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角晚水
——她癱靠在他的棺槨旁,面無血色,一動不動,仿佛真正死的那個是她。
【1】
成和七年秋,昱帝微服私訪錦平城的消息從如意坊傳出,連帶著皇都若清也喧嘩一片。想那如意坊可是錦平城第一風(fēng)月場,堂堂一國天子南巡,不祭宗廟、不勘察河海、不懲貪吏、不賑災(zāi),反倒流連于煙花柳巷,饒是大極聲名最盛的說書人也不敢這樣編。
可昱帝偏偏就是這樣做了,不僅如此,據(jù)說他還看上了如意坊一名賣藝不賣身的樂妓,名喚“蒼蒼”。那女子生得如嬌花映水,春柳一般的腰肢,微微一蕩,就叫人心神俱醉。
“說得好像你見過那女子似的!”西街明月樓上,有食客不滿同桌有人膽大包天、唾沫橫飛地傳揚這樁帝王秘事,生生搶過一桌好菜的風(fēng)頭。
怎奈其余同伴個個聽得入神,還不時有人攛掇著喝彩,惹得那嘴碎的長舌壯漢打了個酒嗝,剔剔牙道:“我雖沒親眼見過,可我那婆娘的遠(yuǎn)方表兄在凌國公府做了個末等家丁,同他相好的丫鬟道,凌少爺近日也曾修書回家,說要為這位蒼蒼姑娘贖身,還要將她明媒正娶,把那孀居多年的凌老夫人氣得半死,大半夜地跑到國公靈前哭了一宿!”
“你說的可是那位即將世襲國公的凌家少爺,現(xiàn)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凌湛?”眾人一片咂舌,“那可是玉花飛雪,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是當(dāng)朝大紅人,怎會為了如此下等賤籍女子,同陛下相爭?”
那胖漢搖頭晃腦,顛來倒去地又說了半晌,大意是那蒼蒼姑娘必定擅長狐媚之術(shù),否則怎能讓凌公子也甘為裙下之臣?她魅惑了陛下倒不奇怪,畢竟他們這位陛下年富力強,做過的荒唐事可不止這一件。
“想我大極享國數(shù)百年,遵循兄終弟及繼位的可就只他一人!”他臉頰通紅,吞吐間皆是酒氣,顯然已是大醉,“他與朝華公主那檔子破事兒,在座還有誰沒聽說過?”
此話一出,眾人大驚,紛紛撂下酒錢逃之夭夭,生怕因此連坐,惹上殺身之禍。唯有這不知死的醉漢仍在兀自罵罵咧咧,殊不知他口中那位天人一般的凌湛公子正在滿錦平城找人,心急如焚,儀態(tài)全失,而嫵媚近妖的蒼蒼姑娘,此刻正在挨打。
雍容神氣的女子手執(zhí)骨鞭,每揮向蒼蒼一下,如玉般的臉上,血色便浮起一分。她愛聽鞭子落在白皙的肌膚上時尖脆的響,愛看受刑之人咬牙忍痛的表情,可蒼蒼即便被吊了兩天兩夜,水米未進,竟然能始終一言不發(fā),哼都不哼一聲,遑論求饒。這讓執(zhí)鞭的女子很不高興。
她揚手丟開骨鞭,隨侍內(nèi)衛(wèi)慌忙去撿,她瞧也不瞧地從的他手上踩過,戴了琥珀金驅(qū)的指甲抵著蒼蒼的臉,她知道,只要輕輕一劃,這張和她有五分相似的臉勢必會流出鮮血來。
“有時候本宮其實很佩服你,”她撫著蒼蒼被冷汗浸濕的額發(fā),“死到臨頭還是半點兒不露怯,難道這世上真有人不怕死?”
“我為何要怕?”蒼蒼橫她一眼,聲音因長時間的忍痛而沙啞無比,“朝華公主,我朝最忌濫用私刑,殿下,您的這條骨鞭,上有‘鬼泣’二字,正是因擅長用非刑被處決的前廷尉張興所有,倘若讓陛下知曉,您與朝臣曾私下往來,他會有何感想?該怕的不應(yīng)該是您嗎?”
朝華一怔,臉上慢慢露出冷笑:“無恥賤婢,居然識得‘鬼泣’,看來凌湛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的這段時日,也幫你長了不少見識??上f得再多,最關(guān)鍵的一點偏偏漏了——這‘鬼泣’恰恰是陛下賜予本宮的,你說,他還會不會問罪本宮呢?”
蒼蒼聞言,微微張了張嘴,一頭亂發(fā)蓬松在腦后,被朝華猛地扯向前:“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本宮!你算什么東西,也配勾引陛下?你憑什么?就憑這張和本宮略有相像的臉嗎?”
【2】
“只是略有相像嗎?”蒼蒼反唇相譏,“如果是這樣,殿下您何至于容我不得?您問我憑什么,我這便回答您,憑陛下青睞這副容顏,憑我不是陛下的親侄女!”
