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 莉
“這是爸媽30幾年前栽的樹,你看長得多好啊。我們要管護好它們?!?/p>
粗糙的手掌與樹皮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橋溝河,邱小菊撫摸著面前高大挺拔的杉樹,對陪同她巡山的丈夫陳奇安說。
陳奇安笑了笑,把纏繞著樹干的荊棘砍掉。
十多天前,這里下了一場雪,此時冰雪消融,乍暖還寒,漫山遍野的苦桃花開了,就像是點綴在蒼翠大山里粉色的云朵。在百鳥鳴啾、溪澗潺潺聲中,櫸木、厚樸、五角楓吐露新芽,梨花、櫻桃花、高山杜鵑競相綻放……四月初,這里的春天姍姍來臨,如詩如畫。
在通江縣黃柏國有林場6.93萬畝的森林里,邱小菊夫妻倆管護的是杉樹坪護林點近8000畝的山林。母親楊勝英曾是黃柏林場鍋底坪的護林員,她已經(jīng)年老退休,但她親手栽種的樹早就亭亭如蓋。兩代護林人守護著同一片森林,相繼經(jīng)歷了“謀生守場”的陣痛期,參與了“天保興場”的轉(zhuǎn)型期,迎來了“改革強場”的繁盛期,職能在變,初心不改。作為守護綠水青山的生態(tài)衛(wèi)士,兩代護林人共同見證了中國林業(yè)的發(fā)展和進步。
重慶知青楊勝英是黃柏林場鍋底坪的護林員,從事營林生產(chǎn),丈夫邱后生心疼她,經(jīng)常陪她巡山,幫她栽樹,久而久之,他也成了一名“編外”護林員,和她一起守護大山。
邱小菊從小就跟隨父母在鍋底坪生活,從未走出過大山,直到今天,她連成都也沒有去過。她和母親一樣,對大山充滿了深厚的感情。當(dāng)年楊勝英響應(yīng)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從重慶來到通江中林參加勞動,后來楊勝英好幾次放棄返城的機會,留在了中林。她多次問母親,為什么不到山那邊的大城市去,母親說舍不得大山,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都一步步丈量過,每一道山梁、每一條溝壑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山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能叫上名字;山里的春華秋實、草長鶯飛,她都一一見證,大山也見證了她的青春歲月,她怎么舍得離開?
在父母的影響下,邱小菊對護林員這份工作早已熟悉,從小她就缺少父母的陪伴,每天早上醒來,父母已經(jīng)巡山去了,天黑還沒回來,她知道父母在忙什么,她知道這一片大山更需要父母的守護。
給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直接影響了她今后的職業(yè)選擇。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楊勝英下山補充糧食,她拖著邱小菊三姐弟,走在回鍋底坪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楊勝英知道不久就要大雪封山,她催促兒女們加快步子,母子四人在風(fēng)雪交加中蹣跚而行,大山深處不時傳來一陣陣野獸的吼叫,最小的妹妹嚇得嚎啕大哭。
中途,三姐弟鞋子濕透,渾身冰冷,凍得嘴唇發(fā)紫,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行走越來越困難,楊勝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繼續(xù)走下去,孩子們非凍壞不可,不走,大雪封了山,后果更加不堪設(shè)想。
楊勝英找了一個山崖,生了火,把孩子們烤熱乎,烤干了衣服鞋襪,繼續(xù)前行。第二天,楊勝英踩著齊膝的積雪到總場部,含淚給領(lǐng)導(dǎo)匯報了此事。
楊勝英說,作為母親,她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凍壞;但是作為一名護林員,在林區(qū)生火,這是明知故犯,是嚴(yán)重失職,她作了深刻的書面檢討。
