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婭
摘 ?要:北野是“燕趙七子”中創(chuàng)作個性最為鮮明的詩人之一,在其三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燕山是意涵多元的文化地理觀念,它承載著詩人的精神氣場,寄寓了詩人的思想情懷和磅礴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在真實的燕山場域中,北野以悲憫的情懷格外關(guān)注游離其中的虛構(gòu)元素,以再現(xiàn)生活的“實際性”、真實性、復(fù)雜性。在虛構(gòu)與真實交錯中,他筆下的空間富有歷史感,時光投射著不盡的詩意。北野創(chuàng)設(shè)了富有標識性的志怪詩寫筆法,神秘的氛圍與現(xiàn)實的隱喻擴展了其詩歌的張力和表現(xiàn)力。
關(guān)鍵詞:文化地理;虛構(gòu);悲憫;地緣空間;時光的詩意;志怪詩寫
在文化地理學視野中,特定的空間和地理位置始終與文化的維持密切相關(guān)。八百里燕山,擁有一個澄明的神話時代,它是一個漸漸被遺忘的文明福地,神農(nóng)、黃帝、后羿、大禹都活躍于此。身為“燕趙七子”之一,詩人北野生于斯長于斯,在其30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燕山作為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空間熔鑄了詩人豐富的個體情感、多元的主體身份以及詩人對歷史及時間的深思憂慮,他秉持著悲憫和省察心態(tài)書寫這方土地與個體的經(jīng)驗,逐漸形成獨特的地緣詩學。
一、封閉與開闊的文化地理觀念
在北野筆下,燕山之地風骨猶存,氣象萬千,視野開闊又極具沖擊力,洋溢著雄渾的文化地理氣息。《燕山上》《承德:我的烏有之鄉(xiāng)》《大雪照亮燕山》等詩中,燕山既是封閉的地理空間,又是開闊遼遠的文化空間、心理空間,或者說它是詩人的精神氣場。北野筆下的燕山,不再局限于地域景觀,它聯(lián)通心理地理學和主體精神的維度,具有寬廣的、不可測量的思想深度。他的詩歌淡化了對地理景象的細節(jié)描寫,燕山所屬的空間無限延展,寄寓了詩人的夢想和磅礴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在封閉與開闊并置的文化地理景觀的對峙中,詩人為我們呈現(xiàn)出燕山的地理氣韻與文化向度,詩人置身開闊的和弦之中,演繹著通往內(nèi)心深處的曲調(diào),交融著心靈的還鄉(xiāng)曲音與遠離故土的長調(diào),這在《燕山是一座石頭教堂》《大雪落幽燕》《我的故鄉(xiāng)在燕山》等詩作中均有體現(xiàn),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我的故鄉(xiāng)在燕山》一詩:
…… ……
我的故鄉(xiāng)在燕山,去年的秋風
吹過我的雙肩;今年的秋光
仍然在照徹我五味雜陳的心臟
而我到底是誰呢
一片靈魂的細沙也堆不起的浮云
仍然在大地上流浪
…… ……
——《我的故鄉(xiāng)在燕山》