“住口!”朝華氣得渾身發(fā)顫,掐住蒼蒼的臉頰狠狠地一剜。
蒼蒼臉上頓時血珠四濺,她疼得抽氣,嘴里不可抑制地發(fā)出嗚咽聲,臉上卻緩緩揚起笑來,仿佛她等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很久。
這情景實在詭異,朝華被蒼蒼看得發(fā)怵,定了定神,從內(nèi)衛(wèi)手中接過骨鞭,抬手又是一鞭。風(fēng)聲獵獵,骨鞭近在咫尺,蒼蒼避無可避,凄然地閉上了眼,等待劇痛降臨??伤攘税肷危胂笾袥]入骨髓的痛楚遲遲沒有到來,黑暗中,驀地響起朝華的尖叫聲。
蒼蒼睜開眼,發(fā)現(xiàn)房門不知何時已被撞開,朝華嘴唇青紫,氣得抖如篩糠,骨鞭連著腕子,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牢牢地扣住。
“凌湛,你大膽!”朝華動彈不得,一口銀牙幾乎咬碎。
凌湛看也不看她,衣袖一甩,輕輕地將她拂開。
他眼瞼顫得厲害,羊脂玉一般的臉上毫不掩飾地帶著怒氣,奔向蒼蒼的時候,月白的衣袍散開,像海浪無聲卻洶涌。
他解開繩索救下蒼蒼,不敢碰她的傷口,只得將她攬入懷中。
素來清冷自持的小公子,此時呼吸噴出來的氣息滾燙,懷抱也滾燙。
朝華哪里經(jīng)受過這般被人視若無睹的羞辱,手背繃緊,仍要揮鞭,手腕卻被再度扼住。她怒氣上涌,猝然回頭,剛要呵斥,眼神卻在這時軟了:“皇叔?”
昱帝牢牢地盯住她,語聲沉沉:“朝華,你鬧夠了沒有?”
朝華怔了怔,忽地笑了一下,這笑卻比哭還叫人難過:“不曾。除非你打消這荒唐的念頭!”
放眼天下,也只有她,敢對著昱帝,不用敬語,也不必恭謹(jǐn)?shù)仄蚯笏栈刂家猓瑥埧诒闶恰澳恪眮怼拔摇比?,還能逼得他眼中隱隱含了憐惜。
昱帝無聲地嘆了口氣,余光從蒼蒼的臉上一掃而過,重新在朝華身上凝住。如今的蒼蒼,容顏受損,神采最盛的雙眸暗淡無光,瞧著和朝華倒是半點兒不像了。
他瞬間沒了興致,也對凌湛的舉動不在意,只按上了朝華的肩,輕聲問道:“為何?”
朝華瞥一眼他的手,他避免同她肌膚相親已經(jīng)很久了,久到她就要以為小時候隨他讀書學(xué)禮,被他抱在膝頭逗哄的日子不過是一場幻夢。
“倡優(yōu)隸卒,眾所最賤?!彼渚溽槍ιn蒼,卻只肯坦然地看向昱帝,“區(qū)區(qū)樂妓,與皇叔云泥之別,你怎可迎此人入宮,累及天家尊嚴(yán)?”
“在朕的印象中,你素喜民間話本,最不忌的便是這身份之別?!标诺鄣穆曇衾淞似饋?,“怎么現(xiàn)下竟也在乎起來了?”
朝華輕輕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我可以不在乎嗎?身份有別,這不正是皇叔疏遠(yuǎn)我的理由?”
“放肆!”昱帝眉心一擰,聲音凌厲起來,“跟朕出來,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朝華仍是冷笑,禮也懶得行一個,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屋內(nèi)終于只剩下兩個人。凌湛一直心無旁騖地給蒼蒼上著藥,她也緊閉著眼任人聲喧鬧,此刻才緩緩睜開眼,握上他的手:“阿湛,時間掐得剛剛好?!?/p>
凌湛放下藥,撫上她的發(fā):“我之前便說過,此事定有萬全之計,你偏不肯聽,硬要激怒公主,如若她用的不是鞭,而是刀呢?”
“我們早就說好的,激她傷了這張臉,陛下便不會再需要我這個替身,你忘了嗎?”蒼蒼伏在他的懷中,氣尚未喘勻,目光已是無比堅定,“這是當(dāng)下唯一的辦法,我賭陛下不過沉迷于這副色相,賭公主心氣甚高,認(rèn)定我仗著同她相像,曲意媚上,只會毀了這副容貌,斷不至于要我性命,以免污了她的手,傳出去也于她聲名有損?!?/p>
她說一句,喘三下,凌湛聽得心頭刺痛:“你倒是想得周全,唯獨算漏了我。你可知我見你如此,是何心情?”
