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岳才
民國初年的山西,當局扛起尊儒大旗,民國元年(1912)公歷6月,趙戴文(次隴)等組織宗圣社,繼而刊行《宗圣匯志》(《宗圣學報》)與《來復》周刊,天下文人地不分南北,學不分東西,紛紛聚集太原。此間,除了官辦色彩的宗圣社、洗心社、育才館、體育社、精武社、教育社、中醫(yī)改進研究會等,還形成了韜園詩社等諸多民間性文人群體。這一風氣不僅風靡省城太原,還直接影響到縣域。民國《榆次縣志》(卷八·教育考)記載,榆次縣曾設有“勸學所”“教育會”“文廟圖書館”“閱報室”“宗圣會”“冼心社”“雅樂傳習所”“國學專修館”“民眾教育館”“醫(yī)學堂”等文教機構(gòu)?!白谑?,以中華民國三年成立,地址在文廟,齋室設正副會長各一人,學界同人俱為會員?!薄百纳?,在學宮明倫堂,中華民國七年俞縣長家驥奉省令設正副社長各一人,每屆禮拜日約聘講師講演,后廢?!薄把艠穫髁曀皆O于教育會內(nèi),民國十二年會長常贊春商同城關各學校,遴選諸生傳習雅樂,凡六閱月止。”“國學專修館,為同善社所創(chuàng)辦,以民國十四年成立初在該社附設,后移文廟神廚,十五年同善社解散,遂歸停頓?!泵駠短瓤h志》(卷四·教育·教育機關)中同樣記有“宗圣會”“冼心社”“教育會”“教育協(xié)會”“勸學所”“山西私立銘賢中學校”?!白谑ド?,民國三年知事金寶瑔聯(lián)合學界人員共同組織,設會長一人,副會長一人,學界同人俱為會員,地址在舊儒學敬一亭內(nèi)?!薄跋葱纳?,民國七年知事安恭己聯(lián)合學界人員共同組織,公推社長一人,副社長一人,講長十人,速記生二人,每星期日講演德育要旨。地址在舊儒學明倫堂?!?/p>
在眾多的文人群體中,有這樣一個群體十分特別,他們因古琴而聚,弘揚雅樂文化,使太原一度成為琴人匯聚之地,由此誕生了元音琴社。趙炳麟(竺垣)《趙柏巖集·柏巖感舊詩話》中這樣記述:“中國此時琴學之盛,當推晉陽?!?/p>
民初三晉琴事
民國八年(1919),川派琴人顧卓群(犖)應閻錫山(百川)之邀赴晉,一為宗圣社祭孔雅樂之需,二為擔任自省堂鼓琴之聘。次年(1920)仲春,李冠亭(德懋)邀集同好,在山西體育會創(chuàng)立琴社,孫凈塵(森)題額,名曰“元音”。發(fā)起者計有十余人,顧卓群、李冠亭、招學庵(鑒芬)、孫凈塵、傅俠仙(文綺)等。其時,顧卓群為洗心社、自省堂主講,亦為琴社主講。民國十年(1921),當局倡導雅樂,時任元音琴社主講的顧卓群與山西育才館教務長張芹蓀(鴻藻)聯(lián)袂舉薦顧梅羹(燾)、彭祉卿(慶壽)、沈伯重(增厚)、楊友三(樹森)等名家蒞晉授琴。在育才館設雅樂班,國民師范學校設雅樂研進社,四君赴晉,各出所學,傳琴之余撰述講義。彭祉卿于民國十年(1921)撰成《琴學概要》首、上、下三篇,論析指法、琴律甚為詳悉。