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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如期而至

      2020-09-10 07:22:44劉起倫
      綠洲 2020年4期

      劉起倫

      1

      堂兄劉志飛和我,兄弟倆最后一次面對面坐在一個小酒館吃火鍋吹啤酒瓶子,是二○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我清楚記得那是一個周末,連續(xù)下過幾天雨之后,太陽好起來了。那天天空蔚藍(lán),大自然的生花妙筆不僅繼續(xù)在暮春的空白處添枝加葉,也將堂哥劉志飛心里涂抹得姹紫嫣紅,煞是熱鬧起來。

      一大早,劉志飛起床,在他居住的小區(qū)門口的“老米粉”店胡亂吃了一碗肉絲米粉,便匆匆從北辰三角洲那邊趕到雙擁路這一段的瀏陽河堤,在一個供人們休閑的長條石凳坐下。他仰頭眺望,燦爛的陽光喜氣洋洋地照著大地,他相信它更像一個美好的預(yù)言籠罩這座古老城市。偶爾有群鳥富有彈性地翱翔,也把他的想象引入無窮碧霄。他身邊,穿城而過的這條河因接連幾天的春雨豐滿了,像一個走出山村來到城市的美麗村姑,別有一番婉約妖嬈的韻致。又像一首抒情詩唯美又動人的長句。如此宜人的景色,讓一向安靜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的劉志飛不得不借用一位偉人的詩句高聲感嘆: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他相信,同樣的美景、如畫的美景,也一定會吸引臨河那一排排高樓無數(shù)個窗戶中的一個里的她出來,以成全他們的一次偶遇。

      等待中,劉志飛用華為手機(jī),拍了藍(lán)天、白云、身邊的河流、河堤下的花草、河灘上的垂柳和蘆葦,夠填滿一個九宮格時,他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美好的一天,是從一條愛的河流上游流下來的。

      劉志飛最終沒有等來她,等到了蹭飯的我。我就是被他發(fā)的朋友圈引來的。我一直不明白,放著手機(jī)電話、短信、微信不用,他非要信賴自己的所謂第六感。失望之余,他最終還是給她發(fā)了微信。她回復(fù),一大早就和同事乘高鐵去桂林了。

      “我,雖不是英雄,但為她的美,一再折腰?!痹谒姆狡很囌颈甭芬粋€叫“背鍋俠”的火鍋店坐下后,劉志飛對我說。這是劉志飛第二次帶我來吃火鍋了。還是老樣子,鴛鴦鍋底,他吃不辣的一邊,我則要“變態(tài)辣”;他喝常溫啤,我要冰啤。劉志飛告訴過我,他腸胃一段時間以來不太好,只要吃辣一點(diǎn)冷一點(diǎn),保準(zhǔn)會拉肚子。

      而且劉志飛與我的酒量不在一個數(shù)量級,按老規(guī)矩,他只要一瓶常溫啤酒,我則點(diǎn)六瓶冰啤。劉志飛打趣過我:“李白斗酒詩百篇。你不寫詩真是對不起上天賦予的好酒量?!蔽乙稽c(diǎn)也不謙虛地回應(yīng)他:“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如果哪天你對不住兄弟我了,我就打造一個巨大的木制酒瓶,里面裝滿酒,我騎著它,在一個慘淡的月夜,從瀏陽河下水,經(jīng)湘江、匯洞庭、入長江、奔東海,再也不陪你玩了!”這次,我們?nèi)匀皇敲鎸γ孀?,不對等地喝著,話題繞來繞去就是繞不開“她”。讓我很有些看不起他。

      “你的志向就這樣偃旗息鼓了,因一個女人?你從此低下高傲的頭顱、收攏飛翔的翅膀?”我“嗤”了一聲。

      “唉,二十歲,我志在四方;三十歲,我志在四方坪!”

      去年,劉志飛滿三十歲,注冊了一個專門做建筑防水材料和施工的公司,也算得上是“立”了。他很自豪,對這一行他有豐富的知識儲備,施工實踐也已駕輕就熟,還有一定的人脈,業(yè)務(wù)開展得還不錯。今年,我滿三十歲,租住在部隊家屬院里一個老鄉(xiāng)的不到十二平米的雜物間里,每天在昏暗燈光下,在一個舊得不能再舊的筆記本電腦——那是大學(xué)畢業(yè)時同寢室一個富二代同學(xué)送我的——碼字,寫小說和涂鴉一些不著邊際的分行文字。再苦再累再窮,我都不忘初心、矢志不移,我就是要成為當(dāng)今最好的作家。

      我和劉志飛同一年從老家同一所中學(xué)考到省會長沙。他讀湖南大學(xué)建筑系,我則進(jìn)了湖南師大中文系。我們穿開襠褲就一起玩,后來小學(xué)、初中、高中,我們從來沒分開過。到了大學(xué),雖不是同校,但兩所大學(xué)緊挨著的,與同一所大學(xué)并無區(qū)別。

      我在大學(xué)期間便嶄露頭角,在《詩刊》《星星詩刊》這樣一些大刊都發(fā)表詩歌,還應(yīng)邀參加過《星星詩刊》舉辦的“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每次,只要我拿到稿費(fèi),二話沒說,便約劉志飛一起到墮落街的小館子吹啤酒瓶子。當(dāng)然,這樣的機(jī)會畢竟次數(shù)有限。正當(dāng)我自以為可以在中國詩壇傲視群雄,高歌猛進(jìn),顧盼自雄時,寫出的作品投出去總是石沉大海。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進(jìn)了一家較大的民企當(dāng)文案,收入還算可以,只是每天寫些死氣沉沉的公文,而且還沒完沒了地加班,讓我越來越喘不過氣來。離開文學(xué)和詩歌,我活得生不如死。干了不到三年,毅然辭職。在那間開門就碰到窗的狹小雜物間,放一張桌子一條凳子和一張單人床,便當(dāng)上了“專職作家”。我還在墻上貼一張自己的墨寶以勵志:我窮,我快活;我寫,故我在!

      如果連續(xù)幾天吃泡面吃得兩眼冒金花看不清屏幕時,我就去找劉志飛,改善一下伙食。他從來沒煩過我,每次都心甘情愿買單陪我下館子,對我游手好閑坐吃山空毫無節(jié)制的生活從不加以指責(zé)。我許諾給他的回報是,哪一天他發(fā)跡了,成了上市公司老板,我將親自捉刀代筆以我的滿腹錦繡為他立傳。

      這是我第三次和劉志飛下館子聽他喋喋不休說一個女子了,我知道他已經(jīng)可恥地墜入愛河,迷上了一個女子了。這同樣意味著我以后需要改善伙食再找他可能就不如以前方便時,我內(nèi)心的緊張不言而喻。本能驅(qū)使我要打破。

      “愛情和財運(yùn)一樣,來臨時,門板都擋不??!”劉志飛說,他滿臉的喜氣洋洋,眼眸熠熠生輝??吹剿兆碛跓崆械幕孟胫胁荒茏猿郑覄t更加神情黯然。我喝下一大杯后,還是在臉上堆出了笑容,我理應(yīng)表示高興不是?

      酒足飯飽,臨分別時,我說,下一次記得將豬寶寶儲錢罐抱來給我瞧瞧。

      豬寶寶儲錢罐?劉志飛一臉茫然。十歲那年,劉志飛嫁到韶關(guān)去的姑媽回老家過年,送給他一只豬寶寶儲錢罐,讓我和村里很多小朋友羨慕得不行。

      “就是你嘴里沒停過的那個她!我倒要看看砸開了能給我?guī)矶嗌袤@喜?!蔽彝{劉志飛:“你一邊向我炫耀,一邊又將她雪藏,不與我這個兄弟見面,下次沒見著,以后就永遠(yuǎn)不要讓她見我?!?/p>

      “下次,下次,一定帶你嫂子與你這個叔叔見面!今天,先告訴你名字。她叫張小穎。聰穎的穎?!?/p>

      “呸,恬不知恥!還嫂子了,你們扯過稅票啦?”

      “扯稅票”是我們老家的一個暗語——小時候,哪個家里養(yǎng)了年豬,要在臘月屠宰,必須先到鎮(zhèn)里稅務(wù)所開稅票,屠戶才敢下刀子。——后來被引申為男女打的結(jié)婚證。

      “這個嘛,嘿嘿……”劉志飛笑得有些尷尬。笑畢,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純銀手鐲,遞到我手里。我接過鐲子,有點(diǎn)沉,它造型簡單,沒有繁復(fù)的雕塑,像一根圓圓的麻繩,直徑大概有零點(diǎn)八毫米,反而體現(xiàn)出質(zhì)樸高貴之美。劉志飛滿臉嚴(yán)肅地說:“這是我奶奶戴過的,后來傳給我母親,母親臨終時又交給我,希望戴在她兒媳婦手腕上。我沒能在母親生前完成她的愿望,但我終究要實現(xiàn)她的這個愿望的?,F(xiàn)在,我想,應(yīng)該是找到了它的新主人?!?/p>

      我將手鐲還給劉志飛,慎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過了五一節(jié),我要隨省作協(xié)一個采風(fēng)團(tuán)去懷化芷江、洪江、通道和會同采風(fēng),來回一周時間吧。沒有群眾監(jiān)督,你要好自為之!哦,對了,你腸胃總出毛病,抽空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現(xiàn)在想來,那天真有些奇怪,和劉志飛在小酒館門口分別各奔東西時,我沒有像以往那樣邁著輕快的步子頭也不回地瀟灑走開,而是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在背后長時間地望著劉志飛,直到他邁著一個理想主義者有點(diǎn)滑稽的步伐消失在一個街道的拐角處。

      2

      誠如劉志飛所說,一個人倒霉時,喝涼水都塞牙;運(yùn)氣來時,門板擋不住。這真是一條真理,對行走在塵世的每個人都適用。

      自從那家企業(yè)辭職之后,我一門心思放在文學(xué)事業(yè)上,還是沒有大的起色,除了偶爾在一些省級刊物發(fā)幾首詩作外,在越來越熱鬧的詩壇基本上是沉寂的。難道我江郎才盡了?我不認(rèn)命,卻不能不接受這命里的荒年??墒?,就在上個月中旬,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起先,還以為是哪個窮極無聊之人的惡作劇——邀請我參加一個采風(fēng)團(tuán),所有開銷全包外,還給每個參與采風(fēng)的作家詩人五千元勞務(wù)費(fèi)。直到那人加我微信,將活動安排發(fā)給我,才知道中彩了!

