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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虹

      2020-09-21 08:41:39洼西
      西藏文學(xué) 2020年5期

      洼西,本名洼西彭錯。1972年生。藏族。四川鄉(xiāng)城人。供職于甘孜日報社。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西藏文學(xué)》《芳草》《長江文藝》《四川文學(xué)》《貢嘎山》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鄉(xiāng)城》《失落的記憶》。

      1

      次仁湖岸的草甸,小路在稀落的柏樹間蜿蜒。柏樹的枝干包裹著紙一般的棕灰色樹皮,有的正脫落表層,若不抬頭看高枝上的葉簇,真就枯樹無異。樹下的殘雪正利用晴好天氣努力融化,像要把周遭的一切從蕭瑟里喚醒。

      高地的春天如一位慢性子的女人,并不急于取代冬天,哪怕到了屬于她的時令,也總隱身于陽光和輕風(fēng),遲遲不肯往回潮的凍土上落腳。次仁湖落寞地躺在山懷,邊沿環(huán)著一圈透亮的薄冰。豐水期會把根藤伸入湖水的杜鵑林,此時與湖隔著滿是枯蜷的龍須草的泥灘。只要能觸到湖水,龍須草會在一夜間復(fù)活。陽光下,一對嬉戲的野鴨從湖心蕩開一圈圈漣漪。

      我牽著馬,順著小路朝湖的上游走去,視野里頂著云天的巖山下,住著我的好友,修禪僧人降澤。他從去年初入山坐禪,整整一年沒下過山,只在出禪時見見上山的家人。按他的交待,家人算著他出禪的時間,隔一兩個月送一次糧油去,對他的牽掛與擔(dān)憂,漸漸在這一年時間里從急切變?yōu)榈?。他們已?jīng)習(xí)慣降澤的獨(dú)居荒野,就像習(xí)慣生活中的其他變故一樣,譬如老人的過世,譬如女人的遠(yuǎn)嫁。

      這一次,因為一場遠(yuǎn)地傳入的疫病,一切發(fā)生了變化。家人被碩曲縣政府隔離在家出不了門,給降澤送給養(yǎng)的事,突然變得重要而棘手。因此,我接到了他父親老索朗的電話。

      老索朗說:“藍(lán)然寺的擁嘎扎洼從內(nèi)地染了一種肺病回來,已經(jīng)送地區(qū)醫(yī)院去了。聽說還查出幾個寺廟跳神法會時被他傳染的僧人。國家把藍(lán)然寺僧人和參加法會的老百姓都抽了血送去檢查,我也是其中一個。我的檢查結(jié)果沒問題,國家卻把一家人關(guān)在家里,十四天以內(nèi)不許出門。”

      碩曲河谷的民間語言里,無論哪一級政府,都稱國家。老索朗說的事,碩曲縣幾乎婦孺皆知,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我沒想到的是,全縣被隔離的幾百人里,也有他們一家。

      我連忙問他家人的情況,得知沒什么異常,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來一些。我告訴他這病叫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是人類從沒見過的致命的傳染病,讓他一定要聽政府的話,不可大意。電話那頭的老人卻不耐煩了:“這高原藏地是佛光普照的祥瑞之地,自古就沒什么瘟疫泛濫過,你說,他們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

      我說:“不是有人染病了嗎?”

      他說:“就算有,把他們治好就行了,哪需要把這么多人關(guān)起來遭罪?還非讓戴醫(yī)院那種口罩,多不吉利呀,沒病都會招來?。 ?/p>

      我想說點(diǎn)什么,他的心思卻跑到他兒子降澤那兒了。他說:“我很擔(dān)心降澤,該給他送給養(yǎng)了,我們卻都出不去?!?/p>

      我說我去。他沒客套,好像等的就是這話。

      次日,我起了個大早,用降澤家的馬馱上東西,越過幾道山梁,穿過一片接一片的青杠林、杜鵑林,沿著從次仁湖流下來的山溪,在太陽落坡前趕到了多少年沒去的次仁湖邊。

      馬鈴聲一路向湖泊盡頭的山腳響去,野畫眉的啼鳴從湖邊退向山腰。視野里,湖岸出現(xiàn)一個絳紅色人影,倒映在閃爍著夕暉的湖光里。我知道是降澤聽見馬鈴聲,出來迎接了。他不知道是我來,一定在極目辨認(rèn)我的身影。當(dāng)然,他也不會想到,除了給養(yǎng),我還帶著一個沉重的消息,認(rèn)出我時的喜悅,很快就會被另一種情緒沖淡。

      2

      降澤是色爾寨人,是我在碩曲中學(xué)的初中同學(xué)。初三第一學(xué)期,剛好國家恢復(fù)宗教政策,他退學(xué)進(jìn)藍(lán)然寺為僧,拜師于時年75歲的拉充格西。藍(lán)然寺坐落在藍(lán)然寨后山杜鵑與香柏交雜的林間,僧人不過百,信奉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

      那年牟朗曬佛節(jié)的清晨,降了一場春雪。父親帶我踏雪遠(yuǎn)赴藍(lán)然寺朝拜。我們到達(dá)時,天開始放晴,修葺過的藍(lán)然寺依然有多處顯露出曾經(jīng)的衰敗,門檻塌陷的院門內(nèi),降澤和幾個僧人正弓著腰掃雪,身上的袈裟紅得奪目??匆娢遥禎芍逼鹧鼇?,臉龐泛紅,眼里滿是驚喜。

      我跟在父親身后,從降澤身邊掃開了積雪的地方走過。我們相視而笑,沒有搭話。他的笑,恬雅如大殿里飄出的檀香。他似乎已經(jīng)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同學(xué)了。我一低頭,看見自己沾著泥污的解放牌膠鞋,莫名其妙地自卑起來,心里生出一個難以遏制的念頭。

      我對父親說:“我不想讀高中,我要出家?!?/p>

      父親一愣,盯住我的眼睛:“真的?”

