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陽
摘 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為發(fā)展國家外交、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些組織機構與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合作,相繼創(chuàng)作了李時珍、關漢卿、杜甫等歷史名人畫像,使這些歷史文化名人都擁有了自己的個人“寫真”,并作為該人物的標準形象被廣泛使用。而這些我們在當下常見的歷史人物畫像,經(jīng)歷過怎樣的標準化過程?為探究這一問題,文章以《關漢卿像》的創(chuàng)作、傳播為切入點,將該畫與同期同類型作品進行比照,對畫像的創(chuàng)作及之后所經(jīng)歷的宣傳活動進行分析,剖析其成為關漢卿標準形象的內(nèi)在原因。
關鍵詞:李斛;《關漢卿像》;歷史人物畫像;圖像傳播
在以往的美術史認知中,李斛常被歸為“徐悲鴻學派”。但實際上,李斛的作品多用線來表現(xiàn)對象的質感,強調(diào)線的變化和表現(xiàn)力,將線的運用與水彩、素描相結合,塑造出結實有力又具有中國水墨韻味的寫實水墨人物。這既不同于其老師徐悲鴻,也有別于同時的蔣兆和、宗其香,在20世紀的中國人物畫壇中獨樹一幟。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李斛的《關漢卿像》為代表的一批歷史人物畫像,作為歷史人物的標準形象出現(xiàn)在紀念大會、宣傳冊和課本上。
一、文化“符號”的現(xiàn)實化
身為歷史文化名人,關漢卿在《一枝花·不伏老》中“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的自述,加之坊間的諸多傳聞,關漢卿風流倜儻、以筆代刀、不畏權貴的形象本身便極具傳奇性與神秘性。由此,關漢卿從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向具有某一民族精神特質的代表性存在而轉化,此轉化過程正符合所謂“典范人物的文化意象”的生成過程,并逐漸成為民族文化符號。在沒有圖像和完整的生平資料的情況下,如何將這種符號轉化為現(xiàn)實存在的人物形象,是歷史人物畫家要解決的首要問題。
正所謂“文如其人”,尤其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者,其作品往往比旁人描述能更真切地呈現(xiàn)出作者的思想與性格。李斛在繪制關漢卿像之前,亦先從分析關漢卿文學作品入手。從現(xiàn)存的關漢卿劇作詞曲來看,可發(fā)現(xiàn)關氏性格既灑脫自信與英勇剛勁,亦憤世嫉俗,這些復雜、矛盾的性格一一呈現(xiàn)在他的文字中。對于人物畫家來說,對人物多層次性格的表現(xiàn)極為不易,因而李斛在關漢卿像的繪制過程中也頗費周折,幾易其稿。在第一版關漢卿像中,李斛用傳統(tǒng)平涂設色法繪制,畫中關漢卿面帶微笑看向前方,手持書卷,氣色紅潤,儼然一位滿腹詩書的中年文人形象。但這似乎并不符合關漢卿“一管筆在手,敢搦孫吳兵斗”以及“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的復雜人物性格,也未充分發(fā)揮出李斛中西結合繪畫的造型優(yōu)勢。因此,前來審稿的華君武對此稿也不甚滿意。
值得注意的是,這不是李斛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幅歷史人物畫,他在20世紀50年代還作過一張李白圖。畫中李白衣襟半開、迎風而行,胡須飄動,表情十分愜意,仿佛醉酒后正在吟詩,流動的線條使微胖的體型也體現(xiàn)出詩仙的瀟灑??v觀歷代李白畫像,畫家為符合青蓮居士飄逸孤高的“人設”,筆下形象雖說不上瘦骨棱棱,但也鮮少有如此豐腴之態(tài)。若將李白行吟圖稿與第一版關漢卿圖稿相對照,我們不難看出,李斛筆下頗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李白與關漢卿在氣質上雖有所不同,但在形象塑造上,二者皆是頭帶幞頭,須髯飄飄,身形豐滿,樣貌較為相似。有所區(qū)別的是,《李白行吟》全使用傳統(tǒng)線描繪制,重在把握“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浪漫情懷,關漢卿像則無李白像的瀟灑飄逸,而表現(xiàn)出一種書卷氣。在李斛繪制的第二版關漢卿像中,畫家以更具頓挫感的線條深入刻畫面部,使人物眼神堅定,原本拿著書卷的手也變成了緊握著的拳頭,人物表情由愜意轉為嚴峻,這種情緒的顯露使其更具現(xiàn)實精神,儼然是扛得起重壓的“響珰珰一粒銅豌豆”。同時,第一稿中關漢卿微胖的體型被保留下來,李斛筆下的李白像與第二版關漢卿像在外貌上的共同之處也在于此,作者或是以此表達二人傲岸不羈之人生態(tài)度。畫中關漢卿蹙緊的眉頭、轉折明確的線條和體型特點,更是在畫面的緊張與松弛之間找到平衡點,這種將外在面貌與內(nèi)在性格結合的處理手法,使其從一種文化“符號”向具有現(xiàn)實感的人轉化。
