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
大災大難不會使我悲傷,我親眼目睹過戰(zhàn)爭,人類的殘酷暴行令我們發(fā)出恐懼和憤怒的吶喊,但絕不會令我們像看到某些讓人感傷的小事那樣背上起雞皮疙瘩。有那么兩三件事至今仍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像針扎似的,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又細又長的創(chuàng)傷,我就給您講一講其中的一件吧。
那時我還年輕,有點多愁善感,不太喜歡喧鬧。早上,我喜歡獨自一人在盧森堡公園的苗圃里散步。
這是一座幾乎被人遺忘的上個世紀的花園,綠籬隔出一條條狹窄、規(guī)整的小徑,顯得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新衣裳。
有人說:“王淡人很傻?!蓖醯耸怯悬c傻。去年就辦了一件傻事。
去年鬧了一次大水。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兩丈,大街成了大河。大河里流著箱子、柜子、死牛和死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被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jié)結(jié)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里來往奔波,為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zhí)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的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非常幽靜。在這個迷人的小樹林里,有一個角落完全被蜜蜂占據(jù)了。它們的小窩搭在木板上,小門朝著太陽。走在小路上,隨時都能看到金黃色的蜜蜂,它們是這片和平地帶真正的主人,是清幽小徑上真正的漫步者。
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來這里散步的人。有時,我會迎面遇上一個小老頭兒。
他穿一雙帶銀扣的皮鞋、一條帶遮門襟的短套褲和一件棕褐色的長禮服,戴一頂長絨毛寬檐的灰禮帽,想必是太古年代的古董。
他長得很瘦,幾乎是皮包骨頭;他愛做鬼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別系在四個水手的腰里,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能有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人們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只船在驚濤駭浪里顛簸出沒,終于靠近了那個孤村,大家發(fā)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后,那個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匾。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nèi)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臉,也常常微笑。他手里總是拿著一根金鑲頭的華麗手杖,這手杖對他來說一定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紀念意義。
起初,這老人讓我感到怪怪的,后來卻引起了我莫大的興趣。
一個早晨,他以為周圍沒人,便做起一連串奇怪的動作來:先是幾個小步跳躍,繼而行了個屈膝禮,接著用他那細長的腿來了個還算利落的擊腳跳,然后開始優(yōu)雅地旋轉(zhuǎn),把他那木偶似的身體扭來扭去,又可笑地向空中頻頻點頭致意。原來他是在跳舞呀!
跳完舞,他又繼續(xù)散起步來。
我注意到,他每天上午都要重復這套動作。
我想和他談一談。于是有一天,在向他致禮以后,我開口說:“今天天氣真好啊,先生?!?/p>
他也鞠了個躬:“是呀,先生,真是和從前的天氣一樣?!?/p>
一個星期后,我們成了朋友,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世。在國王路易十五時代,他曾經(jīng)是歌劇院的舞蹈教師。他那根漂亮的手杖就是德·克萊蒙伯爵送給他的一件禮物。一跟他說起舞蹈,他就絮叨個沒完沒了。
有一天,他很知心地跟我說:“先生,我的妻子叫拉·卡斯特利。如果您樂意,我可以介紹您認識她,不過她要到下午才上這兒來。這個花園就是我們的樂園、我們的生命,過去給我們留下的就只有這個了。如果沒有它,我們簡直就活不下去。我和妻子會在這兒度過一整個下午。我上午就會來這兒,因為我起得早。”
我一吃完午飯就立刻回到公園,不一會兒就遠遠地望見我的朋友彬彬有禮地讓一位穿著黑衣服的矮小老婦人挽著他的胳膊。她就是拉·卡斯特利,曾經(jīng)深受那整個風流時代寵愛的偉大舞蹈家。
我們在石頭長凳上坐下,那時是五月,陣陣花香在潔凈的小徑上飄溢,溫暖的太陽透過樹葉灑在我們身上。拉·卡斯特利的黑色連衣裙浸潤在春暉里。
“請您給我解釋一下小步舞是怎么回事,好嗎?”我對老舞蹈師說。
他意外地打了個哆嗦。
“先生,它是舞蹈中的皇后,王后們的舞蹈。您懂嗎?自從沒了國王,也就沒有了小步舞。”
他開始夸張地贊美起小步舞來。可惜我沒聽懂。
突然,他朝一直保持沉默和嚴肅的老伴轉(zhuǎn)過身去:“艾麗絲,讓我們跳給這位看看,讓他知道什么是小步舞,你樂意嗎?”
于是,我看見了令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他們時而前進,時而后退,像孩子似的裝腔作勢,彎腰施禮,活像兩個跳舞的小木偶,只是驅(qū)動這對木偶的機械已經(jīng)有點兒老舊了。
我望著他們,一股難以言表的感傷觸動著我的靈魂,我仿佛看到了一段既可悲又可笑的幽靈舞,看到了一個舊時代的幻影。
他們突然停了下來,面對面佇立了幾秒鐘,出人意料地相擁著哭了起來。
三天以后,我動身去外省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當我兩年后重返巴黎時,那片苗圃已被鏟平。失去了象征舊時代的花園,再也感受不到舊時的氣息,再也看不到幽寂的小樹林,他們會怎樣呢?
這些回憶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像一道傷痕留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