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勁松
主人不醉下樓去,月在南軒更漏長。
——唐·許渾《韶州驛樓宴罷》
光
陽光會在十點(diǎn)零二分左右斜斜地打到右臉上,似有人在耳邊吹氣若蘭。在古南岳天柱山之西,孟冬最初的那幾天,太陽神駕著綠銹斑斑的青銅戰(zhàn)車在天宇中馳驅(qū),他在人間的光芒卻如綏綏雄狐,數(shù)著窗欞一格一格地走,緩緩抵達(dá)臉上的時候恰好走到第九格。早在一刻鐘之前,我就做好了敞亮的準(zhǔn)備,肚腸與丘山,懷抱與胸臆,眉頭與皺紋,像一軸卷著的古畫嘩地一聲打開。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滑膩膩如涂了一層蛋清。昨天還這樣寫:雪落了又晴,晴了又落,三場雪一下就到了新年。人醒了又睡,睡了復(fù)醒,開眼閉眼之間白首蒼顏。晨起洗漱照鏡子,簡直驚心動魄,頭臉腰腿如同戰(zhàn)國亂世,不可收拾這殘破舊河山。
光是白袍巫師甘道夫的魔杖燈,照我如清秀少年時,桌案上的繩紋陶片、澄泥硯臺、青花瓷罐、石菖蒲、鳳尾竹、玻璃杯中的小青柑,以及線裝古籍、紙筆、新到的文學(xué)期刊,般般都鍍上了一層金身,件件如意吉祥,虛虛實(shí)實(shí)如夢令。
晴天就是好天,無事勝似神仙。在冬陽里展卷而讀,是人間無上清福,差可比擬張子房從赤松子游。見黃公渚《兩漢金石文選》這樣寫:“文章有傳世、壽世之分。金石之文,尤與金石同壽,故作者下筆時,必有空前絕后之想,非茍焉而已也?!?/p>
人可以偷安,可以和光同塵,文章不可以茍且,不可以混同流俗。寫文章的人當(dāng)有傳世、壽世、名勒金石之心。
天地造物如蟲蛀木,自然成紋,自成大塊文章,白瓷一樣的童年遙接遠(yuǎn)古樸厚的祖先,也自有諸神環(huán)護(hù)加持。
想起四五歲時的冬天,大清早被母親從被籠里扯起來,朝陽初慵起,余夢殘而未消,迷迷瞪瞪坐在屋檐底下,屁股下面墊著熊熊爐火,身子仍然篩米粉,瑟瑟如窗戶上糊的粉連紙。院子里的枯草、泥巴、磨盤、碌碡、毛石頭桌子,廂房頂上的魚鱗瓦,以及祖父的鬢發(fā)與胡須,都布滿了晶晶亮的霜毫,天然一紙《山野霜天圖》。祖父專心吃生辣的黃煙,吃完一鍋,把煙筒在門框上磕一磕,重新又裝一鍋,湊近火索點(diǎn)燃,金黃的煙絲、幽藍(lán)的煙霧和他的咳嗽,讓周遭陷入比黎明更深的寂靜里。檐溝下高懸著長長短短的冰凌,尖尖如博物館里洪荒世代的骨針,如冷兵器時期的古戰(zhàn)場。有時候,我扛一根水竹一掃而過,冰凌如揚(yáng)琴叮叮當(dāng)當(dāng),墜落一地碎玉,一起墜落的還有蒼黑的瓦屑,以及家人的斥詈。
更多的黎明,是捏一根山芋當(dāng)飯,閉上眼睛面向太陽??匆婂氤咧b,無數(shù)的黑色蚊蟲在面前飛舞,一串串七彩光圈青蛙一樣跳躍。那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閉眼與睜眼看見的世界迥然不同。然后睜開眼睛,一只手五指并攏對著太陽,望見一片殷紅的血色,五個指頭四個指縫,都如壙穴四角桃木樁上系的紅綢,內(nèi)心充滿幽深的恐懼,想到鬼倀、一燒而過的磷火以及死亡。黎明是血色的,后來看電影《血色黎明》,以為手掌里的黎明就像二十世紀(jì)初的上海灘。
