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詩
“我的重點一直就是你?!?/p>
一
裴江月午睡正做著夢就被搖醒了。對方接連喊她的名字,她猛然睜開眼睛,心臟突突地跳。
“怎么了,怎么了,著火了嗎?!”
夏風(fēng)將淺櫻花粉色的窗簾吹起一角,外頭陽光明媚,綠樹花香,一切都是歲月靜好的模樣,唯有坐在床沿的孟初照一張極其不爽的臉,讓她一瞬間清醒過來。
孟初照瞇起眼睛,捕獵似的緩緩靠近,聲音低沉而危險:“裴江月,你剛才說夢話叫了一個名字,那人是誰?”
一向大大咧咧的裴江月頓時害羞起來,仿佛還在回味夢中與偶像見面的幸福感覺,半晌才竊笑道:“是尹約啦!”
孟初照問:“尹約啦是誰?”
“……是尹約!”
說起尹約,那裴江月可就不困了。她掰著手指頭如數(shù)家珍,說他新拍的網(wǎng)劇,新出的單曲、專輯,新參加的綜藝節(jié)目,從他帥氣的外形到溫柔的性格,毫無死角地夸了個遍。
最后,她往后一倒,仰躺在被子上,滿眼小星星,充滿憧憬地說:“要是能見到他一次,此生無憾。”
“裴江月,你的愿望可真膚淺?!泵铣跽蘸敛涣羟榈乜瘫〉?,空氣中莫名泛起一股淡淡的檸檬氣息。
裴江月從小到大被他打擊得已經(jīng)習(xí)慣了。聞言,她翻了個白眼,扭過身去不搭理他。不消片刻,她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心中立刻浮現(xiàn)出不祥的預(yù)感。她回頭一看,果然,他掏出一張表格,上書幾個大字:裴江月大學(xué)三年級上學(xué)期目標(biāo)計劃。
她就知道他大中午絕對不是來聽她說夢話的!
裴江月只看到第一行的“高數(shù)重修及格”幾個字就哀號一聲,雙手捂住耳朵,妄圖聽不到就能當(dāng)他不存在。
孟初照卻不管她有多痛苦,照本宣科地逐條念完。他每念一條,她就往被窩里鉆一分,到最后,整個人都藏進了被窩里。
孟初照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說:“這些目標(biāo)完不成,你下學(xué)期的零花錢減半?!?/p>
“孟初照,你簡直是魔鬼!”裴江月欲哭無淚,卻毫無辦法。
她和孟初照是青梅竹馬,鑒于父母工作都需要天南海北地跑,少年老成的孟初照漸漸變成她半個監(jiān)護人。上了大學(xué)后,他更是掌握了她的財政大權(quán),生殺予奪,說一不二。
孟初照挑了挑眉毛,鎮(zhèn)靜道:“不過,這次的計劃有可以通融的地方?!?/p>
裴江月聞言,一骨碌爬起來,期待他的下文。
“鑒于我也老大不小了,感情方面的問題亟待解決,”孟初照輕咳兩聲,“如果你能幫我解決這件事,以上所有條件都可以放寬?!?/p>
裴江月呆若木雞,然后堅決道:“那我寧愿付出一切把高數(shù)考及格?!?/p>
開玩笑,孟初照可是被月老拉入黑名單的人,就算哪一天公雞能下蛋,他都不可能找到女朋友。
“喂,裴江月,你能不能對自己有點信心?”孟初照伸手點一下她的額頭,滿臉恨鐵不成鋼。
信心要是管用,那她的高數(shù)早就及格了。
然而,孟初照給出的條件太過令人心動。他說,幫他找個女朋友,她可以不用早起跑步、不用控制體重、不用每天背單詞學(xué)數(shù)學(xué)——這是什么神仙日子!
裴江月擰著眉心,遲疑道:“倒可以試試,但你要求可不能太高了。”
孟初照微微一笑:“放心,我是那么吹毛求疵的人嗎?”
裴江月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好想大聲問:你不是嗎?