      我堅定地點(diǎn)頭:“真的!”

      他搖搖頭:“出家要守戒,你不行的?!?/p>

      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父親為啥會在那個時候,冒出來這樣一句煞風(fēng)景的話。那年頭,整個碩曲河谷都沉浸在恢復(fù)宗教信仰的亢奮中,送孩子入寺是一件多么風(fēng)光的事??!父親的話,激起我的逆反心,沒多久,我以逃學(xué)、絕食相逼,在母親和兩位舅舅的支持下,也剃度于拉充格西門下,成了降澤的師弟。不過,不能不說父親確有一雙識人的慧眼。入寺第九年,我為藍(lán)然寨女孩娜姆還了俗。

      說父親有慧眼,不只因為他對我的判斷,那天,他還說了一句:“你別和降澤比,那孩子會成為個高僧。袈裟在他身上,就像陽光照在山峰上那么妥帖?!?/p>

      這話一語成讖,我不僅袈裟穿不出降澤那樣的妥帖,佛學(xué)也遠(yuǎn)不及他。入寺三年,我還在苦背入門絨堆經(jīng),他卻已經(jīng)完成多杰俄學(xué)業(yè),位列后備領(lǐng)經(jīng)師。我問他有什么秘訣沒有,他說:“哪來啥秘訣?你就是不用心?!?/p>

      見我疑惑,他一笑,又說:“上學(xué)時,你的漢語功課就比我好,還有繪畫,你還拿過獎呢!”

      我并不完全認(rèn)同他的話,但心里明顯有些釋然。

      拉充格西是藍(lán)然寺個頭最高的人,閑暇時,愛在寺院里散步。每當(dāng)這時,就可以從內(nèi)低外高的圍墻外,看見他霜白的頭頂時不時冒出墻頭,活像一只起伏飛翔的野鴿。有時,他還會踮起腳尖,把摔裂了一只鏡片的老花眼鏡露出墻頭,打探院墻外的動靜。他是個和藹的人,見天一副笑模樣。聽父親講說,多年前,因為受人蠱惑對抗民改,他被送去勞改過二十年。我估計他的笑模樣就是在那年月養(yǎng)成的。

      拉充格西雖有十幾個學(xué)徒,卻最愛使喚降澤和我。

      有一次,他打發(fā)我們?nèi)ニ略和獾牧肿永?,挖回些杜鵑幼苗栽在寺院內(nèi)。他說:“這樣,不出寺門也能看見春天?!?/p>

      想到他是方圓知名的高僧,我一度以為話中有什么玄機(jī),琢磨了許久,沒得出結(jié)論。這事我沒和降澤討論,我不想顯得處處比他愚笨。后來,我們移栽的杜鵑成活了幾株,有一株還冒出滿枝骨朵,開花時節(jié),卻只開出兩朵虛弱的白花。

      我入寺第九年的一個夏晨,拉充格西打坐于睡榻上,把菩提念珠合于掌中,安然圓寂了。雨后的天空出現(xiàn)一彎絢爛的彩虹,一頭接著天邊,一頭伸進(jìn)藍(lán)然寺后的林子里。我想,拉充格西一定是踩著這虹梯去的極樂之地。

      辦完拉充格西的后事,一日傍晚,我和降澤并坐于大殿前的石階上。晚霞洇紅了西山,一股暖濕的微風(fēng),裹著幾聲零碎的鳥鳴,懶洋洋拂過鋪著石板的寺院。

      降澤說:“過些日子,我要去拉薩了。”

      我很吃驚:“去干嘛?”

      降澤:“完成格西學(xué)位。這是拉充格西交待的。他兩年前就讓我去,說自己已經(jīng)教不了我了,而且,幫我聯(lián)系了那邊的寺院?!?/p>

      這話我信。拉充格西曾當(dāng)著我們的面自嘲:“我這格西學(xué)位,有一半是當(dāng)年父親給拉薩的寺院捐款捐來的。你們不要以為我有多博學(xué),我其實(shí)是個買來的格西呢!”

      我問降澤:“你走了,我怎么辦?”

      降澤說:“這我可說不好,要不你去問問娜姆?”

      我的事從來不瞞他,也瞞不了。自從年前認(rèn)識娜姆,我的心早不在寺院里了。娜姆雖有過一次婚姻,但因為長得好看,提親的人不少,但她似乎誰都看不上。我悄悄問過她,她竟然說想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讓我連續(xù)失眠好幾天。她是降澤和我共同的朋友,有時我覺得她或許更喜歡降澤,但無論從什么角度,降澤都不像是可以給她愛情的人。

      我知道娜姆在等我,但我鼓不起勇氣還俗,不光是怕激起河谷人的詰罵,還怕傳說中那看不見的因果報應(yīng)。

      聽了降澤的話,我很糾結(jié):“你是說讓我還俗?”

      降澤看著遠(yuǎn)方的霞光:“人生在世,總難免要辜負(fù)點(diǎn)什么,就看你怎么選了。無論怎樣,你都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記住,你若收不住心,它去哪里,你都得跟著!”