燕燕于飛,繞梁三匝,兩只燕子從屋里飛出來,追逐,鳴叫,落我一身燕語。它們最終棲息在前方兩根平行赤裸的電線上。在那里,燕子紛紛聚集,朝陽里像兩串金絲楠木珠子,兩兩相訴,秀恩愛,燕尾咔咔嚓嚓剪著藍(lán)布一樣的天空。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右手掰著左手的指頭數(shù),左手掰著右手的指頭數(shù),無論如何都只有五只。山芋落到了階檐上,鄰家的小黑犬銜之抃舞,感恩如領(lǐng)皇上的恩典。如果讓發(fā)小國輝來數(shù),能數(shù)出十五只,卻也不能再多。他的祖父密授他一條奇計,脫掉棉鞋和襪子,數(shù)手丫子和腳丫子。他后來考取南大,北京買房長住蘇杭,行蹤密布中國地圖,跟破襪子裹著的十個臭腳丫子密切相關(guān)。
山坡上有七棵古松,枝葉交互郁茂蔭地,樹冠聳入半天云中,其一主干自五米以上分出兩枝,各各粗如華表,一枝住著一窩白肚子喜鵲,一枝住著一巢黑披風(fēng)烏鴉。喜鵲嘻嘻哈哈,聞之有洋洋喜氣,烏鴉咭咭呱呱,聽者倍感不祥掩耳唯恐不及。它們總是先于太陽醒來,也比月亮早歸。它們是我今世的舊鄰,前世的兄弟。多年以后,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慘痛的教訓(xùn)之后,我終于接受了人生悲欣參半黑白兩分這個事實(shí),而它們在我髫齒之年即給予我明顯的暗示。就譬如這冬初的暖陽,光逝風(fēng)來,譬如杯中的紅茶,熱起冷結(jié)。
我扭身曝背,曬滲入骨髓的冷涼,低頭讀金石學(xué)著作以及先秦舊典,書頁暗香如梅蕊,文章滋味清古高邁。此間樂,不思肉飯與美人。
窗外紅塵萬丈,五陵多少年,美女妖且閑,一波波招搖過市。賣老鼠藥的人推著巨大的音箱沿步行街叫賣,地下的鼠輩紛紛鉆進(jìn)地道,地上的鼠輩仍然衣冠楚楚充耳不聞。賣新型文胸的女子站在店門口這樣吆喝:“你還在穿海綿文胸嗎?”自從兩年零三個月前,我從幽靜之所來到這個市廛洶涌的地方上班,都向打問我單位地址的人這樣介紹:“在夏娃之秀文胸店的對面?!甭犝邿o一不闊嘴大開。其實(shí)我實(shí)屬無奈,環(huán)城路十一號,或者城關(guān)幼兒園對面,或者廣場的南側(cè),或者步行街中段,這些地理方位都不如文胸一目了然。即使描述加手勢,甚至發(fā)去導(dǎo)航位置,也會讓來訪者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大多不得其門而入。我沒有跟他們說,我的窗子正對著一個豐腴且風(fēng)騷的女子巨大的照片,她只穿著豹紋文胸,我一扭頭,她就對著我笑出八顆珠貝、兩只酒窩、一對波濤起伏的山巒。她總會讓我想及《金瓶梅》里的潘金蓮,《紅樓夢》里的尤二姐,以及日本浮世繪里櫻桃口、烏云髻、胖嘟嘟喜滋滋的婦人。
但我已漸漸修得菩薩心、秋水心、磐石心,畫美人已不能動我。宋人筆記說,持誦《金剛經(jīng)》千百遍,自有黑臉金剛力士護(hù)持,可入暗黑之境,可渡一切苦厄,可退諸路鬼怪惡煞。我心間也供著一尊神,文章之神,她周身散發(fā)著曄曄光芒。
光里有嘀嗒之聲流水之音,在我下班之前,它會迅疾地暖烈上來,又會急切地涼淡下去,情緒的陰晴轉(zhuǎn)變就像赴玉人之約而不遇的尾生,讓屋里的一切包括我的臉,從雍熙之世一瞬間跌入孤絕與幽怨。我把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放在這不足兩個小時的時間里完成,然后下班回家。我是一只追光的青蛾,不想被光一次次地背叛。光就像一簾幽夢,會在我的美好愿望即將達(dá)成的最關(guān)鍵時刻,抽身冷漠地離開,好像那個無恥的叛徒是我。
我決絕地關(guān)上門,砰地一聲,身分兩半,一個自己去熱烈追逐奔跑的光,把另一個自己丟在那年的檐廊。
聽說,雪在來的路上。
雪