這件事給年少的邱小菊帶來了極大的心靈震撼,她感覺到母親對這份工作的負(fù)責(zé),對大山的深情,從那時候起,她決定要踏著母親的腳步,守護她深愛的山林。
1997年,懷揣夢想的邱小菊畢業(yè)于通江林業(yè)技校。
陳奇安是通江涪陽人,和邱小菊是同班同學(xué),兩人早就互生情愫。畢業(yè)后,陳奇安追隨愛情,決定和邱小菊一起到黃柏林場。陳奇安也是一個“林二代”,父親是鐵廠河林場的一名護林員,深知一個女孩當(dāng)護林員的辛苦,他非常支持陳奇安的決定。
兩人來到黃柏林場杉樹坪護林點從事營林生產(chǎn),不久,陳奇安和邱小菊結(jié)為夫妻。沒有婚紗,沒有戒指,綠水青山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通江縣黃柏國有林場,如今是省級五臺山獼猴自然保護區(qū),平均海拔1300米,一條13公里的土公路從林場總部通到杉樹坪護林點就到了盡頭,邱小菊夫妻倆住在路旁的工棚里,除了場部過來檢查工作的同事,他們幾乎見不到外人。
一年365天,除了惡劣天氣之外都要巡山,每個月至少巡山22天,每天步行4個小時往返,中途撫育幼林、清理護林道、植樹造林等工作至少要6個小時。午飯就吃干糧喝白開水,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巡山工作,不知用壞了多少巡山工具,磨破了多少雙黃膠鞋,缺口的刀和斷裂的鋤頭堆碼在雜物間里,墻壁上掛著幾雙斷底脫幫的膠鞋,它們默默地記錄著主人的艱辛。
從杉樹坪到黃柏林場總場部,步行要4個小時,如果場部上午要開會,他們必須頭一天下午趕到那里。山上物資匱乏,生活補給全靠下山采購,走中林那邊下山,也要4個小時,在“之”字型的山路上,他們把生活用品背上山,天干或者冬天上凍的時候,還要到山下去背水。
工棚前一棵核桃樹上,插著一個老掉牙的電視接收器,碰上天氣好的日子,就能看幾個臺,這是他們唯一的娛樂生活。
巡山工作的繁重,肩挑背磨的勞累,生活的寂寞單調(diào),邱小菊早就習(xí)慣了。從小生活在大山的她不怕辛苦,她怕的是得急病。
2019年,邱小菊獨自在巡山途中,突然流鼻血,在茫茫的大山里,方圓13公里沒有人煙,手機也難找到信號,邱小菊好不容易找到正在栽樹的陳奇安,他見她滿臉是血,慌忙用土法子,卻根本止不住血,他趕緊用摩托車送她下山。
盡管陳奇安加足油門,泥濘的路上,摩托車還是不能上坡,只能推著走,在送去縣城的途中,邱小菊一直在流鼻血,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半夜,陳其安心疼不已,讓她在城里休息幾天,第二天,她就和陳其安回到了杉樹坪。
邱小菊大大咧咧,笑聲爽朗,她說自己是大山養(yǎng)育的女兒,沒有那么嬌貴,那陣子有人進山采藥,她擔(dān)心他們帶火入山,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陳奇安說到這件事,仍心有余悸,他覺得對不起妻子,在大山里,她像個男人一樣甩開膀子挖坑植樹,跟偷獵者和采藥人周旋;她整天穿著樸素的衣服,從沒化過妝,山上氣溫低,她偶爾下山,穿得厚實,走在衣著光鮮清爽的人群里,總會引來異樣的目光。他不能給妻子舒適的生活,那一場急病,輾轉(zhuǎn)五六個小時才讓她就醫(yī),更讓他覺得愧疚。
長期與世隔絕,兩人語言表達能力差,特別是陳其安不茍言笑,他把對妻子的愧疚,都化為無言的陪伴。在王家營、李家梁、橋溝河、黑龍池……大山里處處留下一前一后的身影,他們走過的地方,老一輩護林員們栽下的樹高大挺拔,迎風(fēng)而立,他倆撫育的樹苗正在茁壯成長。
“11月2日,在巡山回來的路上,我看見板栗成熟了,裂開嘴就像是在對我笑?!?/p>
“10月28日,和陳奇安一起去看望我們的幫扶對象,在李家梁,一頭黑子迎面而來,我們無法避讓,我嚇得渾身是汗,好在這頭黑子就像沒看見我們一樣,大搖大擺地走遠了?!?/p>
“4月5日,陳其安寫宣傳標(biāo)語去了,我一個人步行3個小時巡山,突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兩個女人在扯筍子,我上去勸說她們不要破壞植被,要趕緊離開,大山里有野獸,山形復(fù)雜還會迷路。她們聽話離開了,還問我為什么不怕?我當(dāng)然也怕,但是我走了,誰來守護這片大山?”
