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整個西瓜小心翼翼地捧到水池里,順手操起西瓜刀,刀刃輕輕一碰,瓜皮就“噗”地裂開,從縫隙里隱約可見里面紅得可人的瓜瓤。我咽了口唾沫,一手捧半個西瓜往房間里走,把其中的半個遞給坐在地板上滿眼期待的雀斑豆。
這就是我們的午飯了。整個夏天,我和雀斑豆幾乎都是這么度過的。要么在我家,要么在她家,以地為席,看書、打牌、下棋、閑扯,吃了睡,睡了吃,差點就成了“豬”。
這是近年來最炎熱的夏天,燥熱把人生生地逼回了室內,街道上人影寥寥,卻充斥著歇斯底里的蟬鳴聲,那聲音撕扯著燙手的空氣,把它扯成一張大網,叫人透不過氣來。露天游泳池更是懶得去了,我和雀斑豆只去了一回,背上就褪下一層白生生的皮,火辣辣地疼。整個暑假我們只能窩在家里,就這么百無聊賴地死挨著。
吃完西瓜,把瓜皮擱在一邊,雀斑豆朝我抬起自己白嫩的左腿,眼神里竟有了些哀怨:“你看,我這小腿肚子!”她面朝我屈腿坐著,抬起的左腿和身體成為直角,小腿肚子因為重力作用垂下來,顯得鼓鼓脹脹,很是結實。“我又不胖,偏偏小腿這么粗……”雀斑豆抱怨道。為了安慰她,我也抬起了自己的小腿,和她對比了一下。我和雀斑豆都不屬于那種“蘆柴棒”的身形。雀斑豆捏了捏我的小腿,釋然地笑了。然后,我們又繼續(xù)比較了各自的腳踝,都遺憾自己的那個部位太粗笨?!半y怪跑不快!”我們自嘲道。因為據說只有那些腳踝長得細的人,才能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個暑假的星期四下午,我和雀斑豆研究著彼此發(fā)育中的身體,說著老掉牙的笑話,很快又陷入了沉默?!斑€是畫畫吧!”我提議。我們馬上找來鉛畫紙和彩色蠟筆,以小凳子為桌,一人一邊,各自畫起來。我正為自己筆下的古代仕女圖自鳴得意,卻聽見對面的雀斑豆發(fā)出“嗤嗤嗤”難以抑制的笑聲。雀斑豆有個毛病,一激動,牙齒就會控制不住地打戰(zhàn),還會渾身顫抖。我猜她一定畫了什么“驚世之作”,一把將她的畫抓過來。見紙上畫了個“女丑八怪”,居然還是裸體的,上半身有三個乳房,叉手叉腳,腳指頭個個像胡蘿卜那樣粗,更可笑的是她的頭發(fā),一坨坨,牛屎一樣地堆在腦袋上。
“這是什么啊?”我皺了下鼻子,撇撇嘴。雀斑豆笑得更加不可遏制,捂著肚子歪倒在地板上,邊笑邊呻吟:“哎喲,我笑岔氣了,受不了,哎喲!”
看她那樂不可支的模樣,我忽然明白了她畫的是誰。一定是“楊太君”——我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被冠上“太君”雅號的女老師,自然有著旁人不能及的兩把刷子。雀斑豆曾經在“楊太君”的訓斥下,當著全班的面痛哭流涕、滿地打滾,連我這個死黨也跟著顏面盡失。雀斑豆如今在紙上望梅止渴地泄私憤,也算情有可原。
我跟著笑起來,拿起一支紅色蠟筆,打算在那丑人的身上畫一個肚兜,遮遮羞。雀斑豆坐起來,扯過我的手臂,想搶蠟筆,不讓我畫。兩個人你來我往,打鬧著一起跌坐在地板上。
這時候,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還伴隨著焦躁的喊聲:“快開門!”雀斑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抓過那張畫,藏到了沙發(fā)底下。
“誰???”我喘著氣,趿拉著拖鞋去開門。
“我的聲音也聽不出啊,壞蛋!”那家伙抱怨道。
聽出來了,是“假小子”于麗。她和我住在一個小區(qū),整個夏天我都沒見過她,現在她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
門一開,于麗甩脫了涼鞋,赤腳跟我走進房間?!熬椭滥阋苍?!”她指著地板上的雀斑豆說。她的板寸頭因為出了汗,根根直豎,像個刺猬。見桌上放著杯鹽汽水,她拿起,仰頭就喝。
“你像是剛從蒸籠里出來的。”雀斑豆說。
“熱死我了,渴死我了?!庇邴惡韧曜詈笠坏纹?,打著嗝說,“想來想去,還得來找你們。
“出什么事了?”我說。
“我弟弟失蹤了?!庇邴愓f。
我和雀斑豆都蒙住了。
2
于麗的弟弟叫于洋,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他倆是雙胞胎,于麗比他早出生十分鐘而已。他們姐弟兩個是反著長,于麗像男孩,于洋像女孩。于麗是屬于踢足球不管不顧、敢把鞋子都踢掉的那種性格;而于洋呢,連拿支筆也要翹翹蘭花指,平時膽小如鼠,怕這怕那。
這么蔫了吧唧的于洋居然玩失蹤?
