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當我國古典詩歌在公元八世紀達到盛唐氣象的抒情藝術高峰時,歐洲各大國還處在史詩傳說時期。英國最古老的敘事性史詩《貝奧武夫》,現(xiàn)存古英語、撒克遜方言的手抄本,出現(xiàn)于公元十世紀。法國的史詩《羅蘭之歌》,傳唱于公元十一世紀。德國的《尼拔龍根之歌》,以古德國高地方言完成于十三世紀左右。三者號稱歐洲文學的三大史詩。至于俄國的史詩《伊戈爾王子遠征記》還要等四百年。歐洲的抒情性質的格律詩、十四行詩,最初以意大利西西里島上的方言寫成,后來但丁、彼德拉克才以拉丁文寫成風行歐洲的經典,那已經是公元十三、十四世紀,李白、杜甫、王維以后四五百年了。
當時的歐洲還沒有一個抒情詩人足以與李白、杜甫、王維比肩。在東方,日本、越南、朝鮮倒是有不少抒情詩人,但是當時的越南、朝鮮還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的詩人只能用漢字,依照中國近體詩的格律寫作。日本則以漢字為基礎,加上他們的假名,總算有了自己的文字,但是貴族文士、婦女仍然以用漢語寫作近體詩為榮。
唐詩的抒情藝術水準是世界高峰,巔峰越高,攀登的難度越大,但是藝術就是挑戰(zhàn)難度。幾百年中,詩為考試科目,士子們奉獻一生,攀登藝術的峰頂,作生命的賭博,只要留下幾個腳印,也算不負此生。正是無數(shù)人以生命作賭的積淀,為盛唐詩建構了豪華的基礎。一旦形成盛唐氣象,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太多的杰作,不僅使一般讀者,而且讓專業(yè)人士,產生了審美疲勞,輕率地相信了“李白斗酒詩百篇”那樣夸張的詩化論斷,幾乎忘記了每一首經典杰作都是生命的、情感的探險,都是詩人與形式、格律、語言漫長搏斗的記錄。
要寫出許多能夠震撼當時、后世的詩作,須要苦心孤詣地耗費心血。因而,把大量的生命投入煉字煉句,在詩歌藝術的殿堂里建功立業(yè)便成為詩人們的一大人生課題。著名的是賈島的“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肯定有所夸張,但也說明刻意追求在藝術上出格并得到欣賞,是如此重要。比他晚半個多世紀的盧延讓以《苦吟》為題,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這種在想象、用語上,上天人海,搜索枯腸,生動地顯示了一種苦吟的狂熱。詩人的最高目標不僅是在當時,而且是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杰作。李白說得坦率:“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彼囆g價值不朽,高過帝王的榮華。但是,藝術歷史的淘汰是嚴峻的,像李白們那樣實現(xiàn)不朽的愿望,概率是極低的,許多不無才華的詩人,難得為后世留下一整首經典的詩作。唐人寫了那么多登臨眺望的詩,但能像許渾那樣在《咸陽城西樓晚眺》留下一句“山雨欲來風滿樓”,被后世作為哲理性格言而廣泛運用,就得感謝命運之神的青睞了。比許渾還要幸運的是宋祁和張先。并不一定是因為他們的詞作比許渾的更有水準,而是因為后世詩詞話家,對他們的一句詞中的一個字,反復炒作了近千年。
宋祁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做過很多不小的官,初任復州軍事推官,經皇帝召試,授直史館。歷官龍圖閣學士、史館修撰、知制誥(為皇帝起草文件)。與歐陽修等合修《新唐書》(大部分為宋祁執(zhí)筆),前后十余年,書成,進工部尚書,拜翰林學士承旨。一生寫過上千首詩詞,但最后留在今人口頭的只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就是因為其中的這個“鬧”字,讓他得了一個“紅杏尚書”的雅號。原詞如下:
東城漸覺風光好,觳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應該說,這首詞整體而言,在宋詞中并不算最杰出的一類。同時還有一個叫張先的,也是以一語成名:
張子野(先)郎中,以樂章擅名一時。宋子京(祁)尚書奇其才,先往見之,遣將命者,謂曰:“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可乎?”子野屏后呼日:“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邪?”遂遽出,置酒盡飲。蓋二人所舉,皆其警策也。
張先做過不小的官,以尚書都官郎中致仕,寫詞寫到八十多歲,則以“云破月來花弄影”的“弄”字總結其一生。這個“弄”字,不是一般云移月動、花影飄拂的意思,而且還有演奏樂曲的意味。彈琴的文雅說法是弄琴,王涯《秋夜曲》有“銀箏夜久殷勤弄”。其妙在:第一,月光下花和影的移動,有某種旋律的意味;第二,以聽覺之樂音形容視覺之花與影,暗喻不著痕跡。對其的評價,后世沒有爭議。
而“紅杏枝頭春意鬧”,因為有爭議,所以更為膾炙人口。宋祁死后好幾百年,后世對于這個“鬧”字,仍爭論不休。清朝評論家、戲劇家李漁《窺詞管見》認為這個字用得無理:
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時賢勿論,吾論古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予心者,“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聲千載上下,而不能服強項之笠翁(李漁晚號)者,“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是也?!霸破圃聛怼本?,詞極尖新,而實為理之所有。若紅杏之在枝頭,忽然加一“鬧”字,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也?!棒[”字可用,則“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當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竟以此作尚書美號,豈由尚書二字起見耶?予謂“鬧”字極粗極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當見之詩詞。近日詞中,爭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而清代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則認為:
詞雖以險麗為工,實不及本色語之妙。如李易安“眼波才動被人猜”(李清照《浣溪沙·繡面芙蓉》詞句)……觀此種句,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安排一個字,費許大氣力。
他認為,“鬧”字雖然好,但是人工痕跡太明顯了,不如李清照那種女性眼光一動就有人產生過多的猜想。同時人方中通在《與張維》中則反駁他:
試舉“寺多紅葉燒人眼,地足青苔染馬蹄”(王建《江陵即事》)之句,謂“燒”字粗俗,紅葉非火,不能燒人,可也。然而句中有眼,非一“燒”字,不能形容其紅之多,猶之非一“鬧”字,不能形容其杏之紅耳。詩詞中有理外之理,豈同時文之理、講書之理乎?