二
過去的十四年間,裴江月不止一次以為,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忍受得了孟初照。
她七歲那年第一次遇見他。那時,他家剛剛搬來成為她的新鄰居。第一次客套地拜訪時,他就顯現(xiàn)出了極度異常的強迫癥性格,用閩南話形容就是很“龜毛”。
彼時,孟初照站在地毯一角,穿著白色短袖襯衫和黑色短褲,皮鞋擦得锃亮,明明個頭不高,卻像個小大人一樣。
裴江月一直在偷偷打量他。他用她看不懂的挑剔目光巡視一遍整潔的客廳,最后把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緩緩皺起眉頭。
裴江月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還以為自己臉上有什么東西。她正疑惑著,他已經(jīng)徑直走過來,伸手便來解她的衣扣。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躲,脊背靠在沙發(fā)上,空門大開卻更方便他動作。好在她的碎花外套里還穿著背心,她才沒有走光。
孟初照把她的外套的所有扣子解開,然后又朝上錯一位把扣子重新系好,露出滿意的神色。
裴江月整個人都蒙了。她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經(jīng)他系過的衣服,扣子雖然錯了位,開襟兩側(cè)的碎花卻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
她咽了口口水,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那時候裴江月年紀(jì)小,詞匯量少,并不知道這叫“舍本逐末”。
但孟初照的細節(jié)控人設(shè)已經(jīng)在她的心里牢牢地扎根。
之后,裴江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帶花色的衣服全部束之高閣,再也沒穿過。
隨著年歲漸長,孟初照的這種情況愈演愈烈。
當(dāng)然并不是全無好處,比如,所有人都樂于見到他做升旗手,因為他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個音符停止時剛好把國旗升到頂端,又比如,每逢運動會前,體育老師總喜歡喊他去操場上用石灰粉畫白線。
然而,大部分時候,被折騰的還是裴江月。
“裴江月,幫我在福記買個雞蛋灌餅,要蔥,不要辣,雞蛋八分熟,香菜不要梗,烤腸打八個花刀?!?/p>
裴江月心道:我去提這種要求會被趕出去的好嗎?
在她的強烈建議之下,孟初照終于答應(yīng)換成狗不理包子。因為每個包子都能保證不多不少十八個褶,剛好滿足他的強迫癥需求。
裴江月覺得自從遇見了孟初照,她的人生就開啟了困難模式,接的任務(wù)還都是史詩級難度。幫他找女朋友什么的,一聽就令人頭禿。
于是,大三一開學(xué),裴江月就發(fā)動周圍的同學(xué),打聽是否有適配的女生。
“男嘉賓叫孟初照,二十四歲,身高一米八六,家境良好,品學(xué)兼優(yōu),跳過兩次級,目前任職于某世界五百強公司,有意向的請亮燈!”
亮燈的倒是不少,卻被孟初照毫不留情地一個個淘汰。
“一號眉毛畫得不對稱,不行。
“二號頭發(fā)太長了,不行。
“三號口紅的顏色,我不喜歡,不行?!?/p>
一沓照片被迅速瀏覽完畢,孟初照兩手空空,無辜地望著瀕臨崩潰的裴江月。
裴江月手里只剩最后一張照片,她深吸一口氣,警告道:“孟初照,禁止你再說‘不行’兩個字?!?/p>
孟初照:“好的,那我改成說‘pass’?!?/p>
……是個狠人。
裴江月心一橫,把她最中意的這張照片亮了出來。照片上的女生叫許葭,中文系女神,詩詞歌賦樣樣精通。這要是還不行,那孟初照只能去找天仙了。
在她忐忑不安的眼神下他左右端詳片刻,漫不經(jīng)心道:“這個還行?!?/p>
裴江月大大地松了口氣。
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孟初照起身要走,裴江月很是狗腿地追上去趁熱打鐵道:“那什么時候有空見一面?”
孟初照涼涼地斜她一眼,眼神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愉快,道:“你就這么想撮合我跟別人在一起?”
裴江月警覺道:“什么意思?孟初照,你不會想反悔吧?”
孟初照想了想,忽然莞爾一笑:“我不反悔,只要你不會后悔就行?!?/p>
三
裴江月想了很久,能把孟初照嫁出去——哦,不,是能把他這尊佛爺請走,自己脫離苦海,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幸福到她根本不知道“后悔”這兩個字怎么寫。
然而,終究是放他去禍害別人,她總是覺得有些對不住許葭。
好在許葭溫婉、善良,在裴江月給她打過“預(yù)防針”之后,她了然地點點頭,還反過來安慰裴江月不要擔(dān)心。
咖啡店門口,風(fēng)鈴丁零一聲,裴江月回頭,正是孟初照來了。
他身高腿長,步伐不急不緩,眉宇間從容不迫,和裴江月四目相對一瞬。她擠眉弄眼地提醒他昨晚的叮囑,眼皮都快抽筋,卻被他徹底無視。
他毫不見外地把裴江月往里擠了擠,挨著她坐下。兩個人胳膊打架,她心想昨晚絮叨了兩個小時,叫他千萬別第一次見面就在許葭的面前挑三揀四,他不會全忘了吧?