在《關漢卿像》創(chuàng)作前后,世界和平理事會于1951年、1953年、1962年分別推選李時珍、屈原、杜甫為世界文化名人,1955年郵電部發(fā)行《中國古代科學家》第一組郵票。紀念活動和郵票的制作發(fā)行,均需要歷史人物形象的描繪,其中參與畫像最多的是蔣兆和。正如上述,李斛與蔣兆和雖同被歸為“徐悲鴻學派”,但二人的藝術風格卻有著明顯的不同。蔣兆和在歷史人物畫像的繪制中,以其典型的以“骨法用筆”為原則,以豐富的線(即筆法)樹立形象的骨干,又吸收山水畫的技法,附以皴擦和墨法以充實人物的結構。在長期的歷史人物創(chuàng)作中,畫家已形成一套較為成熟的審美范式,他筆下的《杜甫像》《李時珍像》《屈原像》,人物大多是形體瘦削、飽經(jīng)風霜,這恰恰與李斛筆下的李白、關漢卿形象有所區(qū)別。即便李斛與蔣兆和的藝術風格有所不同,但他們對人物性格、精神的揣摩與表現(xiàn)卻是相通的。如《關漢卿像》中,關漢卿神情的堅定正與李斛“胸懷遠志,不畏近難”的座右銘相符?!抖鸥ο瘛分?,蔣兆和以自己為原型,畫一面容消瘦飽經(jīng)風霜的杜甫形象,并在畫右側題“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以自喻。二人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個人情感,成就了這兩幅現(xiàn)實主義的“自畫像”。
可見,一幅優(yōu)秀的歷史人物畫像,并非歷史元素的簡單羅列,畫家在形象的塑造過程中要融入自身的真情實感,通過作品細節(jié)來豐滿人物性格。而作者本人對歷史人物的情感體會,正是李斛的《關漢卿像》與蔣兆和的《杜甫像》獲得成功的主觀因素。另外,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客觀條件,這一時期對于歷史人物畫像的制作,大多出于文化、外交政策之需要,因而在審美上也常常有一定的傾向性,要求一種具有“世界性”的中外結合風格,這是美術家協(xié)會選擇李斛與蔣兆和的主要緣由,也是李斛《關漢卿像》初稿未獲認可的客觀原因。
二、美術作品作為圖像的傳播
李斛創(chuàng)作《關漢卿像》的時期,正是我國美術系統(tǒng)發(fā)展、完善的階段。相比于20世紀上半葉混亂的社會局面與凋敝的經(jīng)濟狀況,這一時期的藝術家們集中于美術院?;蛳嚓P機構,生活更加穩(wěn)定,因而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和作品的欣賞方式也隨之發(fā)生變化。美術作品作為一種視覺圖像,開始由藝術家個人的私有性質向公共教育、宣傳的社會性質轉變,尤其是對年畫、連環(huán)畫、宣傳畫的普及與重視,為圖像的社會性傳播提供了更多的發(fā)展機遇。加之黨中央“文化先行,外交殿后”的文化政策,更是為《關漢卿像》《杜甫像》等歷史人物畫像提供了有利的傳播途徑。這些作品作為彰顯民族精神的文化名片,出現(xiàn)在國際會議、報刊雜志等輿論的前沿陣地,進一步拓展了美術作品作為圖像在社會傳播中的廣度與深度。
在具體的傳播過程中,《關漢卿像》作為關漢卿的“標準形象”,第一次大規(guī)模向公眾展示是在1958年6月份,這幅作品不僅在國內(nèi)的關漢卿紀念大會上被公開展示,連遠在蘇聯(lián)的莫斯科工會大廈也將這幅畫像放大懸掛于大廳正中。除此之外,《人民日報》《文匯報》上都可看到《關漢卿像》的刊載,陳毅、郭沫若等各界名人的題詞與關漢卿畫像同時出現(xiàn)。甚至在田漢導演的話劇《關漢卿》中,馬師曾在劇中的關漢卿扮相也參考了李斛的《關漢卿像》。
另外,郵票作為國家名片,在民眾的工作、日常生活等方面都具有重大意義。根據(jù)中國集郵信息網(wǎng)公布的信息,1958年6月20日,郵電部發(fā)行了郵票志號為“紀50”的“關漢卿戲劇創(chuàng)作七百年”紀念郵票,其中圖序為171的《關漢卿像》(李斛作)發(fā)行量為900萬枚。相比之下,1953年郵票志號為“紀25”,圖序為107的《屈原像》發(fā)行量為800萬枚;1955年郵票志號為“紀33”的《中國古代科學家》,四個科學家畫像發(fā)行量均為600萬枚;1962年郵票志號為“紀93”,圖序為306的《杜甫像》發(fā)行量為800萬枚。關漢卿紀念郵票是這一時期相關郵票中發(fā)行量最大的,這成為《關漢卿像》深入人心的外部因素。不僅如此,《關漢卿像》還正式以關漢卿標準畫像的身份進入中學課本。這是教育體系的完善以及教科書在全國的統(tǒng)一,為《關漢卿像》《杜甫像》《屈原像》等優(yōu)秀歷史人物畫“合理化”“合法化”提供了又一重要途徑。這些對歷史人物畫像的強有力的傳播方式,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才有可能實現(xiàn)的,其顯著的傳播力度,更是那一歷史時期所特有的傳播效果。
三、結語
綜上所述,藝術家創(chuàng)作歷史人物畫像,一方面要還原人物所生活時代的歷史原貌,抓住人物性格的核心,在內(nèi)在神韻與外在面貌上達到統(tǒng)一;另一方面,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美術作品作為圖像的傳播還需要有利的傳播環(huán)境和歷史機遇,而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對年畫、連環(huán)畫和宣傳畫在大眾傳播中的重視,正提供了這樣一個環(huán)境。因此,歷史人物畫像的標準范式也大多形成于這一時期。李斛的《關漢卿像》,蔣兆和的《杜甫像》等歷史人物畫像,在前者的基礎上又通過后者的推進,成為歷史人物的標準形象,在人類文化的歷史長河中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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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中國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