《我的故鄉(xiāng)在燕山》這首詩由5個小節(jié)構(gòu)成,每一小節(jié)都自然而然地構(gòu)成了一個場景的想象,而每一個場景的想象中,又注入了詩人生命經(jīng)歷和情感意緒。5個小節(jié),整體上又構(gòu)成了互有牽連的思想結(jié)晶體,在這個多棱折射的結(jié)晶體中,“燕山”作為一個地理符碼的意義被打破了,它浮游天地和靈魂之間,“燕山”的歷史文化積淀和詩人的情懷與氣質(zhì)契合一體,靠近它,你能夠感受到滿蘊著文化地理氣息的溫度和被“燕山”文化魅力所吸引的熱度,作為一個“燕山”文化地理的書寫者,北野的詩充滿激情,亦如他在詩中用“沸騰”一詞描述燕山子民的生存姿態(tài)。在這首詩中詩人黏著于“燕山”的地理概念和實體范疇,無論是意象的選取,諸如“牧場”“村莊”“群山”“家鄉(xiāng)”“燕山”“故鄉(xiāng)”等,還是情感的流瀉“艱難”“衰敗”“痛苦”“五味雜陳”“流浪”等,它們從不同層面充盈和完善著詩人主體的情感。
很顯然,“封閉”與“開闊”并舉的文化地理觀念,在詩人的心靈世界和精神領(lǐng)域,形成強大的思想張力。詩作開篇,詩人以極具想象力和象征意味的場景,以一只鷹的視角,將人們的目光帶入其營構(gòu)的燕山的詩境之中:在這里,“牧場”便是“天堂”,“只有寶塔和懸崖結(jié)著前生的白霜”。“寶塔”不僅僅象征著“燕山”歷史的輝煌和文化的厚重,還凝聚著生活在燕山地域的一代又一代人,以及歷代子民對“燕山”福地的熱愛之情。然而,遺憾的是,詩人眼里留下的卻是“白霜”,在這個悲凄的輪回中,“每一個村莊都曾住滿沸騰的人群”,對“燕山”這片土地所充滿的濃郁的感情是詩人北野再熟悉不過的。但是,這樣美好景象終將難以為繼,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卻是“衰敗的家鄉(xiāng)”。詩人的內(nèi)心是痛苦的,在他眼里,“燕山”作為文化地理上的一個重要板塊兒,有著很重要的獨特意義和存在價值,而如今卻變得不盡如人意,但他依然熱愛這里,他沒有放棄對“燕山”的那份深摯的愛,正如詩人所言:只有“燕山”才能夠“一遍一遍地埋下我的骨頭”。即便是在詩的最后一節(jié),北野也毫不掩飾自己對“燕山”——“故鄉(xiāng)”的那份真情:內(nèi)心雖“五味雜陳”,但是靈魂卻純凈無瑕;雖深感流浪,但是心卻指向故鄉(xiāng), “燕山”作為詩人生存故鄉(xiāng)和心靈故鄉(xiāng)的文化內(nèi)蘊博大而厚重,詩人對“燕山”文化地理的虔誠態(tài)度,也讓這首詩披上了動人心扉的盛裝。
北野對“燕山”的熱愛是深沉的,如同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樣,意味深遠。不過詩人并未停滯于對燕山封閉符碼的詩化書寫,燕山已然不是一個空洞的地理概念,詩人對這浸滿濃郁個人情懷的故鄉(xiāng)地方風景更多是抱持著敞開的胸襟,在《與春天書——一首從燕山寫到長白山的詩》等作品中,燕山沉淀為具有闡釋空間的意象,已然超越于有形的地理空間,而其筆下的塞邊(《西域筆記》和長白山(《長白山紀事》)都成為燕山生命形態(tài)的一種外延,這種書寫擴展了燕山固有的地域局限,豐富了其詩歌文本的精神視域。
二、虛構(gòu)的元素與悲憫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
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在《最高虛構(gòu)筆記》里寫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感官場地,它之外不存在其它。每人的場地都有所不同?!??譹?訛北野筆下的燕山不僅僅是時空的地理或地方志的實寫,它還熔鑄了不少虛構(gòu)的元素。很顯然,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且心智強大的詩人,其虛構(gòu)的目的是使“實際生活”本身更完整、更真實,并從生活的表現(xiàn)中尋出當下生活與“歷史的真正而原初的關(guān)系”,其真實的意圖是再現(xiàn)生活的“實際性”、真實性、復(fù)雜性。
