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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碗

      2020-09-10 07:22:44林盛青
      綠洲 2020年4期
      關鍵詞:柜子民兵紅軍

      林盛青

      下班時,他終于帶走了那個放在辦公室已經(jīng)有段時間的壽碗。那個壽碗他幾次想帶回家,幾次都因一忙事給忘了。其實,忘記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主要的是,他不大想把那個壽碗拿回去。這樣的壽碗,一年中,他總能得到幾個。尤其在寒冷的冬季。先前,他沒覺得那些壽碗有什么特別,跟櫥柜里吃飯的碗一樣,不過一工具而已。然而,從兩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那些壽碗在他心中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瓷器了。

      進屋后他徑直去了書房。他要把帶回的壽碗放在專用柜子里。到了書房,他將壽碗放在柜子旁的小方桌上,轉進了衛(wèi)生間。每次開柜前,他必洗一下手。這于他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清水洗過的手,不沾半點凡間粒塵,是對壽碗的尊重。洗過手,返回書房,他從小方桌旁的掛鉤上取下白毛巾,擦干手上水跡,站到柜子前,先屏息靜氣地凝望,接著彎腰朝柜子作三個揖,然后才伸手拉開柜子門。柜子用臺板隔成了四層,每層上面放著數(shù)量不等的壽碗。那些壽碗,大小不一,花色各異。最上一層八個。第二層六個。第三層三個。最底一層只有一個。他是按壽終年齡大小,分層擺放的,從上到下,依次為九十歲、八十歲、七十歲、六十歲。

      待手上的水汽完全干后,他拿起小方桌上的壽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柜子最上一層。那個壽碗通體艷紅,外壁上的繪畫也與眾不同。一般壽碗,只一個“壽”,兩條龍,或者兩只鳳。而這個壽碗,是雙壽,雙龍,雙鳳。莊鎮(zhèn)人稱這種壽碗為“雙壽”,要活上九十歲的老人才受得起。他外婆是在過完家人為她辦的九十歲壽宴后,幸福地閉上眼睛的。一個九十歲的老人,當然配得上“雙壽,雙龍,雙鳳”這樣的壽碗??粗粗?,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起先,他以為是看花眼了。壽碗咋會轉動呢?就趕緊伸手揉了揉眼睛。沒錯。那個紅色壽碗確實在他眼里轉動。他驚詫地瞪大了眼睛,這——這——怎么會呢?于是,趕緊抬手揩了揩有些模糊的眼睛。還真是的,那個紅色壽碗的確在旋轉。他還沒愣過神,更稀奇的事出現(xiàn)了。他驚愕地張大嘴巴,在心里問自己,這是真的嗎?他連連搖頭,怎么也不肯相信看到的事實。

      明娃,不認得我了么?

      他一輩子不會忘記的外婆聲音,在他耳邊親切地響了起來。

      外婆——外婆——

      他一邊大聲呼喊,一邊四下打望尋找。

      喊么子,明娃。是不是餓了?碗柜里頭我?guī)湍懔粲心銗鄢缘柠滛巍?/p>

      他外婆的聲音非常清晰,仿佛跟他面對面站著??删褪遣还茉趺凑遥疾灰娚碛?。

      外婆,真的是你么?他伸手擰了下左臉,生痛生痛的,不是在做夢。

      明娃,外婆就在你眼前呢。

      他急切地睜大眼睛,看到他外婆真真切切地就站在面前。個子還是那么高,辮子還是那么長,腳板還是那么大,面容還是那么慈祥,一切還都是他讀高中時的模樣。

      外婆,你還咳嗽么?