      “是西岸老師吧?”

      這趟高鐵在懷化南站下來的旅客并不多。在出站口,一個美女往我身邊一站,微笑著喊我。我砰然心動。她笑得太好看了!雙唇微閉,右嘴角的臉頰有粒黃豆般大小的酒窩。

      “大多數(shù)人都這么喊我?!睘榱嘶钴S氣氛,我靈機(jī)一動,用了玩笑的口吻,顯得比較放松。其實,在美女、尤其陌生美女面前,我一向比較局促。

      “大多數(shù)人?那少數(shù)呢?”

      “西岸,或劉西岸?!?/p>

      “哈哈,西岸兄真幽默!我是蕭影?!笨磥碛行Ч?,美女和我一下攀上親戚了,稱呼我將名字的后綴換成“兄”了。

      “妹妹名字這么美,早記住啦。這么美的人,也鐫刻進(jìn)心里了!”既然你喊我“兄”,我就湯下面呼她“妹”了。我越發(fā)輕松。原來和美女打交道不是什么難事,只要會耍嘴皮子。

      我得描繪一下這位讓人一見就舒服的美女——不笑時,她睫毛彎翹,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幽深的秋潭,看著我忽閃忽閃的勾魂。她臉龐細(xì)嫰紅潤,下巴尖細(xì),身材修長,胸豐盈挺拔充滿活力。我預(yù)感,生命里該來的那個人來了?!姨貏e喜歡她的雙手,十指纖纖。一次做完愛后,我還與她十指相扣,久久不愿松開。別人說這是天生弄琴的手,可惜出身寒微,沒這個命。她感嘆。我則說,不可惜啊,我就是你的一件樂器,在你的撫弄下,發(fā)出生命里最美妙的聲音!不過,我希望我是你唯一的樂器。這,當(dāng)然是后話。

      車上坐下后,她和我互留了電話和微信。她的昵稱是“山野梔子花”。頭像也是一朵怒放的梔子花。我問,鄉(xiāng)下長大的?她頷首微笑算是回答。喜歡梔子花?我接著問。那當(dāng)然。她問答得干脆。應(yīng)該有點(diǎn)什么寓意吧?你猜!我昵稱是山野榆木疙瘩。我又適度調(diào)皮一下。她甜甜地笑一聲:看過汪曾祺的《老味道》嗎?哦,明白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我像讀小學(xué)時當(dāng)老師或班干部面背書一般,念道:“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她滿臉驚訝和歡喜,盯著我。我說,我感覺你不像是一朵山野梔子花,應(yīng)該是深谷幽蘭,也不對。怎么說呢?你身上彌漫一種特殊氣質(zhì),是那種將古典的抒情和現(xiàn)代嶄新經(jīng)驗很好地融合在一起的某種東西。我突然想到一個絕妙比喻,我對著她耳朵悄悄說:你身體里蕩漾著一顆少女的春心和江湖心。她臉一紅,把頭一偏,又轉(zhuǎn)過臉來,眼眸含情,嗔怪我一聲“痞”。我想她其實很受用的。

      接下來有一會兒沉默,我們都把臉看上車窗外,想著各自的心事。突然,我想,盡管大學(xué)畢業(yè)都好幾年了,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來自山野的傻小子,如今寄身都市紅塵,總在夜深人靜時,獨(dú)自躺在床上放任春心和想象萌動。這樣想著,突然“噗嗤”笑出聲來。我想此刻我的臉上一定寫著波詭云譎,而我的笑因為意味不明而略帶一種神秘的滄桑感。她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怪怪地看著我。

      所有受邀請的嘉賓晚飯前趕到懷化,在華天賓館匯合集中。安排好房間,然后定好時間在宴會廳就餐。而出資人銀翔卻沒露面,說是正好有一筆重要業(yè)務(wù)要處理,人在貴州。為此,授權(quán)組織者蕭影一個勁表示歉意。受邀嘉賓很多人不高興了,覺得不可思議,被怠慢了。也難怪,這些大多是成名人物、大咖,太不習(xí)慣被怠慢,冷不丁遇到這種情況還以為不是真的,有幾個便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那個剛剛出版長篇小說《北正街》的小說家大頭,對著蕭影就是一頓數(shù)落,不就一小老板嗎,譜擺得也太大了!蕭影臉一紅,還得陪笑臉,說出一連串對不起。我無所謂,有吃有喝有玩,還有包。我開心。我冷眼旁觀。我也為蕭影抱屈。

      3

      采風(fēng)活動行程安排:懷化市——芷江——洪江——通道——會同——懷化市。

      第二天早晨在賓館吃過自助早餐,一行人坐一輛考斯特開啟沿途的采風(fēng)。車廂每排三個座位,靠司機(jī)那邊兩個連坐,中間過道,靠左是單人位。作家們上去后,大部分人主動往后走,大頭上去后一個人金刀大馬坐在緊靠司機(jī)后面的第一排,還將自己隨身攜帶的手包占著一個座位。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我在心里罵了一句。蕭影要帶車,坐在左邊第一個位子,我年輕,讓大家先上去后最后上車,只有蕭影后面那個位置空著,我很樂意緊挨著她。人們的潛意識里容易約定俗成,大家會習(xí)慣這么坐下去,接下來有好幾天啦!

      昨天晚飯后是自由活動,大咖們自然有各種方式打發(fā)一個愉快自由的晚上。蕭影給我發(fā)了條信息,如果方便,是否一起散散步、找個茶室喝喝茶?我當(dāng)然再方便不過了。喝茶就是聊天,漫無目的或者目的明確。她告訴我,她是第一次到懷化來。她還告訴我她是一年半前,在廣州到長沙的高鐵上認(rèn)識銀翔的,那天因為臨時趕車,一二等座票沒有了,她才狠狠心讓自己“升格”到商務(wù)座倉,她的鄰座就是銀翔。她說,也就三個小時,本來不可能和一個陌生人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可那天我在翻閱一個詩人老鄉(xiāng)起倫送我的新詩集《遼闊的深秋》,因為詩歌,他主動和我搭話。一路上聊得很投機(jī),到長沙后,他想邀我吃飯,我謝絕了,但同意他的車送我回單位。我們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之后,他到長沙辦事,如有空都約我一起吃飯、聊詩歌。我對他的印象還算好。蕭影還解釋,昨天,銀翔的確臨時有筆重要生意,并不是有意怠慢各位老師。我開了個玩笑,感謝老天,他不在,我才這么有艷福。

      和美女單獨(dú)在城市的萬家燈火下漫步街頭、共處一室聊天喝茶,我平生還是第一次。想想都那么美!我懷著愉快的心情偷偷掃視車廂,有的在閉目養(yǎng)神;有的端起自帶的茶杯,小口啜茶,以助消化胃里的美食;坐在最后面的兩個散文家在討論股票,然后同仇敵愾義憤填膺罵證監(jiān)會,像是在罵謀財害命的人渣。

      “關(guān)于我的小說,只有一句話,我會告訴你想知道的東西,但我從不會告訴你真實?!笨赡芤驗殂y翔沒能陪各位大咖,為了安撫表現(xiàn)最激烈的大頭,也或者為了消解途中的枯燥乏味,蕭影和大頭主動談起他的小說,拿出了小學(xué)生的虔誠。大頭當(dāng)仁不讓地當(dāng)起了老師。

      “哇,您的話太深奧了!”

      “呵呵,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卡爾維諾。順便說一句,這位倒霉的意大利人,一九八五年九月,在海濱別墅猝然死去,從而與當(dāng)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失之交臂。這年夏天,聲名如日中天的卡爾維諾去哈佛講學(xué)突然患病,主刀醫(yī)生表示還從未見到過一個構(gòu)造如此復(fù)雜精致的大腦。”大頭可不能放棄這樣一個在眾人尤其在漂亮女人面前顯擺的機(jī)會。他滔滔不絕。

      看到蕭影崇拜的樣子(我認(rèn)為這是蕭影假裝出來的),大頭更為自己的博學(xué)多才沾沾自喜,目光掃視車上每一個人,一副傲慢又淺薄的虛榮嘴臉。

      當(dāng)大頭目光掃到我時,我無法淡定,我的目光迎了上去,從鼻子里噴出一股不屑的氣流。

      大頭估計讀懂了我的意味,挑釁地問:“詩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在我旅途的終點(diǎn)?!北緛?,在這些成名人物面前我多少有些自慚形穢,但想起這是大頭的挑釁,便激起我的斗志,我輕慢地回答他。每個人的名字不都印在活動冊子上了嗎!而且為了活動聯(lián)絡(luò)方便,組織者還特意建了個“懷化采風(fēng)”微信群,我在群里的昵稱也是我本名。

      采風(fēng)團(tuán)受邀請作家詩人一共不過八九個,我已知道每一個人姓甚名誰,對上號了。不過,我也從來沒有稱呼他某某老師,在我心里,他僅僅就是“大頭”罷了。

      大頭被我的話弄得云里霧里,又怕被旁人看輕,裝出來無所謂的語氣說:“哪個不入流的詩人的詩句吧?”

