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與心之間的隔閡幾乎是文學不變的命題。當人們冷靜下來一件件剝?nèi)バ鷩躺畹耐庖拢蜁诓唤?jīng)意間看到堅冰式的心靈真相。數(shù)字化的幸福承諾在艱難歲月或許會給人某種安慰,但在日漸透明的功利社會的精神結(jié)構(gòu)中,讓人備受煎熬的永遠是猝然而至的心靈風雨。
小說《大象灰》借清子的眼睛給讀者呈現(xiàn)了家庭關系的碎裂過程及其后果。獨居的宗應頡是清子母親的二婚丈夫,因半年沒下樓的孤獨而出現(xiàn)了拿單拐打保姆的暴力行為。正是清子化解心靈隔閡的執(zhí)拗,讓宗應頡和兒女們苦難的心靈慢慢顯形。遲來的愛情使宗應頡和清子的母親共度過一段幸福時光,但是生活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人,他們也在兒女們的怨恨中背負上無盡的心靈債務。雖然宗應頡并沒有忘記幫助離婚后變得瘋癲的前妻,但這肯定是兒女們內(nèi)心的巨大隱痛。無論是整天面無表情忙活水產(chǎn)生意的宗楊樹,還是裝作輕聲細語的恬靜姑娘在網(wǎng)上做直播的宗桉,他們都在日常生活中表演著自己,同時又將自己的心靈傷痕緊緊包裹起來。心理問題更為嚴重的宗梧把兩代人的緊張關系推向了極致。父親從小就教他做人要誠實,可當他跑回家剛好撞見父親和別的女人抱在一起,從那一刻起他的精神世界就坍塌了。他的憤怒表面上是針對自己的父親,實際在很大程度上是針對無法安放的自我。
小說還隱含著另外一條更為復雜幽深的情感線索,那就是清子重返過去的旅程暗含著自我發(fā)現(xiàn)和治愈的精神主題。
在和宗應頡的交流過程中,最讓清子震驚的是兩人眼中母親形象的巨大差異。宗應頡的記憶讓清子感到追索真相的艱難,使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而這也正是自我發(fā)現(xiàn)的開始。
清子的戀情有著更為隱晦的精神特質(zhì)和心理邏輯。一方面清子與男友冷戰(zhàn)時和母親非常相像;另一方面又沒有因父母婚姻破裂而懼怕結(jié)婚。而讓清子難以啟齒的是在和男友的七年相愛過程中從來沒有過性高潮。這讓一向清醒的清子自己也無法解釋,不過按照心理學思路或許可以從清子的童年遭遇找到蛛絲馬跡。當她被小混混宗梧等人拿石塊攻擊,裙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脫落,正好趕上初潮到來。這段記憶深處“火山爆發(fā)之后遺存的沙子”摻雜在她尋找宗梧的過程之中。從臨時報舞蹈班到執(zhí)著追蹤,其間隱秘的心理邏輯并不能簡單兌換成生活邏輯。而當見到身材健碩的宗梧時,清子竟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頹廢的美。內(nèi)中隱曲小說沒有充分呈現(xiàn),卻足以讓人看到心靈深處的復雜糾葛。
如果說左小詞發(fā)表于2017年的短篇小說《琥珀》帶有某種傳奇色彩,那么《大象灰》則是在平淡的細節(jié)中精雕細刻。當清子看到宗桉在直播中講二十五寸高仿愛馬仕鉑金包時,“大象灰”這個名字讓她立刻想到宗應頡房間里鼓風的灰色細紗窗簾。小說借助這個道具將物質(zhì)載體和心靈糾葛并置在一起,使得敘述本身具有了某種寓言性。在鐵籠式的市場交換面前,情感的法則承擔了破壞戀物癖式的世界秩序的敘述功能。除此以外,大象灰還有另外的情感內(nèi)涵。小說通過清子的所見所想,將一只懷孕的因誤闖進村被人騙吃塞滿炸藥的菠蘿的大象和宗梧進行關聯(lián),兩者的痛苦都指向人類的欺騙行為。在這里,左小詞有意讓大象灰承擔了多重敘述功能,不過略有遺憾的是其細密的紋理并沒有在敘事中充分展開。
從審美風格來看,《大象灰》是左小詞創(chuàng)作之路上一部以退為進的作品。小說以靜水流深的敘述節(jié)奏徐徐展開,完全不同于《萬物生長》那種暴風驟雨式的敘述方式。作家有意擺脫之前作品對私人情感意念的過度渲染,將被虛化的現(xiàn)實打撈出來細細打磨。從當代小說發(fā)展來看,非常態(tài)的個人經(jīng)驗一度是青年作家追捧的對象,曾經(jīng)在晚生代作家筆下大放異彩。對于80后作家而言,要想憑借極端經(jīng)驗完成自己的代際書寫變得越來越不可能。左小詞憑借情感的敏銳性和精神的開闊性,潛入記憶深處的內(nèi)心風景,從而有效彌補了個人臆想世界與公共生活之間的疏離感。正是以心靈的細密紋理為底背,小說才顯示出日常生活令人驚心動魄的一面,在社會現(xiàn)實與情感想象之間構(gòu)建了更為堅實的張力關系。
憑借個人化的現(xiàn)實感,左小詞的小說讓人看到無望的情感堅冰之下隱隱涌動著的人性向善的潛流。當外在的道德審查日漸式微的時候,松散的自我更需要與他者建構(gòu)一種有效的交流機制,從而讓困難重重的心靈在俗世煙火中獲得幾分緩釋,就像大象灰的名字本身所包含的情感意味,再隔膜的心靈深處也總會有詩意的暖色。
(李建周,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新文學學會理事,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特約研究員。出版《先鋒小說的興起》等學術(shù)專著3部,編著3部。曾獲孫犁文學獎、河北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等獎項。)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