蒼蒼勉力一笑,戳戳他的下巴:“我只怕你嫌棄,不肯再要我這個丑姑娘。”
“傻話?!?/p>
【3】
如若他不肯要她,怎會在明知昱帝對她有意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違抗圣意?她說她在賭,他又何嘗不是一樣?
他賭朝華會醋意大發(fā),賭昱帝最終拗不過朝華,賭蒼蒼只要舍了皮相,昱帝便不會再強求于她。反正,無論她是美若天仙還是丑若無鹽,他都要定了她。
說起來,凌湛對蒼蒼算得上是一見鐘情。隨昱帝初到錦平時,他奉命暗中勘察城防,因身份不能外泄,他又素來正直,便當(dāng)真挺著脊背,在城墻下站了整整一宿。他記得那天正逢雨夜,水珠片刻不歇地灌進脖子里,他眼都睜不開,凍得知覺都散了大半,頭頂卻忽地升起一把傘。一個小丫頭一邊遞傘,一邊塞了一包干糧,說什么錦平繁華了這么多年,難得瞧見一個拾荒的,她家小姐心善,看不過眼,讓她送些吃食來。
他順著那丫頭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瞧見了蒼蒼。她一襲白衣,容顏卻鮮艷無比,夜色空濛,她恰是攪碎這夜色的一層珠光,直直地照進他的心里。他想,他這相貌氣度,哪里像個拾荒者了,可一轉(zhuǎn)念,又覺得倘若做個拾荒的便可被這位姑娘遙遙地看上一眼,倒也算得上是榮幸。
他本以為這不過是驚鴻一面的緣分,可不過兩日后,伴駕南巡的朝華因同昱帝起了口角,扮作男裝闖入如意坊搗亂,他不得不隨昱帝前往,不料又一次見到了蒼蒼。她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著一架大葉紫檀琵琶,神情溫柔無比。
曲畢,致謝環(huán)節(jié),她剛一抬頭,凌湛便聽見身側(cè)的昱帝倒吸了一口涼氣,訥訥地說了句“真像朝華”。
他又一次凝視著這個女子,只覺得她如明月西樓,春水朝云他見了便歡喜,真不知和那位任性蠻橫的公主哪里相像。
此后,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他與蒼蒼是兩情相悅,更許下終身,如若不是昱帝橫插一腳,今時今日,他怕是早已帶她回了若清。好在,塵埃落定,現(xiàn)在也不算太晚。
凌湛微微傾過右肩,好讓蒼蒼能安然枕上,稍一使力,便輕而易舉地將她騰空抱起。她乖順地偎著他,不吵不鬧,目光只在臨出門前往墻角飄了飄。那里委頓地躺著她的琵琶,他記得,她曾用無比珍惜的語氣描述它,說這是她娘親留下的遺物,而如今,它卻被朝華毫不留情地砸得四分五裂。
蒼蒼閉了眼,別過臉去。她纖長的眼睫輕輕顫動,如蟬翼般垂死掙扎。
她隨凌湛回了國公府,被安置在燕婉堂。那是歷代凌家主母正式與國公完婚前暫居的廂房,已經(jīng)空了二十余年。聽嘴碎的丫鬟們說,凌老太太知道此事后,已經(jīng)氣得把能砸、能摔的物什毀了個遍,一哭二鬧,就差上吊了,非要那個“下賤的小浪蹄子”滾出她的舊居。
奈何凌湛不為所動,表示您氣您的,我護我的,不僅要護,我還要娶,老太太聽得怒火攻心,一口氣上不來,兩眼一翻,竟暈了過去。
凌湛到底是個孝子,盡管一眼便看出母親這場病三分是真、七分靠裝,仍是趁著繁忙公務(wù)的間隙,四方尋訪名醫(yī)。與此同時,他特將親信護衛(wèi)安排在燕婉堂周圍,并給蒼蒼以及來往燕婉堂的下人們配備了專用令牌,若無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入燕婉堂,就連凌老夫人也不能例外。
燕婉堂古樸清雅,蒼蒼住得很是舒心,并不在意外頭的流言蜚語,只是聽說凌湛此次為母求醫(yī),足跡遍布窮山險地,碰了不少釘子不說,還落了一身塵灰,因此不免牽腸掛肚,寢食難安。
等到寒露已過,凌湛才姍姍折返。他此行收獲頗豐,除了為母親帶回了幾位民間神醫(yī)外,還差人捧了一個長匣子,寶貝似的給蒼蒼送去。
他忘不了蒼蒼飛奔過來的時候,衣袂飄然若仙,鬢邊流蘇輕蕩,如新生的鳥兒一頭扎進他的懷里。他真愿她此生能一直這般高興。
“蒼蒼,生辰快樂。”他一邊扯了披風(fēng)給她系上,一邊命下人打開匣子,只見里面靜靜地躺了架大葉紫檀琵琶,拼接痕跡尤在,正是先前被朝華毀壞的那一架。