      這話是他以前從縣城高中學?;厍f鎮(zhèn)后,問候他外婆的第一句話。因他外婆患有哮喘病,一遇天氣變化就咳嗽。

      他外婆那病,不是與生俱來的。說起來,還帶有點傳奇。

      他外婆是從鄉(xiāng)下嫁到莊鎮(zhèn)的,會趕馬車,會殺豬。干活累了,喜好吸口葉子煙。她吸煙的煙桿有兩支,短的那支隨身帶,站著、靠著、蹲著、躺著,都可以抽。長的那支有一米多,只能在家里坐著抽。他外婆吃煙很男人,尤其用長煙桿的時候。那支長煙桿,是用竹節(jié)勻稱的荊竹做的。煙嘴、煙斗為銅鑄。由于常年抽吸、抓握、捏拿,煙嘴、煙斗和中部的竹節(jié),油光錚亮。用長煙桿吃煙,得先將煙葉斷成截,再卷成卷狀放進煙斗,然后把煙桿伸進火坑,將煙斗里的煙葉子對準紅紅的火苗,嘴含銅煙嘴,收腹吸氣,煙氣就從煙斗、煙桿進到了嘴里。他外婆不像有的吃煙人,煙氣一進嘴就張開口放出來。她的吃法是將進嘴的煙氣包在嘴里,一部分慢慢地從嘴里放出,另一部分則在喉嚨處轉個彎,再從兩個鼻孔里飄出。莊鎮(zhèn)的吃煙人沒幾個有那功夫。

      他外婆在莊鎮(zhèn),不僅只是吃煙名聲響。更因會趕大馬車,會殺大肥豬而稱奇。然而,真正讓莊鎮(zhèn)人刻骨銘心,刮目相看的,卻是她那次應對公社民兵的招法。在“深挖洞,廣積糧”口號喊得震天響的年代,莊鎮(zhèn)人家卻偏沒有糧食吃。為了填飽咕咕叫的肚子,在吃光了紅苕葉、紅苕根、土豆葉、土豆根后,他外婆把心思放在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上。秋收后,生產(chǎn)隊倉庫的房梁上掛滿了黃燦燦的包谷。一天夜里,他外婆悄悄爬上生產(chǎn)隊倉庫的房梁,裝了滿滿一背篼包谷回家。次日,守倉庫的民兵發(fā)現(xiàn)包谷被偷,就挨家挨戶搜查。他外婆慌了,不等民兵搜到家,撒起大腳板跑。這一跑就不打自招了。荷槍實彈的民兵們停止搜查,一起朝他外婆追去。

      民兵們雖都是些漢子,但跑不過他外婆,就鳴槍警告,說再跑就開槍打人。他外婆不跑了。民兵們覺得捉拿住他外婆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了。然而,就在民兵們趾高氣揚地走近他外婆時,他外婆突然跳進路邊一塊水汪汪的過冬田里。時節(jié)已是深秋,田里的水冰冷刺骨。追趕上來的民兵們,只在田坎上耍威風,沒一個下田去捉拿。他外婆先是站著的,在民兵們威脅的喊叫聲中,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水田里,繼而大喊大叫,民兵打人啦!民兵打人啦!事情驚動了民兵隊長。他氣喘吁吁地跑到田邊,看到坐在冰冷水田里的他外婆,立馬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一改來時的兇神惡煞,央求他外婆起來。他外婆倒打一耙地說,你們民兵動手打人,不說個一二三,我就是冷死也不起來。這正是民兵隊長所擔心的。一旦出了人命,事情就鬧大了。畢竟,人命不比幾個包谷,想扔就扔。民兵隊長求饒道,我的姑奶奶,你趕緊起來,包谷的事不追究了。他奶奶說,當真?民兵隊長說,別個我敢哄,你姑奶奶我敢嗎?他外婆還不放心,牙齒打顫地說,我上來你們要是動我一根汗毛,我就去你家堂屋吊死。