“別逗了!”我和雀斑豆沉默片刻,馬上笑起來。
“誰開玩笑了!他今天天沒亮就不見了,到現在都沒音訊?!庇邴愐槐菊?,面露焦急,還狠狠跺了下腳。
“那不一定是失蹤啊?!蔽艺f。
“他天沒亮就跑掉了……我直覺,這家伙真的是在玩失蹤。”于麗說。
這下,我們信了她。
兩天前,于麗、于洋的父母趕去城里探望他們住院的奶奶,不得不把他們姐弟留在家里。昨天晩上,于洋忽然對于麗說,夜里夢見奶奶了,吵著要去城里看奶奶。于麗說:“不許去,爸媽說了,我們去了是添亂?!庇谘蟛宦牐且ゲ豢?。于麗說:“爸媽不在家就要聽我的,我是你姐!”于洋說:“什么姐,早十分鐘還想當姐,你還沒我高!”兩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于麗動手狠狠地“修理”了于洋。直到于洋被于麗捏著耳朵,他不得不討?zhàn)?,于麗才偃旗息鼓?/p>
沒想到,今天一早,于麗起床發(fā)現于洋不見了。開始,于麗也沒有多在意,過了中午,還不見于洋的影子,于麗才著急。于麗去于洋的死黨家找了一圈,都說沒見過他。萬般無奈,她才打通了城里醫(yī)院的電話。可是,聽母親在電話里一口一個“照顧好于洋”,于麗心里就明白了,于洋根本沒有進城。否則按于洋出門的時間,他早就該到城里了。
“現在,八個小時過去了,我是不是可以去派出所報失蹤了?”于麗看了眼手表,愁眉苦臉地說。
聽她這么說,我感覺心臟脹大了一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正想開口說什么,雀斑豆搶在我前面說:“報警?那可不行。報警就會弄得滿城風雨,讓楊太君和校長都知道,那以后于洋還有好果子吃嗎?再說了,你爸媽在看護你生病的奶奶,要是知道于洋失蹤了,他們還坐得住嗎?要是你奶奶知道了,病加重了怎么辦?……”
我和于麗聽得一愣一愣,對雀斑豆在短時間內的深思熟慮刮目相看。于麗支支吾吾地說:“報警,我也只是說說……找你們,就是請你倆幫我想辦法?!?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9/qkimagesetwketwk202007etwk20200711-1-l.jpg"/>
我當然也不能顯得遲鈍,想了想,說:“首先,你得和你父母保持聯系,說不定他什么時候真到了醫(yī)院呢;第二,得確定他可能去哪里;第三,我們得馬上出發(fā),一起去找他。”
“對!就這么干!”雀斑豆又激動起來,牙齒格格打戰(zhàn),竟顯出幾分喜滋滋的模樣。
我們三人就這么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都努力裝得鎮(zhèn)定自若、足智多謀——這個無聊的暑假終于有事可做了!