山雪細(xì)碎如流螢,簌簌撲人懷抱,空氣清寒孤峭,醒人腦腸。張岱說泡茶的上上佳水,品之有棱棱圭角,前年在淮河之源桐柏,在一口千年古井中見過天下第七佳水,幽深清冽,不知用來泡茶滋味如何。好雪也有圭角棱棱,有混沌之氣,有道骨仙風(fēng)。
我以為我能聽懂雪精靈的語言:如果改變不了世界,那么就將它靜靜覆蓋。
這是二零一九年的元旦之夜,我從父母的家往自己的家走,人間干凈得只有茫茫一天飛雪,只有松濤呼呼竹海搖搖。這些年的每一個新年,每一個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diǎn),每一個痛楚的或者喜慶的時刻,我都要回到自己的降生之地,回到賜我肉軀的人身邊,讀書,喝茶,看電影,發(fā)呆,與雙親閑談,在書房里整理藏書,欣賞字畫。或者在屋子前后的路上和山上抄著手走一走,看看青菜、七星瓢蟲和松林,遇見故鄉(xiāng)人,遞煙,問候,言笑晏晏,親熱而生分?;剜l(xiāng)于我,仿佛是某種隱秘的裝卸儀式,為自己灌注真元之氣,為一飄而過的既往打結(jié)招魂。重返城里時,仿佛泥菩薩重塑了金身,又是一條不懼風(fēng)雪的硬漢。
一個人的出生地,是一個隱喻。如浴火,亦如澡雪,歸來即可以鳳凰一樣重生,洗去風(fēng)塵,表里像羊脂玉一樣瑩潔。
昨年今日,清早沿溪河散步,聽泠泠之水,看冷冷之石,歸來仿古人開歲試筆,寫《元旦帖》如有神襄,自以為文字亦如流風(fēng)吹水,如林中舞雪。今年一字未著,文章的事,通天地幽明,自己勤苦致力之外,得有神鬼暗中相助,絲毫勉強(qiáng)不得??戳艘幌挛缍潞拥摹队赫醭?。先生仙逝矣,化作了云中白鶴,他的小說家言,尤其是澹寧居逼宮一節(jié)寫得真是好,好到心被人攥出汁來,好到為古人擔(dān)憂。昨年,前年,這些年,許多優(yōu)秀的人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
一片雪花落進(jìn)嘴里,涼絲絲的甜,咂之回甘。風(fēng)很大,吹人衣衫撲撲如風(fēng)箏,身體輕盈通透,欲騰騰然而上九霄。在冬季,晴令人清,雨令人淡,霜令人寒,雪令人魂消。我是喜歡雪的,雪飛的日子,興奮如幼年時進(jìn)城意外撿到半袋美味的橡皮糖。
有一年雪中登司空山幽杳之巔,三五同學(xué)少年?duì)渴致谋ぱ?,訪二祖慧可苦修的洞穴,尋找李太白的縹緲仙蹤。有一年雪中寫生命里的第一封情書,古城安慶教室里的日光燈慘白,我臉頰通紅似酒燒,籃球場上有人在唱譚詠麟的《水中花》。有一年雪中訪知交,抽紅梅煙,跟著光碟學(xué)跳拉丁舞,院中數(shù)枝黃梅凌寒開,香芬蝕人眉骨。有一年雪中我春秋十八,尚且年輕的媽媽燉了一只老母雞為我慶生,后來我坐在沙發(fā)上吹口琴彈吉他,后來我又坐在寫字臺前給關(guān)山之外的人寫信,精美的雪箋一角,印著楚楚裊裊的金陵十二釵。有一年雪中一個人值除夕夜班,窗外數(shù)十里荒無人煙,一大片河灘堆銀數(shù)尺,梧桐的枝椏在風(fēng)雪中嗚嗚嘶嘶,桌上一臺老式手搖電話一直啞默,一本《唐詩三百首》紙張脆黃,我高聲誦讀古人詩,以消喜樂未央之長夜。有一年雪中去送外婆,那個最疼我的人,躺在冰涼的舊門板上,臉上蓋著薄情的黃表紙。有一年雪天我呱呱墜地,山中夜雪深兩尺,飛鳥奔獸幾乎絕跡,媽媽的臉白得像雪。
一場雪又一場雪,人間雪飛雪融如夢令。
這段時間,江淮之間雪一場接著一場,下得密。雪天是圍爐喝酒天,是走親訪友天,也是烤火讀書天。在夜晚,有時候一月朗照天地團(tuán)團(tuán)虛白,有時候雪如脂粉撲簌而下,有時候天空不言不語醞釀著濃濃的雪意。“沉沉更鼓急,漸漸人聲絕。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這是袁子才的雪夜,也是我的雪夜。