      大頭特意轉(zhuǎn)過臉看一下蕭影。蕭影回報他一個非常漂亮的微笑——她的招牌微笑——而在我看來,那微笑也有可能是一種輕蔑。

      這個自以為是的愚蠢家伙,自己把一把鋒利的武器交到我手里,我當(dāng)然不會放棄絕佳的反擊時機(jī)。我啜了口“農(nóng)夫山泉”,潤了潤喉嚨:“哈哈,尊敬的先生,你如此博學(xué)多才,剛才不是提到卡爾維諾嗎?那就應(yīng)該知道我這也是借用了卡爾維諾小說《不存在的騎士》里的話啊?!?/p>

      蕭影聽出了我話里的玄機(jī)和我們對話的火藥味,“噗嗤!”笑出了聲。

      我也笑。我的笑是一種使壞又得逞的笑。

      蕭影的笑和我的笑,無疑在車上宣告了一種同盟。

      哈哈,哈哈……車上所有的人——那些大作家們——都開心地笑起來。這些作壁上觀的人們,這些吃瓜群眾!只有一個人沒笑,司機(jī),一個三十來歲、頭發(fā)有點(diǎn)自然卷的當(dāng)?shù)啬凶?,嘴里一直在吹口哨,這會兒正吹一支我熟悉卻一下子又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旋律簡單卻迷離得讓人在心里開花。

      大頭,滿臉通紅!

      車,很快到了芷江飛虎隊紀(jì)念館。

      4

      銀翔打來電話時,我正斜躺在房間躺椅上閱讀起倫的《遼闊的深秋》——那晚,和蕭影喝茶,她提到起倫,我說我也喜歡起倫的詩,寧靜而深刻,但沒讀過他的新長詩,回到賓館,她就把隨身帶著的這本詩集借給了我?!曳畔略娂?,很快來到銀翔下榻的九樓商務(wù)套房。我之所以這么迅速地響應(yīng),是因為初次見面,他給我的印象不錯。下午,他處理好生意上的事,趕了過來,在賓館大堂,一見面,銀翔撇開所有人,先和我來了個熊抱,好像我們有半輩子交情。周圍射過來各式各樣目光,人們表情各異,尤其大頭,十分百分的不開心,我和銀翔熟視無睹。和我擁抱過后,他走到蕭影面前伸出雙手。蕭影笑著繞開了。銀翔最后才和其他嘉賓一一握手。

      此刻,銀翔微笑著看著我,深深吸一口古巴雪茄,讓煙在嘴里停留了很長時間,像是忘記了把煙吐出來這回事。過了很久,煙才從他鼻孔里裊裊而出。一副很陶醉、酸爽的樣子。有那么一會兒,我希望他給我一支,讓我也爽一下。其實,一開始,他遞給過我一支,我擺擺手謝絕了。

      “別對我期望過高,我怕你最終收獲失望,就像可愛的中國球迷對國足那樣?!碑?dāng)銀翔說出他的想法和打算后,我說。為了體現(xiàn)自己獨(dú)立人格,也不想讓人看輕,我并沒有表現(xiàn)受寵若驚的樣子。

      “西岸兄,我早就拜讀過你的大作,我信得過你!”銀翔一如既往地誠懇,并親切地拍拍我肩膀——他一米七五個頭,剃著光頭,一身白色耐克運(yùn)動服,五官端正,整個人給人的印象清秀俊朗、干凈又干練。我感覺有點(diǎn)不對頭,一個開金礦的暴發(fā)戶、大老板不應(yīng)該長成這個樣子,至于應(yīng)該長什么樣兒我也說不好。——說:“當(dāng)然,辦詩刊只是我對詩歌的一個回報,是一個載體,你天才的想象力主要還是放在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上。你聽我說,你不要反對和否定那個無辜而高貴的自我。假以時日,你會在中國詩壇擁有自己充足的一席之地,就像我的財富,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時已經(jīng)進(jìn)入銀行賬戶!請相信我……”

      銀翔越說越激動,臉上既嚴(yán)肅又莊重,手里那支粗大的雪茄在空氣中舞動,像一根指揮棒。

      說實在的,這幾年,詩歌創(chuàng)作上我一直沒有取得大突破,讓我陷入一種悲觀主義情緒之中。當(dāng)然,我悲觀的基礎(chǔ)不是鄙視人世,而是指向自己。而在這時,一個曾經(jīng)愛詩的暴發(fā)戶、土豪金,說自己喜歡我的詩歌,真金白銀地出資邀請作家采風(fēng)團(tuán)采風(fēng),指名我參加;還想燒錢辦一個純詩歌刊物,讓我做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他負(fù)責(zé)租房,發(fā)工資,我的自信心得到了拯救,也不能不在內(nèi)心涌起一絲感動。

      銀翔繼續(xù)侃侃而談:“在我的家庭,只有做學(xué)問才是受尊敬的,我父母是大學(xué)教授,唯一的哥哥在中國科學(xué)院讀完博士后去美國做博士后,后來留在了美國麻省。我是家里的另類和敗類,從小不愛讀書,但有那么一陣子迷戀詩歌,喜歡過席慕容、汪國真。高中畢業(yè)我毫無懸念地沒考上大學(xué),去當(dāng)兵了,進(jìn)入武警黃金部隊,認(rèn)識一些開金礦的老板,轉(zhuǎn)了二期士官后,我不再干了,退役后,我加入了開金礦這個行當(dāng),發(fā)財了!我出資辦一份高品位的詩歌刊物,也是做給我父母看?!痹瓉硭錾砀咧彝?,又在武警部隊服役多年,這下與他形象吻合起來了。這讓我信任他。

      “我還打算出資六十萬,舉辦首屆銀翔詩歌獎,金獎為十萬元!”他興致勃勃。

      “哇!”我不得不假裝驚訝——其實,在懷化南站接到我時,蕭影大致透露了一些情況?!@一聲“哇”聽起來有些夸張,可除此之外,我不知該說什么。

      “別激動,老兄!這僅僅是第一屆,我想以后每兩年舉辦一屆,連續(xù)辦它十屆八屆,就成品牌了?!便y翔讓我別激動,自己卻像個真正的詩人激情難抑。

      按說,我應(yīng)該好好配合他,又覺得這樣做自己有點(diǎn)虛偽,還是本色一點(diǎn)吧。我說:“出資辦一份刊物,辦好、辦久一些,很好啦,何必還勞民傷財辦一個全國詩歌獎?這可是你自掏腰包!想讓自己名字鐫刻在中國詩壇功德碑上?”

      “我倒沒特別在意自己留名。我有個想法,希望蕭影能參賽,而且,”銀翔略作停頓,接著說:“而且,想讓她獲金獎。”

      “她自己有這想法嗎?”

      “沒有。我希望你能勸說她參加。”

      我有點(diǎn)困惑,像很多聰明人都會困惑一樣。“只是,”我沉吟一下:“她詩寫得有那么好嗎?”

      “哈哈,不是有你嘛!”銀翔干脆把話說透,“有你在,還愁她寫不出一組好詩作?我讀到過你發(fā)表在《星星詩刊》那組參加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的作品,我認(rèn)為是我所有讀過的詩作最棒的!”

      “謝謝?!蔽覞M含自豪又有一些泄氣的腔調(diào),“我有好久沒寫出像樣的東西了,一直不在狀態(tài)?!?/p>

      “會恢復(fù)到最佳狀態(tài)的,我相信 。再說了,好與不好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當(dāng)你能看清楚這一點(diǎn),別說一個詩獎,就是世界都可能是你的。老兄!”