不料,孟初照笑得如沐春風(fēng),開口就是一句:“許同學(xué)的兩只耳釘不太一樣?。俊?/p>
許葭戴的是一對創(chuàng)意耳釘,一只是貓頭形狀的,一只是貓尾巴形狀的,非??蓯?。
完了,裴江月心道不妙,連忙救場:“現(xiàn)在很流行這種的,我剛才逛街也買了兩對呢?!?/p>
她表面上虛假地笑,暗地里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腳。
孟初照挪也沒挪,掉轉(zhuǎn)目標(biāo),問她:“你哪來的錢,存私房錢了?”
裴江月:“喂,你的重點抓得不對?。 ?/p>
“我的重點一直就是你。”孟初照的話語里全是意味深長。
裴江月怎么也沒想到,這一次讓他們倆相見還能把自己辛辛苦苦攢的小金庫搭進去。孟初照一回來就從她的鞋墊底下翻出來兩張“毛爺爺”,他倒是不嫌棄,吹了聲口哨,折了兩下塞進自己的口袋。
晚星初現(xiàn),夜風(fēng)輕拂,裴江月生無可戀地癱在陽臺的藤椅上懷念自己的“毛爺爺”。
其實,今天這場見面的后續(xù)還是很順利的,雙方就許葭的考研目標(biāo)進行了規(guī)劃,孟初照在一家護膚品大廠工作,還答應(yīng)送她兩套適合她的膚質(zhì)的水乳精華。
裴江月不知道孟初照喜歡上一個人是什么樣子的,但這無疑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她覺得自己前途有望,干勁滿滿地擺出一個自由女神的動作。
身后撲哧一聲笑,孟初照洗完了澡,來瞧她正在做什么。
裴江月實在是怕了他,連忙擺手道:“真的一張也沒了!”說著,她又心虛地縮回椅子,其實中空的藤椅腿里還藏了五十塊錢。
孟初照嘖了一聲:“你這么說,那就是還有?!?/p>
你是會讀心術(shù)嗎?!裴江月悲憤不已,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那你找吧,找到都是你的?!?/p>
她說完,委屈巴巴地掉起眼淚來。
“哭什么,不愿意被我管?”
“當(dāng)然不愿意,我已經(jīng)長大了?!迸峤锣倨鹱彀?,倔強地扭過頭去。
她很少這樣堅持,一直是懶貓似的逆來順受的性子,像塊任人揉圓捏扁的橡皮泥。孟初照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頭,掌心摩挲過頭頂,擦出令人舒服的溫度。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他聲音低沉地說完,拿起手機點了點。
裴江月茫然片刻,就聽叮咚一聲提示音,她掏出手機一看,被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賬消息砸暈了頭,哭都忘了哭。這是什么意思?這么多年來,他終于改邪歸正了?
“那兩對耳釘,再去買一份,湊成一樣的戴?!泵铣跽蛰p飄飄地扔下一句話,自顧自地回房了。
……她就知道,他只是為了自己順眼,絕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
四
在裴江月的牽線下,孟初照和許葭又約了兩頓飯,感情在穩(wěn)定地升溫中。
自從有了許葭,孟初照的注意力的確分散了一些,不像以前盯裴江月盯得那么緊。他每天早出晚歸的,兩人連見面的機會都少了許多。
裴江月樂不可支,放浪形骸地躺在床上吃薯片看尹約主演的小成本網(wǎng)劇,偶爾晚上還偷懶不刷牙,過得逍遙又自在。直到一天她上秤發(fā)現(xiàn)自己重了三斤,嚇得她連忙把電子秤的電池摳了下來。
掩耳盜鈴什么的,她最擅長了。
雖然每次孟初照和許葭約會總要扯上裴江月,可她很自覺地不做電燈泡,迅速吃飽了就以各種理由消失,給他們留下獨處的時間。
有一次,她借口去上衛(wèi)生間,回來偷偷看到,包廂的露臺上,兩個人并肩站著說話。許葭微微笑著側(cè)頭傾聽,也不知道孟初照說了什么,她露出驚訝的神色。
裴江月很好奇,孟初照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嗎?