“蒼蒼,我記得你說過,今日是你的生辰,這便是我送你的生辰禮物?,F(xiàn)在,快許愿?!彼麥芈暣叽?。
蒼蒼沒有再看琵琶,只怔怔地看著凌湛,眸中隱隱涌起水霧。
這世上其實有諸多艱難的事,哪怕萬人之上的凌湛也是做不成的,可只要是和蒼蒼相關(guān),能讓她笑起來的事,他沒有一件辦不到。
【4】
都說小別勝新婚,凌湛忍了一路相思,好不容易能再度將她擁緊,情到深處,一時顧不上許多,望著她一雙快滴出水的眸子,就要吻下去。不料,她迅速偏過頭,還連連后退了幾步。他隱隱聽見她低聲道了句“不可”,臉頰煞白,絕不是女兒家慣有的嬌羞之態(tài)。
凌湛暗自攥緊了手,不知為何,他此刻心里有些亂。他自是知道蒼蒼生得明艷,性子卻淡,雖出身風(fēng)塵,但素來潔身自好,因此盡管與他情投意合,她也從未做出過任何逾矩的舉動。先前他只當(dāng)她是傲骨天成,端莊持重,可現(xiàn)下,她如此不加掩飾地拒絕他,讓他不得不正視一個他從未細(xì)想的問題,那就是她和他之間仿佛一直隔著什么,他一心將她視為未來的妻子,可她的心思,他始終捉摸不透。
好在,他有足夠的耐心,也相信他和蒼蒼還有漫長的時光可以共度,有朝一日,她總會卸下心防,與他真正親密無間,只是,這一天尚未來臨,她就出事了。
那段時間,長年潛伏民間的皇家暗衛(wèi)不知查到了些什么,害得昱帝大動肝火,連累眾臣惴惴不安,朝中風(fēng)起云涌,極不太平。凌湛被秘密差遣遠(yuǎn)赴邊城,卻只讓他去辦幾件不輕不重的小事。待回到家中,直奔燕婉堂想見蒼蒼時,他卻看到門窗緊閉,半個護衛(wèi)也無,當(dāng)下心知不妙。
他是在凌家廢棄多年的地窖里尋到蒼蒼的,她衣不蔽體地蜷在角落里,懷抱著他為她修補好的那架琵琶,一時之間,他分不清她和琵琶身上誰的傷痕更多。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擁住她的,只要一想到他讓她又一次在眼皮子底下身陷險境,他便覺得如墜冰窟,渾身都被卸了力。她身上青的青,紫的紫,手腕也被割破,鮮血已浸透了半邊衣裙。她一張臉蒼白如紙,人卻仍是清醒的,見到他時,費力地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快走?!?/p>
她不想讓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這兒。
凌湛哪里肯聽,四下大喊大夫,又問蒼蒼這是誰干的,聞聲而來的人群里踱出了凌老夫人。她一步三喘,顫巍巍地答道:“是我!你難道要為了這個女人忤逆你的母親嗎?”
凌湛一眼便望見了母親腰間的令牌,正是他為蒼蒼專門配備的,不知她是以何等手段得到的它,再擄走的蒼蒼,他只知這東西明晃晃得如一柄尖刀,扎得他五臟六腑都痛了。他把蒼蒼交給大夫,眼睛發(fā)直,輕輕笑了笑:“不孝子忤逆母親,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母親既容不下蒼蒼,便和容不下兒子是一樣的?!?/p>
凌老夫人氣得渾身哆嗦,將手杖直指蒼蒼,厲聲罵道:“你對她百般呵護,可知她對你的母親做了什么?”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下人端上一碗藥來,“我初時并未決意取她性命,她也做出無比乖順的模樣,任打任罵數(shù)日,我便看著你的面兒上,容她做個婢女。哪知自她侍奉服藥起,我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若非命大,如何能挨到你回來?”
“母親的意思是蒼蒼從中動了手腳?”凌湛眉峰一凜,“試藥嬤嬤何在?倘若此藥有異,緣何不見試藥人有事?”
聞言,所有人都低下頭去,凌老夫人也沒了聲息,倒是為蒼蒼包扎的大夫低聲耳語,說試藥的不是別人,正是蒼蒼,若非如此,老夫人如何能放心。
凌湛愣怔了一下,他的聲音生來便清越如昆山片玉,這時候卻充滿了怒氣:“那依你看,這藥是否有問題?”