3
我們先去于麗家。
“你沒仔細檢查一下他留下了什么?比如字條、藏寶圖什么的……”我邊上樓梯邊問于麗。這粗心的家伙居然根本沒有翻找過于洋的東西,就咋咋呼呼地跑出去滿世界亂找,難怪“楊太君”會譏笑她是“黃魚腦袋”。直覺告訴我,我們一定會在于洋留下的東西里發(fā)現蛛絲馬跡。
于麗的家亂得像狗窩,想象得出這兩個小混蛋趁父母不在是如何“大鬧天宮”的。于麗的房間里,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被亂七八糟的東西覆蓋了。于洋的房間還稍稍整潔些,至少桌面上還有點干凈的空隙。
“有字條嗎?”我們三個劃好區(qū)域,分頭采取地雷式搜索。
沒有,沒有,啥也沒有。除了臭襪子、臭球鞋、糖果紙、折角的課本,我們沒發(fā)現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他寫日記嗎?”我靈光一閃。
“日記……”于麗呆在原地,想了想,“有,好像有的。我最近??此砉硭钏畹卦诒咀由蠈懯裁?,我在門口一晃,他就把本子藏到抽屜里去了?!?/p>
說著,于麗便去拉寫字臺的抽屜。結果可想而知,鎖著。但這難不倒“假小子”。她咚咚咚跑出房間,片刻工夫,一手舉一把榔頭、一手舉一把起子回來了。那抽屜的鎖簡直是豆腐做的,輕輕一撬,抽屜就打開了——一本藍色緞面的日記本赫然入目。
“翻到最后,看他昨天記了什么?”我說。
“這小子居然寫起秘密來了?!庇邴愌杆俚胤慈沼洷?,咬牙切齒地嘟噥著。“有了有了……”她突然提高音量,捧著日記本念出了聲,“今天,我又被假小子欺負了。當她捏著我的耳朵要我討?zhàn)垥r,我是多么恨自己沒出息。我是個男子漢,居然敗在一個假小子手下??墒?,我真的很想奶奶。奶奶從小把我?guī)Т?,我很想為她老人家盡盡孝。不過,就算不是假小子阻攔,我也不敢去,要是我自說自話去了,肯定會被爸媽說一頓。咳,我總是這么瞻前顧后……我知道他們在背后叫我‘于姑娘,我總是怕這怕那,連蟑螂都怕,這膽小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啊……我真想改變自己,一定要做一件大事,讓他們刮目相看。對!明天一早就出發(fā),步行去骷髏坡,如果能獨自在那里待一夜,我一定能脫胎換骨……”
“骷髏坡?”我和雀斑豆一起驚呼起來。
“老天,他真會去那里嗎?你昨天肯定把他折磨得夠慘,他才會冒出這種倒霉的念頭?!比赴叨箤τ邴愓f。
于麗無奈地笑笑,笑得有些尷尬:“這么說,我真有點對不住他,昨晚我把他按在地上了,提溜著他的脖子……”
“別說了,后悔也沒用,得趕緊去找他。那可是骷髏坡?!蔽艺f。
骷髏坡是我們班的人給取的名字,實際是一塊無名墳地。它位于鎮(zhèn)外三十公里處,在一條死路邊上,旁邊有一條河。附近村子里死了人,都埋在那里。不知為什么,都什么年頭了,他們還土葬。墳頭白色招魂幡飄動,樣子十分詭異。據說到了晚上,總有磷火游逸,車子一般都不敢往那里開。傳說那里晚上鬧鬼,附近的瓜地都沒人敢看,車子若是經過,會出莫名其妙的車禍,車里的人死得很慘。有一次,全班去春游,路過那里,便有人隔著車窗感嘆:誰敢在骷髏坡上過一夜,立馬給他下跪!
膽小如鼠、像個娘兒們一樣的于洋居然想去骷髏坡過夜?