      后來事情被傳開,他外婆不但沒被鎮(zhèn)上人小看,反倒名聲大震,沒人再敢惹她。

      沒有聽到外婆的回答,他很是有些不解。以前,當他每次這樣詢問時,他外婆總是樂呵呵地說,就我明娃孝順,曉得疼外婆。

      他眨巴了幾下眼睛,努力地想看清楚站在面前的外婆容顏??墒?,不知怎么的,他越是想看清楚,他外婆的身影越是模糊,最后竟然變成了一團霧氣,漂浮在空中。這是怎么啦,這是怎么啦?失落、痛楚、悲切摻合在一起的復雜情緒,猛然襲上他心頭。

      外婆——外婆——他朝著那團霧氣大聲呼喊道。

      那團神奇的霧氣,在他的喊聲中消失了。跟著,眼前的紅色壽碗也停止了轉動。回過神,他把目光投到柜子上,清晰地看到那個紅色壽碗依舊靜靜地擱在柜子里的臺板上。

      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咕噥道,思念這把刀啊,把我心割痛了!

      他如此思念外婆,是因為他外婆在世時格外照顧他。在縣城讀高中期間,每個假期他都必去外婆家一趟。每次離開時,他外婆都要給他炒一缽令他饞涎欲滴的酸辣椒,另外還會悄無聲息地從貼身的荷包里掏出三塊、五塊,塞到他手里。那時他就在心底暗暗發(fā)誓,等工作了,領工資了,一定好好報答外婆。

      揩了把掛在兩腮涼絲絲的淚水,他拿起那個紅色壽碗專注地看了又看,之后把嘴湊上去,緊貼在那個“壽”上。那一瞬,他外婆最后那天的容顏,蒼白如雪的臉,深陷的眼眶、烏黑的嘴唇,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外婆——他悲切地呼喊了一聲,便淚如泉涌了。

      記憶的閘門打開后,有關他外婆的往事,便一件一件地浮現(xiàn)了出來。

      在莊鎮(zhèn)小學讀五年級的時候,一個趕場天,他與幾個同學在街上瘋玩。忽然聽到“哐——哐——”的鑼響,以為是來了耍猴把戲的,就撒起腳丫朝鑼聲響的方向跑。街上不少人也被突然響起的鑼聲所吸引,個個伸長脖子四處探望。到了鑼聲響起的地方,他沒有看到調(diào)皮好玩的猴子,眼里滿是失望。然而,他身邊的大人們卻興趣盎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站在石坎上的一對男女。那男的瘦瘦的,個頭矮小,一米六不到,腰上捆著一根谷草繩,手提一面破鑼,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那男的旁邊站在鎮(zhèn)上人熟悉的女裁縫。那女裁縫身段苗條,膚色白皙,長發(fā)飄飄,脖子上用麻繩掛著一雙舊鞋。

      站在那對男女旁邊的是兇神惡煞的張二毛,他右手拿著一個鐵皮廣播筒,左臂戴著紅袖章。在四下掃了眼石坎下擠擠挨挨的人頭后,張二毛把手中的鐵皮廣播筒塞到女裁縫手里,厲聲道,大聲喊啊。

      就在這時,他外婆出現(xiàn)在了石坎前。

      女裁縫顫巍巍地舉起鐵皮廣播筒,沙啞地說,我是——我是——破——

      不等“破”字后面的話出口,他外婆跳上石坎,一把將女裁縫手里的鐵皮廣播筒奪了過去。

      張二毛氣惱地看著他外婆說,李春娥,這不是你耍潑的地方。

      他外婆乜了張二毛一眼,右手一甩,鐵皮廣播筒就飛了出去。

      信不信,我把你抓起來。張二毛氣急敗壞地說。

      他外婆將雙手伸到張二毛面前,聲音響亮地說,來,捆我啊。

      張二毛愣了愣,發(fā)狠道,不要以為我不敢。

      你張二毛有啥子不敢?他外婆甩下這句話,拉起女裁縫就要走。

      你干么子?張二毛氣得眼珠子都要滾出來了。

      他外婆狠狠挖了一眼張二毛,少干點缺德的事。然后,轉向女裁縫,口氣堅定地說,翠翠,我們走。

      李春娥,你大膽,竟敢包庇一個破鞋。張二毛暴跳如雷。

      他外婆轉過身,迎著張二毛的目光,說,你張二毛肚皮里頭有幾根花花腸子,別個不曉得,我還不清楚?你抓翠翠游街,敢說不是私心么?