為了這個“鬧”字,爭論到二十世紀。王國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破圃聛砘ㄅ?,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只是下個結論,并沒有講出道理來。吳世昌先生補充說:“‘鬧字‘弄字,無非修辭格中以動詞擬人之例,古今詩歌中此類用法,不可勝數(shù)?!?/p>
吳先生似乎把問題的性質僅僅看成是修辭,這顯然太簡單了。錢鍾書倒是認為,方中通的“理外之理”有理論價值,但是沒有講清楚。他舉出更系統(tǒng)的例證說明宋人常用“鬧”來形容無聲的“色”,略引如下:
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宴幾道)
水北煙寒梅似雪,水南梅鬧雪千堆。(毛滂)
車馳馬驟燈方鬧,地靜人閑月自姘。(黃庭堅)
三更螢火鬧,萬里天河橫。(陳與義)
百草吹香蝴蝶鬧,一溪漲綠鷺鷥閑。(陸游)
行入鬧荷無水面,紅蓮沉醉白蓮酣。(范成大)
月翻楊柳盡頭影,風擢芙蓉鬧處香。(陳耆卿)
錢先生還認為,“方中通說‘鬧字形容杏之紅,還不夠確切,應當說‘形容花之盛(繁),‘鬧是把事物無聲的姿態(tài)說成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用心理學或語言學的術語來說,這是‘通感(svnaesthesia)或感覺挪移的例子”。歐美詩人往往也用之,到象征派則多用甚至濫用,“幾乎是使通感成為象征派詩歌風格的標志”。
錢先生學貫中西,用“通感”來闡釋“紅杏鬧”,把中國古典詩話的感性語言上升到了心理學、語言學上,可以說是破天荒地將問題理論化了,但還是留下了深入分析的余地。錢先生雖引用了這么多宋人詩詞中“鬧”字的例證,但是,并沒有明確分析所舉諸人之作的優(yōu)長和局限。如宴幾道“風吹梅蕊鬧”,毛滂“水南梅鬧雪千堆”,用“鬧”字來渲染梅花,梅花是白的,含清高的韻味,根本就“鬧”不起來。黃庭堅“車馳馬驟燈方鬧”,用“鬧”字形容燈火是多余的,前面的車馳馬驟已經夠鬧的了。陳與義“三更螢火鬧”,螢火是微弱的,背景是黑暗的,螢火蟲再多也形不成“鬧”的感覺。陸游“百草吹香蝴蝶鬧”,蝴蝶紛飛,引發(fā)輕盈的感覺,絕不會有鬧哄哄的聯(lián)想。至于范成大“行人鬧荷無水面”,荷花雖艷,但很難憑空產生“鬧”的聯(lián)想。陳耆卿“風擢芙蓉鬧處香”,顯然聯(lián)想生硬。因此上述諸作后世不傳,而“紅杏枝頭春意鬧”卻“鬧”了一千年,生動而貼切。李漁所謂:“爭斗之聲謂之‘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也?![字可用,則‘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比欢@種抬杠是很粗心的。
第一,李漁沒有注意到“鬧”字前面有個“紅”字。在漢語里,存在著一種千百年積累下來的潛在的、自動化而又非常穩(wěn)定的聯(lián)想機制。紅杏,作為色彩本來是無聲的,但漢語里“紅”和“火”可以自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如“紅火”;“火”又可以和“熱”聯(lián)系在一起,如“火熱”;從“熱”就自然聯(lián)想到了“熱鬧”。所以“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字,取“熱鬧”之意,既是一種以聲形色的、陌生的(新穎的)突破,又是對漢語潛在規(guī)范的發(fā)現(xiàn)。正如波德萊爾在《感應》一詩中所寫:“芳香、色彩、音響全在互相感應/有些芳香新鮮得像兒童肌膚一樣/柔和得像雙簧管,綠油油像牧場”。這里的芳香之嗅覺、雙簧管的聽覺和綠草牧場的視覺,統(tǒng)一在“兒童肌膚”,雙簧管、牧場的綠油油,在性質上是新鮮的,在程度上是柔和的。這樣才形成了嗅覺、聽覺和視覺的和諧感應或者交響。
為什么不可以用“打”或“斗”呢?“打”和“斗”雖然也是一種陌生、新穎的突破,卻不在漢語潛在的聯(lián)想機制之內,“紅”和“斗”“打”都沒有現(xiàn)成的聯(lián)系,故構不成和諧的感應、交響。