正待湊近細聽,她就見許葭點點頭,孟初照把答應(yīng)過送許葭的護膚品遞給對方,雙方友好地握了握手。
裴江月不由得扶住額頭,這樣子哪里像談戀愛,明明是談合同?;仡^她得給他緊急開辦一個戀愛補習(xí)班才行。
“你,教我談戀愛?”孟初照一臉嫌棄,“你自己還是單身狗,怎么教我?”
那么多電視劇可不是白看的,裴江月誓要為自己正名:“孟初照,你別當(dāng)了人就看不起我們當(dāng)狗的,我今天就要叫你刮目相看!”
孟初照背靠沙發(fā),盤腿坐在地毯上,饒有興味地看她手舞足蹈地講解。
“你說我不該握手,應(yīng)該摟腰,”他沉吟,“怎么摟?”
裴江月嗐了一聲,一邊解說,一邊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做示范:“就這樣,懂了沒?”
她轉(zhuǎn)過頭去認真地問,生怕他不能領(lǐng)會其中的精髓。
孟初照將手掌按在她軟乎乎的腰間,在她充滿期待的目光中危險地笑了笑,輕輕地吐出三個字:“你胖了?!?/p>
裴江月當(dāng)即僵住,心里萬馬奔騰而過。
——論她是怎么又一次自己挖坑自己跳的。
“這上課呢,你、你注意力集中一點,不要想有的沒的?!迸峤聫娦型旎刈饑?yán)道。
孟初照挑了挑眉:“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還能舉一反三?!?/p>
裴江月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他按著肩膀壓在地毯上。他五官立體,眉骨、鼻梁,連帶下頜都是清晰明朗的線條。他沒有表情時,顯得很冷漠,一旦想要使壞,立刻便染上三分邪氣。
他的大拇指蹭過她的額頭停在鬢邊,四根手指靈活地把碎發(fā)撩到耳后,又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耳垂,輕笑著問:“裴老師,我學(xué)得好不好?”
裴江月在這一瞬間清楚地認識到,是自己托大,反而被教做人了。
“你什么時候這么會了?”
“小兒科而已,”孟初照的視線在她的臉上流連,在唇上停留兩秒,“我會的還有很多?!?/p>
裴江月反應(yīng)終于快了一回,連滾帶爬地逃出他的籠罩范圍。
她撫著胸口,心臟狂跳不止,副作用一直持續(xù)到晚上,連夢里尹約的臉都被替換成了孟初照的。她一個激靈醒來,喃喃道:“太可怕了……”
這件事的后果是她更加沉迷于尹約,屋子里到處都是以他為封面的時尚雜志,他的海報貼了一整面墻,孟初照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裴江月,限你一天之內(nèi)把屋子恢復(fù)原樣?!彼^疼不已,忍不住下達指令。
“我不收!”
孟初照淡淡地要挾她說:“不收,你就別想見到他真人?!?/p>
五
萬萬沒想到,孟初照工作的公司品牌找了尹約做單品大使,這可是裴江月離他最近的一次。只要她表現(xiàn)良好,孟初照就答應(yīng)悄悄帶她去攝影現(xiàn)場圍觀。
“可是,你不是不太喜歡尹約嗎?”裴江月遲疑。
孟初照握著手柄玩游戲,漫不經(jīng)心道:“我喜歡不喜歡無所謂,你想看,就帶你看?!?/p>
人無完人,孟初照是有缺點不假,但他對裴江月也是真的好。
她愛去海邊兜風(fēng),他剛滿十八歲就考了駕照,只為載著她在風(fēng)里馳騁歌唱;她想看冬天的霧凇,他就陪著她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千里迢迢地奔赴覆雪的北方;她一句喜歡會拉小提琴的男生,他家的鋼琴便落了灰,半年后他當(dāng)面為她用小提琴奏了一曲《愛的禮贊》。
裴江月性子不定,在追星這件事上也一樣。在尹約之前,她爬過許多墻頭,多到孟初照十根手指數(shù)不過來。
“追星,追星,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怎么可能只追一個?!边@是裴江月的至理名言。
見到尹約的那天,裴江月激動不已。
朝尹約要簽名時,她緊張得都結(jié)巴了,半天也沒能表達清楚一句話,還是孟初照實在看不下去,替她說完。
“你好,孟初照?!泵铣跽粘s伸出手,自我介紹得很簡短。
尹約笑起來,雖然小有名氣,他人卻很禮貌。二人握過手,他忽然提議一同吃晚飯。在場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準(zhǔn)備收工,大家便一起去吃火鍋,裴江月被裹挾著,開心得暈暈乎乎,只顧著拍照發(fā)微博。
“在玩微博?”酒過三巡,尹約突如其來地朝她搭話,“有關(guān)注我嗎?”