      我摟住他的肩,笑道:“這些理我都懂,只是不會像你這樣說?!?/p>

      晚霞漸暗,天邊隱約現(xiàn)出幾顆星辰。

      第二天,輾轉(zhuǎn)一夜的我,讓降澤陪著,找寺廟住持堪布注銷度牒。住持堪布比拉充格西小不了幾歲,他問明要還俗的不是降澤而是我時,長舒了一口氣。我有些失落,九年的出家生涯,竟換不來堪布的一句挽留。就這樣,我離開藍(lán)然寺,做了娜姆的第二任上門女婿。

      降澤去拉薩那天,我和娜姆到長途客運(yùn)站送他。

      發(fā)車前,他從只能打開一半的車窗里對我說:“除了你,誰我都沒讓送,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們是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寺廟里的師兄弟,還是最好的朋友,我這一來,不就啥都能代表嗎?”

      他搖搖頭,說:“我只要你代表你自己?!?/p>

      3

      降澤是冷不丁從國外回來的。

      他在拉薩學(xué)經(jīng)三年后,又出境去尼泊爾修學(xué)六年。最初,我們還保持著電話聯(lián)系,第三年后,他的手機(jī)一直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我們就此中斷了聯(lián)絡(luò)。我猜想他是換了國外的號碼沒有告知我。

      這次,他從尼泊爾回來,竟沒透露一絲信息給家人。到碩曲縣城以后,坐了個出租車回色爾寨,一路不停感慨變化之大。司機(jī)是本地人,問他是誰家的,他笑而不語。這激起了司機(jī)的好奇心,悄悄給色爾寨的朋友打電話報信,那朋友也想不出他會是誰,索性叫來一幫鄉(xiāng)親,煨上一柱松煙,在寨口等候。

      降澤戲劇性歸家的企圖,就這樣被出租車司機(jī)給攪黃了。不過,另一種戲劇性卻在碩曲河谷傳開——據(jù)說他在寨口下車時,天空出現(xiàn)一朵蓮花云,還有一對來路不明的喜鵲,落在不遠(yuǎn)處的白塔尖上啾鳴不止。吉瑞之兆,似乎只有拉充格西圓寂時的彩虹才可比擬。

      我接到他的電話是五天后了。

      我責(zé)怪他:“為啥才給我打電話?”

      他的口音里夾雜著些許書面語:“你以前的手機(jī)號打不通,我今天才問到你的新號碼?!睆碾娫捓锫爜?,我感覺他變化不大。

      次日一早,我去了色爾寨,到他家碉樓前時,看見他父親老索朗端一個大鋁盆,用揉好的糌粑喂七八條毛色骯臟的流浪狗。見了我,老索朗很高興,把鋁盆放地上任由群狗爭食,幾步過來抓住我的手,說:“孩子,你來看降澤?”

      “是的。您怎么喂了這么些狗?”

      老人搓掉手上的糌粑,說:“是啊,從降澤去拉薩那年,我們老兩口就一直在喂養(yǎng)寨子里的流浪狗。他媽說如果孩子在他鄉(xiāng)落難,希望也有人能幫他。”

      幾句話聽得我鼻子發(fā)酸。

      見到降澤時,我才發(fā)現(xiàn)電話里的聲音原來很有欺騙性。盤腿坐在經(jīng)堂落地大窗前的他,面容清癯,一頭寸發(fā)在透過窗玻璃的陽光下,白得讓人心驚。

      我問:“咋這么老了?”

      他說:“老的不是我,是你看我的眼睛?!?/p>

      我笑道:“你如今雖然是學(xué)識過人的格西,但也不用這樣跟我說話?!?/p>

      他也笑:“我說的是實(shí)話呀!我聽家里人說,你現(xiàn)在不僅是出名的唐卡畫師,還是地區(qū)的民間文藝傳承人?”

      我說:“什么傳承人呀,混口飯而已。過去出家拜菩薩,如今還俗畫菩薩,也算還續(xù)著佛緣吧!因為我漢語好,縣里推我當(dāng)傳承人,我也沒推辭,有這樣一個名頭,容易接著活。”

      我們聊了一整天,午飯都是家人送進(jìn)經(jīng)堂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到尼泊爾以后主攻禪修,六年時間,在喜馬拉雅山間坐了三年禪。這三年正是我們中斷聯(lián)系的三年。我大略知道禪修是怎么回事,當(dāng)年聽拉充格西講過,佛有八萬四千法,僧有聞思修三道,禪修,就是于不受俗世干擾的僻靜之處,凝神于佛理,遣心于大千,精習(xí)冥思深悟。

      拉充格西告訴我們,早年間他曾親眼見過,拉薩的一座噶瑪噶舉派小寺的出禪僧人為檢驗業(yè)果,寒冬臘月裹著水里泡濕的袈裟,繞著寺院慢走。得道的僧人走上幾圈后,滿頭冒汗,袈裟干透如用火烤過一般。

      降澤說:“過幾天,我打算到次仁湖邊繼續(xù)禪修?!?/p>

      我知道次仁湖在荒無人煙的高山,吃了一驚:“還修?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禪無到頭,修無止境?!?/p>

      “沒有到頭,那修禪又有什么用?”

      降澤摳摳頭:“你的問題怎么和我父親一樣?”

      “你不記得我還俗了嗎?”