第二,錢先生只是舉出了有那么多宋人用了有聲的“鬧”,但是并沒有證明這些“鬧”字和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同樣精彩。這里有個理論性問題: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的感染力并不在孤立的字眼,而是在于意象群落之間潛在的聯(lián)想義。“紅杏枝頭春意鬧”之所以不朽,不僅在于“紅”與“杏”之間單純的聲與色的聯(lián)想機制,而且在于其內涵“春意”。紅杏之紅,是春天來得如此鮮活之感,這種鮮活之感還得力于與前面一句“綠楊煙外曉寒輕”的對比。綠楊如煙,曉寒尚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紅杏之色顯得不但奪于目,而且喧于耳。
分析出這一點就不難明白,宴幾道等人之“鬧”,在后世之所以寂寂無聞,不但是因為字面的聯(lián)想生硬,而且句問缺乏埋伏和照應。正如賀知章“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春寒料峭,有鋒利之感,但春風可以用剪刀來比喻,卻不可以用菜刀來形容,因為前面有“細葉裁出”的“裁”字埋伏在那里,“剪裁”是漢語固定聯(lián)想,故而陌生中與熟悉統(tǒng)一,不像在英語里剪與裁是兩個不相干的字(cut和design)。
錢鍾書先生拿出了這么高深的學問,也還沒有窮盡“鬧”字的精妙。這是不是隱含著啟示:要讀透我國古典詩詞的精致,不能滿足于西方文論舉例。不管多么權威的西方文論都只是普遍性的,而經典杰作則是特殊的,特殊性內涵大于普遍性的。普遍性的原則,是將文本中的特殊性抽象了的結果。文本分析的任務,不是將豐富的特殊內涵歸順于普遍的抽象,而是要在具體分析中將特殊性,也就是藝術的生命還原出來。西方人所說的通感只是普遍的抽象,在特殊的實踐中既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錢鍾書先生前述已經指出了法國象征派對于通感的濫用,導致失敗。同樣,錢鍾書先生所舉宋人之詞句,如果不苛刻地說是失敗,至少也是平庸之作。
詩詞語言提煉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不僅僅是個人的,而且是屬于歷史的。詩人寫詩,并不是從零開始的,經典的文本蘊含著歷代詩人經驗的深厚積淀,離開了歷史的積淀,對文本作孤立的分析是不可能到位的,因而應該將之還原到歷史的潮流和母題的、形式的、意象的增值或者貶值的過程中去。
宋祁這句詞并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對歷史的師承和突破。清人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認為,此句實是從花間派詞句“暖覺杏梢紅”轉化來的:
“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當時傳為美談。吾友公勇極嘆之,以為卓絕千古。然實本花間“暖覺杏梢紅”,特有青藍冰水之妙耳。
原詞系五代后晉和凝《菩薩蠻》詞句:“暖覺杏梢紅,游絲狂惹風”。這個歷史的還原有道理,因為視覺的杏梢紅是與觸覺的“暖”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宋祁將之從暖/熱,發(fā)展為“鬧”,可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原句表現(xiàn)杏花之紅,只給人一種暖的感覺,而宋祁的紅杏在枝頭“鬧”,不但是暖,而且給人一種喧鬧的聯(lián)想。多了一個層次的翻越,在藝術上就升了一大格。
聯(lián)想的精致是西方的通感所不能包含的,因而對于西方理論,可學習而不能滿足于追隨。要突破、突圍,還要從中國的文本的特殊性中去具體分析。這種分析,還可以延伸到現(xiàn)代新詩中去。戴望舒的《雨巷》中寫到抒情主人公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太息一般的眼光”。這里的主體意象來自五代李璟的“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把丁香在性質上定為愛情的憂郁,丁香本身是淡淡的。戴望舒就這樣把顏色、氣味和聲音有機地、和諧優(yōu)雅地結合起來,成為現(xiàn)代詩中難得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