大夫瞟一眼臉色鐵青的凌老夫人,又望一眼凌湛,縮著脖子搖了搖頭。凌湛從這一片死寂里抽身,端起藥便要一口喝下。他倒要看看,若他喝了這藥安然無恙,還有誰敢誣蔑蒼蒼??珊龅匾恢皇稚靵恚幫腠暱涕g落地,一聲脆響。
“別喝,你不必為我如此?!碧弁醋屔n蒼緊咬下唇,身子俯得很低,凌湛根本瞧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她緊接著喘著粗氣道,“這藥我確實動了手腳?!?/p>
蒼蒼夠聰明,對自己也夠狠心。藥物本無毒,只是每一服藥都加重了用量,長此以往,凌老夫人便會因用藥過度而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為了不引起懷疑,每每哄她服藥前,蒼蒼必會率先試藥,身體也先于老夫人衰敗。
若非最近一次服藥后本就孱弱的身體受不住嘔了血,又恰好被別的侍女瞧見,蒼蒼敢保證,凌老夫人早就魂歸天外了。
她寧愿自損八百,也要傷人一千??墒?,凌湛不能有事,一絲一毫都不可以。
【5】
凌湛久久地看著蒼蒼,眼瞼微顫,險些把牙關(guān)咬碎,可那一句“為什么”遲遲質(zhì)問不出來。凌老夫人屏退眾人,拄著拐杖走過去,步伐極快,揪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說啊,告訴他你到底是誰!”
“求你不要說!阿湛是無辜的!”脫口而出的瞬間,蒼蒼重新落入凌湛微顫的懷抱里。她移開眼,不敢看他,不配看他,唯有眼淚簌簌地落下,那是她怎樣都控制不住的。她的上衣被徹底扯下,左胸赫然一塊烙印,顯然已時隔多年,卻依然駭人、刺目。
“果然是你!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像極了那個賤人。你的相貌神情,還有這架琵琶……你是來替你那不知廉恥的娘親勾魂索命的嗎?”凌老夫人渾濁的老眼定定地看向凌湛,笑得皺紋擠作一團,無比猙獰,“兒啊,你還要娶她?她是你爹和狐貍精生的野種!”
“你閉嘴!”蒼蒼尖聲喊道,傷口一受力,又立即涌出鮮血。
凌湛嘴唇發(fā)白,忍著滔天痛意任她踢打。她歇斯底里,連眼睛都仿佛要滴出血:“我娘親自幼便伺候你,本可適齡外嫁,只因放不下你,便又隨你陪嫁到國公府,何處對不起你?你為了討好夫君,鞏固在府中的地位,強行將我娘如貨物一般送給國公,又在她有了我之后對她趕盡殺絕。你當(dāng)著我的面活活撻死了她,又往我的身上烙印,把我賣到煙花柳巷自生自滅……你與國公皆為負(fù)心薄幸之徒,倒真是般配!阿湛……他為什么偏偏是你們的兒子?”
凌湛確信,之前與蒼蒼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他都從未見過她眼中凝聚起如此洶涌的愛意。她是愛他的,他曾經(jīng)對此多么求之不得,甘愿付出一切去換,可天意為何弄人至此,讓他們到了這般境地,才敢泄露出這一點兒真心實意。
他將蒼蒼整個裹入懷中,把后背留給母親,由她的拄拐霹靂打下。蒼蒼抓握著他的指尖,一遍遍地同他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打從一開始,她就是有意接近他,贈他傘,是因為她大老遠(yuǎn)便認(rèn)出了他腰間的玉佩,和國公戴過的一模一樣;對不起,她娘親走得早,哪里留下過什么遺物,那架琵琶,不過是她憑著記憶挑選出的相近的一把,難為他千辛萬苦拼湊起來;對不起,她本就是為復(fù)仇而來,凌老夫人之所以能進入燕婉堂,其實是靠她刻意落下的令牌;對不起,他們?nèi)羰峭府惸傅男置?,她又如何能與他如戀人一般親近……
“松手,阿湛!”凌老夫人沉下聲音,“你以為只有我容不下她嗎?你此番回府,可有事先覲見陛下?”
凌湛一震,極慢地回身看她:“母親,請不要再動蒼蒼一根汗毛,如果您不想我死的話。”
【6】
凌湛進宮面圣時,昱帝身旁無人,正獨自用朱筆批復(fù)奏章。他滿繡金蟒紋的皇靴輕點地面,朱砂滴落奪人生死便是這一瞬之間。
凌湛盯了他的朱筆一會兒,掀起衣擺伏地而拜:“小小女子,何勞陛下費神?”
昱帝筆鋒不滯,唇卻勾了勾:“她非死不可?!?/p>
“為何?”凌湛胸中氣血翻涌,再也忍不住,“就因為她進的是凌府而不是這萬紫千紅的皇宮嗎?”
“混賬!”昱帝將朱筆擲出,在凌湛雪白的衣袍上勾出一道血色長痕,“凌湛,朕知道你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你必然認(rèn)為朕對那女子求而不得,所以嫉恨于你,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朕有心,你以為她能順利與你回府嗎?都是朕多年來太過縱容你了,才令你這般藐視天威,忘了朕是如何待你,如何待你凌家的!”