裴江月受寵若驚,當(dāng)即表明鐵粉身份:“當(dāng)然有!我還關(guān)注了后援和超話,我的超話等級都十級了!”
她亮出手機屏幕給尹約看,卻被旁邊的孟初照收走。
“吃飯?!泵铣跽瞻阉念^扭回來。
裴江月吐了吐舌頭,席間行起酒令,又熱鬧起來。
臨走時,裴江月還依依不舍,扒著車窗和尹約揮手作別。
“真是個溫柔的人??!”回家路上,裴江月回味著感嘆。
孟初照開著車,觀察路況的間隙迅速瞥她一眼,方向盤一轉(zhuǎn),拐入小路,道:“裴江月,心愿已了,以后不要再見他了。”
裴江月完全沒有抓住重點,在副駕駛座上彈了一下,腦袋撞到車頂,驚喜道:“什么,以后還能再見?”
此時此刻,孟初照非常想毒舌一下,然而,想起她方才稱贊尹約的“溫柔”二字,只能硬著頭皮哼一聲,以表不滿。
“他對你這么重要?”孟初照瞥她一眼,問。
裴江月看了看他陰晴不定的臉,摸不清其中門道,撓頭說:“是挺重要的啊……可是你才是最重要的!”
“……算你有點良心。”孟初照勉強道。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裴江月福至心靈地補充完后半句,瀕臨奓毛邊緣的孟初照貌似被安撫下來。她撫著胸口,心虛地長舒一口氣。
路燈光影在車內(nèi)巡回,裴江月的手機叮咚一聲,她開鎖一看,竟然是尹約給她發(fā)的微博私信,邀她下個星期去影視城探他的班。
裴江月做賊似的調(diào)整好角度,避開孟初照的注意,心里既甜蜜又痛苦。尹約竟然主動約她,可是她逃不開孟初照的魔爪,實乃人間慘劇。
真的太艱難了,孫猴子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翻出如來佛祖的五指山?
六
裴江月貢獻了有史以來最精湛的演技,才把孟初照騙去和許葭約會,自己孤身一人奔赴影視城。
她買了熱飲和水果分發(fā),在江邊的冷風(fēng)里被凍得鼻頭通紅。尹約拍完最后一場戲,塞過來一個粉色的暖手寶,她感動不已。
第一次來片場,她看什么都好奇。尹約帶著逛了一圈,她的手機就響了,她手一抖按掉,幾秒鐘后,手機鈴聲又響起,堪稱鍥而不舍。
“是孟初照?”尹約笑著問。
裴江月點點頭,這個電話,她可不能接。為了偽裝自己還在家的假象,她剛才發(fā)了一條正在看電視的朋友圈。萬一露餡,她絕對會被罵得很慘。
“他很在乎你,”尹約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是你男朋友?”
裴江月被“男朋友”三個字嚇得嗆到,捂著胸口咳嗽不止,倒著氣否認:“不,不是,你別誤會?!?/p>
“你怕我誤會什么?”四目相對,他狀似不經(jīng)意地一問,勾得裴江月的心猛然一跳。
從影視城回來,裴江月光榮病倒,吸著鼻涕躺在床上哼哼。
體溫計上顯示的溫度飆到三十九攝氏度,孟初照一甩,將里面的水銀甩到底,轉(zhuǎn)身摳出一片退燒藥塞到她的嘴里。
“吃了就睡覺。”他叮囑道。
裴江月乖乖地應(yīng)下,待他關(guān)上房門出去,立刻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和尹約訴起苦來。
半個月后,裴江月感冒好了,又瞞著孟初照去見了尹約一次。
然而,這次她不太走運,尹約開車送她到小區(qū)門口,正好撞見孟初照丟垃圾回來。
兩個男人視線交匯,空氣里是裴江月看不懂的風(fēng)云詭譎。
她心虛地跟著孟初照回到家,站在玄關(guān)不敢動彈。客廳里燈光明亮,照得他五官深邃。他靜靜地望著她,出乎意料地沒有生氣。
“江月,過來。”
裴江月蹭過去,被他不容分說地拉到沙發(fā)前坐下。
孟初照沉默好一會,似乎在考慮如何開口。他抿了抿唇,認真地問:“江月,你喜歡他?”
