      事后“二窩頭”說,白燕塵曾跟他說過,他知道,這回真要攤上事兒了,既然日本人對他下了這么大心思,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果然,接下來的幾天,這個叫宮崎銀花的日本女人沒再露面??扇煲院蟮耐砩希籽鄩m一來到園子,就覺著大伙兒看他的眼神兒不對。但只是看,誰也不說話。等他演出完了,從臺上下來,唐轉(zhuǎn)軸兒才過來說,剛才你上臺之前,沒敢跟你說,你看今天的《庸報》了嗎?白燕塵意識到又有事,愣了愣問,《庸報》怎么了?唐轉(zhuǎn)軸兒就拿來一張當天的《庸報》。白燕塵接過一看,只見頭版的大字標題寫著,“著名藝人白燕塵喜收新徒,東洋新秀宮崎銀花拜師學(xué)藝”。旁邊還有一幅宮崎銀花雙手捧著酒杯,給白燕塵獻酒的大幅照片。白燕塵一下就愣住了,看來這照片是那天吃飯時,有人偷著拍的。唐轉(zhuǎn)軸兒笑笑說,這回你該明白了吧,日本人費這么大勁,繞來繞去最后還是把你套住了,他們在這報上一登,白紙黑字,又有照片,這回你不承認都不行了。

      白燕塵看了沒說話,扔下報紙就走了。

      這個報紙一出,天津就炸了。天津人平時最愛曲藝,甚至比京戲都愛,當時白燕塵在天津的名氣也就很大?,F(xiàn)在這報上說,白燕塵竟收了個日本女徒弟,天津人就蒙了,都知道白燕塵從不沾日本人的邊兒,就鬧不清這是怎么回事。白燕塵自從來天津,在臺上還從沒聽過“倒好兒”。這以后再上臺,底下就經(jīng)常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一聲“咚——!”,跟著那邊又接上一聲“咜——!”。還有時不知從哪兒,突然就往臺上飛來一個茶壺。有一回飛上來的茶壺還帶著半壺?zé)岵?,白燕塵沒防備,嘴里的燈也掉了,一場大鼓演砸了不說,底下的觀眾本來還不好意思明著轟,這一下逮著機會了,干脆連茶碗果盤兒瓜子兒碟子都扔上去了。

      這以后,白燕塵就不上臺了。但誰都不知道,這時白燕塵正謀劃一件事。幾天以后,《庸報》上又登出一條消息,位置雖不顯眼,標題卻很引人注意:《著名藝人“白趕五”昨晚溺水身亡》。大致內(nèi)容說的是,天津著名鼓曲藝人“白趕五”,昨晚因酒醉,不慎在金鋼橋上跌人海河,溺水身亡。這是白燕塵自己花錢,在《庸報》上的付費專欄登的一則消息?!队箞蟆返娜瞬恢肋@“白趕五”是誰,當時花錢登些奇奇怪怪消息的人也經(jīng)常有,就糊里糊涂地把這消息給登出來。但《庸報》的人不知這“白趕五”是誰,天津老百姓卻都知道,一下又炸了,到處議論說白燕塵喝醉了掉進海河淹死了。等日本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白燕塵在海河淹死的事天津人就已都知道了。這時日本人就料到,看來白燕塵已打算離開天津了。