“陛下皇恩浩蕩,臣一刻也不敢忘。陛下對凌湛而言,如君,亦如父?!绷枵垦蹪脑铮@話倒是出自肺腑。國公早逝,他自小便受昱帝照拂,與眾皇子同吃同住,同殿讀書,他對昱帝的崇敬里深藏著孺慕之思,又生怕引人猜度,一直未敢聲張,如今被昱帝一激,卻是和盤托出了。
“那你便該知曉,朕并非為那女子,而是為了你。”昱帝輕嘆口氣,走下臺階來扶起凌湛,“朕已查出她是國公之女,與你實是兄妹名分,你帶一風(fēng)塵女子入府,若清本就流言頻出,如若她的身份泄露,屆時你又該如何?”
凌湛苦苦一笑,看向昱帝,盡管四下無人,他依然壓低了聲音:“可是,陛下,您是知道的,其實臣與蒼蒼根本就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即使她是凌家血脈也無妨,因為我并不是?!?/p>
國公彌留之際久久合不上眼,遣散了其余所有人后,他才抓著凌湛的手告訴這年幼的孩子,自己并非凌湛的生身父親。真正的國公世子出生后便夭折了,凌湛是他奏請陛下后,瞞著昏迷不醒的妻子連夜抱養(yǎng)的孩子,至于凌湛的親生父母是何許人,他至死都不曾交代。凌湛只好隱約猜想,他們大抵于國公府有恩,否則國公不會對他莫名恭敬,盡管他當(dāng)時年歲尚小,懵懂無知。
“臣不敢欺瞞陛下,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了臣很久。陛下今日能否告知,臣的生父生母究竟是何人?無論他們是否再世,臣都可以帶著蒼蒼認(rèn)祖歸宗,這樣臣與她的身份之隔,便也能迎刃而解了?!?/p>
昱帝睨他一眼,冷笑兩聲,似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凌湛,你可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的道理?事情已到這般田地,即便你能無視這天淵之隔,又置凌家的顏面于何地?你要為了一己之私,連累國公府根基動蕩嗎?此事休得再議,朕命你即刻北上,協(xié)助邊軍筑關(guān),非詔不得還?!?/p>
他一語未罷,凌空拋下詔書,顯然此意已決多時:“去吧,放心,你若定心,朕自會留她一命。”
他冷眼看著凌湛離宮,轉(zhuǎn)身去撥弄身后的御簾:“出來?!?/p>
朝華垂頭走出,長長一對蛾眉,楚楚可憐地蹙著。
昱帝橫她一眼,臉上不辨喜怒:“你既喜歡偷聽,便不妨仔細(xì)聽好,朕即刻便會召蒼蒼入宮,不為別的,單為了斷你的妄念。”
朝華眼里盡是濕意:“皇叔,我從小在你身邊長大,無論你嘴上說得多么冠冕堂皇,都騙不了我。你其實是在嫉妒凌湛,對吧?你嫉妒他們可以不顧名分阻礙,而你永遠(yuǎn)都做不到!你方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華也在這王土之上,可你敢嗎?”
她將亂發(fā)撥到耳后,露出一個笑來:“你若執(zhí)意將那賤婢迎進宮,我必會讓你后悔?!?/p>
【7】
凌老夫人死了。據(jù)說,這位年高德劭的老人對前來報復(fù)的仇人之女以德報怨,僅僅將其軟禁,不料這個名叫蒼蒼的女子恩將仇報,竟在老夫人前來探望時奉上毒茶,老夫人當(dāng)場斃命,一時間滿城風(fēng)雨。
當(dāng)朝華神色慌亂地?fù)溥M昱帝的懷里時,他恍然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后悔了。
“我只想殺了那賤婢,沒曾想凌老夫人會去她房中尋隙生事,結(jié)果誤飲了那杯茶……”她語無倫次,死死地抱著昱帝嗚咽起來,“殺害一品誥命夫人是重罪,皇叔,你救我……”
昱帝見她囁嚅著唇,還未開口,臉上便紅一陣、白一陣,像極了小時候做錯事的樣子,責(zé)備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他撫上她的背,閉了閉眼:“我不會讓你有事?!?/p>
他說“我”。
蒼蒼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此事本就證據(jù)確鑿,她百口莫辯,昱帝又在一夕之間勒令刑部查辦定罪,毫無回旋余地。她被戴上鐐銬,囚在凌家祠堂中,等待死期將至。她目之所及之處,似乎人人都想她死,文人口誅筆伐,百姓拊掌稱快,就連一國君主都如此迫不及待,除了凌湛。凌老夫人此次雖非她所害,但她的確從一開始就蓄意報復(fù),現(xiàn)今一命換一命,也并不算虧,只是,她真的很想在臨死前見凌湛最后一面。
劊子手的長刀遲遲未曾架到她的脖子上,她被遺忘在凌府,連年月都不再記得。忽然一日,她聽下人們說凌湛回來了,卻過家門不入,而是備齊車駕直奔皇宮。她拖著長鏈爬到窗口,地上是從腳釘處淌下的血,眼中是凌湛車駕遠(yuǎn)去后留下的滾滾煙塵。那時,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便是他們的最后一面。
她從白天等到黑夜,等回了載著凌湛尸身的棺槨。隨行有內(nèi)侍前來降旨,大概說的是凌湛于圣前自陳弒母罪行,并當(dāng)即自刎謝罪。昱帝念及凌家累世功德,允其安葬,罪行不入宗冊。
蒼蒼無力去深究其中的漏洞,比如凌湛這段時間遠(yuǎn)在邊關(guān),如何能弒母,又比如昱帝向來對凌家眷寵,為何不經(jīng)詳查便允許凌湛認(rèn)下這荒唐的罪名,她只知道,凌湛死了,萬事因果,于她又有什么意義。
“蒼蒼,你對我可曾有過半點兒真心?”