      張二毛嘴唇翕動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她——她敗壞莊鎮(zhèn)風氣。

      他外婆指著張二毛胸口說,你敢說那話是從這點說出來的么?

      張二毛啞巴了。

      各位街鄰,他外婆突然亮起嗓子說,翠翠跟小學的汪老師好,大家都是曉得的。張二毛想從中橫插一扛子,人家翠翠不理,他就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搞臭翠翠和汪老師。

      李春娥,你——你——血口噴人!張二毛狗急跳墻地說。

      他外婆冷笑著說,那我問你,上個月初三夜里,你去沒去爬翠翠裁縫店的后墻?不等張二毛回話,他外婆又說,這個月的十五,你拿沒拿刀去學堂威脅汪老師?

      石坎下圍觀的街鄰,聽他外婆那么一說,就都曉得是怎么回事了,便無趣地離開了。

      張二毛丟失盡了臉面,灰溜溜地順著墻根走了。

      翠翠拉起汪老師走到他外婆面前,眼淚汪汪地說,春娥姐,你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不忘。說著,雙雙跪在了他外婆面前。

      那時的他,少不知事,對外婆的行為,對翠翠和汪老師的下跪,很是不解。很多年后,經(jīng)歷了人世冷暖的他,無師自通地終于明白了掛在女裁縫翠翠脖子上那雙舊鞋的用意。隨即,也就明白了他外婆所做的一切。也因此,他外婆在他心中的分量就格外的重。

      沉浸在往事中的他,正抬手揩掛在眼角的淚,他妻子慧敏回來了?;勖粢娝衷跁繐v騰,臉色立馬就不開了。

      你是不是非要把這個家搞成靈堂才安逸?慧敏冷若冰霜地說。

      他張了張嘴,忍住沒把話說出來。

      陳放壽碗的想法,緣于兩年前的一個夜晚。那天,他從莊鎮(zhèn)參加一個高中同學的葬禮回來,心情沉重而郁悶。那位同學風華正茂,卻不幸患了直腸癌,英年早逝。前去吊唁的同學,感嘆生命無常,唏噓不已。回到省城的家,已是凌晨三點。躺在床上,他無法入睡,腦子里全是那同學的身影。由于那同學五十歲不到,按風俗主家不能送壽碗。在莊鎮(zhèn),只有年壽高的老人離世,主家才送壽碗。意寓親朋好友趕其壽,長命百歲。他都不敢深想,如若真帶回一個紀念同學的壽碗,那將如何面對?四季輪回,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他想得通,只是同學走得太早,實在可惜。憂傷如一張無邊的網(wǎng)緊緊罩住了他。長吁短嘆中,他疲倦的上下眼皮慢慢合上了。迷糊中,他聽到一種瓷器碰撞發(fā)出的聲響。其音清脆,幽怨,綿長,仿佛來自天際。他睜開眼來,房間里黑乎乎一片,寂靜無聲。莫非剛才聽到的聲響是幻覺?他眨巴了幾下眼睛,確認是自己多想了,復又閉上。就在他閉眼的當口,那聲音無比清晰地再次在他耳畔響了起來。這次,他聽得真切,絕不是幻覺。因為那聲音就來自家里的廚房。日怪。他口一張,一句莊鎮(zhèn)老家的土語就冒了出來。平日里,凡此種種不雅土語是斷不會從他嘴里出來的。而此刻,竟然沖口而出。他急迫地想搞清楚聲音的來源,摸黑起了床,躡手躡腳走出臥室。他沒有開燈,擔心那樣會影響慧敏睡覺。到了廚房,反手關了門,他才伸手按下電燈開關。明亮燈光下,廚房一覽無遺地呈現(xiàn)在了他眼前。他四下打望,一切與往日并無二致。那么,那聲音來自何處呢?忽然,他腦子里一道亮光閃過,不是瓷器碰撞的聲音嗎?那一定跟瓷器有關了。而家中的瓷器,不就是櫥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瓷碗瓷盤么?他蹲下身,拉開櫥柜,里面整齊有序地擺放著一疊一疊碗盤,相互間隔著一指寬距離。既然有距離,那就不會發(fā)生碰撞,聲音自然也就不會有了。他困惑地看著櫥柜里的碗盤,對是否真聽到了聲音產(chǎn)生了懷疑。天明,他與慧敏說起夜晚的事,慧敏說,你有毛病啊,胡言亂語啥!