      日本人果然沒猜錯。白燕塵在《庸報》上登了這條消息,也就等于告訴天津人,這個綽號叫“白趕五”的白燕塵,從此在天津已經(jīng)死了,沒了。但就在他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天津時,這天早晨,唐轉(zhuǎn)軸兒跌跌撞撞地跑來找他。白燕塵一看就知道有事,忙問,又怎么了?唐轉(zhuǎn)軸兒說,出事了,園子出事了。園子里有個十幾歲的孩子,叫年三兒,本來是個街上的小要飯花子,趕上陰天下雨,就在園子門口避雨,有時夜里沒處去也在園子門口的房檐底下睡。這孩子挺懂事,覺著總在這園子門口給人家添了麻煩,沒事兒就拿塊破布,給園子擦門臉兒,趕上門口有事也跟著搬搬抬抬。后來唐轉(zhuǎn)軸兒發(fā)現(xiàn)這孩子挺勤快,一問叫年三兒,干脆就讓他來園子里打雜兒,管吃管住,一個月給一塊零花錢。這個叫年三兒的孩子挺熱心,平時誰有事都幫忙,人緣兒也就挺好??删驮谶@個早晨,這孩子突然死在園子門口了。脖子上有一根繩子,顯然是讓人勒死的。再看尸體旁邊,還有一封信,說這只是開始,只要白燕塵不露面,往后這園子就會一天死一個人,輪著誰是誰。白燕塵一聽就明白了,這又是紅帽衙門的人干的事。這也就說明,日本人已知道自己沒死。唐轉(zhuǎn)軸兒說,是啊,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你白老板的蔓兒大是蔓兒大,可這蔓兒也是樹,樹大就招風(fēng),日本人這回算是盯上你了。說著又搖頭嘆氣,這紅帽衙門的人,也真他媽不是人,忒狠了,你跟誰就沖誰,一碼歸一碼,年三兒一個孩子,你說他招誰惹誰了。說完看看白燕塵,好像還想說什么,又把話咽回去了。這時白燕塵已經(jīng)明白,看來走是不能走了,倘自己真跺腳一走,這園子非遭大難不可。唐轉(zhuǎn)軸兒又看看白燕塵,猶豫了一下說,白老板,咱這園子可是幾十條人命啊,倘真像紅帽衙門說的,一天死一個,也死不了幾天,你可不能不管不顧地說走就走。白燕塵嘆口氣,對唐轉(zhuǎn)軸兒說,這你放心,我白燕塵的為人,你唐老板還不清楚嗎?

      關(guān)團長說到這兒,才忽然想起來,笑著對葉汶說,光顧著說話,已經(jīng)這個點兒了,劇場的食堂也沒飯了,門口有個小鋪,素燴餅做得味兒挺好,咱去吃碗燴餅吧。

      葉汶趕緊說,我請您。

      關(guān)團長一聽就笑了,說,不用你請,你上次說過,葉寶鈐是你爺爺,這葉老先生聽我爸說過,也是老前輩了,這要論起來,你跟我還差著一輩兒呢。

      葉汶也笑了,說是。

      關(guān)團長站起來,拍著葉汶的肩膀說,看你這歲數(shù)也是剛上班,等以后吧,甭管干哪行,掙了大錢,再請我吃好的,今天這碗素燴餅,還是我請你吧。

      兩人說著,來到劇場門口的小鋪。

      關(guān)團長跟小鋪的人挺熟,要了兩碗素燴餅,又讓炒了一個蔥爆肉,然后問葉汶,喝酒不喝?葉汶笑了,說,喝點兒就喝點兒。關(guān)團長又要了兩瓶啤酒。兩人一邊吃著喝著,葉汶忽然想起來,上次來時,曾問過關(guān)團長,這白燕塵后來是怎么死的。當時關(guān)團長說,白燕塵的死,還一直是一樁懸案。這時就問,當初白燕塵,究竟是怎么死的?

      關(guān)團長搖頭說,這件事,到現(xiàn)在也沒人能說清楚。

      關(guān)團長說,要說這白燕塵,不愧是當年旗籍“健銳營”的后代,是個有血性的爺們兒。那次日本人的紅帽衙門殺了年三兒,又揚言只要白燕塵不出來,就一天殺一個人。白燕塵一聽這話,也就沒離開天津。但沒離天津,也還是沒去園子露面兒。過了幾天,紅帽衙門果然又殺了一個人。這回殺的是一個唱西河大鼓的藝人,叫陳傻子。這陳傻子四十來歲,正年輕力壯,是個有名的老實人,平時吃喝嫖賭全不沾,沒一點兒不良嗜好,也從不招人惹人,整天除了做藝不知道別的??梢惶焱砩仙?,他從園子一出來,人就沒了。家里等到天亮不見人,就來園子找。園子也說不知道。又過了兩天,人就在海河里漂上來了。這一下園子里的人都炸了,知道又是紅帽衙門的人干的事,就都推舉唐轉(zhuǎn)軸兒,再來找白燕塵商量,看這事兒怎么辦,總不能眼瞅著園子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于是,唐轉(zhuǎn)軸兒就又來找白燕塵??蛇@次來了,一見白燕塵就愣住了。這時的白燕塵,幾乎已認不出來了。只幾天的工夫,他的一口牙全沒了。白燕塵本來是個挺帥的人,平時愛干凈,又好打扮,從上到下都透著精神??蛇@時牙一沒,看著就像個老太太,腮幫子嘬了,下巴也翹了,連鼻子翅兒都扇了。唐轉(zhuǎn)軸兒來時,白燕塵正躺在床上。唐轉(zhuǎn)軸兒問,這是怎么回事?白燕塵已說不出話,只沖他擺擺手。