“一定得把他找回來。萬一……再過幾天,我爸媽就回來了,我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爸準把我打個半死?!庇邴愓f。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居然也有發(fā)怵的時候。
但我和雀斑豆都沒顧得上笑話她。想到馬上就要動身趕往骷髏坡,我們心里又激動又緊張。
“現在有車去那里嗎?”我問。
“末班車是四點半,一小時一班。開往六灶鎮(zhèn)的車都經過那里。”于麗說。
“那今晩我們還回得來嗎?”雀斑豆眨巴著眼睛問。
“肯定回不來了,笨!”我說,“等我們到了那里,從六灶鎮(zhèn)回來的車早沒了。”
“那……我們今晚也要在骷髏坡過夜?”雀斑豆一臉苦相地說。
“嗯?!蔽尹c點頭,“不過,你們想想啊,我們是坐車去,于洋是走路去,這大熱的天,說不定走不到那里就曬成人干了?!?/p>
“那……我們還要不要去?”于麗愁眉苦臉地說。
“去,當然要去!去救你弟弟?。 蔽艺f,我感覺周身熱血沸騰。
“嗯嗯?!比赴叨诡l頻點頭,“姐妹有難不救,什么時候救啊?!?/p>
“那你們怎么跟家里交代?”于麗說。
“沒事,我就說去雀斑豆家過夜,雀斑豆說去我家過夜。我們家的大人可放心呢。”我拍著雀斑豆的肩說。
“就這么說定了?”雀斑豆問道,“我趕緊給我媽去打個電話?!?/p>
“我也回去收拾一下。”我說,“半小時后十字路口見?!?/p>
我回到家把吃剩的瓜皮扔進了垃圾桶,在桌上給爸媽留了張字條,又從儲蓄罐里倒了些硬幣出來,裝進人造革的錢包里。
四五十分鐘后,我、雀斑豆和于麗三個人坐上了開往六灶鎮(zhèn)的末班車。車廂里沒有空調,車窗大開,熱風呼啦啦地吹,吹得渾身黏糊糊、癢兮兮的。一路過去,沒有好風景,連樹葉都被太陽曬得卷攏了。時近黃昏,夕陽西斜,日頭的余威還在。想到接下來可能遇到的事,我禁不住覺得有些滑稽——又興奮又害怕,還覺得有那么點荒唐——萬一于洋虛晃一槍,根本沒去骷髏坡,那我們三個就屬于自討苦吃了,誰知道今天夜里會遇到些什么。
正這么想著,那大破車的引擎發(fā)出幾聲奇怪的轟隆聲——拋錨了。我腦子里閃過八個字——“霉運當頭,出師不利”。乘客們只好下車,干等司機躺到車子底下去修車。路邊剛好有個用油毛氈搭的孤零零的小賣鋪,我們鉆進去,把各自帶的錢湊了湊,買了面包、餅干、汽水、火腿腸之類的。我擰開汽水瓶蓋,正想發(fā)牢騷,車修好了。
又顛簸了一個小時,大破車喘了口粗氣,把我們三個扔在了鄉(xiāng)間小道的岔路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此時,天已擦黑,我們朝正東方向望去,一條灰撲撲的土路筆直地伸向遠處,周圍的景致似曾相識。沒錯,這條路就通往傳說中的骷髏坡。
4
“我一路上神經高度緊張,這小子居然沒有留下蛛絲馬跡。”于麗恨恨地說,“你們說他真到了這兒嗎?”
“你以為于洋是狗嗎?隨時撒尿留標記?”雀斑豆故作輕松地說了句笑話,“他這一路真夠辛苦的。呃——我是說他如果真的走到這兒的話。”
“哪怕他不在骷髏坡過夜,能憑兩條腿走到這里,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蔽矣芍缘卣f。
我們順著土路走了一百來米,一條黑狗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雀斑豆尖叫一聲,躲到我身后,嘟囔道:“說到狗,狗真的到了?!蹦枪窛M身生瘡,有只眼睛受了傷,凹陷進去,看上去很惡心。見著我們,它開始狂吠,口水四濺,朝我們奔過來。我本來并不怕狗,但看這架勢,也慌了。雀斑豆禁不住哭爹喊娘,扯著我往相反方向跑。那惡狗就在我們身后狂追。我感覺自己的手臂被雀斑豆緊拽著,被抓得生疼,我們只顧向相反方向狂奔。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爸爸說過“狗怕蹲,狼怕火”,見著惡狗,可以就地蹲下,狗會以為你撿石頭打它,就會跑掉。這招不知靈不靈,見那惡狗越來越近,我迅速停住腳步,朝她們兩個喊了聲“蹲下”,猛然轉身下蹲,雙手抓起地上的土塊,做出攻擊狀。雀斑豆和于麗學著我的樣子也蹲下了。那奔跑中的狗見我們蹲下,來了個急剎車,只是狂吠,卻不再往前撲。見這招有效,我們三個便繼續(xù)蹲著,且行且退,那惡狗也是進兩步退一步。它又狂吠了幾聲,但聲勢已不如剛才可怕,我趁勢把手里的土塊向它擲去,正中它的脊背。它一個激靈,急轉身,跑掉了。