在這個場域中,北野充沛地感受到每個人世風物的詩意,并自覺于現(xiàn)實人生的拯救。他以強大的心智擊碎所有被虛構(gòu)的假象,以包容悲憫之心還原生活的悲劇;以沉默、莊重、堅實的耐力去砥礪遺忘的冷漠、打破真空的謊言。在《一九六五》等幾首描寫?zhàn)嚮牡脑姼柚?,他略過痛苦和死亡的恐懼,以看似虛構(gòu)的想象敘事,以冷靜的隱喻筆法,洗刷記憶的饑荒,肅清被歷史漠視的無辜消逝的生命,為無可挽回的事實災(zāi)難留下呼吸的溫度和思考的疼痛。他的詩歌寫作,秉具著悲憫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在跨文本的視野中洋溢著理想的人性光輝。
首先,燕山的地緣空間意義與詩人的生命價值形成了高度的融合,如上所述,因為詩人始終堅守“個人的敞開”的創(chuàng)作理念,其詩中的燕山衍生為廣闊的想象空間,在“燕山”之象與“生命”之象之間,生發(fā)出了一個巨大的情感空間。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對“空間”有深邃的洞觀,他認為“空間,看起來好似均質(zhì)的,看起來其純粹形式好似完全客觀的,然而一旦我們探知它,它其實是一個社會產(chǎn)物。”??抡J為“空間對于任何共同生活而言都是根本的”?譹?訛。在北野的詩中,他恰恰將燕山視為一種社會的產(chǎn)物,是其主體思想的言說場域,是歷史中人們生存境遇與個人意志的濃縮舞臺,沉淀為具有闡釋意味的空間意象:“現(xiàn)在,我是村莊里最后一個瀕死的人/我身后的屋門已經(jīng)掛上了生銹的鐵鎖/在我生活墜落的那片山崗/還有一個蒼老的牧羊人,他孤零零地/站在山巔,遙望著大地上那些散失的羔羊”(《秋風起》)。
其次,作為一種“表征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燕山的意義生成與人物活動、日常倫理、經(jīng)驗記憶、行動表演等密切相關(guān),是歷史事件想象虛擬敘事的一個場合,是符碼、象征得以生成的場所,它寄寓了詩人對歷史和家族繁衍的反思,成為個體記憶的附著之處,是蘊含著歷史、時間、個體經(jīng)驗、群體見識的空間。它絕非一個固化的場所,而是一個意義流動和不斷建構(gòu)擴展的開放場域。它構(gòu)成了現(xiàn)代人生活的景觀,并不斷詮釋和表現(xiàn)著生命存在、個體的生命形態(tài):“灤河上有人彎腰刨冰,寒風吹起/山后的殘雪,一起閃過的/還有燕山上的灰云和風中寂寥的小站”(《坐火車穿越燕山》)。
再次,在這個真實場域中,詩人虛擬布景了不同時期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與人物命運史,《激動的螞蟻》《一個安詳?shù)脑绯俊贰缎℃?zhèn)》等詩作營構(gòu)出公共性和私人性雙重屬性的空間,過去與當下日常生活的情態(tài)均在其中得以展演:“鄉(xiāng)村已經(jīng)被星光遮住,城市/一片燈火通明;近處烏黑/遠處需要幻想,才能看清它巨大的/屋頂;電視劇已經(jīng)進入高潮/而街頭垃圾正在發(fā)酵中冒出熱氣/它的后邊,是一座有四百五十年/歷史的皇宮,隱藏在皇宮后墻的竊賊/正在越過高墻,向散居在四面八方的/貧民移動,他們的身影之后,跟著/無數(shù)哭泣的幽靈,這一切都是/沉默的啊……”(《激動的螞蟻》)。這些詩沒有寫作時間的指向,其中描述的生活也努力祛除歷史的意味,如此一來,反而聯(lián)通了過去與當下的生活記憶。