她恍恍惚惚,仿佛聽到凌湛在問,瞳孔驟然緊縮,許久之后,拼命地點頭。阿湛啊,那個雨夜,她見你失魂落魄,確實對你動了連對自己都不曾有過的惻隱之心??墒?,那架琵琶可以拼湊起來,有些東西卻是不死不休,已經(jīng)碎得拼不起來了。那日,她不是不想許愿,只是就連她的生辰都是編造的,諸天神佛,誰又肯真的庇佑她呢?
昱帝親自來到凌府,下令解開鐐銬,還蒼蒼清白之際,只見她癱靠在凌湛的棺槨旁,面無血色,一動不動,仿佛真正死的那個是她。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冷地道:“跟朕回宮,朕答應(yīng)了阿湛,要好好照顧你。”
蒼蒼仰起頭,見他眼里是帝王之威也掩不住的痛色,無聲地笑了。人都死了,死在他的宮中,真不知他這會兒又在心痛什么。
她以宮妓的身份被昱帝帶回宮,入樂坊時,撞見了前來賞玩的朝華。出人意料的是,素來視她為眼中釘?shù)某A這一次卻偃旗息鼓,掉頭就走。
蒼蒼不明所以,喚了聲“公主”,朝華愣了愣,神情閃爍,面白如紙,猶如鬼魅:“你莫要怪我,凌湛若不死,這樁兇案又該如何了結(jié)?”
蒼蒼心中咯噔一下,如墜巨石:“此事與你有關(guān)?”
朝華委頓已久,見她逼近,哭叫道:“莫要過來,我只想你死,怎知會誤傷凌老夫人?至于凌湛,若非皇叔授意,堂堂國公世子,如何就能死得這般輕巧?總之,這與我無關(guān)!”
此時月上中天,圍廊處只有她們二人,蒼蒼手心被指甲刺出血來,才容得朝華倉皇離開。
【8】
再次見到朝華,已是三月后。邊軍大捷還朝,樂坊奉旨獻(xiàn)樂,大快軍心,蒼蒼早前損了容顏,此次隱在面紗之后,邊奏邊舞,竟越發(fā)飄逸勝仙。昱帝大悅,命她侍酒,她一改往日的倔強,低眉順眼,盈盈帶笑。宴罷,她便順理成章地從樂坊伶人升為昱帝近侍。
宮中人人艷羨,都道蒼蒼好命,得侍君主,再無一人想起,她原本被這世間一等一的男兒捧在手心上過,又如何會甘心做天子的玩物。
蒼蒼天生聰慧,雖淪落風(fēng)塵,但手不釋卷,對琴棋書畫都頗有造詣,因此即便及不上古時女官的制誥之才,為昱帝整理奏章,在他興起時應(yīng)答幾句卻是綽綽有余。這日,她依慣例提前布置好御案,忽然一聲大響,她手中的鎮(zhèn)尺被揮落,她靜靜地抬眼,與朝華對視。
朝華不愧是由昱帝親自教養(yǎng)長大的,集三千寵愛在一身,出入御書房都如入無人之境。要知道昱帝膝下的幾位親生女兒都尚未享有封號,朝華卻早早地被封了公主,而不是按祖制當(dāng)封的郡主,可謂是絕無僅有。
“自軍宴上我便見你與皇叔眉來眼去,如今更是登堂入室,你這樣做,對得起死去的凌湛嗎?”
蒼蒼未曾想到,多日之后,再度聽到“凌湛”這個名字,竟是從朝華口中。她面不改色,掙開朝華,從袖中抽出一紙薄箋,遞了過去:“此為當(dāng)今陛下親筆,是我在凌府發(fā)現(xiàn)的,信上所書之事,于我無用,既然得緣見了公主,便交給您吧?!?/p>
朝華讀信時,蒼蒼安然立于一側(cè),慢慢地看著她呼吸轉(zhuǎn)急,滿頭是汗。
“這不可能!”她臉上起著兩團紅,像是想到了什么,撲到御案前,拿起奏章,一封接著一封地比對筆跡。
“公主,若被陛下瞧見,您即便再受寵,怕也是犯了干政之罪?!鄙n蒼淡淡地提醒,見朝華毫無反應(yīng),她又挑起一邊眉,淺笑道,“不過,陛下既然心懷歉疚,縱容了您一世,應(yīng)該也不差這一時了吧?”
