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偉
摘 要:《邶風·柏舟》的詩義解說以《詩序》的“共姜自誓”和余冠英的“愛情不自由”為兩種最具代表性觀點,但從詩的具體內(nèi)容和基本矛盾構(gòu)成來看,當是抒情主人公發(fā)誓今生今世獨身以侍奉父母。而父母(或者僅僅是母親)不理解和體諒其心志,因而怨悵不已。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柏舟;詩義;辯正
《邶風·柏舟》詩義解讀影響久遠的是《詩序》,云:“《柏舟》,共姜自誓也。衛(wèi)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1]自余冠英愛情不自由說的出現(xiàn)又形成了新的約定俗成般的一面倒的形勢。其實,就詩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這影響最大的兩種解讀都存在著很大的局限性,因而有必要作進一步的探討。
一、“共姜自誓”的分解
“共姜自誓”影響深遠,已然成就了三個典故:
其一為“柏舟之節(jié)”: 婦女喪夫后守節(jié)不嫁。明歸有光《陸母繆孺人壽序》:“余聞繆孺人,遭家多難,盛年寡居,著柏舟之節(jié),終溫且惠,淑慎其身?!?清蒲松齡 《聊齋志異·水莽草》:“妻不能守柏舟節(jié),半年改醮去?!?/p>
其二為“柏舟之痛”:丈夫去世的別稱。唐權(quán)德輿《鄜坊節(jié)度推官大理評事唐君墓志銘》:“繼娶天水權(quán)氏,……結(jié)褵周月,遭罹柏舟之痛?!保ā敖Y(jié)褵”即結(jié)婚;“周月”即滿一個月。)
其三為“柏舟之誓”:意近“柏舟之節(jié)”。唐陳子昂《唐故袁州參軍李府君妻張氏墓志銘》“青松摧折,哀斷女蘿之心;丹節(jié)孤高,終守柏舟之誓?!?/p>
平心而論,“共姜自誓”一說是值得研究的,劉緒義在《<詩經(jīng)心得·柏舟>愛情豈關(guān)自由計》中,“這一說,則合乎毛詩‘共姜自誓的歷史情境?!?[2]頗具啟示意義。他所謂的“這一說”是毛詩對“髧彼兩髦”的注釋:“髧,兩髦之貌。髦者,發(fā)至眉,子事父母之飾?!奔捌洹犊资琛吩斦f古禮:“若父母有先死者,于死后三日脫之,也就是棄掉髦飾,三年喪期滿后又髦之,若二親都去世,則永遠不再髦飾?!盵2]既然“髦”為“事父母之飾”,那么,共姜以之借代不嫁,留在父母身邊,或以事父母為由,無論事關(guān)愛情,還是其他原因,作為不嫁的誓言或宣言,是可以理解的。至于這首《柏舟》是否為共姜所原創(chuàng),一時還難以考定,甚至恐怕永遠也只能是一個難解之謎。但從共姜的生命遭際和情緒的存在的可能性特征與這首歌的情緒特征的一致性來看,我們是無法否定共姜唱起這首歌的可能性的。
二、“愛情不自由”的辨析
在《鄘風·柏舟》解說中,余冠英的愛情不自由說法,為很多的人接受,又為更多的人長時間地承傳著,于是,一旦提到本篇,便會順理成章地理直氣壯地不容質(zhì)疑地說道:“其實詩意一看就很明白:主人公原是一個待嫁的姑娘,她選中的對象是一個不到二十的少年郎,——只消看他披著兩髦,尚未加冠就可以知道。”[3]其實將“髧彼兩髦”僅僅理解為一種發(fā)型,或一個年齡的標志,未免失之泛泛,或流于尋常,而根本沒有探究其能夠作為一種行為的借代物本身具有的時代的深層次含義。在前代尤其是上古時代的典籍中,有的看似簡單的詞語,卻蘊涵著深邃的哲學與典章的意義。如“衣裳”,我們都清楚現(xiàn)代的漢語中是泛指衣服,稍有古代漢語常識的人也都知道古時上曰衣,下曰裳(古代指裙子)。《邶風·綠衣》:“綠衣黃裳?!薄睹珎鳌罚骸吧显灰?,下曰裳?!倍兑捉?jīng)·系辭》中說“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边@衣服關(guān)乎“天下”之“治”,又涉及“乾坤”,則不是一般語言常識所能解釋得清楚的了。其他諸如“布衣”、“紈绔”、“青衣”、“黃裳”、“綠巾兒”等等此類關(guān)乎風俗、禮儀、制度等文化因素的詞語是絕對不可以望文生義地以單純的語言常識進行隨意解釋的。劉緒義 認為“此說(指愛情不自由說——筆者按)顯然與三千年前的實情不合?!币蚨?,只是說“其說僅從詩意上看也可成一說?!?/p>
