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一個地方名字的由來,若你琢磨,還真有意思。比如土地平闊處,名多屯、莊、里,居于山中,叫溝、峪、坪,原上,就叫鹼、叫崾,在沙漠荒原,有海子、淖兒。在這基礎上前綴、后綴的,多緊跟出產,比如咸海子肯定有湖,湖水咸澀,馬耳山村,小山村后的山果真形似馬耳朵,以此類推,上渡口傍河,一碗水缺水,而我們村,叫魚洞,多山,多水,多魚。
魚洞村有山,叫黑山,有河,叫白水江,有魚洞兩個,大魚洞和小魚洞。大魚洞無論出水、出魚都比小魚洞多。
出魚?沒寫錯,是出魚。魚從洞里涌出,使洞成魚洞,河成魚河,奇不奇?怪不怪?但一件事情如果成常規(guī),就變成平常了。據村里最老的清法老人說,自打他記事起就是這樣,每年三月三,九月九,大小魚洞都要涌出來魚,魚來,呼啦一聲就來了,魚去,像是魚兒統(tǒng)一擺一下魚尾,呼啦,又去了。誰也說不清,誰也沒法問魚,你們從哪里來,又去了哪里?
要再見魚,得等一年,第二年,三月三,之后九月九,魚群再次從洞里涌出來,使洞成魚洞,河成魚河,我們這地方,成魚洞村。
那些涌出來的魚,仿佛還是去年的魚,和去年的魚大小一般,色澤仿佛,仿佛它們是在一個魔法中,或者,和整個魚洞村的村民,都是在一個魔法中,人和魚,在和一個不知身份以及居所的更為神奇的魔法師,共同來玩兒一個魔法,一個特別有趣的游戲。所以你看,來年總會到來,新的一個三月三、九月九,都會如期而至,當然,那些魚,也回來。
魚洞村的人吃魚嗎?
吃魚。
他們嘻嘻哈哈,提著用葛藤或龍須草,用竹篾或者稻繩編織的背簍、竹筐逮魚,沒人貪巨戀多,沒人對魚貪婪到恨不能趕盡殺絕,恨不能把河流和魚攔截回家,據為己有。這件事情,在他們是連想都想不出來的,年紀最大的清法老人曾經回憶,很久以前,是有過一個外來人教當地的一個人那么做過,結果,那個人自然獲得了很多魚,但是,那些多得的魚都是苦的,無論用什么方法烹飪,味道都是苦不堪言,這樣算下來,那一年從河里獲得的魚最少的,竟然是那個貪婪的人,因為他事實上連一條魚都沒有得到,那些苦如黃連的魚全部倒掉,連最愛吃魚的貓都不愿意聞一下,倒掉的魚后來臭了很大一塊地,那個人因此名聲也臭了,后來人們再喊他,就給他的名字前面加一個臭字,這件事情實在是沒意思。
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很多年以來,魚洞村的魚都是這樣,莫名來,莫名去。魚來,人開心地兜一簍子魚回家,魚去,人目送魚,也是一副歡樂的樣子。
但是,這不是童話嗎?我們是有過童話盛行的地方和年代的。
現(xiàn)在,我們愛童話和美好的心思一點沒減少,反而變得從未有過的貪戀和如饑似渴。
比如,我們聽見哪里有好風景,我們是要去看好風景的,不管路途有多遙遠,行走有多不方便,貴在險遠么,我們會說。我們聽說哪里有好吃的,我們是一定要跑去滿足自己的腸胃之欲的,不管吃到那些東西要費多少周折,有意思不就在這些周折和不容易里嗎?天上地下,林中水里,難度越大,才越不凡呀。
沒人阻擋,甚至人們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于是,魚洞村里的事情,現(xiàn)在再也不是魚和魚洞村人的事情了,那是地球這個村里的村民人人只要愿意知道、愿意參與就能知道、能參與的事情。
開發(fā)。于是路穿山而來,高可連天的橋也修通了。魚洞村的山、水、樹木、石頭,甚至五谷莊稼,藥材草蒿子,一時都成了珍稀,據說因為魚洞的環(huán)境好,據他們說,魚洞村的土壤、水、空氣都是和金子寶石一般貴重的東西,雖然要是給他們手上塞金子寶石,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立即用那些東西占滿自己的雙手,而不是再惦記魚洞村的土壤、水、空氣。其實說到底,他們下大力氣做這些,最終目的就是為了金子寶石,因為金子和寶石是魚洞村埋藏已久的出產,比那個魚豐饒多了,魚到來總有日子,而金子和寶石呆在那里一動不動。人任何時候向它們伸手,它們都無力躲閃一下。
人們私底下為了金子和寶石,但面子上卻是為了魚,人們?yōu)榇碎_發(fā)了一個節(jié)日,鬧魚節(jié),在一年的三月三,九月九,在仲春和晚秋各舉辦一次,鬧魚節(jié),就是以魚的名義,以魚的名字舉辦一個人的節(jié)日,遠方的人借由這個節(jié)日來,坐著火車、汽車來了。
這一年,參加鬧魚節(jié)的人是那么多,很多大人物都來了,但這一年,魚沒來。這真是不講理的事情,叫人吃驚的事情,也是特別無奈的事情。
這一天,失落的遠不止外面來的人,連魚洞村的人都很失落,魚洞村人的失落里還有一種難言的恐懼和不祥,因為清法老人都想不通,一個他自打記事起就存在的事情竟然叫他看到另一種結局。清法老人最后嘆息,他活得太長了,人活得太久就會被羞辱。這是一句悲哀的話,人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大人都覺得沉重,只有孩子們,因為這一天吃了一肚子外來商販販賣的和母親的手藝不一樣的食物而覺得新異。
總說自己能活到100歲的清法老人在鬧魚節(jié)后無疾而終。
那些趕來參加鬧魚節(jié)的外地人都離開了,村子里安靜了一小會兒就又響起巨大的機器轟鳴。那是開礦挖山制造的聲響。聲音大過魚洞村人聽過的所有雷聲的總和,嚴嚴地蓋住了給清法老人送葬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