好雪如絕世佳人,不可輕易辜負(fù)。天空贈我晶瑩雪,何以報之讀書夜。一個小太陽放在床頭,既可取暖作伴,也可作讀書燈,其光桔紅和煦有情意。湖北的張好好說,勁松家的燈光真好,我在安徽偷著笑。
《宋書》讀到了最后,沈約寫道:
“臣聞大禹刊木,事炳虞書,西伯戡黎,功煥商典。伏惟皇基積峻,帝烈弘深,樹德往朝,立勛前代,若不觀風(fēng)唐世,無以見帝媯之美,自非睹亂秦余,何用知漢祖之業(yè)。是以掌言未記,爰動天情,典詔史官,追述大典。臣實(shí)庸妄,文史多闕,以茲不才,對揚(yáng)盛旨,是用夕惕載懷,忘其寢食者也?!?/p>
寫史的人,豈止是忘其寢食,眼可瞽,男根可斷,項(xiàng)上頭顱亦可拋也。
掩卷時,夜已四更,雪花輕輕打窗似是故人來。故紙上的南朝宋,一個甲子半壁江山,弒父殺兄陰謀陽謀鐵馬冰河亂紛紛,人與事都在眼前作雪片雨絲飛。到底意緒難平,索性披衣起床,執(zhí)筆在史書的留白處奮筆疾書:
戊戌之雪夜,讀完《宋書》,時簾外一河飛雪空濛,費(fèi)翔的老歌《溜溜的她》自城隅唱起,聆之悵悵。費(fèi)翔老矣,我也已中年,其歌不老,青蔥一如當(dāng)年,時間已老朽,故紙與史筆永暉。讀《宋書》已年余,寅夜榻上,多與沈約公相執(zhí)手。以為《宋書》文辭之古雅遠(yuǎn)勝《晉書》,因沈約生于劉宋,文接三代秦漢,而《晉書》成書于唐,年代已隔,文氣漸弱漸衰。沈約弘詞博學(xué),識量沈深,文心如螺,誠然文章巨擘五鳳樓手。只是其評判文字既片面又迂闊,多不甚佳,遠(yuǎn)遜太史公筆和兩漢書。又及,書在手,親切如故交,一旦讀完,雖然仍在眼前書架上,即如知己流落在天涯,此生山一程水一程,多半不會再讀了。人書之緣,大略如此,也可發(fā)一嘆也。
人與書之緣,人與人之緣,人與萬物之緣,都如一場雪,起初熱烈地相逢,最后漠然地說再見。
在雪天的下午,大街小巷遍布被碾壓過的雪的殘體,其臟濁朽敗的程度令人觸目驚心。每次看見,心疼就像意中人被歹人玷污。雪所覆蓋住的一切,最終都會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青的香樟,黃的路草,以及難以揣測的良的劣的人心。
但雪還會下,就像那些優(yōu)秀的努力改善人間的人,艱難孤苦卻從來不會徒勞無功。
步虛歌
敦煌壁畫里的飛天女,寶髻冰肌神秀骨澈,羽化而輕舉,彩帶曳曳祥云冉冉,得大自在大天真,美得讓人立時血凝,忘記了呼吸和贊嘆。
未見過飛天女也未曾看過黃梅戲《七仙女》和電視劇《西游記》的幼年,我在山野里與飛鳥為鄰,慕其輕展羽翼任意天上地下南北西東。于是觀其形,摩其態(tài),切切向往之。于是常常形之于夢:夢見自己正在稻場上與鄉(xiāng)里群小兒嬉戲,忽然心間一動,輕踮雙腳,離地漸漸飛升,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眾小兒望著我張大嘴巴在曠野里追逐奔跑,有人邊跑邊哭,有人摔倒啃一嘴泥巴。這樣的夢直到我華發(fā)早生,仍然在清夜里偶爾做一回,最終像幼年時一樣,哈哈哈把自己笑醒。
人站在厚實(shí)的大地之上,心卻如抱樹蓮,向往著又高又遠(yuǎn)的天空,盡管天空空空蕩蕩一無所有。這宮墻大門一樣沉沉的肉身,既是行走人間的皮囊和武器,也是無法卸除的貨物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累贅。自三皇五帝時代起迄今,無數(shù)人做過飛仙的夢。
南朝宋劉敬叔著《異苑》,記曹植事:
“陳思王游山,忽聞空里誦經(jīng)聲,清遠(yuǎn)遒亮,解音者則而寫之,為神仙聲。道士效之,作步虛聲?!?/p>
步虛,凌虛蹈空,步行天宇,唐人吳筠《步虛詞》所謂“不覺云路遠(yuǎn),斯須游萬天?!?/p>
不能化作一縷清風(fēng),不能在皮肉里灌注氫氣,也不會生出一對會飛翔的翅膀,天地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至少有一樣是仁慈的,那就是給了人做夢的本領(lǐng)和權(quán)力。踏夢行天,也可以效古道人,悠游白云之上唱步虛歌。
文章亦夢也,工者得沂水春風(fēng)之樂,享流觴曲水之歡,可入離恨天上太虛幻境。
文章文章,亦文亦章,難文難章。青春正好時在安慶學(xué)建筑工程,梁板柱、矩陣方程、硅酸鹽、制圖施工鋼筋水泥之外,與班上三五情竇初開少男女一齊發(fā)心當(dāng)作家,取老杜《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之意,辦《廣廈》文學(xué)期刊樂此不疲。二十余年了,于文章,時時思之刻刻念之,日日夜夜無休止地寫啊寫啊,人已凋謝了朱顏,而文心不老,賊心不死。作文如抓舊癢,想想又癢,越抓越癢。美妙文章是佛光,是天上月,是巫山一段云,是詩三百里的窈窕伊人,一時在水中央,一時在水岸邊,一時在沙渚上,寫文章的人輾轉(zhuǎn)反側(cè)求之不得。
偶爾得一佳文,人間頓時光風(fēng)霽月萬里梨花天,“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第二天再讀,又似秦樓楚館里的老妓厚敷粉黛倚門濃笑,一顆炙熱的心瞬間掉到了冷水盆里。文章如書畫,至境是造微入妙,可是抵達(dá)神逸之境何其難哉。此中苦,此中樂,此中滋味非道中人難以與言。
想起一則唐人典故:
僧懷素去見顏真卿。懷素云:“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效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鳖佌媲渲^:“何如屋漏痕?”懷素起而握顏魯公手曰:“老賊得之矣!”
老賊得之矣,語極懇切詼諧,極佳妙。我愿有朝一日修得生花筆,行走紙上如屋漏痕、折釵股、錐畫沙、印印泥,如莫高窟飛天女,如游龍驚鳳,如風(fēng)行水上,文章圣手以此語饋我。
電影亦夢也,好電影是風(fēng)月寶鑒,是諾亞方舟,是勾魂索魄的使者,是明知其假而信以為真的夢幻天堂。
一年至少要看八十部電影,一個月至少去一次影院。影院是一個神奇的所在,當(dāng)燈光寂滅屏幕打開,影院就成了一條汪洋中的小船,或者浩渺天宇中的一只飛艇,或者《百年孤獨(dú)》里的吉卜賽人墨爾基阿德斯,我熱烈地期待它或者他帶著我,去往迢遙的未知的有無數(shù)種可能的遠(yuǎn)方。我是一個穿蓑衣戴斗笠著芒鞋執(zhí)竹杖的古人,江湖歸白發(fā),或者仗劍走天涯。
我是一個沉迷聲色的人,看佳片如觀吳中山水,只消一遍,其情境、對白、光線、色彩、形貌、音樂、蒙太奇等等幾乎過目不忘。又很愿意入境,悲其所悲樂其所樂,愛其所愛仇其所仇。無論電影院里有多少觀眾,無論他們是在全神貫注地觀影,是在接吻、嚼糖、走神、吃吃發(fā)笑,還是在竊竊私語,我都聽不到看不見。我已跳脫三界之外,嵌入影片,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一匹草原馬,一只圣甲蟲,或者一襲血染的戰(zhàn)衣。