      那個夜晚后的第三個晚上,他不光再次聽到了那種瓷器相撞發(fā)出的聲音,眼睛里還不斷疊印出印有“壽”字的碗來。猛然間,他意識到了什么,翻爬起來,走進廚房,打開櫥柜,將里面所有的盤盤碗碗拿了出來,一一擺放在操作臺上。他目光炯炯地盯著那些碗盤,探尋寶藏一樣地逐個看起來。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是,在探尋過程中,他的目光一遇壽碗就停留,冥冥之中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粗粗切弁氡阕儞Q成了一張張熟悉的老人面孔。那一瞬間,他醍醐灌頂,強烈地意識到那些壽碗都是有生命的,應該得到尊重。于是,就有了買柜子的想法。

      那柜子是他去舊貨市場淘來的,古色古香,門把泛著幽暗的光,左門刻著一只喜鵲站在含苞欲放的梅花枝椏上,右門雕的是一株盛開的蘭花。看到那柜子時,他雙眼陡地一亮,就欣喜地買下了,興致勃勃地搬回家?;勖粢灰娔莻€黑不溜秋的柜子,把他好一頓數(shù)落。這是預料中的事。他不惱,笑了笑,將柜子安放在了書房一角。安放好柜子,他退后了幾步,虔誠地凝望著。這下好了,不用再擔心那些壽碗在洗菜池里因碰撞產(chǎn)生疼痛了。往昔的歲月里,壽碗在他家,在這座城市眾多家庭里,都是作為飯食工具存放在櫥柜里的?,F(xiàn)在,他要把那些曾經(jīng)當作飯食工具的壽碗,從櫥柜里一個一個地請出來,陳放在那個專用柜子里。

      慧敏在明白柜子用途后,像看怪物一樣盯著他,末了,還伸手摸了摸他額頭。你沒發(fā)燒??!慧敏戲謔道。他不想作解釋,抿嘴一笑,算是回答。我就不明白了,那些壽碗跟我們家的其他碗有啥子兩樣,還不都是用來裝湯盛飯,有必要專買一個柜子來放嗎?要是錢找不到花處了,你捐給東山的廟上啊。

      對慧敏的冷言冷語,他早已習慣,便沒理她。情緒仍然在對外婆的回憶和追思之中。直到廚房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響,他才意識到慧敏的存在。急忙跑去廚房一看,地上到處是瓷碗碎片。他愣了愣,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咋個這——這樣呢?

      慧敏指著他的臉,火氣沖沖地說,我沒把你柜子里碗全摔碎,已經(jīng)夠給你面子了。

      他平息下心頭的怒火,悲愴地說,曉得我今天帶回的是個什么碗嗎?