      “佛學(xué)如海,因不在一人,果不止一世,我們要做的,就是讓海里的每一滴水更加清澈?!?/p>

      對我來說,這是個燒腦的問題。

      見我不搭話,他哈哈大笑。

      日暮時分,降澤父親老索朗送來一壺酥油茶。放下茶,他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盤腿坐在一旁聽我們聊天。

      降澤的尼泊爾經(jīng)歷,令人唏噓。聽著他的講述,我眼前出現(xiàn)一個畫面:一位衣衫襤褸的僧人,身背破舊的褡褳踽踽獨(dú)行,蒼茫的喜馬拉雅山間,時而花開四野,時而霜雪鋪路,天空不時閃過疾飛的鳥影。

      降澤說:“修禪人常受老天眷顧。餓得走不動了,會碰見好心的牧戶,凍得受不了了,會遇上備著干柴和火種的獵棚。但當(dāng)你吃住無憂時,就什么都不會遇見,人成了孤人,山成了空山。那些年身體沒少受難,內(nèi)心卻總是豐盈的。”

      我說:“除了老天,你也得感恩你的父母。為了你,他們喂了十年的流浪狗呢!”

      老索朗眼含淚光,對著我說:“要知道吃這苦,當(dāng)初說什么也不會讓他離開碩曲。”頓了頓,他又說:“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讓他在家將息幾年,他卻說要去次仁湖繼續(xù)坐禪。他就不能像別的出家人那樣,吃住在家,偶爾參加寺廟佛會或民間佛事?輕松體面不說,收入還不少。他可倒好,就是色爾寨人請他去超度亡靈,都死活不應(yīng)。一個寨子住著,這不得罪人嗎?”

      降澤嘆了口氣:“術(shù)有專攻,學(xué)有不同。讓一個不懂木工的人去建房,能有好嗎?”

      我說:“就算坐禪,你也可以在家里嘛,何必進(jìn)山?”

      他一臉驚訝:“那還用問?至少,得去沒有手機(jī)信號的地方吧?否則怎么靜心呢?”

      4

      快到次仁湖的盡頭時,降澤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最后可以看見他臉上的表情。我不禁想起多年前藍(lán)然寺的雪天里,那個綻開恬雅笑容的小僧人。

      盡管降澤把自己打理得干凈清爽,但在擁抱時,我還是聞到一股異樣的氣味兒,不是汗味兒,也不是別的什么,而是類似苔蘚或樹皮的山野氣。這一年多來,他算是把自己種在山里了。

      降澤禪居的山洞,比湖岸略高,一條在爬滿苔痕的黑石堆下汩汩作響的雪溪,就在洞口下方注入湖中。洞口往上直到天際,是嶙峋的青巖滑山,山頂?shù)姆e雪閃著寒光。

      入夜,我們在洞口的三石灶中升起篝火,把黑乎乎的鋁壺放在上面燒茶,披上氈被,對坐聊天?;鸸庖黄?,四周愈顯陰暗了。在杜鵑柴噼啪燃燒的聲響中,我把傳染病的事講給他。

      火光映照下,他臉上波瀾不驚,像是早知道這事兒,又像是因為禪修者的身份,刻意要在我面前掩飾驚慌。他的淡定如同沉沉暗夜中偶爾一鳴的夜鶯聲,清晰,卻又飄忽。

      他說:“不用恐慌,不會有大礙。”

      我知道他會這樣說。他一年多沒上網(wǎng)沒刷微信,不知道這個突兀出現(xiàn)的傳染病,已經(jīng)波及全國乃至世界,一千五百萬人口的武漢市為此封城,全國各地像他父親一樣被隔離的人,難以計數(shù)。他也不知道,這個時候,已經(jīng)有多少人確診,甚至有人死亡。而且,這些數(shù)據(jù)每天都在增長?;ヂ?lián)網(wǎng)上悲傷、質(zhì)疑、憤懣、贊揚(yáng)、致敬等聲音,交雜成一個個漩渦般的問號,直叩世道人心。

      我把我所了解的關(guān)于疫病的事一股腦兒講給他。過程中,我老有掏出手機(jī)給他看看的沖動。夜闌人靜的次仁湖畔,氣氛變得壓抑,我覺得放在衣兜里關(guān)了機(jī)的手機(jī),此時也和我一樣心亂如麻。

      我的話,給久居深山的他打開了一扇窗,把他所要避開的世俗都呈現(xiàn)到他眼前,而且,如此沉重。他沉思良久,說:“怎么會這樣?”

      在這一點(diǎn)上,禪修者的思維,也沒有突破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樸素記憶和固執(zhí)情感。

      我告訴他,我來前,縣城大街上滿是戴口罩的人,袒露在外的眼睛里的笑意,都像蒙著一層灰。人們之間,誰都不容易認(rèn)出誰,那些熟識的特征,都被口罩遮蔽住了。碩曲成了一座陌生而詭異的城市。

      當(dāng)我確信自己已經(jīng)把足夠多的憂慮與躁動裝進(jìn)次仁湖畔的夜里時,降澤不停地搓著雙手烤火,提出越來越多關(guān)于病情的問題。

      他問:“你確定這病是擁嘎扎洼帶回來的?”

      我說:“確定。政府已經(jīng)查明,他和一位武漢商人有過接觸。”

      “那武漢的病又是怎么來的?”

      “這就不知道了。有說是從動物身上傳來的,也有說是從國外傳來的。”

      他把頭望向星空,嘆口氣,自語般地說:“寺廟原是幫人消災(zāi)避禍的地方??!”