“你不要再說了!”朝華嘶聲吼道,扭頭沖了出去。蒼蒼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仔細(xì)地回歸原位。
此后的十余天里,蒼蒼一直在等,如同昔時她囿于凌府,心灰意冷到等待自己的死亡之日來臨一般,等待著一個新的終結(jié)。很快,她便如愿等來了一道死訊,不過與她事先設(shè)想的稍有出入,死的不是昱帝,而是朝華。
被提出受審時,蒼蒼幾乎是束手就擒。被押往天牢的路上,她一次次地回頭去看押送她的御前侍衛(wèi)們,她的神情無比溫柔,似是從他們器宇軒昂的姿態(tài)瞧見了誰的影子。
她并不畏懼死亡,對她而言,早在見到凌湛棺槨的那一刻,她就已經(jīng)死了。她斜靠在天牢的墻上,直到昱帝親臨,眼珠子才動了一動。
昱帝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眸中猩紅,竟是少年人痛失所愛時才有的表情。蒼蒼當(dāng)然知道他有多痛,因為她一直都在這樣錐心的痛楚里活著,從未有一時一刻得以解脫。
“陛下,您從公主那里看到那封信了吧?信上是不是說,您和凌國公勾結(jié),如何如何謀害了故太子,也就是公主的父親,您的兄長?”她不跪,也不拜,悠然地平視他。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封信的內(nèi)容了,她用了數(shù)月時間,潛伏在昱帝身邊,借著整理奏章的機會,一筆一畫學(xué)習(xí)他的筆跡,再一個字一個字地為他敲下喪鐘。
“果真是你?!标诺勰橆a深陷,憤怒和哀傷填滿了他的眼睛,“你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你害死了阿湛!”蒼蒼低吼出聲,“我看過他的尸首!脖子上的那道傷痕是事后添上去的,他七竅流血,分明是中了毒!是你害死的他!你恨他做了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還搶走了我這個形貌與公主相似的替代品!”
“所以,你就在朝華面前構(gòu)陷朕?她又有何錯?”昱帝想起朝華自盡前的樣子。那晚她突然玩心大起,纏著他陪她看幼時他送的玩具,其中有一把小刀,是他早年征戰(zhàn)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小巧可愛,卻削鐵如泥。宮中除了她,再無人敢?guī)в斜?。她盯著那刀尖,撒嬌一般地問他,此生可做過虧心事,這讓他該如何回答。天下皆知,他愛戀自己的侄女,他自然問心有愧??伤f萬想不到,她問的竟是這弒兄篡位的罪名。
“我只想借公主的手殺了你,為阿湛報仇,我也沒有想到,她會自盡。”朝華驕橫一世,最終卻寧肯自己死,也不忍傷害昱帝,這確實讓蒼蒼始料未及。
“你我都錯了?!标诺埘咱劻艘幌?,神色竟有些頹然,“朕錯在嬌寵朝華太過,害她一步步走到末路。而你……其實朕要殺的人從來都不是凌湛,而是你。阿湛是朕的親侄子,朕如何舍得殺他?”
蒼蒼猛然抬頭:“你說什么?”
“先帝立長子為太子,而朕乃先太后與先帝所出的嫡子,先太后一直對此耿耿于懷。當(dāng)年先太子病逝時,太子妃已有身孕,彼時先帝健在,如若太子遺孤是個男孩,必會被立為皇太孫繼承大統(tǒng),先太后母族鼎盛,如何肯容?”
“所以,先太后為了讓自己的兒子繼位,必會想方設(shè)法地除去太子遺孤?”蒼蒼內(nèi)心已潰不成軍。
“除非,那是個女孩。”昱帝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了。
他為了保護兄長遺孤,將兄長的兒子與凌國公的女兒做了交換。朝華實際上是凌家的孩子,之所以與蒼蒼相像,正因為她們本就是姐妹。
他向牢門退去,離開前,擲了一個小瓶:“朕與朝華,你與阿湛,都本無血緣關(guān)系,卻不得不拘于名分。朕不能讓自己毀了朝華,也不能讓你毀了阿湛,可他對你用情至深,面圣時已抱了必死之心,提前服下見血封喉的毒藥,只為換你一命?,F(xiàn)在,你明白了嗎?”
蒼蒼伏在地上,再沒發(fā)出半點兒聲響。時間走得太過冗長緩慢,她已經(jīng)等不及了。藥瓶骨碌碌地滾到她的身邊,她側(cè)過臉看向它,緩緩地伸出手去。
阿湛,我這一生都在報復(fù)和償還,從未真正做過自己,若有下一世,我一定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