      我管你是什么碗?今后,你跟你柜子里那些碗過好了。

      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用平和的口吻說,我知道你對我陳放壽碗有想法,我呢也不想多解釋。今天,不管你愛聽,還是不愛聽,我都要把這個壽碗的事與你說說。我說完,你要是覺得我不該把這個壽碗帶回家,我立馬將它從柜子里拿出來,砸碎丟在垃圾里。從此,不再帶壽碗回家。

      慧敏沒作任何反駁,過轉過身去,將一個后背甩給了他。

      他忽然反應過來,慧敏那樣做,無疑是接受了剛才自己的發(fā)誓。于是,他憂傷地講起了剛才他對外婆的回憶,末了,還說了下面這件事:

      前年大舅、二舅給外婆過八十八歲生日,我被叫回了莊鎮(zhèn)。按鎮(zhèn)上習俗,外婆八十八歲生日可當百歲來賀。大舅說,娘苦了一輩子,過的又是八十八歲生日,壽碗得到景德鎮(zhèn)去定制,既要大氣,有品位,還要把娘的照片印上去。二舅表示贊成。就在大舅打點行裝,準備前往景德鎮(zhèn)那天,外婆把他給叫住了,說,是不是去景德鎮(zhèn)給我做壽碗???大舅說,是。接著就說了打算。外婆說,其他的照你們說的辦,只是照片不許印在上面。大舅說,那樣才有紀念意義。我們只要端起碗,就能看到你。外婆說,你們放在洗碗盆里磕磕碰碰的,我怕疼。大舅聽了外婆的,就沒把外婆照片印到壽碗上去。

      外婆生日那天,鎮(zhèn)上的書記和鎮(zhèn)長不請自來,這讓外婆、大舅、二舅十分意外。書記樂呵呵地對外婆說,老人家,您是我們鎮(zhèn)上的擁軍優(yōu)屬模范,以前,我們做得不好,把您給遺忘了。從今年起,再不會那樣了。

      一家人都被書記的話給說懵了。

      外婆瞇著眼睛,默了默神,然后爽朗地笑了起來。

      老人家,您想起來了?書記和藹地看著外婆說。

      外婆的神情忽地一下又變嚴肅了。

      給大伙說說吧。鎮(zhèn)長說。

      都過去幾十年了。再說,那也沒啥值得說的。外婆的表情顯得十分平靜。

      當然值得。書記說,您老要是同意,我來說。

      外婆沉默著,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書記見狀,知道我外婆默許了,就說了起來。

      1934年紅軍在阡城甘溪被敵圍困,戰(zhàn)斗慘烈,死傷無數(shù)。撤退中的紅軍在一天深夜轉戰(zhàn)到了莊鎮(zhèn)。為救一個戰(zhàn)士的命,紅軍敲了許多家門,都沒能敲開。之前,鎮(zhèn)公所的鄉(xiāng)丁已在鎮(zhèn)上廣而告之,誰家窩藏紅匪,滅族問斬。當紅軍失望地最后一次伸手敲門時,屋里有了響動,但門依然緊閉。屋內(nèi)一個女的說,開門看看。男的說,萬一要是——女的說,看看還能吃了你啊!男的還是不肯開門。女的說,你那點出息。說著,披衣下床開了門。

      門外正要離開的紅軍見門開了,連忙轉身,說,老鄉(xiāng),我們這位兄弟被反動派打傷了,請你救救他。那女的愣怔了一下,厲聲問,你們是什么人?門外的人說,我們是紅軍。那女的問,是從甘溪過來的?門外的人說,是。那女的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進來吧。

      在昏暗的桐油燈下,那女的看清楚了被抬進屋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娃娃,滿頭滿臉是血,奄奄一息??蓱z。她心疼地嘀咕了一聲。抬人進屋中的高個子紅軍說,大嫂,你救救他吧。那女的說,你們要是放心,就把他交給我。高個子等人感激涕零地說,大嫂,我們放心。之后,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女的關了房門,正要去燒水化鹽給受傷的紅軍娃洗傷口,她男的拽著她說,你不要命了?鄉(xiāng)丁的話,你不是沒聽到。那女的甩開男人的手說,鄉(xiāng)丁沒一個是好人。他們要捉的,必定是好人。好人,能不救么?她男的就不說話了。那女的用鹽水洗干凈受傷紅軍娃傷口后,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條將其緊緊綁住,然后,叫男人一起把那紅軍娃藏在了紅苕洞里。