誠然,北野善于處理被日常性消融了的歷史細節(jié),在對日常生活詩學意義的展開中賦予歷史以新的生長點:“在黑暗的夜里麻醉、悔悟,狗聲沸騰/流沙中的甜菜地在翻滾,蜜蜂的家鄉(xiāng)/令神靈佇足;而閑置的鋤頭,像/巖畫中的骨笛,在愛情和仇恨叢生的/大地上蘇醒;土豆花開如謠曲/如藍格英英的夢,而依賴土豆生存的/時代卻是病態(tài)的,像泡在藥水里的身體/心事晦暗,臉色發(fā)青。遼闊的陽光/和每一個好日子,都相仿,其實它們從/不重復(fù),突起的烏云和鷹隼有關(guān)/崎嶇的山路抱著狹窄的天空”……就這樣, “一個叫育太和的公社消失了。我在/回憶它的時候,我的心在簌簌發(fā)抖/我身體中的歲月,被突然終結(jié)了/悲苦的淚水重新涌出……”(《一個叫育太和的公社消失了》)。詩人以警覺、寬容、理性的姿態(tài)透視這一群體生存狀態(tài)的荒謬,發(fā)掘日常生活中的歷史詩學意義,并保持著可貴的平衡感和洞察力。比較北野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人對燕山的書寫具有了一種宿命般的色彩,對生于斯長于斯的人物風土浸透著悲憫和愛,燕山在詩人的筆下既是一種想象又是現(xiàn)實之真,既有敘事的維度又有抒情的感懷。在《隔世的距離》《深夜的鏡像》《在我活著》《圍場二十年》《大清永人》《沙畫記》等詩作中,它成為詩人生活與情感以及個人家族史的一個“鏡像”,在認同中反思,在建構(gòu)中消解,在整體中呈現(xiàn)碎片,并充滿著馬克思·韋伯(Max Weber)所說的天職感(calling):
現(xiàn)在,我這個地主的后代,仍然
堅持要回到村里,辦一個企業(yè)
想把我這個簡陋的出生之地,從
死氣沉沉的生活中救起
還是這片土地,還是這群被涂改了
面孔的人,讓我又一次掉進了
他們的小算盤里,他們吝嗇
狡猾,堅韌又智慧,再次把我
當成地主,笑嘻嘻地盤剝了一回
——《大清永人》
三、空間的歷史與時光的詩意
“六合塔在時間里站著,連死亡/也向它致敬?!保ā痘鸢选罚?。一首詩若想在時間中旅行,就必須具有獨特的音調(diào)和洞察。北野是有寫作抱負的詩人,這體現(xiàn)在他對歷史和時間的獨特理解與表達上。他曾說“我想用一個詩人的命,換回更多人對燕山的歷史記憶,包括時間給予的歡娛和傷痕。這不是詩人的地理標簽,這是命和責任”。?譹?訛在北野的詩歌中,很少用宏大的筆法描寫歷史事件,也不停留在對現(xiàn)實的一瞬的再現(xiàn),而是試圖從歷史的回述中,表達對現(xiàn)代生命的細微感悟,因為在他的邏輯觀念中,歷史是“從某個當前而來的歷史”,他的詩歌將對歷史的追問與“當前”聯(lián)系起來,這是一種從當下出發(fā),回溯和探究歷史的方式,在這一過程中,他沉浸于處理歷史與時間的糾結(jié)關(guān)系之中,并從對歷史的追問中引出了“實際生活”的“時間性”的思考。在《月亮的曠野意義》一詩中,詩人寫道:“那個喝涼水都說幸福的人/把舊鐘表擦了一遍又一遍”,如是意涵深長的詩句尤其耐得時間的考量。
當詩人從當前出發(fā)深入歷史與過往,過去之物對此時此地的“實際生活”而言就有了重大意義。由此,詩人說:“這樣的人如果奢求詩歌成就,必依賴于時間所賜。而時間是無語的,它從來也不回答一個人的追問?!保孔r?訛他以精神游走的姿態(tài),連貫了時間的意義鏈條,北野曾有言:“而我想學習和思考的東西,幾乎都不在今生,它們貫穿了所有人類和物類,有時,它們也直接沒入虛空,這讓我常常有時空交錯之感。”③其筆下時間的詩意在于借用時間之口才能說出生活的意義與生命的秘密:
如果失憶的歲月,突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