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陽光
1991年元月,我應招到父親工作的煤礦當了采煤工人。俗話說:男不下礦,女不從紡。這話說的真不錯,人人都知道煤礦井下工人是最苦最危險的工種。
進礦培訓一周后,我們這批招來的30個新工人,大都分配到采煤隊下井采煤。有門路的人做了開礦車的運輸工,或大巷掘進工,總之比采煤工安全些。本來我從進礦的第一天起,心里就充滿著不安?,F在又被分到采煤隊,感到特別恐懼和無助,就像進入了十八層地獄,沒有一刻不后悔。但是不下井又怎么辦呢?
采煤掌子面在地下300多米深處,沒有人車,工人們上下井都是順著斜井步行。井下沒有光源,上班時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腰里別個六七斤重的礦燈,步行個把小時,才到掌子面。在通往掌子面的回風巷里,人行的最低處只有一二米。我們只得低頭彎腰小心翼翼地游走,像一群深海中的魚,雖然極力躲避可能的傷害,仍然能時時感受到安全帽與頭頂硬物交手過招時不間斷的撞擊。煤礦的煤炭是蜂窩狀煤田,采煤掌子面分好幾層,各層間由回風巷道連通。新工人上班,頭幾天都是老師傅領著,否則,根本找不到自己作業(yè)的地點。
所謂掌子面,就是井下采煤作業(yè)區(qū)域,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六塊石板夾一塊肉”的地方。我所在的掌子面,大約有50米長,3米多寬,高度在一米六到兩米不等。這里的煤層厚度將近20米,一個掌子面只能采一米八左右,所以要一層層采挖。上一個掌子面采過去后,要灌漿落實(就是從地面灌泥漿下來,讓采空區(qū)巖石落下來并用泥漿灌成實體),留待下一層開采。掌子面的安全支撐全部由人工用直徑20公分以上的圓木立柱,前后左右一米一個,上下死死頂住,每一根都必須吃滿力,不能有絲毫松動,如果柱子嫌短一點,就在柱子頂上砸進木楔子。支撐立柱前,頭頂巖石和腳下煤層處都要鋪上大片的鐵絲網,一是為了兜住頂上破碎巖石塌落砸人,二是巖石和煤層清晰分開便于下層采掘不造成浪費。所以柱子上下端都要撐在鐵絲網上。我們在掌子面作業(yè)時,先由打眼放炮工在煤幫上上下左右一米一個打好一米深的炮眼,然后放炮炸松后,由采煤工到位清煤,就是把放炮炸松的浮煤從煤幫豁到溜槽里,由電溜子滾動送到掌子面下端另一個橫向傳動的溜槽中運進前方煤倉。
頭一次走到掌子面,就差點嚇死。左側采空區(qū)是看不到頂的巨大窟窿,周遭巖石犬牙交錯張牙舞爪,每一塊都像要吞噬你,有的地方石塊接連掉落,聲音嘭、咚亂響,讓人不敢抬頭多看。老工人講,采空區(qū)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頂上巖石及時塌落下來,便于釋放掌子面壓力。長時間不塌落,就有可能形成重大塌方,摧毀掌子面,所以近期各班作業(yè)都密切關注其動向。而眼前的掌子面上,堆滿了剛剛放炮炸松的煤塊,頂上巖石多處破碎掉渣,有的石塊眼看就要掉下來。要不是有老工人壯膽,早就尿褲子了。剛到掌子面浮煤跟前,老班長一聲令下,七八個老工人師傅迅速到位,豁煤的豁煤,護頂的護頂,有人扛柱子,有人撐鐵絲網。他們說必須搶最快時間把放了炮的30多米煤幫浮煤清干凈,把柱子頂起來,以防冒頂,造成嚴重后果。在這一系列施工過程中,老工人們邊干活邊盯著掌子面和采空區(qū)的動靜,一有危險,就立即撤離。現在才知道,如果不到現場,你根本無法想象掌子面環(huán)境的險惡和人的無奈。在安全面前,煙塵粉未嗆得人喘不過氣也都算不得啥了。我們這個班8個新工人,都是拿鐵鍬豁煤的小工,不到半小時白色口罩和臉上全都黑乎乎的了,身上也早已被汗水煮透。由于放炮后煤炭擁塞空間極小,豁煤清場都只能是貓著腰,很多情況下是半跪半刨,再強壯的人,在這里都累得呲牙咧嘴,甚至讓人覺得不被石頭砸扁也會把人累癱。一個班8小時,若放炮后的煤炭沒有清完,安全立柱沒有支撐好,誰都不能停歇,若稍有懈怠,班長或老師傅便張口臭罵或直接踢你一腳:你敢在這石頭縫里“打盹”,不要命了!原來這就是他們最心疼你的方式。我的頭一個班是早班,早晨6點下井,下午2點下班,在掌子面足足8小時,直到大家把當班的活干完才下班離開。當然下班后原路升井還得爬將近半小時比樓梯還陡的臺階。待到拉開井口風門,吸一口地面的空氣,才確信活著回來了。升井后先到澡堂子洗澡換衣服,然后回住地。到這時候,已9個小時滴水未進,身上汗已流干,真是吃奶的力氣都沒了。