      聽銀翔口氣大得好像已經(jīng)擁有整個世界,我心里多少有點(diǎn)不是味道,但很快就心平氣和。怪不得有人說,這個世界瘋了,而有趣的是,大家都愿意接受這個事實,最絕妙的還有不管你多么不正常,下一個保準(zhǔn)比你還不正常!回過頭來,又饒有興致地回味銀翔剛才說的話,前半段話,他像個偉大的情人;說到后面,又恢復(fù)一個投機(jī)的暴發(fā)戶嘴臉。都那么真實。

      真是個瘋子,我心里嘀咕。但我有點(diǎn)喜歡他了。

      這時,門鈴響了。

      是蕭影。露出她招牌式的迷人微笑,通知我們,二樓專場舞會準(zhǔn)備好了,其他作家都到了,請來的好些個“右腿”、那些濃妝艷抹的大美女們也都風(fēng)姿綽約地到了。

      5

      洗完澡,我立即上床,太累了。

      晚飯后,銀翔包下賓館二樓舞廳,還通過關(guān)系邀請來一個當(dāng)?shù)貏F(tuán)的好幾位美女,當(dāng)然,美女們不會白來,每個人得到一個不菲的紅包。

      舞廳的一切圍繞著煽情二字。曖昧燈光散發(fā)出質(zhì)樸誠實的情欲;熱氣騰騰的空氣,歡樂粗獷的打擊樂,深深觸動每個熱情奔放的男女,把他和她沉睡的野性和本能喚醒。剛開始,個別作家還假模假式地矜持,一曲下來后,每個人全身的細(xì)胞都活躍起來,根本等不到第二支曲子響起,早就瞄上某個美女走過去邀請了。文學(xué)大咖們完全把白天端起的架子放下了。

      我說我真不太會跳舞,蕭影根本不相信,拖著我下了舞池,我不得不跟隨音樂的節(jié)奏和她的腳步,舞動起來。還好,我這人樂感很強(qiáng),不胖不瘦,身材蠻過得去,慢慢和蕭影合上了節(jié)拍。蕭影這鬼女子真調(diào)皮,我們相擁跳舞時,不時用纖細(xì)的手指在我手掌心里撓癢癢。我心猿意馬,差點(diǎn)把持不住,想親她。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作古正經(jīng)像模像樣下舞池。前半場舞會,我只和蕭影跳,沒主動邀請其他美女,如果蕭影被別人邀走了,我就安靜坐著,喝茶,聽音樂,看別人舞動,也很開心。我尤其喜歡抒情的慢音樂,喜歡沉浸在那種傷感和甜蜜里回憶往事。

      一曲方罷,大家還沒回座位,突然,舞廳所有燈光都亮了,大家來不及適應(yīng)這燈光,銀翔已走到舞廳中央,舉著話筒,說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話,中心思想是歡迎省會各位文學(xué)大家蒞臨他故鄉(xiāng)懷化采風(fēng)創(chuàng)作,黔陽自古好客,王昌齡在此餞別辛漸,留下千古名篇和佳話。接下來為大家安排一個特別節(jié)目。有請蕭影女士。

      蕭影大大方方走上去接過話筒,用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說,我為大家朗誦一首詩,這首詩是采風(fēng)團(tuán)詩人西岸先生今天剛創(chuàng)作的,請欣賞——

      《芙蓉樓之晤》

      作者:劉西岸

      一場雨,趁著夜色掩護(hù)

      先我而至,濯洗古城街道、青石板路

      踏著清風(fēng),披一襲晨曦

      衣襟沾滿芷蘭之香

      ——我來也

      一如潕水與沅水在此匯合

      余生也晚,先作長揖——

      少伯公,辛漸兄,別來無恙乎?

      而楚山含笑不語。在我眼里

      楚山不孤,何況

      我內(nèi)心溝壑縱橫

      峰巒追趕峰巒,詩情綿延不絕

      但我實在不敢在你們面前談詩

      千古文采風(fēng)流,早被少伯公使盡

      且用來滋養(yǎng)一顆冰心

      裝在這玉壺之中

      那我們就敘敘舊,聊聊友誼

      說此處江河深長,比擬人間真情

      倒也恰如其分

      說古城多舊事,而殷勤紫燕報道春風(fēng)

      兩岸楊柳,今年又綠出新意

      興高采烈處,豈可無酒?

      哈哈,二公莫急,我早準(zhǔn)備妥矣!

      來來來,且讓我反客為主

      先為君斟上,我亦不遑多讓

      請滿飲三大杯!

      從此別后,浩浩長風(fēng),愿青春作伴

      所有山高路遠(yuǎn)

      不過是裝點(diǎn)靈魂的遼闊無垠

      我感到驚訝又無措。詩,的確是我上午參觀黔陽古城芙蓉樓,即興寫作并發(fā)在朋友圈的。沒想到他們弄這么一出。別人都埋怨躺著中槍,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推上煽情劇的男主角。在這樣的歡場,朗誦一首詩,其實是件挺滑稽的事。我也不得不再次感嘆,有錢人就是任性。被紅包邀請過來的美女顯然明白銀翔的意思,得配合他任性,接下來紛紛過來邀請我跳舞,我應(yīng)接不暇,又不得不假裝愉快地接受臨時白馬王子這個角色。

      我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做了個很美的夢。

      我變成金庸小說里玉樹臨風(fēng)的俊逸男主角,有劍膽琴心,有俠骨柔腸,身懷絕技,我右手拽著韁繩,左手摟住一個長發(fā)飄飄衣袂飄飄的美女,騎在同一匹高大白馬上,一會兒出現(xiàn)在白雪皚皚的天山,一會兒出現(xiàn)在長河落日的大漠,一會兒又是風(fēng)吹草低的蒙古,這個女子不能肯定是誰,但一定是我前世今生的愛人。

      “叮咚!叮咚!”門鈴響了,把我從夢想國度拉回到現(xiàn)實中。

      “誰啊,這么晚了?!蔽覐拇采掀饋恚蛑?,自己都感覺出聲調(diào)里充滿了夢囈。

      我走到門邊,從貓眼往外看一眼,賓館走廊燈光盡管幽暗,還是看清了來人。我有一瞬間的猶豫和不安,我想無聲無息從門邊回到房間里,但腳步紋絲不動,我的手不由自主搭上門鎖把手,我知道是渴望戰(zhàn)勝了一切。我打開房門。蕭影,巧笑倩兮,婀娜多姿地站在面前。一定也是剛沐浴過了,身上散發(fā)出濃郁的好聞的松木香,我仿佛一下子回到童年和少年清貧而無憂的年代,回憶起在老家村子后山玩耍和砍柴的情景,睡意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懷著突如其來的命運(yùn)之感,曖昧又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蕭影雙眼灼灼,像夜里行走的靈異的貓,說:“發(fā)什么呆??!”并不需要我做出邀請的舉動,她拉著我的手回到房間里,就像在舞廳,電影《泰坦尼克號》主題歌曲《我心永恒》的曲調(diào)響起,她起身拉著我的手進(jìn)入舞池一樣。從房門到房間那一米半的門廊,像一條通往幸福的秘密隧道。

      愛,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我無法躲避。

      而激情到來時,人們往往是盲目的。我說的是我,像一條被電擊了的魚,暫時失去方向,在意識的淺水面游動、沖浪。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雖然后來,我承認(rèn)這是上蒼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了成全我而弄出的一個美麗錯誤。也許別人根本不會相信,生于這個時代居然還有我這樣的奇葩,三十歲還守著童貞。不管怎么說,這真是少有的幸福時刻,我終于領(lǐng)略到人生還有如此強(qiáng)大和難以言說的美妙的東西。

      我就這么失去了童貞。有那么一瞬間我為我自己所不齒,但馬上又被一種深入骨髓的歡愉所覆蓋。在狹路相逢,捉對廝殺,兩敗俱傷后,我用一種略帶疲憊又心滿意足的口吻說:“你是一只母狼!”

      “不奇怪,我父母早就這么說我的!或許我天性里隱藏一只狼。小時候,我很叛逆,父母總是用高壓政策對付我,想壓服我,他們越是想壓服我,我越反抗得厲害。他們痛心、生氣,無濟(jì)于事。后來,因家里貧困,他們總吵架,再沒精力管我,我倒是心情平和了,也慢慢愛上讀書學(xué)習(xí)了?!?/p>

      她狡黠地說:“你不知道吧,狼有一個最大的本性,那就是它想頑固尋找和追求的東西,必定可以得到!”

      “你得到了嗎?”

      “你說呢?”

      我們的身體又被點(diǎn)燃了、點(diǎn)爆了,我們再次緊緊擁抱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之前,你有過男朋友吧?”戰(zhàn)亂方休,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我突然莫名其妙脫口問道。這并不是我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個問題,顯然,在這樣的場合與時機(jī),不是個聰明的問題。甚至,是焚琴煮鶴大煞風(fēng)景的愚蠢。話一出口,我有些后悔,想補(bǔ)救一下,說聲“對不起?!?/p>

      沒想到蕭影倒是一臉坦誠?!皼]什么,早晚你都會知道的?!?/p>

      她像是陷入回憶之中,臉色有些凝重,也許是兩場戰(zhàn)斗短兵相接,消耗較大累的緣故。“我應(yīng)該有個男人,有一個幸福的家的……那個男人對我的好沒得說,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比他更愿意為我付出,他一家都對我有恩。我應(yīng)該感恩,和他成家,度過平靜的一生,可是,我知道這不是愛,在我心里他是最親的人,是我的哥哥!”

      回憶使她痛苦,我有點(diǎn)恨自己。我從床頭柜拿起茶杯,遞給她。她接過去,但沒喝。她接著回憶:“因為一些原因,我們還是分手了。我很內(nèi)疚也很痛苦。后來我跳槽到長沙一家外企。在長沙,又一個好男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在我迫切需要忘卻一段痛苦情感的時間里出現(xiàn)的,不瞞你,他走入過我的生活……”

      我有莫名其妙的醋意,摟緊她,不插話。她舉起茶杯喝了一口,再將杯子遞給我。我接了,重新放床頭柜上。她說:“相處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情。他和我不是一類人。他讓人放心,而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個讓人放心的人;我需要一次轟轟烈烈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哪怕最終將自己毀滅;他是一爐文火,有著緩慢而持續(xù)的勁道……”

      “這個可憐的家伙。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你已經(jīng)給他留下一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了!”我忍不住發(fā)出感嘆,“不過,我不知道躺在你身邊的這個幸運(yùn)兒是怎樣得到命運(yùn)女神垂青的?”

