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唐代詠史言志和寫艷色、名媛的艷詩相互結(jié)合,是唐代批判詩的一個特色。流連于聲色的詩歌貫穿于每個時代的始末,而在唐代流連聲樂的同時,還出現(xiàn)了“變風變雅”的別調(diào),即女禍論的建構(gòu)消解與批判對象的轉(zhuǎn)換。安史之亂導致了女禍論的興起,中興失敗、僖宗再次幸蜀則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女禍論的消解。這種階段性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唐代詩人對風騷精神的復興。
【關(guān)鍵詞】 唐詩;女禍論;批判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47-0024-02
從先秦《周易》《詩經(jīng)》《禮記》《尚書》中便可得知男尊女卑思想的根深蒂固,以及男性對于“哲婦”和“傾國”之禍的提防。后來女禍之說或在文中偶爾出現(xiàn),如曹丕在《典論·內(nèi)戒》中說:“三代之亡,由乎婦人。故《詩》刺艷要,《書》誡哲婦。斯有國者所以慎也?!盵1]但是,女禍之說在先秦之后中唐之前的詩中鮮能發(fā)現(xiàn)一兩首,秦嘉在《述婚詩》中說到“紛彼婚姻,禍福之由。衛(wèi)女興齊,褒姒滅周?!彼麨榱苏f明婚姻的重要性,將國家興亡之責歸于女性。阮籍在《詠懷詩》中寫道:“泯泯亂昏,在昔二王?,幣_璇室,長夜金梁。殷氏放夏,周剪紂商?!笨梢娝呀?jīng)將男性作為了亡國的主要批判對象。
《禮記 · 樂記》記載:“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碧拼脑姵搅肆瘑渭兊貙徝缞是榈墓δ埽_始衍生出了托喻和批判的精神。安史之亂造成了盛世的崩塌,時勢的巨大落差之下,詩人們變得“怨以怒”,女禍論開始興起。而中興的失敗與僖宗再幸馬嵬的歷史重現(xiàn),不由得引起了男性詩人們開始進行“哀以思”的理性判斷,唐詩漸漸掀起了對名媛和女色進行“平反”的運動,自此女禍論開始逐漸消解。
一、女禍論形成以前的“安以樂”
安史之亂之前的初盛唐則胎息六朝,沉浸在安樂與風流之中。許敬宗在與眾人唱和的公眾場合,寫出了“情催巧笑開星靨,不惜呈露解云衣”的淫艷之筆。除此之外,初唐還有李義府《堂堂詞》、李百藥《少年行》《火鳳詞》等十首左右相當淫艷的艷詩。萬楚的《五日觀妓》“誰道五絲能續(xù)命,卻知今日死君家”,以及楊思道的《闕題》“兩寰百萬誰論價,一笑千金判是輕”皆表現(xiàn)了初盛唐安于聲色,不以為意的態(tài)度。
“欲知安樂盛,歌管雜塵?!薄3跏⑻屏硪活惼G詩脫離了一己之歡,從整個世風的宏大場面著筆,將游俠、游冶風流融合在一起。如盧照鄰《長安古意》《帝京篇》、李白《少年行》其三……狎妓行為成了風流意氣的象征。王勃的《臨高臺》“銀鞍繡轂盛繁華,可憐今夜宿娼家”、劉希夷《公子行》“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馬聲回合青云外,人影動搖綠波里……娼家美女郁金香,飛來飛去公子傍”渲染出了國泰民安的社會景象。初盛唐注重“文治武功”,詩人多以“書劍兩攜”、文武雙全的形象出現(xiàn),如陳志昂、李白、駱賓王、高適、孟浩然等人的詩篇中極容易發(fā)現(xiàn)“俠”“劍”“知己”等表現(xiàn)豪放一格的字眼,女色的存在并未消滅其求取功名富貴之心,反而成了詩人落拓風流性格的點綴。
“安以樂”風氣經(jīng)久不衰,《相逢行》《三艷婦》之類的艷羨之詩在唐代始末層出不窮,但是中晚唐游樂之風再無初唐和盛唐渲染盛世太平的氣象,它反映的只是世俗中的閑適與淫俗。
二、中晚唐女禍論的建構(gòu)
中晚唐“變風變雅”的別調(diào)開始出現(xiàn),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使得唐朝國力大減,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亂權(quán)一直尾大不掉。繁華與沒落的極大落差,激發(fā)了詩人們現(xiàn)實批判精神。他們紛紛將國運轉(zhuǎn)關(guān)的焦點聚集在“明皇貴妃”之戀上,將禍國之責推給了歌舞聲色,甚至翻起了舊賬,開始出現(xiàn)了一系列批判褒姒、飛燕、西施、張麗華之類的詠史艷詩,以及玉庭樹、景陽鐘、景陽井、荔枝等等批判女色的專用意象。
安史之亂之后,“女禍說”“尤物論”開始在唐詩中盛行,如杜甫《北征》、劉禹錫《馬嵬行》、王翰《飛燕篇》等等。元、白更是堅定地持有此等態(tài)度,白居易的《李夫人》《古冢狐》《胡旋女》等詩表達了對尤物和傾國之女色的極度痛恨。元稹在《鶯鶯傳》中以張生口吻寫道:“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予之德不足以勝其妖孽,是用忍情?!盵2]竟然將無情無禮之舉推脫地如此“合乎其道”。