所謂好電影,就是把假的弄成了真的,而壞電影,就是把真的弄成了假的。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一個國度的氣象與器量,最直觀的就是電影。以為這兩年的最佳影片,外國是印度神作《巴霍巴利王》,中國是很文藝的《滾拉拉的槍》。
忘不了《滾拉拉的槍》里的苗族小男孩滾拉拉和他的奶奶,忘不了他唱的拉魂腔、《蒿里歌》一樣的《指路歌》:
你沿著這條路回到你家,
你打開柜子,
穿上你最喜歡的衣服吧。
在這同一條路上,
你要回到祖先那邊去了。
向你的父母下跪吧,
要感謝你的父母,
因?yàn)槟赣H生你的時候,
喘氣像牛一樣,
眼睛鼓得像牛眼睛……
也忘不了魯陀羅神一樣存在的巴霍巴利王,敏捷如豹,光芒萬丈,守護(hù)著海洋與陸地。好電影為人指路,攜人飛升,替人點(diǎn)燈,給人信心、力量和希望。好電影如佳人,每得一佳片,一如經(jīng)歷一場艷遇。
飲酒亦夢也。
戀愛亦夢也。
聽?wèi)蛞鄩粢病?/p>
站在河邊望大水亦夢也。
伴襁褓小兒長成美少年亦夢也。
月亮之上,鸞鳳嚶其鳴矣,仙人駕鶴來迎,我欲乘風(fēng)歸去,得大團(tuán)圓大歡喜。
八十一夢
隔壁潛山張恨水,在一九三九年寫過一部《八十一夢》。從前讀,好看而已,熱鬧而已,詩人作刺而已,無非借來遣送少年閑日月,不覺得如何佳妙。待得韶年已逝,風(fēng)來滿袖涼,兩鬢染了些塵霜再讀,方覺其中有敲骨吸髓滋味。單說小說的名字,八十一夢,八十一,九九也,歸一也。前賢著書立說,皆有奧義存焉。
先生善說夢,《八十一夢》之外,《金粉世家》《紙醉金迷》是夢,《春明外史》《春明新史》《啼笑姻緣》是夢,他寫下的許多作品都是夢。我愛他的小說,不只因?yàn)槲业墓枢l(xiāng)舊屬潛邑,他是我的故鄉(xiāng)人。
先生在《八十一夢》里說夢:
“前幾年,我寄居北平,曾得一次做夢的怪病,頭一落枕,夢神就來糾纏。其初還無所苦,兩三月之后,卻不勝其擾。向許多名醫(yī)請教過,也無良法應(yīng)付,直等我做了半年多的旅行,才把這夢躲開。說說是若干年頭了,這夢神又到四川的亂山茅屋紙窗下,把我找著。不論是黃昏,是夜半,是天明,甚至是中午,只要我睡到床上,夢神立刻就引導(dǎo)我到另一個世界去?!?/p>
世有司夢之神。希臘神話中有夢囈神族,所謂三千夢神,據(jù)說居住在大洋彼岸、冥界邊緣的夢鄉(xiāng),是所有夢的化身,掌握著人們的夢。又說,夢鄉(xiāng)有兩扇門,一曰牛角門,一曰象牙門,從牛角門里出來的是虛假之夢,從象牙門里出來的是真實(shí)之夢。也算是奇譚中的奇譚,荒腔走板比《幽明錄》《述異記》《海內(nèi)十洲記》更甚。在中國,第一個說到夢神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張恨水。
有夢神,亦有夢鬼否?大約是有的吧。夢神管好夢,夢鬼掌惡夢。
五六歲時夢鬼纏身,反復(fù)做一個可怕的夢:霜天的清晨,我要過村子里的小河,去對面的大奶奶家。到了河邊,發(fā)現(xiàn)平常渡河的幾塊河石上,忽然布滿了荊棘,紫紅發(fā)烏的顏色,像殺豬宰牛時流的血凝固在上面。荊棘刺長一寸,散發(fā)著青煙一樣的瘴氣,味極腥膻。更恐怖的是,上面纏繞著幾條又粗又長的蛇,土色斑紋交織,咝咝咝吐著紅通通的信子。我不要命地轉(zhuǎn)身就逃,那些蛇緊緊跟在我身后追趕,最后飛了過來……虛汗如雨,發(fā)燒,抽搐,狂叫,胡說八道。整個童年,我逃不掉那一叢荊棘那幾條蛇,頭發(fā)焦黃身體虛空,還得過急性腦膜炎差點(diǎn)送掉小命。直到上了初中,課間操在太陽底下站隊(duì)聽老校長冗長的訓(xùn)話,偶爾還會無緣無故地暈倒。