孫凈塵、顧梅羹深究律呂,日事研求,成《五均圖》及《五均圖疑義問答》付梓流傳。顧卓群于民國十一年(1922)著成《元音琴譜》,趙炳麟為序。顧梅羹等撰《山西育才館雅樂講義》及《中國音樂史講義》。彭祉卿、張芹蓀、顧梅羹等編著《雅樂集》,厘定宮商,堪為研習古樂者之圭臬。于斫琴,孫凈塵精研琴理,民國九年(1920)至十二年(1923)聘五臺琴工方進升,二人聯(lián)袂,三年間斫琴二百余床,制瑟十余張;虞銘新(和欽)也身躬斫琴,與潞安琴工秦華共造“虞韶”百床。其間各地琴家赴晉琴會者甚眾,以民國十一年(1922)7月楊時百(宗稷)應彭祉卿、顧梅羹之邀人晉傳琴為最,寓居虞銘新(和欽)“蒔熏精舍”近半載。一時間,太原成為琴人匯聚之地,雅集頻頻。民國九年公歷11月14日下午,元音琴社在山西陸軍審判處東園第一次彈奏雅集,有十六人參加,其中十三人撫曲。民國十年(1921)公歷7月3日,仍在東園舉行第二次大型彈奏雅集,人數(shù)上升到數(shù)十人,獨奏、合奏,琴簫合奏二十二曲。民國十一年公歷9月10日,還是在東園舉行第三次彈奏雅集,到會百余人,九嶷山人楊時百親撫《漁歌》《高山》《流水》,各琴家紛紛獻藝,獨奏,或二人、三人,乃至五人合奏,琴簫合奏,凡二十首,盛況空前,余音繞梁。各處琴家齊集,三晉樂風為之一正。其時三晉雅樂之盛在趙炳麟《趙柏巖集·柏巖感舊詩話》中多有記述,其三子成武婚,張芹蓀、彭祉卿等參用《御纂<詩經(jīng)>樂譜》,為奏《螽斯》《麟趾》兩章。每彈奏《漁歌》《瀟湘云水》諸操,令人一往情深;奏《孔子讀<周易>》,仿佛見夫子為山東口音。趙炳麟與善于斫琴的教育廳長虞銘新結(jié)成親家,子、媳從顧卓群習琴。而且也留下諸多琴人交往的詩詞佳話。僅趙炳麟《趙柏巖集·潛并廬詩存》中就有五首與琴人琴事相關的詩篇:《壬戌夏在并市得康熙時孫良臣古琴,偶拈小句》《和欽親家為余督工修理孫氏舊琴,賦此贈之并錄琴腹》《張芹蓀鴻藻在東園賞牡丹以詩見示,依韻和之》《江東布衣為四子欽武督工造琴,賦謝》《催江東布衣孫靖塵造琴》。其間可圈可點的琴人記有顧卓群、招學庵、竇翹芝、李冠亭、王和齋、李贊臣、馮鵬翥(運青)、孫異同、李梅夫、吳季宏、林子仁、張友生、孫森、吳明復、馬季青、張少陔、段忠甫、鄭華甫、劉乙青、祁亞靜、吳眠甫、虞和欽、王瀚如、葉伯樵、趙達久、張芹蓀、李幼齋、楊時百、彭祉卿、顧梅羹、顧國屏、孫異同、王聚魁、耿萊瀛、李保衡、王建武、徐明性、孫竹蓀、呂宜弟、池佩蘭、張秀蘭、虞雅、秦玉樓等。所彈奏琴曲記有《風雷引》《平沙落雁》《墨子悲絲》《長門怨》《高山》《漁樵問答》《普庵咒》《憶故人》《歸去來辭》《梅花三弄》《陽關三疊》《陋室銘》《鳳求凰》《醉漁唱晚》《瀟湘水云》《釋談章》《孔子讀易》《漁歌》《昭君怨》《流水》《漢宮秋月》等。盡管時局動蕩,甲子歲諸琴人多風流云去,彭、楊、沈、顧功成去晉,招學庵(師從顧敏卿)調(diào)滬上郵務總局會計長,顧卓群南旋,傅俠仙回省任省府科長,但三晉琴音未斷,孫凈塵、李冠亭、榮甲三(鴻臚)、馮運青、吳明復、鄭華甫等老同社及后學諸人一直到日寇犯晉前始終活躍于太原。