喜歡這個詞是有歧義的,但是,通過他的眼神,裴江月知道他說的是那種走心的喜歡。
“……我不知道,可能有點吧?!迸峤乱粫r間也分辨不清。
孟初照嘆了口氣:“江月,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剛升任了市場部副總?!?/p>
以他這個年紀(jì)坐到這個位置,算得上是開了掛一般的速度,裴江月崇拜地哇一聲,又疑惑:“可是跟這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
手機鈴聲驀然響起,孟初照擺了擺手,徑自走去書房接電話。
裴江月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躡手躡腳地貼著門偷聽。她總覺得孟初照怪怪的,好像瞞著她什么。
書房門的隔音效果很好,偶爾漏出一兩句話,是因為孟初照控制不住音量。
“……一個十八線小明星,爬到我頭上來,下個年度的代言早就定好了,不可能換人。
“棘手是有點,魚死網(wǎng)破不至于,總之,我會盡力保護好我的人。”
孟初照掛了電話,揉了揉眉心。
裴江月打開一條門縫,將腦袋探進去,小心翼翼地問:“你說‘你的人’,指的是我嗎?”
孟初照腦袋里都是應(yīng)對方案,頭疼地搖了搖手,將轉(zhuǎn)椅轉(zhuǎn)過一百八十度,背對門口,明顯不想說話。
落地窗外是燈火通明的城市,光芒在他眼中映成一片星河。他扶著額頭,低低地自言自語一句:“對號入座倒是挺自覺的?!?/p>
七
裴江月對尹約的感情很復(fù)雜。她是把他當(dāng)偶像喜歡過,可見面之后,她發(fā)現(xiàn)他似乎并不是那么遙不可及,甚至對她會有曖昧的回應(yīng)。她喜悅又忐忑,也會幻想和他在一起的結(jié)局,畢竟人人都期待美好,哪怕不夠現(xiàn)實,誰還沒想過假如中獎五百萬要怎么花呢。
但她沒想到打臉來得這么快,吃瓜吃到自己的頭上。
一條“尹約疑似被私生飯勒索”的話題,于晚八點黃金時段登上了微博熱搜榜。裴江月抱著維護自家哥哥的一腔怒氣點進去一看,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上站在尹約車旁的人赫然就是自己。
營銷號提供的證據(jù)還有一張微信聊天記錄截圖,斷章取義,只截了尹約說的幾句話,他是開玩笑說過要給她打錢花。
真是開局一張圖,其他全靠編。
尹約的粉絲團反應(yīng)很快,通過照片扒出了她的個人信息。她的微博立刻被各種謾罵淹沒。沒有人去思考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不合理之處。她頭一次體會到網(wǎng)絡(luò)暴力的可怕之處。
孟初照風(fēng)塵仆仆地進門,一邊打電話,一邊拿過她的手機,關(guān)閉接收所有的評論和私信,順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對,刪帖,撤熱搜,動作要快,多少錢都無所謂,我出得起。”他飛速地朝電話那頭的人說。
一個電話還沒掛斷,另一個又打進來,他皺起眉頭,極其不淡定:“我要的律師函呢?黃花菜都涼了,竟然還沒寫好嗎?”
