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考辨

【摘要】 “德音”一詞常見于先秦的典籍，尤其在《詩經(jīng)》中，它更是頻繁地出現(xiàn)。這個詞語看似簡單，卻引起了諸家各種不同的解說，讓人莫衷一是，不知何從。事實上，諸家之所以未能準確地解釋其含義，是因為不了解“德音”一詞的起源和其深厚的歷史文化背景。本文通過梳理先秦有關“德音”一詞的文獻，試圖正確地解釋“德音”的含義。并從“德音”一詞的演變中，關照先秦至西漢政治文化的巨大變革。

【關鍵詞】 《詩經(jīng)》;德音;思想變革

【中圖分類號】I22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2-0042-02

一、《詩經(jīng)》中的“德音”

本文最初關注“德音”，就是因為在《詩經(jīng)》中頻繁地遇見這一詞語。而對這一個詞語的解釋，各家莫衷一是，難以定奪，造成了理解上的困擾。《詩經(jīng)》中涉及“德音”一詞凡十二次，涉及篇目共十一篇。茲將相關經(jīng)文引于下：

《邶風 · 日月》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囤L · 谷風》德音莫違，及爾同死?！多嶏L · 有女同車》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肚仫L · 小戎》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夺亠L · 狼跋》公孫碩膚，德音不瑕?！缎⊙?· 鹿鳴》我有嘉賓，德音孔昭?！缎⊙?· 南山有臺》樂只君子，德音不已?！缎⊙?· 南山有臺》樂只君子，德音是茂。《小雅 · 車舝》匪饑匪渴，德音來括?！缎⊙?· 隰?！芳纫娋?，德音孔膠?！洞笱?· 皇矣》貊其德音，其德克明?！洞笱?· 假樂》威儀抑抑，德音秩秩。

鄭玄對“德音”的解釋基本上可以分為三個層次。一是“夫婦之言”，認為“德音”是夫婦間訴說情意的話，如《日月》《谷風》;二是“性與德”，將“德音”中“音”的含義省去，更強調(diào)“德”的一面，認為“德音”指其本性與道德，如《有女同車》《小戎》;三是“道德之教”，認為“德音”是君主的“教令”“教化”，如《鹿鳴》《車舝》《隰桑》《假樂》。

鄭玄是漢末的經(jīng)學大師，曾遍注群經(jīng)，他對經(jīng)文的解釋自有其根據(jù)和來源。“德音”一詞如此頻繁的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鄭玄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但是他最終并沒有將“德音”整齊劃一的解釋為一個意思，而是分成了三個不同的層次，這說明至少在鄭玄看來，“德音”一詞確實有其豐富的內(nèi)涵。那么“德音”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不妨看看其他典籍中對“德音”的解釋。

二、“德音”的基本內(nèi)涵

事實上，除了《詩經(jīng)》，先秦的其他典籍中，“德音”一詞也大量的出現(xiàn)。通過考察這些“德音”的內(nèi)涵，對理解《詩經(jīng)》中“德音”的含義，也十分有幫助?！抖Y記 · 樂記》云：

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子夏對曰：“……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

魏文侯向子夏請教，問子夏為何他聽鄭國、衛(wèi)國的音樂不知道疲倦，而聽古樂就想睡覺呢？子夏闡明了“音”和“樂”的區(qū)別，他認為“音”與“樂”雖有相似的地方而不同?！耙簟庇泻糜袎?，分為“德音”和“溺音”?！澳缫簟卑烁鞣N極端的情感，讓人的情緒自由抒發(fā)而沒有節(jié)制，所以讓人不知疲倦。但是它對人的道德和志向的培養(yǎng)不僅沒有絲毫幫助，反而還會起到不好的作用。而“德音”節(jié)奏、聲律和諧適度，并配以內(nèi)容合適的詩加以詠誦，讓人聽了心氣平和，有助于修身養(yǎng)性，涵養(yǎng)性情。很顯然，在這里“德音”是“中正平和的樂音”之意。《禮記 · 文王世子》：

反，登歌《清廟》，既歌而語，以成之也。言父子君臣長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禮之大者也。下管象，舞大武，大合眾以事，達有神，興有德也。

在《文王世子》中記敘了周代的養(yǎng)老之禮。其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樂工奏完《清廟》之后，接受供養(yǎng)的老人們可以自由的交談，但是交談的內(nèi)容必須與“君臣父子長幼”相關，這樣才能“合德音之致”?！墩f文》“致，送詣也”，引申為“到達、到來”之意。“合德音之致”也就是說，老人們說的話要與到來的“德音”相符合。鄭玄所謂“說合樂之所美，以成其意?！笔且病：苊黠@，這里的“樂”“德音”指的就是剛才演奏過的《清廟》。那么，與《清廟》相類似的，中正平和的樂歌，似乎都可以被稱作“德音”。那么“德音”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禮記正義》云：

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

“德音”一定要在“天地順”“五谷昌”的“大當”的情況下才會存在。只有在這樣狀況下，再配合適宜的樂器演奏，神才會愉悅并賜福。那么這樣的國和民治的狀況是怎樣來的呢？首先是要尊崇先王道德之教，只有符和了先王之教，國家才能和順，“德音”才能真正被奏響。所以表示中正平和的樂音的“德音”，又產(chǎn)生了“先王道德之教”的含義。