見惡狗跑遠,我們還蹲在地上不敢起身。雀斑豆自始至終拽緊我的衣服,身體一個勁兒地打戰(zhàn)。見我回頭看她,她漲紅了臉,忽然“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她這汪淚水來得突兀而猛烈,她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大聲哭著,還扭動著身子,我和于麗都給驚到了。
“不哭了,那混賬走掉了?!蔽逸p拍著她的背,小聲安慰道。我了解雀斑豆,若不是因顧全大局而強忍淚水,那惡狗向我們攻擊的時候,她早就已經哭得稀里嘩啦了。她現在的痛哭,屬于遲到的哭泣,那就讓哭泣來得更酣暢些吧。
“嘿,真對不起……”于麗非常輕聲地對我們說,“讓你們陪著……”她顯出內疚的樣子。
“沒事兒,我們陪你一條道走到黑。”我說,又搖搖還哽咽著的雀斑豆的肩,“是不是,雀斑豆?”
雀斑豆抽了下鼻子,不哭了,站起身說:“走吧,我沒事了?!?/p>
“什么時候把你這毛病改改,淚包似的,動不動就大雨滂沱?!蔽疫呑哌厡θ赴叨拐f。
雀斑豆點點頭:“我也不想這樣,尤其不想在楊太君面前哭。可我就是控制不住,真丟人?!?/p>
“說不定,你現在把眼淚哭光了,長大后就不用哭了?!庇邴惷俺鲆痪洹?/p>
我們沉默了。長大后會怎樣?偶爾,我們也會想到這個問題。好多念頭紛亂飄飛,總也停駐不下來,那么,就讓我們在今晩這個難熬的長夜里仔細想想吧。
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一個廢棄的鐵道口,鐵軌已經生銹了,旁邊雜草叢生,煤渣里混雜著臭烘烘的動物糞便。耳邊飄來輕微的水流聲,我們意識到,那條河就在不遠處,河上有座簡陋的木橋,過了橋便是骷髏坡。
但是,走到橋邊,我們傻眼了。那橋本身十分單薄,也許是經歷了漲潮,木頭橋面被沖走了一部分,余下的一部分七零八落地橫在水面上,從鏤空的橋面看得見下面湍急的水流??茨菢幼?,橋身有隨時散架的危險。
我們站在河邊,注視著木橋,誰也沒說話。對岸,就是那片傳說中的骷髏坡。好大一片坡地上布滿墳塋,密密麻麻的墳頭上,白色招魂幡叢林一般迎風招展,在昏暗的天光下,竟有那么幾分詭異的壯觀。
過了一會兒,于麗才開口道:“他好像已經進到那里了?!?/p>
“你說什么?”我看著對面發(fā)怔,如夢初醒。
“我說于洋已經進到骷髏坡了?!?/p>
“你怎么知道?”
“你看對面有什么藍色的東西在飄?”于麗說。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見一片白色招魂幡中,夾雜著一點灰藍,仔細看,那灰藍好像是一件掛在竹竿上的球衣。“那是于洋的球衣。”于麗很肯定地說。
“那就過去吧?!蔽已柿丝谕倌?,鼓起勇氣,低頭看了看腳下的木橋。雀斑豆在我身邊蹲下了。
“怎么啦?現在又沒有狗?!蔽彝绷巳赴叨挂幌隆?/p>
“我感覺蹲著過橋比站著走穩(wěn)當。”雀斑豆咬緊牙關說。
“好吧,你試試。”我說。
這時,于麗已經跨上了木橋。我讓雀斑豆跟在于麗后面,我斷后。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在橋上,每跨一步都深思熟慮。于麗走得靈巧而平穩(wěn),她天生具有很好的平衡能力,如履平地,怪不得體育成績老是優(yōu)秀。雀斑豆一直蹲伏著,渾身緊繃,四肢并用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雖然模樣有些可笑,但畢竟走得還算穩(wěn)當。我則專心注視著落腳處,平伸著雙手保持身體的平衡。我聽見自己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感覺到耳朵里血脈涌動的熱流,緊繃的肌肉微微顫抖,和膽怯做著最大限度的搏斗。很好,已經聽不見流水聲了,天地間靜謐得讓人感動。近了,很快就靠近岸邊了!于麗一個大步跨上岸,轉身抓住了雀斑豆的手。好了!我們過來了!真想讓那些平常飛揚跋扈的男生看看,如果看到我們三個女生所做的事,他們會作何感想?還會欺負我們,笑話我們嗎?