翻開邱小菊的巡山日記,一筆一劃都工工整整,寫巡山日記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水青岡結(jié)了滿樹的橡子、厚樸開了好看的花、山梁上五角楓一夜之間全部泛紅,獼猴成群結(jié)隊、紅腹錦雞清脆鳴叫、野豬帶著一群崽子橫沖直撞、黑熊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腳印……大山里的草木和野獸,都被她寫入了日記里。
“野生動物越多,說明我們的植被越好,環(huán)境越好?!鼻裥【照f,“只要對面山上的麂子叫喚,說明就要下雨了?!?/p>
對自己管護范圍內(nèi)森林的情況,邱小菊如數(shù)家珍。她的手機里拍了很多照片,鮮紅的五角楓、傘狀的鵝掌楸、積雪中傲然挺立的華山松、成群結(jié)隊的飛鳥、密密麻麻的松菌……她記錄著森林里的點點滴滴,就像記錄孩子的成長歷程。
但是說到孩子,邱小菊情不自禁滿眼熱淚。大兒子上大學(xué)了,小兒子才8歲,被爺爺奶奶帶著在涪陽念小學(xué)。他們陪伴孩子的時間寥寥無幾,山上手機信號太弱了,孩子們想父母的時候,連電話都打不通。夫妻倆巡山如果能在山頭尋找到微弱的信號,很多時候孩子們在上課,接不到電話,只能在和父親通話的過程中,了解孩子的近況。
小兒子喜歡來林場玩,跟夫妻倆小時候一樣,他對大山也有感情,在核桃樹上跳來跳去的松鼠、清晨此起彼伏的鳥叫、漫山遍野的野果子……這一切都是孩子的心頭愛。暑假天小兒子來杉樹坪,那是一家人難得的幸福時光,夫妻倆看著在林間奔跑的小兒子,就像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
要是小兒子也要當(dāng)護林員怎么辦?邱小菊覺得這根本不是問題,就像當(dāng)年她和陳其安的父母支持他們一樣,他們也會支持孩子的選擇。
“那他就是林三代了?!辈粣壅f話的陳其安自豪地說。
站在黃柏林場高高的瞭望塔上極目遠眺,霞光從香爐山升起,光芒綻放,萬物蘇醒。邱小菊夫妻倆來這里已經(jīng)24年了,晨光里,她感嘆歲月飛逝,自己從一個青春少女成了中年婦人,林場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通往杉樹坪的路正在硬化,陳其安的摩托車再也不會像老牛一樣“哼哧哼哧”爬不上坡;電信通訊網(wǎng)絡(luò)即將實現(xiàn)林區(qū)全覆蓋,以后可以和孩子們隨時通電話。
24年來,讓邱小菊夫妻倆驕傲的是,他們管護范圍的森林從未出過事故。她說,像他們夫妻這樣的護林人,還有很多,他們分布在大山各處,默默無聞。他們同樣為人父母,為人兒女,有著多重身份,排在第一位的,始終是林業(yè)人。
一代又一代的林業(yè)人,默默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他們是天上的星星,看似不起眼,卻綻放著屬于自己的光輝,正是他們的星輝,才匯成了閃亮的銀河;他們是森林里的種子,悄悄發(fā)芽生根,不論長成大樹還是繁花,都是祖國錦繡山川里的風(fēng)景。
“我許此生與山林,生態(tài)家園守護人?!毙涯康牧謭鲂麄鳂?biāo)語下,邱小菊說:“我們習(xí)慣了這里,以后也會守在這里。守好我們的綠水青山,子孫后代就有了金山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