      我沒有搭腔。

      他怔怔地坐著,又說:“不過,佛教講的是清心,是精神的塑造和引領(lǐng),其功用也不在一時一事。拯救靈魂和拯救肉體畢竟是兩回事??!”

      他的眼神開始游離,似乎無心繼續(xù)這個話題。我知道,此時如果我反問他一句,在他的教義里,也不一定會有令人信服的說辭。

      他岔開話題,提起另一件事:“怎么一直沒見娜姆?她還好吧?”

      我笑道:“這本來是在你家見面時就該談起的事,你不問,我也不好說。娜姆和我分開都三年多了?!?/p>

      他詫異地問:“為什么?”

      娜姆和我的往事,雖然過去很久了,但只要一觸碰到,心里隨時會掀起波瀾。我可以把我們的故事講得百轉(zhuǎn)千回,但面前的高僧似乎并不是合適的傾訴對象。

      我長話短說:“我們生不了孩子,是我的問題。本來娜姆不愿離開我,但她是獨(dú)女,我不能讓她家絕戶。”

      “她現(xiàn)在過得好嗎?”

      “我們一分開,她父親就給她找了個木匠,一年后生了個男孩。就在去年,木匠拋棄她找了個外地女人。為這事,我去見過木匠。他是個十足的無賴,要不是旁人拉著,我們就會打起來?!?/p>

      降澤沒說話,也許是不知道說什么。他撿起一根樹枝往火堆里來回戳,帶出一串串火星,飄起不到一人高,便消失于夜幕。

      5

      那是一對漂亮的藏馬雞,黑白交雜的羽毛閃著晶亮的光澤,靈動的脖頸支著小巧的頭,以極快的頻率啄食降澤撒在地上的青稞粒。看見我出了洞口,它們警惕地跳避開,不一會兒,又被青稞粒吸引到我身前。

      降澤打坐于洞口的石包上,初陽把他袈裟上的霜露曬化成細(xì)密的水珠??匆娢遥O鹿φn,起身說:“它們是我鄰居,經(jīng)常來做客?!?/p>

      我從皮袋里抓了一把青稞撒給馬雞,對降澤說:“吃了早飯,我就該回去了?!?/p>

      降澤在石包上伸個懶腰,抬手往山谷高處指:“我也想挪挪窩,搬到上面去。那里有一個小冰湖。”

      我以手搭額,逆著陽光看去,他所指的地方,是快到山頂?shù)囊粋€凹陷處,隱約可以看出沒有植被,一線不知是冰還是水的細(xì)瀑懸在高高的巖壁上。

      我又吃了一驚,問:“怎么啦?你覺得這里不夠高?”

      他說:“我心里放不下這病的事。我得找個有手機(jī)信號的地方,隨時了解信息。”

      “那里有嗎?”

      “我去過那地方,信號時強(qiáng)時弱?!?/p>

      “充電怎么解決?”

      “我有兩個充電寶,都沒怎么用呢!”

      我啞然失笑:“這樣,你還能完成禪修嗎?”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指著馬雞:“那你這兩位客人怎么辦?”

      他說:“它們也許會找到我。就算沒有它們,應(yīng)該還會來別的客人。這巖山上有一群盤羊,不下七八十頭呢!”

      我們曬著溫暖的陽光,在一對藏馬雞的陪伴下,吃了次仁湖畔最后一頓早餐。降澤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越過我的頭頂看向遠(yuǎn)方。

      6

      通往縣城的柏油路上右側(cè),上游就被水電站引走大部分水的碩曲河,只剩一條細(xì)流在荒涼的河床中力不從心地流淌。岸邊,泛綠的垂柳、吐苞的山桃樹和冒出地面一寸高的青稞苗,都在陽光下紋絲不動,像各自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心事。

      走了一個多小時,迎面駛來一輛白色小拖車,棚桿上綁著寫有“抗疫送貨”的紅旗,車?yán)锏娜硕即髁丝谡?。與我相錯時,小車降速鳴了聲喇叭。我知道車?yán)镉惺烊?,但想不出會是誰。

      離縣城十公里處,藍(lán)然寺的金頂在對岸林間若隱若現(xiàn)。通向藍(lán)然寨和藍(lán)然寺的橋頭,攔著一堆原木。藍(lán)然寨老村長格讓和兩個戴頭巾的女人倚坐在最靠里的木頭上,老遠(yuǎn)就盯著我不放,像是要用目光把我一步步拽過去。老格讓斜扣一頂舊氈帽,口罩抹到了下巴上。

      老格讓認(rèn)出我,把指甲蓋里的鼻煙一氣吸完,拍拍屁股站起來:“原來是你這位藍(lán)然寨的前女婿!這是打哪兒來呀?”

      我告訴他從山里來。老格讓不解:“這時節(jié),到山里干嘛?”話音剛落,他一拍腦門:“哦,我明白了,你這是去看望降澤格西呢!你們從小就是好兄弟!”

      從老格讓口中,我得知碩曲縣前些日子抽血送檢的人里,陸續(xù)出現(xiàn)了新冠病例,從昨日起,縣政府實(shí)行了最嚴(yán)厲的封控,全縣的所有社區(qū)、鄉(xiāng)鎮(zhèn)、村寨都只許進(jìn)不許出,里面的人必須二十四小時待在家里,等待疫情過去后解封。

      老格讓說:“我都快七十的人了,從來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你還別說,這天地間缺了人氣,哪怕天氣再晴,風(fēng)景再好,都讓人心里不踏實(shí)。真像到了傳說中的末日?!?/p>

      兩個女人也湊了過來,口罩把臉遮了大半。紅頭巾說:“是啊,一開始還不覺得怎么樣,這一管起來,心里反倒害怕?!本G頭巾說:“聽說藍(lán)然寺的僧人參加完法會回家,又傳染了十幾個人。這傳來傳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呀?”