一跳上岸,我感覺全身虛脫,背上已經被汗浸濕。還沒緩過神來,我便聽見于麗朝不遠處連喊幾聲:“站??!站住!”
被她叫住的正是于洋,他赤著上身,正打算從一座墳頭上爬起來逃跑。經過一天暴曬,他的皮膚已經成了赤紅色,看見我們,他抓過竹竿上的球衣,急忙往身上套。
“你們怎么來了!”他沒好氣地甩給我們一句冷冰冰的話。
5
“快跟我們回去!”于麗說。
“不,我發(fā)過誓,今晚一定得在這里過夜?!庇谘笳f。
“幼稚?!比赴叨沽晳T性地絞著手指,從牙齒縫里擠出兩個字。
于洋朝她翻了個白眼,一屁股在一堆亂草上坐下,干脆不走了。此時,太陽退到了地平線下面,黑暗無聲地降臨,我們被籠罩在野草、雜樹和墳塋的陰影里。這里沒有小鎮(zhèn)上寒酸的霓虹燈,沒有窗戶里透出的暖色燈火,沒有令人厭煩的大人的絮叨,當然,也沒有“楊太君”。我和雀斑豆對望了一下,于麗伸手拍了拍于洋的肩,現在,他們連吵架的勁兒都沒了。我們在沉默中達成了默契——坐下來吧,既然誰都回不去了,那就死抱在一起,并肩做個英雄。
饑餓讓我們暫時忘卻了身處何處。我們席地而坐,喝著汽水,吃起了帶來的餅干、面包和火腿腸。在骷髏坡的野餐別有風味,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吹著夾帶水汽的熱風,嗅著混合著青草、野花淡淡香味的空氣,在一群蚊蚋的攻擊里,我們一邊用力驅趕那些討厭的家伙,一邊聊起了一些只有在這個特殊環(huán)境里才會聊的話題——我敢打賭,離開了今夜骷髏坡的環(huán)境,我們誰也不愿意再提起這些。
“對不起?!庇邴愂紫忍羝鹪掝},她當著我們的面向于洋道歉,“我以后再也不欺負你了?!?/p>
于洋的眼睛看著別處,避開于麗的眼神,他像是在對于麗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和你沒有關系,沒有昨晚的事,我也會這么干的?!?/p>
我忽然有些理解于洋了,他是班上最娘娘腔的男生。記得有一次打預防針,他居然疼得眼淚嘩嘩的。
別說于麗,連最嬌弱的女生也敢欺負他。當著全班的面痛哭次數最多的女生是雀斑豆,男生就數于洋了。不同的是,雀斑豆是大聲地哭,于洋是無聲地哭。我想,他這么說,雀斑豆應該是感同身受吧。
“我得向你學,我也要改變自己,以后再也不做淚包了?!比赴叨箛烂C地點頭,同意于洋的話,“其實我的內心挺勇猛的,不信你們問冰棍?!薄氨鳌笔俏业木b號。
“是啊,雀斑豆敢在紙上和楊太君廝殺。”我開玩笑道。其實,聽著他們的話,我忽然有些傷感。也許每個人都想做另一個自己吧,不管能不能做到。我想做怎樣的自己呢?像于麗那樣活得自由,不再一心只做乖順的好學生,偶爾出格,比如說說小謊,逃一兩次課……
“你呢?你想做怎樣的自己,于麗?”我問她。
“真沒好好想過?!庇邴悡蠐献约旱陌宕珙^,低聲笑笑,“其實,我覺得美珍那樣挺好?!泵勒涫前嗌献钛龐频呐?,每天換衣服,用卷發(fā)棒卷劉海兒,走路喜歡扭動胯部,說話用氣聲。
“美珍……哈哈,你說美珍……”雀斑豆指著于麗大笑起來。我們都笑了。
這時候,我們暫時忘卻了正身處骷髏坡,身后雜草如群魔亂舞,磷火如螢火蟲一般在半空里游逸,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空洞的狗吠……其實,恐懼一刻都沒有離開我們,我們彼此倚靠著,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努力釋放著心聲,借此撫慰心中的戰(zhàn)栗。
“我保證以后我再也不當著別人的面哭了。”雀斑豆發(fā)誓道。
“我保證不打你了,于洋。”于麗說。
“我保證拿出男孩子該有的樣子來。”于洋說。
“我保證說服媽媽把奶奶接回來?!蔽蚁肓讼胝f。兩個月前,奶奶和媽媽鬧別扭回了老家,以前,我從來不敢干涉大人的事,但這一直是我的心病。