十分鐘后,孟初照終于喘了一口氣,松了松領(lǐng)帶。
事已至此,裴江月再傻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孟初照明明囑咐過她,不要再和尹約見面,是她一意孤行造成這樣的后果。
“對不起,孟初照,”她捂著臉,泫然欲泣,“你罵我吧?!?/p>
裴江月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迎接一場暴風(fēng)雨了,卻沒想到下一秒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溫度和雪松氣息鋪天蓋地地將她包圍,像是陷入一場松軟得像云朵的夢,她感覺到掌心撫過脊背,然后身體一輕,被他抱著坐上他的膝蓋。
他一只手摟著她的腰,一只手安撫地捏她的后頸,溫?zé)岬拇津唑腰c水似的蹭過她毛茸茸的鬢角,用一種全身心的姿態(tài)安撫著受到傷害的她。
她縮在他的懷里,驟然意識到了很多從前被忽略掉的東西。從小到大,她一有不會做的題目,他一定會教她;她在學(xué)校里受了委屈,他一定會幫她討回公道;她遇到任何問題,都是他站在她的身前。
裴江月想起尹約說過的,孟初照很在乎她,正因如此,她被用來要挾他。
你看,騎士無論多么英勇,依舊有名為公主的軟肋。
——我會盡力保護好我的人。
裴江月眼眶一熱,落下淚來。
那晚孟初照徹夜未眠,雙眼通紅地盯著這件事平息下去。日出的時候,他穿著起了褶皺的白襯衫站在陽臺上喝咖啡,肩背挺直寬闊,渾身被鍍上新生的光芒。
裴江月磨蹭到他的身邊,顧左右而言他,東拉西扯半晌,還是沒能說出最重要的那句話。
實在是她不知道怎么開口,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況且她對孟初照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喜歡,甚至是接近親情的存在。
孟初照心思敏銳,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狐疑道:“裴江月,你到底想說什么?”
裴江月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樣險些蹦起來,要捅破窗戶紙的手立刻縮了回去。正在這時,孟初照的手機響了,來電人是許葭。
裴江月驀然從熾熱的狀態(tài)中冷靜下來,咬著唇盯著屏幕上的兩個字,心里仿若落下一場漫天飛舞的大雪。
太遲了啊,裴江月對自己說,你忘了,他已經(jīng)是別人的男朋友了。
八
如果有人能采訪到裴江月,她的回答一定是“當(dāng)事人表示后悔,非常后悔”。
許葭是她親自保媒拉纖介紹給孟初照的,她哪里好意思去和人家說要人家把人還回來呢。況且,還給她什么的根本不現(xiàn)實。孟初照不是個物件,而是有感情的人,人家兩情相悅,怎么輪得到她置喙。
“來不及了,幫我系一下領(lǐng)帶?!?/p>
裴江月像伺候要上朝的皇上的妃子似的,手忙腳亂地幫他系好領(lǐng)帶,整理領(lǐng)口,又把衣服下擺塞進西裝褲里。幫他打理妥當(dāng),他便出門去上班,臨走時說:“晚上和許葭一起吃飯,你也來?!?/p>
自己挖坑給自己跳這方面,裴江月就沒輸給過誰。她欲哭無淚:“我能不能不去啊?”
“不能?!泵铣跽振g回她的請求。
奇怪的是,晚上許葭以堵車為借口,遲遲沒有出現(xiàn)。包廂里只有裴江月和孟初照兩個人,她拿筷子尖數(shù)米粒,根本沒有胃口。
“裴江月,你今天不開心?”孟初照一眼看穿她的心不在焉。
裴江月忽然覺得委屈,她是不開心,并且她不開心全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都怪他平時總欺負她,害她逃得遠遠的,沒能早點辨明自己的心意。
“我喜歡的人成了別人的男朋友,當(dāng)然開心不起來?!彼龤夤墓牡?。
孟初照雙手的指尖對在一起,歪頭問:“你怎么知道他成了別人的男朋友?”
裴江月心煩意亂,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問題問錯了重點,只覺得事到如今他還想抵賴,不由得憤慨道:“我就是知道?!?/p>
她的音量失控,話音落下后,一室寂靜。她顫巍巍地對上孟初照的眼眸,而他竟然在笑,虹膜泛著水面一樣的波光,說:“裴江月,你不知道,他沒有成為別人的男朋友。”
“什、什么?”
他說著,站起身朝她走來。她的心沒由來地開始狂跳,后背忍不住緊緊地貼在椅背上。
“你從小做選擇題都蒙不對,就別瞎猜了……”孟初照的后半句話隨著驀然靠近的臉龐而模糊,裴江月的意識頓時丟盔卸甲、望風(fēng)而逃,臨走前還抓緊時間讓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那時送給許葭的護膚品,原來是用來賄賂她和他偽裝成情侶的“贓物”,可憐只有裴江月被蒙在鼓里,患得患失。
裴江月嗚嗚兩聲表示不滿,孟初照退開寸許,低頭看著面色緋紅似云霞一般的她,然后伸手遮住了她小鹿一樣的雙眼。
她今天的眼線畫得不對稱,然而沒關(guān)系,這并不妨礙他再度傾身下去,在無邊的夜色里,吻住心儀已久的一彎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