      “我是個矛盾集合體,充滿無數(shù)疑慮,而你就像是我一面鏡子,你的內(nèi)心藏著許多我需要得到的答案。怎么樣,這個理由還充分吧?”她顯然從回憶的痛苦里出來了。躺在寬大的雙人床的這個女人,那么美麗,超凡脫俗,笑起來一雙眸子如一汪清幽幽的潭水。

      “太充分了!讓我感到十二分的幸運(yùn)?!蔽冶仨毮贸鍪軐櫲趔@的樣子來。

      “我不喜歡回憶過去!日子像我們身后一道道關(guān)閉的門扉,誰也回不到過去,重要的是現(xiàn)在和未來的每一天!”

      “嗯。我發(fā)誓,從此以后,我們只面向未來!”

      我還在心里暗暗保證,今后每一天都像今夜熱情似火,朝氣蓬勃,愛她如初!

      發(fā)誓歸發(fā)誓,保證歸保證,既然某些話題說到某個份上,已經(jīng)蠢了,干脆將愚蠢進(jìn)行到底,我又傻乎乎地問:“銀翔呢?”

      “知道你一定會問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討好我,何況你這個詩人。誰能低估一個詩人的想象力呢!不過,你放心,除了普通朋友,我和他沒有任何更深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OK?如果你還不信,我可以說得深入一點(diǎn),在他,我只是一個影子,我讓他想起了初戀情人;在我,他不缺女人,我絕不會充當(dāng)一個有錢人的之一!”

      我把她抱得緊緊的,頭緊挨著她的頭,摩挲著她一頭秀發(fā)。

      “我的回答還滿意吧?告訴你,這是我給你的最誠實的答案!”她掙開我的懷抱??赡苡行┥鷼饬?,也許沒有。她只是下床,打掃好戰(zhàn)場,穿好衣服,像個幽靈悄無聲息離開了。

      我躺在床上一時無法安睡,回想這不可思議的過程,真像做夢。在醒著與酣睡這個奇特的空當(dāng),我又想到堂哥劉志飛,但我想象不出他遭遇愛情時是個什么樣子。他此刻在干嗎?會不會帶著那個她正在四方坪某個夜宵店吃夜宵?很有可能他談成了一單,很有成就感很開心,他和她要了滿滿一大盆口味小龍蝦,很辣的那種,當(dāng)然還有一兩樣別的小菜,他一向遷就別人,一定會以她的口味喜好作為自己的口味。他們吃得很嗨,啤酒杯碰響的全是幸福的聲音。嗯,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這樣的畫面才符合生活的邏輯。

      哦,對了,他最近總說胃不好,也不知去醫(yī)院檢查了沒有?回長沙后得提醒他。

      6

      這個上午,和往常任何一個上午一樣,讓我慢悠悠地、隨意地消磨掉了。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后胡亂洗漱一下,從“王府花園”A棟1308房間下樓,到小區(qū)東門邊“劉聾子米粉店”去唆一碗常德牛雜米粉,新的一天就這么開啟了。

      “兄弟,要想把《詩世界》辦成中國最有影響的詩歌刊物,你這個常務(wù)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必須以編輯部為家。這是我對你唯一的、也是最高的要求。” 銀翔真是虔誠的詩歌發(fā)燒友,且行動力很強(qiáng),說干就干,他很快在長沙車站北路王府花園租了套三居室,作為《詩世界》編輯部兼他公司在長沙辦事處。他自任《詩世界》主編。他在長沙梅溪湖還有一套別墅,即使在長沙,也只偶爾到王府花園坐一下。他給我的待遇是,每月工資五千元,每出一期詩刊,另付編輯費(fèi)一萬元。舉辦活動另算勞務(wù)費(fèi)。

      在以我的名義與租房方簽訂了為期五年的租房合同并一次性付清房租之后,銀翔親切地拍著我肩膀。我這個副手“不得不”服從主帥命令,從部隊家屬院那間逼仄的雜物間搬進(jìn)寬敞的三居室。在辦公家具和電腦配齊全后,《詩世界》季刊編輯工作和“第一屆銀翔詩歌獎”籌備工作啟動了。我當(dāng)然不會忘記將《詩世界》“常務(wù)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的頭銜以及辦公地址、手機(jī)號碼和郵箱印成精美的名片。

      回房間后,泡壺綠茶,翻翻書,看幾份順帶從小區(qū)郵箱帶回來的全國各地寄來的詩稿,一個上午便悄然滑過去了。臨近中午,蕭影電話,告訴我她到了樓下,先不上樓,要我下來和她一起去“三味樓”吃邵陽菜,她說下午輪休。這太好啦,又將是一個美妙的下午。

      銀翔最先想讓蕭影來干這個常務(wù)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的?!拔也挪粫饝?yīng)他這檔子事,除非真有這個必要。目前看來真沒有?!笔捰霸诟嬖V我這事后向我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她覺得最有必要的事就是和我膩在一起。

      自從懷化采風(fēng)那個銷魂之夜,我將自己鑲嵌進(jìn)蕭影身體,她也鑲嵌進(jìn)我生活里了。回到長沙,搬進(jìn)王府花園,蕭影每周兩三個晚上在此過夜。她有個怪癖,和我恩愛時要開電視、要有燈光,而且拉開窗簾,要能看見城市的萬家燈火和滿天星辰。如果對面高樓有一架望遠(yuǎn)鏡,一定會看到這間公寓里墻壁電視機(jī)的反光,舉著望遠(yuǎn)鏡的人可能看不清梁朝偉和湯唯上演的激情戲,但一定能看清柔和燈光下,一個赤裸豐滿、長發(fā)飄逸的女子,像一個充滿氣又沒拴繩子的氣球滿屋子跳來跳去;能看清一個同樣赤裸的男子半躺在雙人床上欣賞和渴望;接下來,還能看清楚蒼茫的大海上,有人駕著一部快艇,開足馬力踏浪前行……我們沉浸在愛與被愛之中,周圍的一切乃至整個世界都那么和諧,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情人,是一個能夠保護(hù)好自己的愛和自己的女人勇往直前的男人。

      真的太感謝銀翔“必須以編輯部為家”的“最高要求”,讓我有了用武之地。我認(rèn)為銀翔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之一,他做的很多事都看得出來是為了討好蕭影,讓我想起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我也想過,他那么有錢,一定想過用錢去砸。看來蕭影還不是錢可以砸倒的,我對她多了一分敬意。我曾暗示過銀翔,我說和他一樣喜歡叼著雪茄的大胖子丘吉爾說過,世界上最難的兩件事,一件是爬上一堵倒向自己的墻;一件是親吻一個倒向別人懷里的美女。不知他聽明白沒有。

      總之,王府花園A棟1308,我們在彼此身體寫詩,盡情揮灑永不枯竭的靈感和激情。

      多少個白天和多少個夜晚,蕭影躺在我身邊,杏眼朦朧,吹氣若蘭,那氣息拂過我臉頰,癢絲絲的。

      每一次,我們都過成了酒神節(jié)的狂歡!

      日子像瀏陽河里的水,悄然滑過……

      7

      拉開窗簾,下午依然熱烈的陽光和同樣熱烈的蟬鳴從窗戶涌進(jìn)房間時,我才猛然發(fā)覺,時光在情人間的纏綿中流逝得那么快。

      已是盛夏了。

      而我和堂兄劉志飛竟然三個多月沒見面了。三個月前某一天,他和我通了個話,告訴我失戀了,痛苦不堪。我在電話里安慰了幾句,但我知道我的安慰是多么蒼白無力。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劉志飛居然不知道女朋友是哪個單位的、住在哪個小區(qū)、哪一棟、哪一個單元!當(dāng)然,就算知道又能怎樣?劉志飛天生就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而我,和蕭影正如漆似膠。我怕和劉志飛見面。我怕一個熱戀中的人化解不了失戀者心頭的悲傷,弄不好還容易將自己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

      劉志飛明顯消瘦了很多,也顯露出蒼老之態(tài)。我很驚訝又很心痛,同時涌起一股強(qiáng)烈的內(nèi)疚。他進(jìn)到我的房間,用目光巡視一番,疲倦的臉上浮出一層微笑,這層微笑薄薄的,如四月微風(fēng)吹過瀏陽河面泛起的綠波。

      “對不起!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你。”我說。只顧自己快樂不顧兄弟死活,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重色輕友之徒,多少有點(diǎn)尷尬。

      “沒什么啊,我不也沒聯(lián)系你嘛。再說了,臧天朔不是在《朋友》里唱當(dāng)你正享受幸福,請你離開我!我怎么好意思打擾你們呢?!?/p>

      “你的那個……”我小心翼翼斟酌用詞,“那個她,后來怎樣了?還聯(lián)系嗎?”

      劉志飛搖搖頭,目光暗淡下去。然后輕輕地說,像自言自語:“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在過去,我期待著我和她之間的每一次相聚,每一次都是節(jié)日盛宴,每一次的期待和不安都讓我難以忍受,同時又感到異常幸福。唉,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和她分手之后,我的世界完全變得空虛和灰暗,我的周圍充滿著悲涼的寧靜和死寂?!?/p>

      我一陣心疼。我趕緊別過臉,去燒水。

      劉志飛在我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水燒開了,我用一次性杯子給他泡好茶,放在他面前。

      突然,我看見劉志飛臉上露出無比驚訝的表情,繼而堆積著嚴(yán)肅的烏云。這是自我們打穿開襠褲就混在一起從來沒有見過的他最嚴(yán)峻的表情。劉志飛瞪著我,指著電腦屏幕:“你是說,這就是你的女朋友?”