在國師雅樂研進社、育才館雅樂班先后培養(yǎng)出的琴人中,尤以顧梅羹親授國師雅樂研進社王聚魁(梅巖)一支傳承有序。王聚魁在國民師范傳琴,翹楚者有國師學生程繼元(簾柵)、郭維芝(少先)等,程繼元授高壽田、李慶天。高壽田于日本投降后在太原文廟成立唐風琴社,授琴李慶中、張亮垣。李慶中于新世紀再次復興三晉琴學,元音琴社復社。
明清三晉琴考
其實,民初天下琴人匯聚三晉,還另有其因,那便是在富甲天下的晉商腹地尋找散落民間的傳世名琴。據(jù)《今虞·古琴征訪錄》記述,民國初年,招學庵與孫凈塵、顧卓群均從太谷、榆次購得舊琴。招學庵“民七年得自山西太谷廟會,二十年送存廣州被竊”。此琴招氏名之“江城篴”。孫氏之“龍門風雨”琴,連珠式,“池上朱書‘龍門風雨四字,下有三寸方‘道君皇帝之寶金印,一方無年月”,“此琴于民國八年以重價易得。初予琴師卓群,親往榆次就琴所在地試。上新蘇弦彈之,音韻不佳,拒絕而返。正與卓群同餐,忽桌上月明滄海琴四弦不彈而斷,即易前弦,音忽不佳,始悟乃蘇弦之過也。二次又追至榆次,在火車上琴價兩交。此時琴賈正登車返京,幾乎富而失之。月明滄海琴之與此琴,有因緣也。滄海后為至友讓去”。另有一琴“潢堂道人”制,孔子式,“池腹朱書‘大明甲子獲古良材益國潢南道人制,“此琴先為西人李提摩太所得,后李去晉,售于孫省伯岳丈陳君,省伯為予同事,由其代為易得。時在民國七年除夕日也。南海布衣招勛極贊許之”。趙炳麟在其《趙柏巖集·潛并廬詩存》中還記錄了壬戌夏在并市得康熙時孫良臣古琴并拈小句,后請虞銘新督工修理孫氏舊琴事。
《今虞·古琴征訪錄》記載了兩張與晉土有關的古琴。一是南京凈蓮居士王藹南所藏“霜鐘”,“池上有晉王之印”,“腹內(nèi)有九嶷山人重斫朱字”;二是桂陽玄樓李靜(伯仁)所藏“鳳凰”,琴體有“明河東晉王斫于景賢書院”題記。
上列孫凈塵得自晉地“龍門風雨”與孫良臣古琴不論,本文僅就李靜所藏“鳳凰”、王藹南所藏“霜鐘”以及招學庵得而復失之“江城篴”與三晉相關之三琴追根溯源。
關于“鳳凰”與“霜鐘”琴,“鳳凰”為桂陽李靜珍藏,特別注明:“唐人詩云,鳳凰琴里落梅花,因以為名,非趙飛燕琴名也。”孔子式,桐質(zhì),梅花流水,螺徽、象牙、軫足,琴體有“明河東晉王斫于景賢書院”題記。其斫琴人,斫琴地點似一目了然。但明代晉藩十傳十二王,究竟是哪代晉王?景賢書院又在哪里?均無確指?!八姟鼻僖矁H“池上有晉王之印”。此二琴有無關聯(lián),晉王是否同一人,均需要進一步考證。