記得我剛下井時感到一切都很新奇,又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傻大膽,莽莽撞撞哪都敢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可有一次我正在工作面鏟煤,一位老礦工突然讓我趕快撤退,說頂板馬上要塌方。我有點不相信,可沒等我撤出幾步遠,忽聽一聲巨響,塌下一塊足有10多噸大的矸石,蓋在了我剛才站著的地方。我被驚出一身冷汗,若是晚走一分鐘我就會被壓在那塊大石頭的下面,非被壓成肉餅不可。
從這一事件中,我才懂得了要想做一名礦工原來也有很多學問。我開始向老礦工虛心學習,很快掌握了敲幫問頂、鑿巖爆破等井下作業(yè)技能,逐漸使自己成了一名合格的礦工。
我的工作任務是采煤。采煤工是煤礦最艱苦的工種,最原始的勞作。采煤工作面的空氣十分粘稠。礦燈所照之處,只有煤粉在光柱內上下飛揚,撲擊著臉頰、手掌,砂礫般撞擊著所有裸露的物件。
不透風的密閉的空間里,機器的鳴響在煤壁間瘋狂奔跑,對壘著煤慣常有的沉默不語。瞬間卻又被激烈地反彈回來,循環(huán)往復地刺激人的耳膜,考驗著人的忍受極限。什么叫震耳欲聾?什么是幾近窒息?噪音究竟有多少分貝無法感知,但敏感的神經卻分明到了極限。
不得不提的是,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礦工的交流基本靠吼或者比劃手勢來進行。在所能抵達的地心的最深處,在盤根錯節(jié)曲折回環(huán)縱橫分布的煤巷盡頭,那為采煤而鋪設的支架下,人行的最低處只有一二米。我們只得低頭彎腰小心翼翼地游走,像一群深海中的魚,雖然極力躲避可能的傷害,仍然能時時感受到安全帽與頭頂硬物交手過招時不間斷的撞擊。
我們就在巷道中布置的工作面打眼、放炮、架棚、攉煤。我把自己融入煤礦,忘我工作?!拔宕笞匀粸暮Α笔俏覀兊奶鞌?,我們必須時刻提高警惕。工作面的硝煙和著煤味,十分刺鼻。采掘的煤層只有0.4米厚,我們只好匍匐著在地上作業(yè),直到現在,我的手腕手肘上刺滿了永遠洗不褪色的煤碴。
我們就工作在這種環(huán)境中,一切的計謀簡直是白癡的舉動。我們開懷大笑,揮汗如雨,操巖斧、握風鉆、推小木車,一起把煤炭從工作面輸送到天眼,通過礦車提升到地面。一個班下來,渾身像要散架一樣,所有的關節(jié)都疼痛無比。每次出井,黝黑的面龐和汗水浸透的工裝在我頭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的眼睛在黝黑的臉上顯得十分明亮而深邃,而當我們微笑時,牙齒無一例外地顯得白燦燦的,亮得有些刺目。
我們洗掉一身煤塵,脫下汗?jié)n衣服,換上休閑服,自我感覺成了“白領”。疲勞了,身體放倒在簡易的木床上,鼾聲陣陣中,還能聞到煤的氣味。
那四年,我完全沉浸在勞動的快樂中,沒有任何雜念,感受著地層深處挖煤的艱、辛、險、苦的同時,也真正體味到了煤礦生活的酸、甜、苦、辣,還經常把鹽霜與煤味摻雜浸染的工裝欣賞一番,那種心靈的滿足和超然,還原了勞動的內涵。
感謝礦山。無論是當時還是今天抑或將來,我很高興自己曾經有過那段日子,在300米井下工作的日子。如果沒有與深深礦井的親密接觸,如果沒有那段煤塵攪著汗水的日子,我30多年的時間將會是枯燥的。礦井中的四年,時間如煤,開掘著,燃燒著,四年時間在我的心中鋪墊了一層又一層黑又厚實的煤。讓我感到時間與生命一樣厚重和沉穩(wěn)。
礦山往事如潮??嗯c樂,得與失,如春潮在心海起伏。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已不在礦山,在城里,但我始終覺得我還是一名礦工,是走在城市的一個礦工。在鋼筋與水泥之間呼吸的我,仍散發(fā)著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煤味”。我寫這些像煤一樣散發(fā)著土氣的文字,不僅僅是在懷念礦山,而是在感恩——礦山賜予我的那與生俱來的生命本色和做人的方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