      “是??!”我感覺他怪怪的。屏幕上是蕭影的照片,她站在芙蓉樓前,笑成一朵花。她正深情地望著我們。我想輕松一下氣氛,“如假包換?!?/p>

      “蕭影,小穎;小穎,蕭影。真見鬼!她就是張小穎!”

      我驚訝了,目瞪口呆!我想如果將我此刻表情拍下來,那一定太值得一瞧了。她,蕭影,張小穎?那個我曾戲謔地稱為劉志飛的“豬寶寶儲錢罐”的她,帶給我居然是這樣的“驚喜”!我多么希望劉志飛在和我開了一個一點(diǎn)也不幽默的拙劣玩笑,然而,不管我多么不情愿卻又不能不接受事實——這么狗血的劇情居然上演在我們生活中,在我們兄弟之間!我突然感覺惡心,感覺自己太像一個可恥的“第三者”,居然將自己兄弟的戀人給搶了。我無地自容!

      我們都沒再說話。我眼里一直燃燒一團(tuán)火。這團(tuán)火,多是被欺騙的怒火,慢慢地也有了一絲單純的無辜。

      劉志飛慢慢冷靜下來,在我印象中他還從來沒有這么鎮(zhèn)靜過,他沉靜地笑了一聲,那是悲哀的苦笑。他說:“這個與你無關(guān),與你無關(guān)……”

      堂哥劉志飛的話沒有讓我有絲毫寬心。我覺得自己掉進(jìn)一個無底深淵,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在寒徹入骨的水里下沉,直至滅頂。不管怎樣,我不能原諒自己,就讓我這么被溺斃吧!

      “你究竟了解她多少?”不知過了多久,我有氣無力地問。

      劉志飛好像用了很大力氣回憶和思索,然后,艱難地?fù)u搖頭:“我承認(rèn)我并不了解她……但是,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愛她。她的微笑讓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我只知道她那開心的笑曾經(jīng)真真切切屬于我……”

      劉志飛絕望又凄涼。我的心,撕裂般的疼。

      我不知道劉志飛是何時、是怎樣離開A棟1308房間、離開電腦屏幕上蕭影(不,張小穎?。┑恼信剖轿⑿同F(xiàn)實中的我滿臉的沮喪和悔恨的。我只知道,劉志飛無比落寞的背影從此鑲嵌在這個房間的防盜門上、鑲嵌在我的記憶深處……

      多么希望老天能下一場雨啊,一場陰郁的雨,配合一下我此刻的心情??墒牵咸觳]給我這個面子。

      那天晚上,月光慘淡,我從窗戶看到月亮升起在瀏陽河上空。那一刻,我突然懷疑人類登上過月球這件事的真實性。我懷疑美國人阿姆斯特朗“一小步、一大步”的話完全是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徹頭徹尾的謊話和臺詞。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首詩——很久沒有寫詩了。詩里有這樣的句子:是烏鴉,還是鴿子?是鴿子掉進(jìn)了瀝青缸,還是烏鴉漂白了羽毛?

      那天晚上,我痛下了一個決心!

      8

      從那天起,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劉志飛。我覺得自己無臉面對他。我也沒和蕭影見面,是她讓我陷入了不義的境地,無論她如何解釋,我都不能接受!永不再見,是我們唯一的結(jié)局。

      “哪怕你說我犯賤也認(rèn)了!我的瘋狂、我的神往的、燃燒的熱情,我不怕全世界對我冷嘲熱諷,只要你不拋棄我!”蕭影給我發(fā)微信。一個女人如此卑微的請求,誰能不動心?但我看見鏡子里那個一頭長發(fā)、高而瘦、有著一張典型的詩人的憂郁蒼白的臉的男人,痛苦地低下頭顱,無聲而決絕地說:永無可能!

      我和劉志飛偶爾通過微信聯(lián)系。我時刻關(guān)注他——這個被背叛的男人,像一個蹩腳詩人那樣失敗——發(fā)的朋友圈。留意他不時流露出的情緒——

      “凋謝的歲月就像流水和刀,隔開了過往和現(xiàn)在、割斷了一切?!?/p>

      “我想起了童年、故鄉(xiāng)的星辰,想到了永恒,想到一個人像雨一樣靜靜落在回家的路上,他晶瑩的足跡在閃閃發(fā)光,想起這些,就能自由地呼吸一個小時,忍受住痛苦,不需要擔(dān)心,也不害羞?!?/p>

      “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想趕在為時太晚之前,我想完成自己的心愿。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和不是什么人。”

      ……

      ……

      每次讀到他的文字,我都心疼,也有種隱隱的擔(dān)憂。他被一個女人傷得不輕,何時才能從這打擊中走出來??!

      前天,他又發(fā)了朋友圈:“是誰在夜幕中靜觀瀏陽河上的霧靄云霞以及臨河那一排排高樓的窗戶里灑下的燈光?又是誰在自己生命的廢墟上忍受無窮的痛苦仍然抱著希望等待愛情的花開?”

      我的心,撕裂般疼痛!

      9

      劉志飛給我打電話了。

      看著手機(jī)屏幕上他的名字,我感到好陌生。

      他說,在湘雅附一住院,想見我一面。

      我什么也沒說,打的趕了過去。

      “怎么弄成這個樣子?怎么弄成這個樣子!”我對劉志飛喊了起來!胃癌晚期,誰能接受得了這個現(xiàn)實??!

      劉志飛無辜又無助地望著我,痛苦地笑了。面對他可憐的微笑,我異樣沉重,痛恨自己的粗心!我罵自己笨得像豬,前段時間沉浸在自己淺薄的快樂之中,從來沒注意到堂兄的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

      劉志飛用沒有吊水的手拍拍床沿,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來,卻再也不知如何開口。

      劉志飛挪動了一下身子,他是想改變躺著的姿勢,坐起來。我起身,走到床頭,搖動手柄使上半截床豎起來。劉志飛坐了起來。

      “謝謝!”劉志飛說。

      自從得知張小穎就是蕭影,他認(rèn)定的女朋友、戀人,卻莫名其妙地變成自己最好兄弟的情人之后,我們互相回避著。他的客氣讓我感到陌生和距離。但劉志飛從來沒有埋怨過我、指責(zé)過我。他知道蕭影(也就是張小穎)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走進(jìn)我生活,繼而又進(jìn)入我內(nèi)心世界的。當(dāng)初,劉志飛說被張小穎身上某種魔力迷住了,身不由己地陷入情感的漩渦,我還認(rèn)為未免太夸張,輪到我自己時,又何嘗不是如此!這個搖身一變成為蕭影的女詩人輕易就俘虜我整個心身,逃無可逃!

      他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包,又從包里拿出一個東西,一個牛皮紙信封,他看著我,很長時間沒開口,或者看起來也不知如何開口。這過程有點(diǎn)太慢,就像某個電視劇慢鏡頭播放有人跳樓,那人在空中飄著,長時間回憶過往的一切,觀眾卻期待著落地的一瞬將濺起怎樣猩紅的驚呼。

      他終于又從牛皮紙信封里掏出一個銀手鐲,遞到我眼前。這個東西,那次在車站北路“背鍋俠”吃火鍋喝啤酒時見過。

      “這個銀手鐲,我想請你想辦法轉(zhuǎn)交給張小穎,哦,蕭影吧。”

      “她不配!”我看出他眼里的眷戀和哀愁,鼻子一酸。

      “……現(xiàn)在討論配不配已沒多大意義。畢竟,我的生命里只出現(xiàn)過這個女人,只有她讓我嘗到了愛情的滋味?;蛟S,她并沒承認(rèn)這是愛情。于我,到這個世界走一遭,愛過了,已經(jīng)足夠!如果你還把我當(dāng)兄弟、當(dāng)哥,就請你……拜托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鄭重地接過那個袋子,就像接過一顆心、一個生命,我把它放進(jìn)貼胸的上衣口袋里,下意識用手按了按。

      “唉……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劉志飛一聲嘆息!

      他念出的白居易《花非花》里的兩句詩里有著太多意味,失望、哀怨、無奈……我想,此刻劉志飛心里一定裝著一條悲傷的河流。

      唉!我也嘆息一聲。世界上很多路走著走著就走不通了,只有死亡之路無時不通!

      那夜,我通宵失眠,想起堂哥劉志飛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我打開床頭燈,爬起來,從抽屜——回到家,我將牛皮紙信封放進(jìn)唯一上鎖的抽屜。它太珍貴,我怕丟失——拿出牛皮紙信封。我想再看一看那個造型簡單的銀手鐲,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張紙片。白天在醫(yī)院居然沒發(fā)現(xiàn)。紙上寫著一行字:我是一個暴風(fēng)雨中的浪子,愛情,是我永遠(yuǎn)無法回去的故鄉(xiāng)!這是劉志飛的字,我太熟悉。我不如劉志飛,他有如此襟懷,對一個史無前例地背叛自己的人,還是那么深愛她。我一遍遍讀著紙條,突然流下淚來!

