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文字獄,古已有之。遠到西漢楊惲因作《報孫會宗書》被腰斬、北宋時期的“烏臺詩案”,近到乾隆皇帝的父親雍正朝上的“年羹堯案”“呂留良案”,文字獄足夠殘忍,在前現(xiàn)代的中國,從來不是什么新鮮的統(tǒng)治手段。
但乾隆皇帝的文字獄,還是太特殊了。從數(shù)量上來說,有清一代,順治至雍正三朝,文字獄為30余起,乾隆一朝,卻達到130起以上,可謂“一朝抵三朝”;自懲戒方式上來看,更是喪心病狂,殺人如麻,連患病的瘋子也不放過,死去的舊人也要挖出尸骨羞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學(xué)會沉默
“文字獄”,其實從來和文字本身沒什么關(guān)系。以文字做抓手、為理由大加撻伐的背后,是權(quán)力、政治的博弈,是“如何統(tǒng)治”的審慎思考。
從沒有什么強權(quán)是“一念之間”。
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文字獄背后,是乾隆異常清晰的統(tǒng)治脈絡(luò)。在看似凌亂的殺戮、“一念之間”的生殺予奪中,有皇帝自己縝密的想法。
“五不解,十大過”帶來的徹骨寒涼,乾隆一刻也不敢忘記,那是面目模糊的社會底層群眾給他“盛世幻想”的致命一擊。所以,比起前朝文字獄“主攻”士大夫階層,乾隆朝的文字獄將槍口對準了社會底層?!笆б馕娜恕薄⒚耖g宗教組織,甚至是大量言行錯亂的瘋子,都是乾隆打擊的重點。
在乾隆看來,影響社會穩(wěn)定,最危險的一群人就是“失意文人”。這些讀書人功名心極強,讀書就是為了出人頭地、改變命運,一旦不遂其愿,就會利用自己的淺薄學(xué)識,“好心”進諫,興風(fēng)作浪——比如“五不解,十大過”,顯然是某個識文斷字、心存不滿的“失意文人”的作品。所以,乾隆要求,各地的“失意文人”應(yīng)當(dāng)成為排查重點。
而民間宗教組織,更是農(nóng)民起義滋生的溫床。那些對皇權(quán)抱有幻想的人若是以某類文書、某種信仰為橋梁集結(jié)到一起,逐漸“抱團”,定然會對政權(quán)造成嚴重的威脅,要把他們及他們的思想扼殺在搖籃里。所以,凡是在鄉(xiāng)野中搜到有“邪書”、談及政治的碑文一類,都當(dāng)嚴懲。
最后,是最容易被忽視的瘋子。按照常理,對于病人的狂言,皇帝本應(yīng)該不屑追究。但乾隆認為,這些瘋?cè)藳]瘋的時候也不會是什么“良民”,正是健康時對皇權(quán)、社會充滿怨恨,病時才暴露內(nèi)心的罪惡,顛倒黑白,擾亂民心——更何況,真瘋還是假瘋也很難界定,那就應(yīng)該一律殺掉永除后患。
在這樣的標準之下,全國上下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舉報”運動。任何寫有文字的紙片都可能成為滿門抄斬的罪證,百姓趕在官員查驗前在自家掘地三尺,焚燒任何可能惹禍的文書,而失智的瘋?cè)?,連帶他們的家屬,都成了乾隆用來烘托恐怖氣氛的殉葬品。在大興文字獄的34年間,乾隆皇帝對每一件文字大案“事必躬親”,犯人的生死也常在他的一念之間——而因為過于“杯弓蛇影”的心態(tài),大多數(shù)的“文字獄”案件都以“永除后患”的滅門判決收場。