      這一下,唐轉(zhuǎn)軸兒的心里倒踏實了。白燕塵唱的是含燈大鼓,得用嘴叼著燈,嘴叼燈其實是用后槽牙咬著燈架子,現(xiàn)在牙沒了,別說叼燈,一張嘴都撒氣漏風(fēng),就是唱別的也唱不了了?,F(xiàn)在成了這樣,紅帽衙門的人總該死心了。幾天以后,《庸報》上的付費消息欄里又登出一條消息,說天津出現(xiàn)一種怪病,叫“鬼吃牙”,著名鼓曲藝人白燕塵本來有一口好牙,所以當初的藝名才叫“小白牙兒”,可一天早晨,一覺醒來,一口雪白的牙齒競都莫名其妙地掉了,一夜之間成了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這消息旁邊還配了一張照片,白燕塵躺在床上,癟著嘴,兩眼半睜半閉。顯然,這消息又是白燕塵自己花錢登的。這以后,天津也就再沒白燕塵的消息了。再后來有人傳說,白燕塵牙沒了,不光不能唱,連飯轍也沒了,后來就真跳了海河。當初他自己花錢在報上登消息,說自己在海河溺水身亡,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葉汶問,他就,這么死了?

      關(guān)團長說,是啊,都說他當年就這么死了,可后來,又出了一件事。

      關(guān)團長說,這事也是聽他爸“老板兒牙”說的。大約在1942年前后,南市的聚緣茶館出了一件奇事。也不是天天有,隔三岔五就會有一場奇怪的含燈大鼓。這個含燈大鼓演唱的時候,園子里得先關(guān)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然后臺上就出現(xiàn)一張人臉,叼著燈。這臉就像一個巨大的夜明珠,讓叼著的燈一映,也會發(fā)光。但又看不見身子,就像飄在臺上,所以,當時的報紙上就叫“浮燈大鼓”。那段時間,聚緣茶館一下就火了,天天晚上一票難求。但這個奇特的“浮燈大鼓”不是天天演,門口的“水牌子”也不寫,只能趕,趕上哪天算哪天。后來紅帽衙門的人聽說了,暗中來過幾次,這“浮燈大鼓”就再也不演了。

      葉汶聽了,想想說,這事兒要問園子的管事唐轉(zhuǎn)軸兒,不就清楚了?

      關(guān)團長說,是啊,可唐轉(zhuǎn)軸兒這人看著八面玲瓏,其實也膽小怕事,對這事兒一直守口如瓶。后來聚緣茶館著了一把大火。這把火也奇怪,是在夜里,園子的后臺沒人,突然就莫名其妙地著起來了。唐轉(zhuǎn)軸兒那一晚正好睡在園子里,也燒死了。直到幾年后,還有人議論這事,說是紅帽衙門的人干的。唐轉(zhuǎn)軸兒一死,“浮燈大鼓”這事兒也就成了一個謎。

      葉汶問,白燕塵的死呢,真是跳了海河?

      關(guān)團長搖頭嘆口氣,這件事,也就成了一樁懸案。

      關(guān)團長說,但后來也有人說,唱這“浮燈大鼓”的就是白燕塵。據(jù)傳說,后來那個叫蘭雪篁的女人又來到天津,掏錢給白燕塵鑲了一口金牙。當年她那個死鬼前夫,也就是孫殿英手下的黃副官,跟著孫殿英去挖慈禧的墳時,曾偷著留下一顆夜明珠。后來他死了,這顆夜明珠也就到了蘭雪篁的手里。蘭雪篁給白燕塵鑲了這一口金牙之后,就讓人把這顆夜明珠碾成粉。白燕塵再上臺時,抹在臉上。這以后,也就有了在天津轟動一時的“浮燈大鼓”。

      葉汶從天和藝術(shù)團出來時,已是傍晚。于是沒回家,直接又來到濱湖醫(yī)院。病房里沒人,七爺?shù)拇采弦呀?jīng)重新整理過了,又換了干凈平整的白床單。葉汶立刻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連忙來到護理站。果然,護士說,18床的病人已經(jīng)去世了。

      葉汶從樓上下來,看到剛辦完手續(xù)的父親。

      葉汶站住了,看著父親說,七爺走了?

      父親說,走了。

      葉汶問,他走時,有話嗎?

      父親說,他只是問你,去哪兒了。

      葉汶聽了沒說話,眼淚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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