      10

      “如果你認(rèn)為這是一個窮困時汲汲求助,發(fā)達(dá)時漠漠寡恩的故事的再版,那有失公允。至少,我從來沒這么認(rèn)為過。如果她的心稍稍能夠收攏一些,原本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當(dāng)這個顯露老態(tài)的男人坐在我身邊時,我有些詫異,他的聲音富有磁性,中氣十足,這無論如何讓我無法與他本人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他滿頭灰白,左眼明顯看得出是壞的,左臉頰有道長長的疤痕,讓人看上去有些猙獰。

      在見面之前,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因為陌生,我都沒接,現(xiàn)今詐騙電話、推銷電話太多,讓人生煩。幾次拒接后,這個衡州的號碼給我發(fā)了條信息。信息我就不能不看了:您是劉西岸先生吧?打擾您啦,不好意思。我叫張愛國,是張小穎,或者蕭影的表哥。她半年前辭去工作,已回到老家了。她生病了,病得十分嚴(yán)重,甚至可能會有所不測……關(guān)于她和您、以及你堂兄的事,她都告訴了我。我很想和你見一面。別擔(dān)心,不是要麻煩您什么。只想和您說說她,代她當(dāng)面道個歉。謝謝!

      “好吧。在車站北路竹淇茶樓吧?!蔽一囟绦?,但心里已經(jīng)后悔接受他的建議。我有必要和這樣一個自稱張小穎的表哥見面嗎?

      我訂了個小包間,為了不讓別人打擾。我點(diǎn)了兩杯君山銀針。我們面對面坐著。自從劉志飛去世,我?guī)缀鯇⒆约悍忾]起來,沒和任何人見面相聚,何況一個陌生人。我的熱望已經(jīng)冷卻,如今,只在文字中苦行苦修。很少再寫詩,但寫起小說來。只有在敲擊鍵盤時我才安心一些,鍵盤聲像得得的馬蹄,帶著我思緒在屏幕上馳騁,緊追不舍,捕捉那稍縱即逝的思想和形象。

      在相互介紹后,我有一陣子沉默,顯然都不知從何說起。

      “你一點(diǎn)也不想她?”他打破了僵局。

      “為什么要想她?她給我兄弟造成多大的痛苦,給我也帶來苦悶和困惑!”我知道自己沒說實話。記不起哪個詩人說過,最美妙的分手是永不再見又永生難忘!

      自從和蕭影分手,我痛苦過,甚至哭過,常常,我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回憶起她,回憶我們在一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她說話時的神情、露出小酒窩的招牌式微笑、我們兩個人的燭光晚餐、充滿激情的魚水之歡,我們在一起改詩、吃宵夜、看電影,在每一個月圓之夜,沿著瀏陽河堤來來回回漫步,甚至花錢去“頤爾康”做足浴等等、等等。

      每一次回憶,我甜蜜又痛苦。但我知道,只能將她留在回憶里,卻再不會讓她回到我現(xiàn)實生活中。因為每一次,都不可避免聯(lián)想到劉志飛。想到他,我就有種負(fù)罪感。做人,我不能不義道。曾經(jīng)多少次,經(jīng)過夜深人靜的獨(dú)自憂傷徘徊和睡眠之后,黎明的曙光又織出一張精致的網(wǎng),將我從噩夢的河流里打撈上來,重新找回自我,生命之繩才又續(xù)上。

      “講講我和她的故事吧?!彼f完這一句,不再做聲了。那樣子像是要吊足我胃口有意在賣關(guān)子。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他陷入回憶那種痛苦、那種欲說還休,讓我明白他要講的這個故事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東西!

      “我是張春花的表哥。哦,我還是喜歡叫他春花。我是她姑媽的養(yǎng)子……”

      說到這兒,張愛國卻發(fā)出輕微一聲微笑。他臉上露出一絲燦爛的顏色,想必在回想那情形時感到很有趣。下面就是他的娓娓道來——

      我父親,也就是春花的姑爹在我們老家白石鋪鎮(zhèn)做副鎮(zhèn)長,母親是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張春花的父親,是我母親唯一的弟弟,她母親是青蒼江村一枝花人,當(dāng)年嫁給了她爸爸,因為家里窮而不安心,每天冷著臉子,家里的空氣彌漫著一種緊張和不安。為改變窮困的面貌,她父親在副鎮(zhèn)長姐夫的擔(dān)保下,從鎮(zhèn)信用合作社貸了一筆款子,帶一幫人去深圳做包工頭。該他時運(yùn)不濟(jì),別的包工頭都發(fā)了財,只有他“打鬼腦殼回來”,沒賺到錢還欠民工工資,回到家里春節(jié)都過不好,到處躲債,信用社的貸款只好由我父母背著。她母親一氣之下鬧離婚,兩人只要碰面,便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搞得雞犬不寧,無論冷戰(zhàn)還是短兵相接,張春花永遠(yuǎn)置身其間,哪里還有心思念書?這是她童年不幸的篇章,直到她要念初中了,姑媽出面把張春花從萬福嶺鄉(xiāng)轉(zhuǎn)學(xué)到白石鋪鎮(zhèn)中學(xué)讀,吃住都在我家里,她才擺脫漫長的噩運(yùn)。那時我在縣一中念高中,寄宿,只有周末回文化街,張春花就粘著我,幫她補(bǔ)習(xí)功課,帶她玩。我也越來越喜歡這個比我小六歲的表妹。高中畢業(yè)時我考入衡州師院中文系,為了這個表妹,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謝絕了留校當(dāng)校團(tuán)委干部的美差,寧愿分回老家縣一中,因為春花考入一中念高中了。我在她身上傾注太多心血,一心一意想將她培養(yǎng)成文雅高貴的人。張春花最終如愿以償考上中山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在她離開老家青蒼江踏入大學(xué)校門的第二天,我一頭扎進(jìn)考研的復(fù)習(xí)之中。第二年,我也考上中山大學(xué)的研究生。

      高考前,春花嫌自己名字太土,要改名,我二話沒說,托一個在縣公安局當(dāng)副局長的學(xué)生家長幫忙,輕而易舉辦成了此事,她成為了張小穎。小穎本科畢業(yè)的同時,我研究生畢業(yè),她進(jìn)了一家外企,我留校任教。我將工作以來的所有積蓄,加上父母賣掉文化街的老房子,湊夠了在廣州買一套三居室的首付。我們本打算春節(jié)回老家結(jié)婚辦酒。

      那個時候,我認(rèn)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這樣形容我,我是個不太起眼卻讓人在需要的時候感到舒心和安心的人,當(dāng)你在外面忙累一整天,出一身臭汗,回到家里,我就是那個放滿溫水的大浴缸。

      但我也有一種感覺,覺得春花的開心不是那種發(fā)自骨子里的,有一絲勉強(qiáng)和假裝,是為了附和我。她其實有心事。盡管我不愿意朝不好的方向引導(dǎo)自己,但卻越來越冷靜,冷靜下來后便看清了事物的本質(zhì)。我好像親眼目睹了她心靈的孤寂,也愈來愈明白,她的病根不是我們生活在這個國內(nèi)一線大城市我們所擁有的物質(zhì)水平還低于平均線以下的清貧,而是她天性里的東西,比如愛情,因我而受到限制。我承認(rèn)她善良的本性,卻一直壓抑自己不想傷害我,她愿意和我在一起,不過是為了報恩!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促使我下決心和她分手。我們在餐館吃晚飯時,和幾個痞子打起來了,因為他們調(diào)戲春花。我將對方一個打成重傷,自己也打瞎一只眼睛,還被刀子在臉上劃了長長一刀,落下疤痕。大學(xué)出面將我從公安局保出來后,給我一個嚴(yán)重警告處分。

      我決定和她分手,解放她天性而獨(dú)自承受痛苦。我悄悄辭去大學(xué)教職,在一個研究生同學(xué)介紹下,悄悄去了中山市,進(jìn)了一所華僑中學(xué)任教,我把手機(jī)號停機(jī),在中山注冊一個新號碼。我在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房子里留了封信。告訴她我走了,離開了廣州,再也不要聯(lián)系了,房子留給她。后來,我從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她發(fā)瘋似的找過我,最終心灰意冷地辭去工作,到了長沙。

      “最初的夢境和幸福成為最后痛苦的根源,唉……”張愛國看了我一眼。接下來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連茶室里的空氣都是凝滯的。然后,他又抬頭,看著我,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當(dāng)一個人的孤獨(dú)不是他的愿望,而成為命運(yùn)時,就是劫數(shù)?!?/p>

      有那么一陣子,他沒說話,我也沒話說,我們就這么干坐著,或者喝茶。我偶爾偷偷瞄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低著頭,無所適從,孤獨(dú),陌生,表情冷漠,但充滿憂愁。我在想,是什么將一個在大學(xué)當(dāng)過學(xué)生會干部的研究生變成這個樣子?而答案多么簡單,就在他講的故事里。是那個我們共同的——哦,還有我的堂哥劉志飛——的戀人或者情人造成的,是她離開他之后留給他的一種絕望、孤獨(dú)和放任自流的生活,毀掉了他原本鮮活飽滿的靈魂。

      “你們分手后,張春花不久就患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張愛國說,“她回到了青蒼江,住在鄉(xiāng)下,療傷。我得知情況后,辭去華僑中學(xué)教職,也回到鄉(xiāng)下陪伴她。她把她離開廣州后,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她確實欠劉志飛一個道歉,不該玷污他純真的感情;也對不起你,但她對我說,她是真心愛你,你是她唯一真愛深愛過的男人。她為你的才華折服。我沒本事,我沒能幫她從抑郁癥里走出來。”

      多好的一個男人!他自始至終沒埋怨張春花,或者張小穎,或者蕭影半句,卻一直自責(zé),沒能做得更好。我能夠想象,因斗毆致殘,因分手,一個曾經(jīng)對愛情充滿熱望、對生活滿懷向往的人,從此變得沉默寡言,獨(dú)善其身,在一種深沉的孤獨(dú)中將日子一天天混下去,會是怎樣的情形。對于張愛國,我涌起一股敬意,還有心痛!