      為了給紅軍娃治傷,那女的借進山砍柴之機,繞道去河閃渡一老中醫(yī)家討要了藥方。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天天到山里挖草藥,然后悄悄帶回家,該敷的敷,該熬的熬,紅軍娃的傷口愈合得很快。因日日煎熬草藥,氣味冒出屋頂,隨風四處飄散,就引起了鄉(xiāng)丁們的注意。一日午后,那女的像往常一樣正在熬藥,忽然聽到咚咚的捶門聲,就一愣,難不成事情被鄉(xiāng)丁們曉得了?繼而,她搖了搖頭,不會啊。她那嚇得渾身發(fā)抖的男人顫巍巍地說,莫不是那些鄉(xiāng)丁聞到熬藥的氣味了?聽男人那么一說,她當即明白過來,急匆匆走到灶臺邊,拿起菜刀就在左手背上劃了一道口子。她男人張大嘴巴,抖索得更厲害了。她沉著地擦干凈菜刀上的血,轉身抓起給紅軍娃敷傷口剩下的藥敷在流血的手背上,又用紅軍娃換下的布塊將手包起,然后從容地去開了門。

      嗅著中藥氣味找來的鄉(xiāng)丁迫不及待地闖進屋,兇神惡煞地指著熬藥的土罐問那女的,是不是幫紅匪熬的藥?

      那女的鎮(zhèn)定地說,你們又不是瞎子,沒看見?。?/p>

      一個吊巴臉鄉(xiāng)丁說,老子就看到你在幫紅匪熬藥。

      那女的把敷藥的傷手伸到吊巴臉鄉(xiāng)丁眼前說,你抹干凈眼屎好生看。

      吊巴臉鄉(xiāng)丁抬頭看了下那女人的臉,沒看出異樣,接著低頭盯住包著的傷手,狐疑地問,咋傷著的?

      那女的說,打豬草割的。

      是么?吊巴臉鄉(xiāng)丁不信,獵犬一樣在旮旯角落里嗅來嗅去。

      那女的擔心吊巴臉鄉(xiāng)丁發(fā)現(xiàn)紅苕洞口,急中生智端起冒著熱氣的熬藥罐子,遞到他鼻下,說,你好生聞聞。

      吊巴臉鄉(xiāng)丁猝不及防,連退了好幾步,還打了個噴嚏,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你要是膽敢?guī)图t匪熬藥治傷,老子殺你全家。

      其他幾個鄉(xiāng)丁見沒有他們要找的紅匪傷兵,罵罵咧咧地走了。跟著,吊巴臉鄉(xiāng)丁也一步一回頭走了出去。

      見鄉(xiāng)丁們遠去后,那女的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經(jīng)過十多天治療,紅軍娃的傷好了,在一天夜里告別了那女的,尋找隊伍去了。

      說到這里,書記把崇敬的目光移到我外婆身上。他這一望,大家都明白了,救紅軍娃的那個女的就是我外婆。

      說完外婆的故事,他和慧敏都沉默了。

      窗外的天空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屋里家具擺設隨之也變得模糊起來。傷感中的慧敏忽然站起身,步履沉重走到他面前,哆嗦著說,我想看——看看那個——紀——紀念外婆的壽碗。

      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勖籼岢隹垂褡永锏膲弁耄瞧铺旎牡?。他深情地望著慧敏,顫巍巍地把手伸了出去。稍稍猶豫了那么一下,慧敏把手給了他。于是,他牽著慧敏的手走進了書房。在完成了那套開柜子的儀程后,他把紀念外婆的那個通體艷紅,印著“雙壽,雙龍,雙鳳”的壽碗請了出來,畢恭畢敬地遞給了慧敏。

      慧敏小心翼翼地接過壽碗,神情莊重地端詳起來??粗粗?,淚就從心間爬了出來,盈滿了眼眶。

      責任編輯 王 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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