      一開口說話,我認(rèn)出她們都是娜姆的閨友。

      老格讓打斷她們:“你們這些女人呀,口罩遮住嘴也誤不了瞎說。有那么大一個國家在,怕什么?國家不是說了嗎,過個十天半月,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綠頭巾使勁一拍老格讓:“就你能裝!那末日的話是誰說的?”

      老格讓摳摳頭,轉(zhuǎn)過來一臉茫然地看我:“你是大畫師,懂的比我們多,你說說,最糟的結(jié)果會怎樣?”

      我搖搖頭。他并不知道,此刻,這個問題不僅是他的,也是我的。

      我問:“藍(lán)然寺現(xiàn)在怎么樣?”

      老格讓說:“查出來七八個了。擁嘎扎洼和兩個病重的轉(zhuǎn)到地區(qū)醫(yī)院去了,剩下來的在縣醫(yī)院。寺廟里沒人了,大門都上了鎖。”

      “沒查出病的呢?”

      “沒病的,本來是讓在家觀察。可有幾個偷偷進(jìn)了城,說是被家里趕出來了,請求國家安排地方??h里一合計,干脆把藍(lán)然寺所有沒住院的僧人,都安排進(jìn)德樂賓館集中隔離,吃住都不用花錢?!?/p>

      我聽得蹊蹺:“怎么可能?誰家能把出家人趕出來?”

      老格讓:“可不是?我估計是他們不愿拖累家人撒的謊。唉!誰能想到這病會從供拜菩薩的寺廟傳向民間?”

      作為曾經(jīng)的佛門弟子,我很想為寺廟辯解兩句,但一時又不知怎么說,便把降澤的話復(fù)述給老格讓:“佛教講的是清心,是精神的塑造和引領(lǐng),其功用并不在一時一事。拯救靈魂和拯救肉體畢竟還是有區(qū)別?!?/p>

      老格讓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人活一世要?dú)⒍嗌偕鞫嗌倌?,老天降下瘟疫,也可能是施以懲戒,只要不成大禍,好歹算個警示吧!”

      聊了一陣,我向他們告別。老格讓問:“你沒有口罩?”

      我說:“上山時那個不知丟在哪里了?;厝ベI一個吧!”

      “你這樣可進(jìn)不了城。這進(jìn)城路上有兩三個卡子呢,哪一關(guān)你都過不去。話說回來,就算你進(jìn)了城,上哪去買口罩?現(xiàn)在找口罩比挖金子還難呢!”老格讓示意紅頭巾:“把鄉(xiāng)里給我們的送他一個?!?/p>

      紅頭巾把口罩遞過來,問我:“嗨,你不想和我們聊點(diǎn)別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再避諱,問:“娜姆一家怎么樣?”

      這一問,紅頭巾不出聲了,倒是綠頭巾接過話:“沒事,一家四口都在家待著呢!”

      紅頭巾問:“你和那個木匠打了一架?”

      我一愣:“沒打起來。你聽誰說的?”

      她哼了一聲:“藍(lán)然寨都傳遍了,都夸你有情義呢!”

      老格讓像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問紅頭巾:“聽說那木匠被他出家的舅舅傳染了這???”

      紅頭巾:“是啊,和他的新老婆一起進(jìn)了縣醫(yī)院?!彼纯次遥骸澳闶遣皇呛芙鈿猓俊?/p>

      老格讓瞪她:“怎么這樣問?誰遭病都是可憐人!”

      紅頭巾白他一眼:“就數(shù)你管得寬!我和他開玩笑,啥時說過我真是這么想的?”

      我聽得心一震。想起木匠那不可一世的樣子,我真想知道病床上的他會是怎樣一副倒霉樣。念頭剛起,馬上便開始自責(zé)。老格讓說得沒錯,這世間無論誰遭了殃,同情都是我們應(yīng)有的心態(tài),哪怕是可恨之人,也可以對他的無知無畏抱以悲憫。這個你所在的世界,你給出去什么,就會多起來什么。

      這讓我想起最近網(wǎng)上的一則新聞,一名年輕的富二代女孩醉駕撞死了兩個無辜者,跟帖幾乎是清一色的喊殺聲。無論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理解他們對一個犯錯的年輕生命的無情和漠視。還有一位居家隔離的女作家,以日記的方式記錄和呈現(xiàn)武漢疫情,網(wǎng)絡(luò)中叫好聲與質(zhì)疑聲交鋒不斷,最后,民眾的疾苦成了背景,口舌之快和是非對錯倒成了最搶眼的風(fēng)景。我想象不出,如果這些人都是疫情中需要付出生活甚至生命代價的病人,這道風(fēng)景,又會變幻出怎樣的色彩?

      恰在此時,從西山頂壓過來一層云簾,遮住了偏西的日頭。老格讓摘下帽子抬頭看看,說:“要下雨了。”

      一陣輕風(fēng)搖動沉睡的垂柳。沒多久,細(xì)雨淅淅瀝瀝飄臨,剛澆濕地面的浮塵,就停了,停得和來時一樣漫不經(jīng)心。云層四散而去,活像一群話不投機(jī)的人,河谷上下涂滿了柔和的夕暉。四面鳥聲漸起,往碩曲河下游望去,距我們幾里處,一道耀眼的彩虹跨谷而架,框住了霧氣蒸騰的群峰。

      老格讓高喊:“格啰色啰,真是個吉兆??!愿佛祖保佑世間太平,蒼生平安!”