三、關(guān)鍵詞語的不同理解
在《鄘風·柏舟》中,還有兩個比較關(guān)鍵的詞的解說,直接影響著旨意的理解,那就是“儀”和“特”,幾乎所有的注解和詮釋都毫無二致地解說為“配偶”,這樣就使得愛情不自由說有了充足的理由和充分的依據(jù),還是孟子的那句話:“盍返其本矣?”“儀”是一個形聲字,從人,義聲,本義就是容止儀表?!对娊?jīng)·大雅·烝民》:“令儀令色,小心翼翼?!庇玫木褪潜玖x?!傲顑x”意為“美好的儀表”?!疤亍睆哪祻拇纾凳切坌缘呐?,寸從手一。特是指挑選出來的雄性牛,本義獨特、特別?!皟x”和“特”若訓為配偶,那是需要幾經(jīng)輾轉(zhuǎn)之后才能完成的。首先必須將它們訓為“匹” (據(jù)金文,象以山崖的凹凸不平來比喻布的摺皺。本義為中國古代計算布帛的單位,四丈為匹),其實“匹”的借用意義恰恰是單獨的意思,而所謂配與偶都往往是單獨的事物之間構(gòu)成的關(guān)系,所謂匹配是也。而從詞義的解說角度來說,從“匹”到“偶”的過程比較復雜,《鄘風·柏舟》中的“特”,毛傳云:“特,匹也?!瘪R瑞辰解釋:“特訓獨又訓匹者,猶介為特,又為副;乘為一,又為二、為四;匹為一,又為雙、為偶,皆以相反為意也。”如此拐彎抹角、曲折復雜地探究詞義往往只是為了迎合某種先入為主的猜測。后人言之鑿鑿地重復著前人的某種說法,而偏偏忘記或忽視了歸本復原。抑或是明知其中的曲折而為了心中認定的結(jié)論去心甘情愿地接受并理直氣壯地傳承這非常主觀的舍本逐末的解釋。將“實維我儀”、“實維我特”以互文的思維合二為一地解說,那就是:這就是我唯一的選擇!
文學對于生活事實的反映,是通過信息點的提示來完成的,而無論信息點如何密集,即使如小說一樣情節(jié)豐富而充實,也僅僅構(gòu)成點的排列,而絕對不可能是線的延伸。尤其是詩歌,其情節(jié)的跳躍性是非常大的,其信息點的明示尤其簡約,甚至達到了極致狀態(tài)。這樣在解讀之時,是允許,也是應當,更是必須的去通過我們已有的經(jīng)驗和應有的常識去豐富情節(jié),將僅有的提點的信息串聯(lián)起來,形成比較完整的情節(jié)鏈條和線索。而這種主觀介入必須遵守一個基本的原則,那就是對于作品的基本矛盾構(gòu)建的客觀形態(tài)只能限于主觀解構(gòu),而絕對不應該無視客觀存在而主觀武斷地隨心所欲地加以重新構(gòu)建。
《鄘風·柏舟》中體現(xiàn)的基本矛盾是主人公(他或者她,因為髦者,發(fā)至眉,子事父母之飾。“子”的本義是指兒女,并沒有性別的明確區(qū)分。)的一種堅持,即今生今世侍奉父母。而父母(或者僅僅是母親)不理解和體諒其心志,令主人公怨悵不已。至于主人公下決心,發(fā)此誓言的原因,文中并沒有明示,或守節(jié),或守義,抑或……誓不再嫁?;蚰撑樱凶樱┬挠兴鶎伲庥鲎璧K,難趁其心,誓不他嫁(娶)?;蚰衬凶右驗槟撤N原因,非要留在父母身邊,發(fā)誓終生決不離去,個中原因,甚至可以猜想到父母(或者僅僅是母親)意欲將此子過繼或入贅別家?!?。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既是見仁見智,各說紛紜,也就只能奚聽尊便。但這種自由想象應當也必須發(fā)生在作品的基本矛盾框架之內(nèi),而不是無原則地無視作品情節(jié)提示的客觀存在而流于隨意的主觀臆想。
順便提示一下,兩章的起句“泛彼柏舟,在彼中河?!薄胺罕税刂郏诒撕觽?cè)。”本身毫無情節(jié)意義,只是借助物得其所的自然合理存在對人得其所的社會合理存在的一個表達上的意義加強。切不可無端地將其強行納入情節(jié)之中而作為人物的行為或存在的方式來解說。
參考文獻
[1]阮元(清).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9,659-660
[2]劉緒義.詩經(jīng)心得[M].上海:東方出版社,2007,181-182
[3]周嘯天.詩經(jīng)鑒賞[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7,5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