從來沒有和父母說過這個夢,就像此后,遇到千難萬難的事或者天大的壓力或委屈,也從不向人傾吐。時間是渡一切厄的法器,是真實(shí)的黑臉金剛力士。何況,世上的人都如此忙碌,像日理萬機(jī)的王。
從前精心研讀過《夢的解析》,也看過不知真贗的《周公解夢》,像曾經(jīng)讀過的許多書見過的許多人,如今多已淡忘。記得特別清晰的是弗洛伊德說:“夢代表著愿望的達(dá)成?!庇浀貌⒉灰馕吨抠澩穹治鰧W(xué)的著作,可當(dāng)枕邊情話,可當(dāng)算命先生測字,可當(dāng)佛前求簽,姑妄信之?!吨芄鈮簟酚绕涑兜恍家惶?。一些夢確實(shí)是愿望的達(dá)成,比如纏綿春夢,比如夢見寫得一篇文章汪洋恣肆如同文陣雄師,比如夢見吾家小子長成俊逸青年一臉陽光張開雙臂向我走來。另外一些夢,則代表著愿望的背離。比如夢到考試找不到考場又忘帶筆尺,比如夢到趴在深淵壁間下有蠆盆上有虎狼,比如夢到故人乘舟楫長揖而去從此水天一夢遙。
我似乎是善夢的,頭一落枕,甚至乘車將睡未睡,即有夢來訪。幾十年做過的夢如果逐條記下來,可以出一套《世說夢語》。其中的一些夢恍若大片,可以與《指環(huán)王》《霍比特人》相媲美,將來如果有一天我改行寫小說,把那些情節(jié)放進(jìn)去,文字必閃耀如阿拉丁神燈。只惜春夢了無痕,夏夢、秋夢、冬夢、夜夢、午夢、晨夢也大多如鳥飛空林,事過無蹤無從拾起。
前夜做了一個連環(huán)夢,是人們常說的夢魘吧,醒來大腦如紙漿。唯一記得的,是夢中一直在苦苦地掙脫夢。中途醒過來,對自己說幸好是夢,閉上眼睛夢又繼續(xù),如此折騰數(shù)次,直到翻了一個身才得以擺脫。黎明將至?xí)r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做夢,夢里的夢中,有一個女子披著一襲紅裘站在一棵雪里紅梅下面,輕喚我的乳名向我招手。我猶疑著走過去,那個女孩忽然變身成了一個老太太,細(xì)一看是我的外婆,她的臉上坑坑洼洼,布滿了潮濕的黃土。
人一生下來,甚至在娘胎里,似乎就會做夢。吾家小兒出生才數(shù)日就做夢,有時紅潤潤的小嘴兩邊咧開,有時眉頭緊鎖雙拳緊攥。幼稚時,才滿周歲的妹妹一早醒來就向父親告狀,說“夢到哥哥打我”。父親抬手就在我頭上鑿了一個栗子,過了一秒,想想又鑿我一個栗子。我負(fù)痛叫屈,父親的理由卻很鏗鏘,“肯定是你平時經(jīng)常打妹妹?!?/p>
偶爾到了一個陌生的從未去過的地方,那里的草木山川、人物情景,乃至一個人說的話、一張小凳子擺放的位置,都熟稔如故人故物。但我確鑿沒有去過,回想起來,是在某一天的夢里見過。那個夢或許是我的前世。
有一回夢見自己歿了,大舅坐在我身旁哭,更多的親人則事不關(guān)己,在房間里嗑瓜子戲謔調(diào)笑,醒來心是灰的。有一回夢見位列仙班,掌管玉京嫏嬛,天帝藏書處也,醒轉(zhuǎn)腹中鼓鼓似有四車書。一些夢有頭有尾,情節(jié)離奇,一如唐宋傳奇明清小說。一些夢并無結(jié)局,煙消云散不了了之,不了也是一種了。一些夢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往。
夢里不知身是客,客里不知身在夢?!对娊?jīng)》曰“視天夢夢?!睎|坡說“人間如夢。”范成大言“窗外塵塵事,窗中夢夢身?!币晕疫@夢夢身,來觀此浮浮世,行這塵塵事,一闋如夢令與另一闋如夢令之間,春秋其代序,歲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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