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在玉米地
父親肩上是扛著鋤頭的。走進玉米地時,玉米們擋住了他的去路,玉米們齊聲說:“我們是青枝綠葉的孩子,老人家,請放下你手中的鐵家伙吧。”
父親很聽話的,把鋤頭拄在地上,微笑著鉆進玉米地。
父親的藍布衫晃了幾下,就被玉米林淹沒了。滿山遍野只聽見玉米葉子嘩啦啦響,嘩啦啦響。
只有五月的風(fēng)知道,父親蹲在玉米腳下,一點點拔著野草,這些向天空奔跑的孩子們,忽然感到腳底升起一種溫度。
勞動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在離根最近的地方,世界還原了它簡單的真相:在這里,一雙手反復(fù)地和土地商量、試探。
而在這一刻,沒有人知道父親到哪里去了。父親好像失蹤了。
鋤頭靜立在那兒,仿佛是一個提示:一個看不見的老農(nóng),正在農(nóng)業(yè)深處,改變著夏天的形象……
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父親告訴我,他七十歲以后,經(jīng)常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端坐在月光里,就聽見遠遠的潮音,從天上傳來。
小時候,父親常給我們講天上的故事,牛郎織女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盤古的故事。但那時候他沒有說過天河的流水聲。
也許這是幻覺吧?人到老年,就又返回去變成了孩子,父親是不是又對他淡忘的故事產(chǎn)生了新奇,對這似乎熟悉的天地萬物,感到了更大的神秘?
文明擴大了人的認知、也縮減了人的更深切的潛意識感應(yīng)。我的父親幾乎不識字,文明也就沒有驚醒他的潛意識黑夜,很可能,父親對宇宙的感知,仍停留在史前狀態(tài),那是神話,是傳說,是詩,是通靈者的祭壇。
當(dāng)文明和技術(shù)主宰和改變了大多數(shù)人的眼睛、耳朵、意識和感覺,像父親這樣的“史前遺民”就成了絕對的弱勢,他們只好半推半就地服從他們并不完全理解的文明秩序,而在意識深處,他們?nèi)员3种c那個神秘的“史前世界”的血緣聯(lián)系。
當(dāng)他進入老年,與文明秩序建立的“臨時關(guān)系”漸漸松弛了,那潛意識里保持的神秘、混沌的“史前世界”再一次呈現(xiàn)出來,父親,又回到了童年,回到神話、傳說、詩,回到通靈者的時代。
他的眼睛,是否在我們看見的物象之外,看見了“象外之象”?父親好幾次說他看見一匹白馬在天上奔跑,我說,那可能是霧是云,可是父親說他同時聽見了馬蹄的聲音。
他一次次說他聽見了天河的流水聲,有一次,我就挨著父親陪他聽,他說他聽見了,天河正在漲潮,可是,我只聽見院子里露水從槐樹葉上滴落的聲音。
其實,這個在月夜里寂坐的老人,我的父親,他已經(jīng)走在歸去的路上,已經(jīng)走進史前的煙云,他已經(jīng)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我們看見的,只是他的背影……
大地上最后一雙古老的耳朵,消失了,誰還能聽到那神秘的聲音?
打井
那年夏天,父親為村里打井。
他下到很深的地方,去尋找水脈。饑渴的村莊,因他而充滿期待。
暫時離開干燥的生活,他回到了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
一筐一筐取出:民國的瓦礫,乾隆的土,唐朝的泥沙……過去的時光陸續(xù)來到地面。
銅錢、玉鐲、生銹的刀劍……遠去的生活突然轉(zhuǎn)身回來,那么多秘密細節(jié)令我們吃驚。
他肯定已經(jīng)到達公元前,孔夫子的河水正在回流,他感到腳底緩緩涌起一股溫?zé)帷?/p>
七天七夜里,父親一直在下沉,七天七夜里,我的父親打通了一部中國通史。
但是,父親在低處對蹲在井沿上說話的民辦教師李保元老師說:保娃子,我只是打井,我可不懂那么多呀。
比起父親,我又懂什么呢? 我不過是地面上浮動的塵埃,我從沒有到達土地的五米之下,一棵莊稼對土地的了解,都比我深刻得多。
所以,我從不敢輕慢我識字不多的父親。
父親是一口深井,而我,只在他源遠流長的一生里,舀了幾小碗水……
手搭涼蓬的父親
手搭涼蓬,望天,是父親一生的習(xí)慣。
他害怕過量的天光刺眼,害怕天太大,又太陡,他小小的目光無處???,害怕天把過多的心事透露,他無法判斷更不能擔(dān)當(dāng)。
于是他以手遮額,搭起這臨時的涼蓬,這人與神的小小界線,然后,他抬頭望天。
清晨的仰望是最重要的。天的陰晴將決定他一天的事務(wù)和莊稼的長勢。被他反復(fù)注視過的那些星子們,也都認識了他,匆匆離開之前,忘不了與他交換眼神。
黃昏的凝視是最悠閑的。與他稱兄道弟的月亮,遠道而來的第一件事,是用天上伸來的手指,試試他肩上鋤頭的刃口,然后,仔細撫摸他的頭發(fā),他多皺的臉,他粗糙的手,以及他胸前那幾粒塑料紐扣。
夜晚的眺望是最神秘的。涼意襲來,他仍然手搭涼蓬鎖定某個方向,他怕辜負了太多問候的眼睛,此時的眺望,與土地和莊稼有關(guān),更與心情有關(guān),與想象和夢境有關(guān)。漲潮的天河無數(shù)倍地加寬了他內(nèi)心的河床,天上的葡萄園伸手可摘,一個喝了太多苦酒的老人,仿佛聞到了來生的酒香……
手搭涼蓬,望天,是父親一生的儀式……
[怦然心動]
在作者對自己這位農(nóng)民父親的深情回憶中,總是離不開土地,離不開勞作,離不開天地自然的饋贈及感恩,于是在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民身上,我們看到了史詩一般的生命剪影——在玉米地里,在離根最近的地方,一雙手反復(fù)地和土地商量、試探;在月夜里寂坐的老人,他已經(jīng)走在歸去的路上,他已經(jīng)聽見天河的流水聲,而我們看見的,只是他的背影;父親下到很深的地方,一筐一筐的土被取出,好似過去的時光陸續(xù)來到地面,而此時的父親就像是一口深井,清澈、甘甜而深厚;手搭涼蓬望天,是父親一生的習(xí)慣,此時的眺望,與土地和莊稼有關(guān),更與想象和期待有關(guān),那是父親一生的儀式……
這位一生都勞作在土地,對天地自然充滿感恩、熱愛和敬仰的農(nóng)民,讓我們真切感受到,識字不多的父親,似乎更像是一位哲學(xué)家,知悉生命的起源和歸途,并用一生踐行著自己的生命哲學(xué):人類不過是自然的子民,用一生的勞作,作為感恩和敬重自然的慷慨饋贈的方式,那是一種生命的儀式,也是人和自然最為和諧的相處方式。
【文題延伸】父親的剪影;生命的姿態(tài);和諧……(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