      紅頭巾和綠頭巾也雙手合掌,朝著彩虹默誦瑪尼。

      突然出現(xiàn)的彩虹,撩起我心底一個隱秘的愿望。我對他們說:“放我進(jìn)寨子看看吧!”

      老格讓愣住了:“你要去看娜姆?”

      我說:“是的。你們放心,我只把她叫到院門口見個面,半個小時以內(nèi)出來!”

      沒等老格讓說什么,紅頭巾把手一揮:“拴好馬,去吧!”

      7

      走進(jìn)久違的藍(lán)然寨,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白色的碉樓和幽深的巷陌,陌生的,是鋪天蓋地的靜謐,除了長壽經(jīng)幡上斯磨的小鐵環(huán)和偶爾飛過的麻雀不時弄出點(diǎn)動靜,眼前的一切,像極了一幅唐卡。當(dāng)然,再好的畫師,也無法呈現(xiàn)此刻的藍(lán)然寨那種住滿了人的孤獨(dú)。

      娜姆,我曾經(jīng)的愛人,我如今依然愛著的女人,就守著這份孤獨(dú)。想到這,我的心里隱隱生疼。分手三年來,我們別說見面,電話都沒通過一次。分手那天,傷心的她撂下一句話:“沒想到你是個不經(jīng)事的斜肩頭。”

      我很愛她,也不懷疑她愛我,在我們的愛情里,我唯一介意的是自從查出沒有孩子的原因在我,她從沒說過我們可以不要孩子。這也成了她父親找我時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真愛的所謂結(jié)束,不過是痛和懷念的開始。分開這么久,我無法愛上別人。

      娜姆家大門緊閉,倚著門墻的那棵老山桃開出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花。我叩動門環(huán),院里的狗聽見動靜,吠叫著把拴它的白樺樹拉得簌簌響。我聽見有人開窗,一個熟悉的聲音飄來:“誰呀?”

      我心跳加速,清了清嗓子,回了一聲:“是我!”

      一陣寂靜,然后是關(guān)窗的聲音,不一會兒,院子里響起腳步聲。

      院門一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口罩之上那雙我朝思暮想的眼睛。

      娜姆:“你來干嘛?”

      我:“你們還好吧?”

      “還好?!?/p>

      “我去給在次仁湖坐禪的降澤送給養(yǎng),他家人都被隔離了,去不了。今天回來,順道看看你?!?/p>

      “哦。他還好吧?”

      “好著呢!”

      短暫的沉默。她伸手捋捋頭發(fā),問:“你怎么進(jìn)寨子來的?不是說外人不讓進(jìn)嗎?”

      “我說我要來看你,他們就沒攔。”

      “我有啥可看的?”

      “這不有傳染病嗎?我擔(dān)心你害怕?!?/p>

      “有國家在,沒啥可怕的!”

      “這我就放心了?!?/p>

      又一陣沉默,兩人的呼吸都越來越急促。我知道我們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從說起。

      陽光離開了藍(lán)然寨,拂面的微風(fēng)里有了幾分寒意。

      我說:“我得走了,我答應(yīng)老格讓他們半小時后出去?!?/p>

      她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眼睛里閃過一道淚光。

      我慢慢轉(zhuǎn)身,沒走幾步,她從身后說:“你也注意安全,不要到處亂跑了!”

      一股熱浪涌上心頭,我回身擁吻住她。她掙扎片刻,也許是怕驚動家人和鄰居,很快就安靜了下來。這一吻,雖然隔著口罩,我仍然體味到了她的溫唇,吮吸到了她的清香。我的娜姆,我的娜姆又在我懷里了!熟悉的心動,熟悉的顫栗,在這一刻,都回到了我的身體里。

      我說:“娜姆,我們在一起吧!”

      她閉上眼睛,緊緊摟住我:“你是說我們重新開始?”

      “不需要重新開始,我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你?!?/p>

      “可是我有了別人的孩子?!?/p>

      “我們一起養(yǎng)。我要讓你知道,我不是斜肩頭!”

      娜姆推開我:“你快走吧!”

      我拉住她:“我真的不能沒有你!請你給我一句準(zhǔn)話!”

      她突然哭了:“我等你?!?/p>

      我去了趟藍(lán)然寺。寺院緊閉的大門上,掛著一把鏨銅紋飾的大藏鎖。門旁還是過去的老圍墻,只是墻面多了一層赭紅色的土顏料。我想起當(dāng)年拉充格西散步時,不時露出墻頭的花白頭頂,不禁淚濕眼眶。不知院內(nèi)那些移種的杜鵑,今年,能否開出幾朵足以證明春天的花?

      8

      通過層層盤查,我在天黑前趕到了色爾寨,撥打降澤父親的電話,沒接通,便托寨口卡子里的人把馬交還給降澤家,一個人回到縣城租住的房屋。小區(qū)保安告知我,十四日之內(nèi)不許外出,吃用所需,都由社區(qū)志愿者代購送到家門口。

      我長吁一口氣倒在床上,望著墻角繃好的畫布,心想,正好利用這不能出門的日子,好好畫一幅唐卡。畫什么呢?這是個問題。

      翻看了幾分鐘手機(jī),得知疫情更加嚴(yán)重了,全國各地都像碩曲一樣采取了嚴(yán)密的封控措施。國外的疫情也在擴(kuò)散。我又給降澤父親老索朗撥了個電話,這回通了。我把降澤的情況詳細(xì)告訴給他,出乎意料的是,老索朗并沒有向我道謝,只說馬已經(jīng)送到家,讓我放心。我問他家人的身體情況,他說:“沒什么,我們都聽國家的,在家好好待著呢!”

