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nley Stewart
前跨頁左起淺灘里的魚。
珊瑚礁上的海百合。
對頁上起所羅門群島的New Georgia島。
Ugele村莊里的老婦人。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在加拿大的時候,我每天早晨都會挨家挨戶地送報紙,然后在周五的下午去收酬勞。有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住在一間簡陋掉漆的房子里,他留著軍人的發(fā)型,總是盯著人看,哪怕并非有意的。我們總是循環(huán)著同樣的對話:“兩塊五?!蔽夷贸鍪論?jù)說。他會看我一會兒,然后從客廳架子上的碗里掏出一顆象牙色的牙齒遞給我。“拿著?!彼麜f。幾秒鐘后又補充道:“這是鼠海豚的牙齒,是所羅門群島的錢幣?!蔽疫f回去,他翻找著零錢說:“所羅門是地球上的天堂?!?/p>
后來,我從父親那兒得知,這個男人曾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太平洋戰(zhàn)場上的飛行員。他的飛機墜毀在所羅門群島的某個地方,回到美國后,他再也無法適應(yīng)任何工作。多年以后,我來到所羅門群島,想起了這個男人和那個令我難忘的句子——“地球上的天堂”。
南太平洋眾多的群島如同分散的星系。在遙遠的西部,靠近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距離布里斯班北部三小時航程的地方就是所羅門群島。群島由近一千座島嶼組成,散布在近三萬平方公里的海面上。16世紀,追逐黃金而來的西班牙冒險家以所羅門王的名字給這片群島命名,對黃金的執(zhí)念并沒有讓冒險家真正關(guān)注這片島嶼本身。知道的人都說所羅門群島西部各省的潟湖和海岸是太平洋上最美的地方,所以我繞過首都霍尼亞拉(Honiara),乘坐當?shù)睾桨嗲巴鞑渴〉拿蛇_(Munda)。飛機降落在當年美軍留下的一條跑道上,蒙達不像一個鎮(zhèn),更像是小村莊的集合,市場里面凈是搖搖晃晃的攤位和破舊的商店。
這里正是我想要的化外之地。第一晚,我住在羅拉島(Lola Island)的鄉(xiāng)村旅館,這是該省的一座離島。躺在小屋外的吊床上,我望著薄暮悄然籠罩海峽、鳥兒在杏色的云朵中轉(zhuǎn)動的剪影。熱帶的夜晚總是忽然而至,周圍荒無人煙的島嶼立刻駛?cè)牒诎抵小N业羧肽虾5膲衾铩醮?、花香、浪花的低語、拍打著棕櫚葉的和煦微風,碎裂的月光灑在海面上,樹蛙像鳥兒一樣歌唱。
第二天我從羅拉島出發(fā),開始了荒野中的旅程。海豚和旗魚在船頭跳躍,巴洛克式變幻的天空掠過頭頂,太陽追逐著海平面上的雨柱。西邊的雷雨戲劇性地分開了,露出了太陽照耀下的遙遠的島嶼。
群島中較小的島嶼多是環(huán)礁——珊瑚礁隆起的部分,環(huán)礁的邊緣是不可思議的綠松石色的大海。大一些的島嶼是陡峭的火山,有的火山高達一千八百米,峰頂藏在云霧中,火山口內(nèi)部長滿熱帶植物。這里的海岸由棕櫚林、紅樹林和空曠的白沙灘組成,不時出現(xiàn)的茅草屋村莊打斷了柔軟的沙灘。在小木屋的門廊上,我感受到文明一片一片剝落的快樂: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電力、冰啤酒、熱水……任何與我熟悉的世界的聯(lián)系。取而代之的是讓我想去追逐的島嶼、從船上到岸上、值得探索的森林小徑。
Uglele村莊里的男孩。
/海百合。
盤珊瑚。
軟珊瑚。
要不是外來人的介入,當?shù)厝说纳钇鋵嵤呛懿诲e的。大海里有豐富的漁獲,土地肥沃,蛤蜊殼和鼠海豚的牙齒被當作貨幣。島民通常只關(guān)心自己的事,全然在世界歷史的旋渦之外。直到1942年的某一天,日本人突然入侵,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像颶風般席卷了這個地方。
所羅門人目睹了太平洋戰(zhàn)場上最慘烈的戰(zhàn)斗,七千名盟軍和三萬名日本官兵死在這里。瓜達爾卡納爾島(Guadalcanal)前面的海峽被稱作“鐵底灣”,因為在1942-1945年的六個月的戰(zhàn)斗中,有七十多艘戰(zhàn)艦沉沒。1943年8月,正是在這里,約翰·肯尼迪指揮的魚雷艇被一艘日本艦切成兩半,他拖著一位受傷的船員游到了安全地帶。不到二十年后,這段戰(zhàn)爭經(jīng)歷成為他競選美國總統(tǒng)時的重要功績。