在精心營造的、陰晴不定的恐怖氣氛中,皇帝想讓驚懼的官員、百姓明白:安安分分過日子就行。無論你是否讀書識字、家中藏書幾何,無論是真心諫言還是覬覦皇位,如果想要活下去,就要學(xué)會沉默。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年初,河南光州的祝萬青被人舉報,說他家的祠堂所懸對聯(lián)有大逆不道的嚴重問題。
對聯(lián)為“吾祖吾宗,貽厥孫謀;若裔若子,增其式廓”,匾額則是“豆登常新”。舉報者認為,這樣氣勢恢宏的文字只有皇帝才能使用,平民百姓用在自家的祠堂,就是絕對的僭越。
雖然這指控今日看來足夠荒唐,但如果祝萬青會因這一舉報家破人亡,也絕不會是一個令人意外的結(jié)果。從文字獄開始至今,荒唐的冤獄、匪夷所思的戲碼幾乎天天上演。地方官更是不敢怠慢,將此案列為大案火速上報,等待祝氏的“斬立決”和對他們明察秋毫的嘉獎。
但這一次,皇帝沒有批復(fù)想象中的結(jié)果。令人意外地,乾隆訓(xùn)斥了上報的官員,說這是明顯的誣告,百姓自家的祠堂對聯(lián)匾額常常都是亂湊字句,文理不通,根本稱不上什么大逆不道,如此“吹求字句”,就是助長了刁蠻之風(fēng)。
掘地三尺也要“吹求字句”的皇帝停下了殺戮的手,通過祝萬青一案及此后的《慎余堂集》案,他向文武百官及百姓們傳達“文字獄即將謝幕”的信號,促使各級官員逐漸放棄對文字的吹毛求疵。乾隆四十八年之后,文字獄稀稀落落,冤假錯案顯著減少,乾隆五十年后,隨著《奈何吟》一案的審結(jié),34年的腥風(fēng)血雨終于落幕。
遲到的寬容降臨了——或者說,是皇帝嘗到了勝利的果實,“鳴金收兵”了。
從“五不解,十大過”開始的這34年文字獄運動,以極端恐怖的手段,將一切可能危及統(tǒng)治,甚至僅僅只是憂心政治的思想扼殺在搖籃里。
以鮮血、以生命、以熊熊大火,乾隆完成了一次全社會范圍內(nèi)的“無菌處理”活動。有頭腦、有政治抱負,甚至只是熱愛遣詞造句的人,都已經(jīng)尸骨無存、后繼無人;毫無標準、生死一念的各類慘絕大案,禁錮了所有還活著的人,他們不發(fā)一言,謹小慎微地藏起自己,只求茍活;至于那些更好對付的禁書、禁文,也早已付之一炬,成為歷史的灰塵。
一切看來如此圣潔、干凈,令人滿意:乾隆用自己陰晴不定的恐怖文字獄,為這“盛世”加上了一層無菌的外衣——它沒有、也不可能再敢生長出任何居心叵測的雜質(zhì)。
只是乾隆忘記了,無菌的身體才是最容易被入侵的病軀,沒有任何“細菌”存在著的國家社會,終究是大廈將傾。
文字獄帶來了難以彌補的文化損失,而更慘重深遠的影響,是乾隆皇帝消滅了“細菌”,也打斷了士人的脊梁。
歷代以來,士人“守護社會良心”“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并在報效國家的過程中找到自己的作用和位置、尊嚴與功名的想法在這里破滅了。乾隆的恐怖文字獄要求讀書人們低下高瞻遠矚的頭顱、弓起承擔(dān)國運的脊梁,“著書只為稻粱謀”,只專注而短視地“活著”,抽空他們的靈魂,模糊他們的位置,讓他們除了遵守皇帝諭旨和盡力斂財之外,再無其他的想象。
一個“一塵不染”,又失去脊梁支撐的龐大軀體,如何在風(fēng)云變幻中擁有抵抗力?
乾隆之后的中國,農(nóng)民起義、外敵入侵紛至沓來?!盁o菌”朝代之后,清王朝徹底病入膏肓。堅船利炮打開國門,乾隆苦心經(jīng)營、自以為無懈可擊的政權(quán),進入了恥辱的尾聲。
(摘自《南風(fēng)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