放眼全國,陜西渭南有景賢書院,但為清代下邦人唐順祖父子創(chuàng)辦,不足論。安徽合肥有景賢書院,始建于唐,鼎盛在宋,為宋代全國著名四書院之一,也不足論。山西介休景賢書院,明萬歷《汾州府志》(卷之四·書院)記載:“介休縣,景賢書院,舊在東南城上,年久拆毀,有孝義趙訥撰《記》?!鼻 斗谥莞尽罚ň砦濉W校)記載:“景賢書院,舊《府志》于介休縣云‘在郭林宗祠,今廢。”介休志書記載也有所不同,嘉慶《介休縣志》(卷三·學校)記載:“景賢書院:在東南城上,今廢?!泵駠督樾菘h志》(卷十五·營建考·廟學)記載:“景賢書院,在東南城上,今廢?!笨梢?,在晉地景賢書院的記載中,能找到的最早記載為明萬歷《汾州府志》,而且記之為“年久拆毀”,說明早在此前即已有之,盡管孝義趙訥撰《記》無法尋得,但可確定無疑。趙訥,萬歷《汾州府志》卷九(選舉類·舉人)、卷十一(人物類·鄉(xiāng)賢)有記載,均未涉及景賢書院。但從其己未進士,七十九歲卒可以推斷,趙訥撰《記》時間應在嘉靖三十八年己未(1559)之后。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汾州設府,府志由三十六年任知府的王道一纂修,志成在次年,說明趙訥撰《記》應在嘉靖三十八年至萬歷三十七年的五十年間,而此時景賢書院早已“年久拆毀”,趙訥撰《記》只能是對景賢書院存廢歷史的記載或考證。而趙訥何以為一座年久拆毀的書院撰記?也只能說景賢書院有著特殊意義與價值。按照晉中盆地磚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生命周期分析,哪怕疏于維護,起碼一二百年以上不至于倒塌拆毀。就以萬歷三十六年《汾州府志》纂成上推二百年,介休景賢書院永樂初年即已有之。由此可推知,《今虞》所記之“鳳凰”琴所斫之景賢書院當指介休之景賢書院,且只有此景賢書院可與明河東晉王互證。
“鳳凰”琴既然為明河東晉王所斫,且斫于介休景賢書院,也反證“霜鐘”琴所刻(池上)“晉王之印”之晉王當為同一人。關于明代晉王,洪武至明末,晉藩十傳十二王。第一代朱桐為朱元璋三子,是為晉恭王。第二代晉王朱濟焙為朱桐嫡一子,是為晉定王。曾遭三弟平陽王朱濟蟥誣掏,永樂十二年被廢為庶人,守恭王墳園。晉王之爵也被平陽王朱濟熿攫取,直到宣德二年(1427)朱濟熿通朱高煦謀反事發(fā)以罪革職,發(fā)于高墻。但仁宗僅賜濟熺王冠服,由子美圭養(yǎng)。永樂二十一年(1423),美圭受封平陽王,直到宣德十年(1435)才襲封晉王,是為晉憲王。可見,第二代晉王曾有過短暫的易人,晉王朱濟焙之位由朱濟蟥攫取。而平陽王也曾先后兩任,先為朱濟蟥,后為朱美圭。為晉王斫琴之景賢書院在介休,屬于汾州地界,而汾州又有慶成王(朱濟炫)與永和王(朱濟娘)兩位郡王。與二郡王交好的晉王只有先封平陽王,再攫取晉王之位的朱濟熿,且在誣掏朱濟焙的問題上,朱濟熿與朱濟炫結(jié)成同盟,致使朱濟焙被罷晉王,并由朱濟熿取而代之。盡管我們在僅見的史料中不曾發(fā)現(xiàn)朱濟熿是否善琴,但推理下來,在景賢書院斫琴之晉王只能是朱濟熿。此外“池上有晉王之印”與“明河東晉王斫琴于景賢書院”兩條記錄相互印證,也足證“霜鐘”與“鳳凰”二琴的主人均為朱濟熿。