戰(zhàn)后,所羅門人再度隱身到此前不被注目的時光里。許多島嶼如此遙遠又與世隔絕,數(shù)十年后,有些落單的日本士兵跌跌撞撞地闖出叢林時,渾然不知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據(jù)說最后一個戰(zhàn)爭幸存者被人目睹是在1989年。
在提提魯島,我睡在懸挑在海面上的搖晃的房間里,旁邊是一棵教堂大小的邦迪樹。白色的鳳頭鸚鵡在樹枝間飛行,翠鳥飛掠過海岸,一只魚鷹在激流中翩飛。一天早上,我沿著小路穿過紅樹林,來到烏勒赫村(Ughele Village)。當?shù)厝俗陂T前凹陷的臺階上,用很簡單的英文跟我打招呼。男孩們在小溪中劃著獨木舟,在垂落的枝條的綠色陰影中競逐。一個女人找不到火柴,于是用棍子摩擦生火,另一個女人請我吃了午餐——有姜、椰子和當?shù)匾环N叫“滑卷心菜”的東西。一個赤膊的伙伴領(lǐng)我來看魚神的神龕,他給魚神帶來它“喜歡”的“布丁”。然后,軍艦鳥就會為他指引出魚在哪兒?!跋窈诎堤焓挂粯?。”他說。
當?shù)厝俗陂T前凹陷的臺階上,用很淺顯的英文跟我打招呼。在一條小溪里,男孩們劃著小獨木舟,在垂下的枝條的綠色陰影中競逐。一個女人找不到火柴,于是用棍子摩擦生火,另一個女人請我吃了午餐——有姜、椰子和當?shù)匾环N叫“滑卷心菜”的東西。一個赤膊的伙伴領(lǐng)著我來看魚神的神龕,他給魚神帶來它“喜歡”的“布丁”。然后,軍艦鳥就會為他指引出魚在哪兒?!跋窈诎堤焓挂粯印!彼f。
在南太平洋中最大的無人島泰特帕雷(Tetepare),居民中只有少數(shù)幾個護林員。一個半世紀前,這里曾有獵頭部落,居民們逃到了相對安全的島嶼上?,F(xiàn)在,島民的后代渴望保護他們的家園,建立了保護機制,以防止森林被過度砍伐,歐盟也出資為游客建造了擁有基礎(chǔ)設(shè)施的旅館。島上還有許多野生動物:儒艮在岸邊吃著海草,海龜在沙灘上筑巢,巨大的椰子蟹在灌木中穿梭,咸水鱷魚潛伏在紅樹林中。
我和幾個護林員像印第安納·瓊斯一樣出發(fā)尋找失落的世界,一路上都在披荊斬棘,大概一小時后,我們看到了矗立在海岬上的古老的防御墻,它是由珊瑚石砌成的。海岬深深的凹槽中布滿了巨石、骨頭和蝙蝠。這是島民在逃離獵頭族、人海之前最后站立的地方,他們恐懼的回聲還在。
骷髏島。
所羅門群島的海底躺著戰(zhàn)機和戰(zhàn)艦的遺骸。
Rendova島上的當?shù)睾⒆印?/p>
傳統(tǒng)的魚鉤。
???。
漂在水中的椰子。
對很多人來說,所羅門群島最美好的地方是海面以下,這片群島是世界頂級潛水地。每天我都會下潛好幾次,下潛至漂亮的珊瑚礁旁,巨大的象耳海綿緩緩起伏著,壯觀的魚群在附近閃動,蝠鲼方陣在藍色海水中巡游。
戰(zhàn)爭留下的沉船形成了幾個最迷人的潛點。有一艘日本貨輪里還保留著一排排的飯盒,但再也沒有人用它吃過午餐。幾年前,一架美國戰(zhàn)機中的飛行員尸骨在尾翼附近的廢墟中被發(fā)現(xiàn),并送還給他僅有的親人——93歲的妹妹,她仍在堪薩斯州等待她哥哥歸來。我想起了小時候送報紙時見到的那個男人,他的飛機一定也在這片水域的某處,沉在深海里,像一片被淹沒的記憶。
我也想到了77年前這些飛機抵達的時候,想象島上的這些人有多么恐懼和慌張。他們先是聽到飛機引擎發(fā)出的不祥的“嗡嗡”聲,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飛機就在棕櫚樹正上方。在可怕的一瞬間,他們可能瞥見了那兩個“蒙面”人,護目鏡反射著光——駕駛員在駕駛艙里,炮手在他身后,身體前傾,準備推出炸彈的操縱桿。
我們最后一次潛水見到的殘骸是另一架美國飛機,在海下15米深處。下潛的一開始,我們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虛無。接著,飛機殘骸逐漸在我們下面顯形,彩虹般的珊瑚沿著機身“綻放”,藍色的海星裝飾著翅膀,蝴蝶魚游過駕駛艙,紅色的帝王魚穿過投射進海底的陽光,一條鯊魚在遠處盤旋,如一個幽靈在虛空中若隱若現(xiàn)。
我不確定在送報紙的路上遇見的男人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聽說他最后進了養(yǎng)老院。我希望他還留著鼠海豚的牙齒,還記得他說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