      我問:“你不是說高原是祥瑞之地,佛光普照,瘟疫不會泛濫,不想待家里遭罪嗎?”

      老索朗沉吟片刻,說:“那都是沒見識的話。最近老看新聞,才明白這病非同小可!現(xiàn)在我就認(rèn)準(zhǔn)一條,那么多人在受著難,那么多醫(yī)生孩子在舍命救人,我們幫不上忙,但可以做到聽國家招呼,待家里不添亂。這也是功德?。 ?/p>

      聽著這耳熟的話,我問:“您這話是學(xué)的電視,還是自己真這么想的?”

      他說:“當(dāng)然是真心話!”

      我又問:“天天待家里,您都干些什么呀?”

      他說:“過年時家人都沒這么齊,這老待一塊兒,還真不習(xí)慣。年輕的除了吃飯睡覺,幾乎就知道盯手機(jī)看,恨不得把那玩意種進(jìn)眼睛里。我也沒怎么管,看手機(jī)畢竟好過爭嘴,再說了,外面的消息大多是從手機(jī)里來的。我和老伴除了每天喂一次流浪狗,就是不停地念度母經(jīng),祈禱能往病死者的指路燈里添點(diǎn)油?!?/p>

      我說:“真不錯!您要想降澤,可以試著打電話?!?/p>

      他說:“他要自己不打來,還是不擾他修行吧!現(xiàn)在看來,山上倒是最安全。”

      夜深了,我拉開窗簾,窗下是被稱作香巴拉大道的縣城主街,街上空無一人,燈光和月光交融,照亮了一街的凄清。要不是疫情,這個時候,那些緊閉的卷簾門之上,會伸出一頂頂一看便知廉價的遮陽棚,刺鼻的燒烤味兒、啤酒味兒,還有玻璃杯碰撞的聲音、飲食男女的爭辯聲都會從下面扶搖而上,直達(dá)我窗前,緩慢穿行于人流中的小車、摩托車,只要響一聲喇叭,便會招致路人集體側(cè)目……

      這時,手機(jī)響了,是降澤打來的。

      我趕緊接通:“你給家里打電話沒有?”

      他說:“還沒有。我有個事和你討論。疫情好轉(zhuǎn)以后,我想去一趟武漢,你看怎么樣?”

      我有些發(fā)蒙,但并不意外。

      他:“如果這個時候能去,我現(xiàn)在就去?!?/p>

      我問:“這個時候,你連碩曲縣都出不了。你去武漢干嘛?”

      他說:“我看了最近的新聞,真有些坐不住了。剛才好不容易睡著一會兒,卻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在一條長長的階梯上,下面有一群面容憔悴的人笑著向我招手。但那笑容聚在一起,就像一樹怒放的梨花。這不是噩夢,而是一個啟示。我想,出家人圖的是播善渡苦,人間逢此大難,若安身于外不去涉苦,何來可修之禪,又豈得開悟之道?”

      我沒說話。只聽他又說:“那些為救人而染病、死去的醫(yī)生,真是了不起。釋尊割肉喂鷹,說的不就是這個禪理嗎?”

      “你出家這么多年,不會才悟到這個理吧?”

      “當(dāng)然不會。是眼下有了更深的感悟?!?/p>

      “那你不如回家,何必云游那么遠(yuǎn)?”

      “家人都無恙嘛。再說了,佛陀眼中,何處不是家?”話筒里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

      我心里泛起一陣漣漪,如野鴨從次仁湖心蕩出的那般明澈輕柔。我問自己,如果可以和降澤互換角色,此刻,我的決定會和他一樣嗎?

      思忖良久,我說:“好,到時我陪你去?!?/p>

      沒等他回話,聽筒里一陣嘟嘟嘟的盲聲,之后,再也接不通了。

      窗外一片明晃晃的月光。我這才想起,今天是藏歷三月十五。抬眼望向降澤所在的方向,影影綽綽的峰巒之上,突然出現(xiàn)一道彎曲迷蒙的白光,像月輝與夜塵筑起的橋,把薄云點(diǎn)綴的夜空頂?shù)酶痈哌h(yuǎn)。

      這不是傳說中的夜虹嗎?虹的七彩,被它隱去六色,只現(xiàn)出一抹溫婉的白。我的目光又轉(zhuǎn)到墻角的畫布上。這回,心里有了個構(gòu)想,我想畫我和降澤迎著夜虹和群山遠(yuǎn)去的背影。著名作家阿來在書中把平原到高原逐步抬升的山地比喻為大地的階梯,我相信我們沿著這個階梯走下去,終可以從腳下的悲歡抵達(dá)遠(yuǎn)方的悲歡。

      編輯導(dǎo)語:

      小說切近現(xiàn)實(shí),構(gòu)思巧妙,敘述從容。以新時代背景下一位出家人的修行生活和思想轉(zhuǎn)變?yōu)榫€索,不著痕跡地把國家對疫情的有效把控,和藏族老百姓對祖國的深厚感情與堅定信心,以及覺悟的不斷提升,全面客觀地反映了出來,有積極的現(xiàn)實(shí)意義。

      責(zé)任編輯: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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