      “你為了她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她沒有珍惜……”我唏噓。

      “她告訴我,你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你的才情是骨子里的,你的愛是靈魂深處的,所以……”

      “沒有,沒有,”他趕緊否定我?!八嬲龕鄣氖悄?,她為你寫過詩?!苯酉聛恚痴b了一首短詩——

      《我想為你寫詩——致西岸》

      這是多么荒謬的悖論

      我想為你寫詩,每一首詩

      都是一次還愿。而所有的這些詩行加在一起

      也比不上為你做一件實實在在的事

      我寫詩,想讓靈魂得到救贖

      驀然發(fā)現(xiàn),寫著寫著

      靈魂卻已出竅!像條條道路去了遠(yuǎn)方

      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

      唉,蕭影,我的蕭影!我不知該怎樣說你!說你薄情?說你多情?說你不幸?說你幸運(yùn)?我無言以對面前這個男人……

      突然,我想起個事情來,忙把座位邊的手提袋拿到手里,從里面掏出牛皮紙信封。就是劉志飛交給我的那個銀手鐲。我說:“這是劉志飛臨終前在醫(yī)院病床上親手交給我的,他讓我想法轉(zhuǎn)交給張小穎,他,他認(rèn)定張小穎是他唯一的女朋友。”

      張愛國看著牛皮紙信封,沒有接,他面露難色,遲疑了兩分鐘,才囁嚅地說:“這個,這個,恐怕,恐怕不太好辦……”他的眼睛盯著別處。

      “為什么?”

      “唉!”他把目光從別處收回,死死地看著我,痛下決心似的,“實話告訴你吧,她,她,張小穎已經(jīng)不在了!”說完,張愛國低下頭去“嗚嗚”地哭起來。

      “啊!”我的口張開再也合不攏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顫抖得握不住東西,牛皮紙信封掉落在桌上。我想我的驚訝絕不亞于那次知道蕭影和張小穎是同一個人!雖然,分手后我再沒有想讓她回到我生活的想法,但我永遠(yuǎn)也不希望聽到她不在人世的消息。在關(guān)于她的故事書里,我寧愿只讀到一半,不愿這么快讀到最后一頁!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了。

      “對不起!”過了一陣子,張愛國止住哭泣,神情痛苦地望著我。而我,整個身子萎靡地陷在椅子里,好像在一種無形重壓下就要散架了。

      看著他,我突然恨他!他不該來見我!不該告訴我有關(guān)她的一切!如果我們沒有見面,那么蕭影(或者張小穎)就還活著,活在我各種猜測和苦惱中,偶爾露出她招牌式的微笑。是這個可恨的張愛國,他失去了他的張春花,讓我也徹底失去我的蕭影。此刻,我多么希望她只是出了遠(yuǎn)門,于是留下一件可以讓我期待的事情。

      時間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我的一聲嘆息打破了僵局:“唉!……”

      我也抹去了眼淚。但我實在沒有勇氣打聽她到底用一種什么樣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悠悠如彗星般的生命的。

      我搖搖頭,像是要擺脫腦子里什么東西。我說:“相對你,我的痛苦算不得什么!”

      “謝謝!”張愛國端起茶杯,喝了杯中剩下的茶,起身,看來打算結(jié)束今晚的談話。我也起身,和他握手。他握著我的手,又說:“世界上幾乎每一個人都把自己面臨的痛苦看作是最大的痛苦。其實,那些真正痛到極點(diǎn)的人反而不說出來,或者有意讓自己麻木。平心而論,我也沒認(rèn)為,我有多么痛苦和不幸,我認(rèn)定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必須遇到的。退一萬步講,即使最不幸的生活也有陽光明媚的時刻。我就看到過寒風(fēng)之中廢墟之上開著的小小黃花,我相信這些無名小花是幸福之花?!?/p>

      我把銀鐲子從桌上拿起,再次遞給張愛國,“這個請務(wù)必收下。這是我堂兄的遺愿,我們應(yīng)該幫他實現(xiàn)?!?/p>

      “這個……”

      “把它和她放在一起吧?!?/p>

      “……”張愛國不再推辭,他鄭重地接過鐲子,像接過一個生命。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貼胸的口袋里。我長長嘆口氣,也許,是舒了口氣,畢竟我完成了一項使命。

      “再見。”我說。除了這兩個字,我還能說什么呢!

      11

      張愛國走了,他走得很慢,仿佛空氣里有一種無形的阻力,但從他的背影看得出是堅定的。他得回到他自己破碎的生活中去。不管怎么說,生活還在繼續(xù)。

      這個晚上,我獨(dú)自走在夜深人靜的瀏陽河堤上,沒有打傘,像個幽靈,冷風(fēng)刮著蒙蒙細(xì)雨打濕我的頭發(fā)和衣服,也打在堤下河灘那些相對較高的柳樹和低矮的花草上,窸窣作響,城市的燈光照著細(xì)小的雨珠閃閃爍爍。晚風(fēng)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像我的靈魂無所皈依。我從黑石渡——哦,自從知道蕭影就是張小穎后,我辭去了《詩世界》的一切職務(wù),重新搬回部隊家屬院的雜物間——開始,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北辰三角洲,這是瀏陽河匯入湘江的地方,也是堂兄劉志飛生前住過的地方。我停下腳步,一時不知何去何從。佇立良久,突然想,我應(yīng)該完成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好將我的靈魂聚攏。對,寫一篇小說吧,為了忘卻的紀(jì)念,或者別的什么原因……

      是的,寫一篇小說,寫一個女人和幾個男人間的情感故事。

      你看,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這滿紙涂鴉,就是這個雨夜孕育出來的??赡芪易约憾济H徊恢疲适碌拇_又結(jié)束了。

      這是人間又一個四月。去年四月(還是四月?。覒?yīng)邀去安徽宣城參加《詩刊》和當(dāng)?shù)卣e辦的“桃花潭國際詩歌節(jié)”,蕭影也去了。如果我知道她也接到邀請,我一定不會去!在避無可避的情況下我們見面了。她消瘦得很厲害,整個人失去了昔日的光澤。我很心疼,但我必須裝出事不關(guān)己讓心硬下去。她只和我說了一句話。她無限凄楚地問,明年的四月我們會怎么樣呢?我以沉默回答了她。她落淚了,這是我見到的她唯一一次落淚。眼淚從她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就像雨水從窗格玻璃上流下。而雨水從天上落下再回不到天上,我們,也回不到從前。愛,覆水難收!現(xiàn)在,正是那個“明年的四月”,問話的人已離開塵世,我的堂哥劉志飛也去了天國,因為幽門螺旋桿菌、因為胃癌,因為失戀、失眠、落落寡歡和抑郁癥。只有我,還是我;但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留在了四方坪,留在了這里,留在了這個充滿責(zé)任、希望和絕望的世界上。

      “四月,最殘酷的月份!”這是艾略特那首著名長詩《荒原》里的一個句子。真像一句讖語!絕情地殺死我心中的美好!

      而如果,不想讓美好的東西消逝得太快,那么,就自欺欺人吧,給這個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一個嶄新的開始。我會讓一些虛構(gòu)的情節(jié)慢慢展開——

      如前所述,堂兄劉志飛一邊吃著火鍋,一邊喝著啤酒,特別認(rèn)真地對我說:“我,不是英雄,但我為她的美已一再折腰……”

      我真想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p>

      可現(xiàn)實總是那么殘酷、不以人們意志轉(zhuǎn)移!

      劉志飛口里的她后來成為了我的女朋友,一個溫柔而熱烈的情人——如果不是我一廂情愿這么認(rèn)為的話?,F(xiàn)在看來——從張愛國的敘述——她也真是這么認(rèn)為。

      她叫張小穎,或者張春花,或者蕭影,或者……沙鶯鶯。

      她很美,微笑起來右嘴角有顆黃豆般大小的酒窩,她無疑是一朵嬌艷的鮮花,一朵原本開放在鄉(xiāng)野的淳樸梔子花,后來又異化成都市里的夜來香——我不再將“邪惡的花”這個惡名安放在她名下——開得那么任性,暴露詭計,也呈現(xiàn)瑰麗。

      因為堂哥劉志飛,我曾詛咒過她,說她就是藏身在這個塵世社會肌體里幽暗之地的幽門螺旋桿菌——當(dāng)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病菌的名字,趕緊百度,有了點(diǎn)了解。人們往往忽略它的存在和可怕性,而在不經(jīng)意間交互感染,且長期潛伏。也許,沒什么大不了;也許,某一天就衍生成致命的絕癥——現(xiàn)在,我誰也不詛咒,只是感嘆和唏噓,造化弄人,命運(yùn)無常……

      責(zé)任編輯 王 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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