“其實,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是人臆想出來的。”于洋四處張望,輕聲說了句。我們知道他現在正在自我安慰,在努力戰(zhàn)勝恐懼。
我們擠得更加近了。
“不如睡覺吧?!庇邴惤ㄗh道。
是的,睡吧。睡著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以為睡不著,意識卻不知不覺恍惚起來。蒙眬中,我感覺到身體被某種力量推搡著,我想醒來,想爬起來,手腳卻怎么也動不了,魘住了一般。難道是鬼魂?可是,不容我思考,更重的黑暗壓住了我。我看見了奶奶,她抹著眼淚、提著行李離開家,我和爸爸去車站送她,奶奶和爸爸一直嘆氣。車站上有個女人,背影很像媽媽,燙了頭,連穿的襯衫也像媽媽的。但她不是我媽媽。奶奶瞥著那個女人,眼神很復雜,復雜得叫我難過。
我時而睡去時而醒來,迷糊中,感覺到手臂被雀斑豆緊拽著。骷髏坡的夜晩一點也不寧靜,蟋蟀的鳴唱,不明鳥類凄厲的哀號,小蟲子爬過皮膚時帶過的悸動,雀斑豆夢中急促的囈語……我感覺自己睡在一葉漂浮的小舟上,起起伏伏,飄飄蕩蕩,隨時都有可能顛覆。什么時候才能天亮?只要天亮,一切都會光明起來吧,連同我那雜草叢生的晦澀的心思。
不知我在睡眠的河流里掙扎了多久。天邊的第一縷霞光催我睜開眼睛。我想了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身處何處,確認自己還完好無損地活著。一只肥胖的麻雀在我視線對面的墳頭上一跳一跳,它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睛,觀察著我們這幾個睡得滿頭亂發(fā)、橫七豎八的半大小孩??諝饫锖端艿艿?,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飄浮著。墳頭的招魂幡叢林此刻仿佛靜止了,它們背襯著淡紫色的晨光,居然美得讓人驚嘆。
我還在迷糊中神游,身邊的于洋已經興奮地跳將起來,欣喜若狂地喊道:“天亮了!嘿!天亮了!”
于麗和雀斑豆被他喊醒了。她們揉著眼睛坐起來,當意識清醒以后,我們四個人滿心歡喜地互望了兩秒鐘,我們都從對方眼里讀到了什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骷髏坡的傳說和現實畢竟有很大差距。而我們昨晚彼此間說的話,誰都沒忘。
半個小時后,我們已經離開骷髏坡,坐上了回鎮(zhèn)上的班車。我們四個人前后挨著坐,表情都顯得很莊重。經過這一夜,我們仿佛都成熟了許多。我向車窗外望去,不遠處招魂幡招展的骷髏坡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倒顯出幾分凄楚的美。我忽然有些后悔,在那里時,沒有仔細看看墓碑上的字,那上面的每段碑文都該記述著獨一無二的故事和懷念吧。
選自《純真記事簿》,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9年3月版。
殷健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中國第五代兒童文學作家代表人物之一。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紙人》《野芒坡》《哭泣精靈》等,殷健靈的作品以女性特有的觀察力、想象力,敏銳細膩以及清新雅致的文字,道出少年兒童成長的困惑、失落、欣喜與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