關于“江城篴”琴,招學庵在《今虞》琴刊《聽梅樓偶記·江城篴》一文中記載十分詳細:“民國七年,學庵供職山右郵局。越三年冬,偶游太谷,于古物列肆中,睹一琴。諦視髹漆晶瑩,紋作橫斜疏影狀,赫然梅花斷也。詢其值,索《毛詩》數(shù)十之一。急市歸,調(diào)試檢視,腹內(nèi)外無題識,不審為何代物。安弦試之,則音韻清幽,不同凡響。每當黃昏月下,正襟危坐,為奏《梅花三弄》,不覺暗香徐來,如坐羅浮香雪中。不自知此身尚在人間也。爰取唐人‘樓中玉笛五月落梅詩句,名日江城笛。題短識岳山上,款鐫南海布衣。自此朝夕相隨,珍同拱璧。二十一年南返,攜庋廣州寓齋,名其樓曰聽梅。忽一日為胠篋者攜去,審察余物無所失,似專為此琴來者。連年蹤跡,竟不可得。琴乎琴乎,如果落知音之手,則物得其主,余復何憾。然而聽梅樓頭,玉笛獨響,居今思昔,能無黯然!因援筆記之,以示余之不能忘情云?!笨梢娗笆觥督裼荨非倏豆徘僬髟L錄》”記述的招學庵“民七年得自山西太谷廟會,二十年送存廣州被竊”有誤,招氏得“江城篴”應在民國十年,即1921年冬。此琴“斷紋漆色”為“梅花斷,黑如漢銅鏡之黑漆;水銀古光可鑒人”。從其“梅花斷”斷紋漆色可以初斷“江城篴”應為唐琴,但招氏購得前的擁有者究為何人卻未可知。
清末榆次曾有一位鐘情詩書畫印,尤其偏好琴簫的生員閻南圖,其行述記于多種地方史料。趙炳麟《趙柏巖集·柏巖感舊詩話》中記載了這樣一段佳話:民初趙炳麟為官山西實業(yè)廳長,曾于并市購得手書殘卷《偶園前后記》,文多禪理,字學傅青主,而款章剝落,不知何人所書。常子襄見之,斷言為“此詩人閻南圖手書遺著也”。“天池尤工畫蝶,晚歲落魄,以醫(yī)學游食于太谷。卒后遺一妾,廬居天池墓側(cè),守此卷遺詩及《蝶畫》一幅不忍散失。妾死,兩者皆散?!壁w炳麟經(jīng)與常子襄所刊《林雨嘶蛩集》《留影龕集》對照,確有數(shù)十首相同,亦有兩集無錄者六十余首。欣喜之余,作《題閻天池手書遺詩》兩首于該手書殘卷首。不數(shù)日,趙炳麟又于市間復得天池所畫《蛺蝶圖》,再作詩《題閻天池先生〈蛺蝶圖〉》四首。虞銘新因此而和詩十余首,分新蝶、晚蝶、素蝶、游蝶、睡蝶、孤蝶、雙蝶等題詠。
在常贊春參與修纂的民國《榆次縣志》中記載閻南圖條目凡三見,即卷十七“文儒錄·清”,記述詳細。卷十三“藝文考·著作”,列其《林雨嘶蛩集》《柳蟬吟雨詞鈔》《南村詩草》《西游剩草》《留影龕集(二卷)》《瘟癥總訣(二卷)》《治病定法(二卷)》《莼鳧醫(yī)案(二卷)》《脈法正中》《脈訣無雙》《脈訣要論》《外科囊括》《眼科金篦錄》《秘集》《傷寒定規(guī)》等著述。卷十二“選舉考·副貢”記錄:“清閻南圖,別號天池,籍貫南關,貢期嘉慶九年”。在這些記載中,基本勾勒出閻南圖的人生經(jīng)歷。閻南圖,字天池,一字天放,號蘗巷,別號莼鳧,榆次南關人。能詩,與鳳臺李錫麟、陽曲申兆定、折遇蘭、介休茹倫常為詩友,少而喜初唐四杰,后更法大歷十子,再而近永嘉四靈派,晚而入“劍南一派”;工畫,山水及花蝶皆稱能品,風林霧岫、漁舍樵莊與煙云相映,楚楚有致;嗜醫(yī),以行醫(yī)自給,常館太谷孫氏,醫(yī)著頗豐;治印,有圓秀蒼潤態(tài),匯為《莼鳧印譜》;善為歌詞琴簫,詞成以紫竹簫依水石林木間自度,于蘆簾紙帳間彈琴詠詩。