而晚唐關(guān)于馬嵬坡的題材,詩人的批判之力似乎有所緩解,他們一邊是感傷愛情的淪落與貴妃的逝世,同時又表達了對女色歌舞的痛恨之情。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李商隱的《歌舞》《北齊》《華清宮》,溫庭筠的《龍尾驛婦人圖》皆以“女禍論”的口吻寫就。而李商隱的《馬嵬》二首,以及溫庭筠其他關(guān)于“馬嵬”“華清宮”之類的詩,則是站在感傷愛情與人世空幻的角度寫的。李益《過馬嵬二首》其一“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是站在批判女色的角度寫的,而另一首《過馬嵬》“漢將如云不直言,寇來翻罪綺羅恩”則站在相反的立場。戎昱《詠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也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大臣。由此可見,在晚唐,隨著時間的流逝,對于女色的批判色彩開始減弱,出現(xiàn)了批判的對象轉(zhuǎn)向男性的跡象。
三、唐末女禍論的消解
中唐的詩人一邊流連于聲色,一邊卻持有“女禍論”的立場,他們對傾國、尤物“怨以怒”的態(tài)度較其他時期尤為突出,但是晚唐尤其是唐末,他們敢于批判男性自身,甚至敢于直接對統(tǒng)治者進行嘲諷。如李商隱的《驪山有感》“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大膽陳訴了皇家丑聞:玄宗強奪兒媳,導致壽王有恨。羅隱《華清宮》“也知道德勝堯舜,怎奈楊妃解笑何”也同樣體現(xiàn)了晚唐及唐末詩人敢于批判的精神。
“憲宗以世難漸平,有侈樂之志”[3],最終中興之治付之東流。文宗博學通古,與群臣密謀甘露之變,企圖鏟除宦官,最終群臣反被撲殺,唐朝元氣大傷,進入晚唐。武宗重用文武雙全的李德裕,平定藩亂,使得君威重振。“唐自肅宗以來,內(nèi)豎之不得專政者,僅見于會昌?!盵4]然而武宗癡迷長生之術(shù),因吃丹藥而早喪,會昌之政最終土崩瓦解。宣宗之治,牛黨得勢,不以治國為要,反以報復李黨為樂事。唐末懿宗、僖宗以來,君主乏善可陳,外亂不除,皆以驕淫奢侈為樂。司馬光《資治通鑒》將漢末與唐末的政治做了對比:“東漢之衰,宦官最名驕橫……未有能劫脅天子,如置嬰兒,東西出其意,使天子畏之若乘虎狼而挾蛇虺如唐之世者也?!盵5]可見晚唐權(quán)臣之無能,這些種種政治敗局皆是因男性統(tǒng)治者造成的。廣明元年880年,僖宗逃至四川,再次幸蜀,歷史重現(xiàn),詩人們徹底地明白國力的衰敗不能一味推責于女性。“亡國之音哀以思”,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詩人們紛紛為貴妃平反:
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
羅隱《帝幸蜀》
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
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鄭畋《馬嵬坡》
玉顏雖掩馬嵬塵,冤氣和煙鎖渭津。
高駢《馬嵬坡》
常經(jīng)馬嵬驛,見說坡前客。
一從屠貴妃,生女愁傾國。
是日芙蓉花,不如秋草色。
當時嫁匹夫,不妨得頭白。
于濆《馬嵬驛》
今日不關(guān)妃妾事,始知辜負馬嵬人。
韋莊《立春日作》
錦江晴碧劍鋒奇,合有千年降圣時。
天意從來知幸蜀,不關(guān)禍胎自蛾眉。
黃滔《馬嵬》
未必蛾眉能破國,千秋休恨馬嵬坡。
徐夤《開元即事》
張均兄弟皆何在,卻是楊妃死報君。
徐夤《馬嵬》
另外,唐末還開始為其他女性正名。崔道融在《西施灘》認為是“宰嚭亡吳國”,“西施陷惡名”則是十分不公平的。羅隱在《西施》中寫道:“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他認為王朝興亡與時運有關(guān),亡國之責不能僅推卸于女子身上。蘇拯的《西施》表明了女色是用來懲戒無德無能的統(tǒng)治者的,“在周名襃姒,在紂名妲己……君王政不修,立地生西子?!彼麑⑴械拿^直指君王。陸龜蒙《景陽宮井》:“舜沒蒼梧萬里云,卻不聞將二妃去?!彼麑㈥惡笾髋c舜進行比較,為景陽宮井旁被殺的妃子喊冤??梢娞颇捌椒础钡穆晞葜拼?,對于男性的批判之集中。
除了對“傾國”進行平反之外,晚唐與唐末詩人在批判好色之風的問題上,也開始以主要批判“胡旋女”等娼妓,轉(zhuǎn)而開始主要批判男性。如韋莊以年號《咸通》為詩,批判豪門貴族“破產(chǎn)競留天上樂,鑄山爭買洞中花”的迎納妓女、女冠的奢靡淫艷之風,譚銖的《真娘墓》“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獨題詩”批判世人們留戀已故妓女的淫靡之風。于濆的《巫山高》則將寫艷好色的詩人納入批判的對象,如詩中批判宋玉“自重文賦名,荒淫歸楚襄”,導致“峨峨十二峰,永作妖鬼鄉(xiāng)”。蘇拯《巫山》批判男性“自是荒淫多,夢得巫山女”。由此可見,在衰敗的唐末朝政下,“一半為國為家”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詩人對那“一半愁花病酒”的男子是多么的疾惡如仇,從而大大減輕了對“女禍”、女色的批判力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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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云霞,女,湖北襄陽人,溫州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