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書名:《赤朽葉家的傳說》
作者:櫻庭一樹? [日]
譯者:虞侃
出版:上海文藝出版社
在閱讀《赤朽葉家的傳說》的時候,常常會突發(fā)奇想,以為自己在某個盛夏的夜晚躺在外婆的身旁,聽她用蒼老的嗓音慢悠悠地講述那些發(fā)生在久遠過去的私密往事,就像馬爾克斯年幼時常常做的那樣。想來,日本70后女作家櫻庭一樹正是抱著向馬爾克斯取經(jīng)的念頭,一筆一畫地將女性長輩的陳年舊事寫了下來。這樣的小說本應(yīng)是厚重的,但《赤朽葉家的傳說》偏偏又很輕盈。顯然,吸引櫻庭一樹的不僅僅是漂洋過海、來自大洋彼岸的魔幻傳奇,也是真實可感的女性成長故事。
從題材上看,《赤朽葉家的傳說》算得上“宏大”,但櫻庭一樹的切入點反倒是小而細微的。她從生活入手,講述赤朽葉家三代(外婆萬葉、母親毛球、“我”瞳子)的人生故事。小說共分三部,分別命名為“最后的神話時代”“巨大與虛無的時代”以及“殺人犯”,分別對應(yīng)著從1953年開始的漫長65年。這里,不難看出作者的“善變”。這種“善變”與她多年的職業(yè)訓(xùn)練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在寫作小說之前,櫻庭一樹曾經(jīng)編撰過游戲腳本,有能力在諸多文體間自由穿梭,敏銳地覺察出其中的不同。為了凸顯三種不同的人生,櫻庭一樹分別動用三種不同的寫法:外婆萬葉的部分很神秘,與和風(fēng)時代的日本民間故事有著相似的氣質(zhì);母親毛球的人生開始于激情四溢的20世紀60年代,既是自由的,也是迷惘的;而到了瞳子這里,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將她的講述與懸疑、推理捆綁在一起。
但不管她如何“善變”,成長始終是《赤朽葉家的傳說》的主題。它牢牢地吸附在那些遠去的舊日痕跡上,不急不緩地帶我們跨越時間、回到過去,去見證外婆、母親的成長。通常意義上的“成長小說”不外乎兩種類型:要么是窮山溝里飛出了金鳳凰,要么是單純的女孩遭人嫌棄、被人欺負,而后得到高人指點,通過自我修煉,經(jīng)風(fēng)雨見彩虹,終于脫胎換骨,走到了人生的巔峰。從這個角度來看,《赤朽葉家的傳說》并不那么傳統(tǒng)。比如外婆萬葉。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她就被隱居山林的“邊境人”遺棄,被年輕的工人夫婦收養(yǎng),長大后嫁入赤朽葉家。
不過,直到故事結(jié)束,年老的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本來的姓氏,仍然目不識丁,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她唯一的超能力是擁有一雙可以一秒看穿他人“未來”(生死)的“千里眼”。這是全書最為魔幻的部分,也讓《赤朽葉家的傳說》與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有了似曾相識的意境。當然,魔幻歸魔幻,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超能力并沒有為萬葉帶來任何好運。相反,天賦的魔力就像是永劫不復(fù)的咒怨,一代又一代地纏繞著她和她的家人。數(shù)十年間,她眼見著情人受傷、丈夫出軌、兒子早逝、女兒叛逆,卻沒有絲毫辦法,只能閉上眼睛不看不聽,裝作一切從來沒有真正發(fā)生過。
很快,同樣的悲劇發(fā)生在赤朽葉家的生意上。早在彌生時代,這一家人的祖先離開家鄉(xiāng),來到日本,在鳥取縣的紅綠村安下家來,數(shù)百年來靠制鐵為生。不幸的是,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二戰(zhàn)后,隨著日本經(jīng)濟的復(fù)蘇,家族生意一度達到鼎盛,“象征著近代的高爐巨龍噴火般流瀉出鐵漿之河,無數(shù)煙囪林立如鐵制梳齒,日復(fù)一日地排出滾滾黑煙,像漆黑的摩天大廈一般,將山陰地區(qū)特有的陰灰色天空遮得嚴嚴實實”。但到了小說第二部,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經(jīng)濟疲軟的沖擊下,赤朽葉家迎來了逐年下滑的業(yè)績,不再擁有最初的發(fā)達。