《小雅 · 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箋云：德音，先王道德之教也?？祝?。昭，明也。視，古示字也。飲酒之禮，於旅也語。嘉賓之語先王德教甚明，可以示天下之民，使之不愉於禮義。是乃君子所法傚，言其賢也。

在這里，鄭玄認為“德音”是先王道德之教。他認為，在飲酒禮上旅酬的環(huán)節(jié)，嘉賓要根據(jù)所聽的樂歌，闡釋先王的道德之教，也就是闡釋先王事跡、政令的合理性、合法性以及對后人的啟示。這么看來，《清廟》不止有因為其音樂上有旋律中正平和的特點而被稱作“德音”，更重要的是，它的內(nèi)容包含了先王的神圣的、具有示范效應的事跡，而被稱為“德音”。

三、“德音”之變

到了西周末期，“詩”與“樂”分離，“詩”成了可以被單獨認識的對象，“詩”的獨特價值也被逐漸發(fā)掘。原本需要與“樂”配合，在禮典上詠誦的“詩”，由于禮崩樂壞、諸侯力征，加之王權的衰微，逐漸地脫離了“樂”和“禮”的束縛。它被貴族們根據(jù)實際情況，自由的引用與詮釋。它原本固化的、高居廟堂的“王者之跡”“先王道德之教”的意義，被逐漸地應用到現(xiàn)實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中。人們不再盲目的祭祀與崇拜，而是更加務實，強調(diào)勤政愛民，富國強兵。

由于禮崩樂壞，諸侯之間侵伐加劇，西周時期由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度維持的相對和平的狀況被打破。出于現(xiàn)實的政治需要，國家要想立足和生存，就必須修德勤政，富國強兵。以往對“神”的崇拜，逐漸轉移到對“民”的重視上來。這個時候，各國的君主成了關鍵，只有君主有德，并兢兢業(yè)業(yè)、勤政愛民，才能使一個國家富強，在諸侯的競爭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所以“君權”的地位也在不斷提高。

君權地位的“提高”，反映在“德音”一詞上，就是“德音”的主體發(fā)生了轉移。原本“德音”只能是“先王道德之教”，只有偉大的先王圣賢如文王、武王、周公、成王等人的事跡和教令才能稱之為“德音”。《新書》云：

仁行而義立，德博而化富。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治，先恕而后行，是以德音遠也。是故堯教化及雕題蜀越，撫交趾，身涉流沙，地封獨山，西見王母，訓及大夏渠叟，北中幽都，及狗國與人身而鳥面，及焦僥。

《新書》雖然是西漢的作品，但這則材料記載的卻是上古時期的事。將堯之教化稱為“德音”，可見哪怕到了西漢，“德音”為“遠古先王的教化與事跡”這一含義仍然保留了下來。然而，到了春秋時期，出于實際的政治需要，廟堂之上“先王”“神祖”的影響逐漸減弱，人們將國富民強的希冀寄托在現(xiàn)世的君主身上。所以現(xiàn)世君主的教化和政令也可以被稱為“德音”?！蹲髠?· 襄公九年》：

公子騑趨進，曰：“天禍鄭國，使介居二大國之間。大國不加德音而亂以要之，使其鬼神不獲歆其禋祀?！?/p>

很明顯，這里的“德音”指晉、楚兩國的道德教化和政令，它強調(diào)現(xiàn)世晉、楚二君的恩惠政策。由此，“德音”一詞到了春秋時期，確實由“先王”的“道德之教”“王者之跡”，轉化為了現(xiàn)世君主的道德教化和恩惠政策?！暗乱簟钡闹黧w完成了由“神”“先王”到“現(xiàn)世君主”的下移。到了戰(zhàn)國晚期，這種以君主為主體的“德音”觀念，則完全形成了。

四、結語

本文結合相關文獻材料，首先闡明了“德音”的基本含義。從“樂”的角度來講，“德音”是“中正平和的樂音”，從“詩”的角度來講，“德音”是“先王道德之教”“王者之跡”。在西周早期，“德音”的主體只能是如文王、武王、周公、成王一類的“先王”，他們的事跡和政令被稱作“德音”。人們只能在“先王”的光環(huán)下匍匐，并且對先王的事跡和政令做合理性、合法性和神圣性的論證，所謂“合德音之致”是也。最晚到了春秋時期，由于禮崩樂壞、諸侯力征，由禮樂制度和宗法制維系的和平被打破。諸侯為了應對與別國的競爭，出于實際的政治考量，不得不勤政愛民，以求富國強兵。這個時期，“德音”的主體逐漸由“先王”下達到“現(xiàn)世之君”。所以“現(xiàn)世之君”的道德教令也可以被稱作“德音”。到了戰(zhàn)國，“現(xiàn)世之君”的權威已經(jīng)完全穩(wěn)固，他們的政令教化就是“德音”，總之，“德音”的主體由“先王”到“現(xiàn)世之君”再到的轉變，反映了西周以來神權和王權不斷衰微的過程?！暗乱簟苯K于從廟堂之上，走到了世俗之中。

參考文獻：

[1]（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清）王先謙集解.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3.

[3]馬銀琴.兩周詩史[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

彭明宏，男，漢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武漢大學，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