“我這個現(xiàn)代人只見過時移世易后的停轉(zhuǎn)工廠,它已化為遍布紅銹的巨大廢墟,儼然一座黑枯的死城。”這是人的命運,是機器的命運,也是時代的命運,從中透射出一個線性發(fā)展的日本:始于二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騰飛,經(jīng)過熱血激蕩的1968年,再到“巨大與虛無”的1989年,直至平庸遲滯的新世紀。而鳥取縣的紅綠村呢,就像是整個日本列島的小小縮影。赤朽葉家三代女性搖身一變,成了戰(zhàn)后日本社會的見證者。只是,這種“見證”與外婆萬葉的超能力一樣,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就算從頭到腳貼滿“當事人”的標簽,也不代表她們就是拯救世界的“漫威英雄”。相反,留給她們的命運,不過是日復(fù)一日地跟隨時代潮流起起落落,靜靜地等待所有預(yù)言,在某一天變成令人猝不及防的現(xiàn)實。
因此,盡管有了與馬爾克斯的隔空對話,我們?nèi)匀粺o法將《赤朽葉家的傳說》與《百年孤獨》直接畫上等號?;蛟S,在櫻庭一樹的潛意識里,《赤朽葉家的傳說》更像是記錄舊時日本風(fēng)物的“逝物錄”。從萬葉夢見的八岐大蛇、長得像財神惠比壽的婆婆阿辰,到母親毛球年輕時當過的“暴走女郎”;從1964年東京奧運會、1989年昭和天皇駕崩,到90年代初泡沫經(jīng)濟的破滅……櫻庭一樹仿佛隨手打開記事簿,將她知道的日本元素統(tǒng)統(tǒng)收集成冊,寫成了小說。甚至,她提醒我們注意她與馬爾克斯的不同。是的,《赤朽葉家的傳說》不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里的人物)記憶中冒著濃烈甘蔗酒氣的哥倫比亞畫卷,而是由游戲漫畫、角色扮演、“御宅族”“尼特族”組成的日本文化編年史。
于是,就算一筆寫盡了赤朽葉家的衰敗,櫻庭一樹也未必會獨自對著漫山遍野的古代遺跡“掬一把傷心淚”。因為過去已經(jīng)過去,與其沉溺其中、苦苦哀悼,倒不如重新回到過去,將所有一切理個清楚明白,就像要完成一部邏輯嚴密的推理小說。因此有了這樣一幕。小說最后,瞳子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進入一個平平無奇的年代,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外婆的千里眼,沒有母親的熱血青春。甚至,就連赤朽葉家賴以生存的制鐵廠也靜悄悄地關(guān)門歇業(yè)。失望之余,她索性研究起家族歷史。因為“她們(外婆、母親)是光輝的過去,是歷史,是我的根。思考她們的故事之時,我就會覺得,自己似乎也有著某種價值”。那么世界呢?世界就像櫻庭一樹描述的那樣,是紅綠村的臺階,只要骨碌碌地轉(zhuǎn)上一圈,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回到原地。赤朽葉家正是如此。65年間,她們從未離開自己居住的村子,始終在這個小世界里繁衍生息,不斷地消失,不斷地重生,在不同的時代發(fā)光發(fā)熱,活出自己的樣子。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
《離岸流》是曾獲“2016年騰訊·大家‘年度作家獎”的美籍華人凌嵐的代表作。本書為同名中短篇小說集,內(nèi)容基于女作家過去20多年來作為中國(大陸)留學(xué)生在美國的移民生活所創(chuàng)作,題材包括異鄉(xiāng)漂泊、中年危機、移民二代對父母輩的認同與反叛等。《離岸流》講述的是初入洛杉磯的華人小夫妻路遇劫匪,女主人公意外流產(chǎn)后,二人面對慘淡人生的故事……小說結(jié)尾男主人公在海灣離岸流處拋灑死嬰骨灰,望著海浪不停地朝遠離海岸的方向推時,心中漸漸籠上了“灰”……小說素淡的行文和作者打破世俗濾鏡的勇氣,為讀者勾勒出一幅移民心中充滿真切觸感的美國浮世繪。
(文/曉野)
書名:《離岸流》
著者:凌嵐 [美]
出版: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