一生無有子嗣,晚而僑居太谷東莊村行醫(yī),婦卒買妾,道光辛卯卒于僑居歸葬。伯制軍麟題其墓曰“榆次詩人閻南圖墓”,李錫麟且為小傳,附刻遺著。身后妾抱遺著及琴居塋側(cè)小屋,非故不入城市。病歿由寧述俞(繩武,號古愚)葬之??h志中所記“榆次詩人閻南圖墓”書者伯制軍麟,乃嘉慶三年至九年(1798—1804)間山西巡撫伯麟,核之光緒《山西通志》,閻南圖歿于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而伯麟卒于道光四年甲申(1824),何以先歿者為后卒者抒寫墓銘?說明此一記載有誤。據(jù)此可以判斷,閻南圖離世,其琴始終未離其妾,但其妾離世后其琴隨葬或為他人收藏卻不可知。
同樣在常贊春編纂的《山西獻征》中,《明經(jīng)閻南圖天池先生事略》列于卷六“文學”,并附列寧述俞等四人。文中記有:“道光辛卯卒于僑寓,歸葬……及病,以先生琴遺邑諸生寧古愚述俞且屬身后事。古愚于其卒附葬先生之壙,以成其志云?!薄跋壬ü庞蓿┆毶钇跆斐兀闷溥z琴,并葬其遺妾,既秋試不售,遂棄諸生,習醫(yī)術館?!睋?jù)此可以斷定,閻南圖小妾離世,其琴遺于南圖好友寧述俞。
還是在常贊春《荵宦語故》中,記有一段古琴佳話:“民國十年前后,財政廳長為朱復初善元,實業(yè)廳長為趙竺垣炳麟,教育廳長為虞和欽銘新,榷運局長為徐南洲翔,猶復究書畫及詩文。修琴譜瑟,有四川顧君卓群,湖南楊君思百。文酒留連,恍睹爾時之盛。則時世移易,汲汲不遑此等。即肆間書畫諸品亦無復前此之多。殆世變異,成功大之顯證乎?”“閻先生號天池,又號天放,故以詩名?!瓕幭壬虒倨菡x,因舉書冊及琴以貽之。此琴及畫蝶冊,俱由寧氏后人所售,固有由也。近張君貫三購得先生畫山水一幅,為孫君殿楓索以去云。而爾時虞和欽銘新,于太谷購得一琴,上作梅花及蛇紋段。楊君審視云,不在唐以后。惜吾晉解人難索,往住珍物為外入賤值購去,殊深惋惜?!贝艘挥涊d與趙炳麟《趙柏巖集·柏巖感舊詩話》中的記述相印證,閻南圖遺物之去向均可找到線索,均貽于寧述俞,由寧氏后人售出。書冊與蝶畫由趙炳麟并市購得,山水畫為張賴購得,被孫殿楓索去,遺琴則為虞銘新在太谷購得,上作梅花及蛇紋斷,不在唐以后。但據(jù)《今虞》中所記,于太谷得琴者為招學庵而非虞銘新,也許是常子襄錯記誤判為虞銘新(本該是招學庵),也許是另有其琴。但虞銘新得見閻南圖蝶畫尚且作詩數(shù)首與趙炳麟唱和,得其遺琴而緘口不言不符合常理?!督裼荨烦隹瘯r,虞氏居上海,在“琴人題名錄”中與元音琴社老友載于一處,記曰:“虞銘新,和欽,蒔熏精舍,男,浙江鎮(zhèn)海,上海白克路一九四號華亭書屋?!闭f明此間虞氏仍參與琴事。但在《古琴征訪錄》中,卻無有其藏琴記載。既然于太谷購得南圖遺琴,且上作梅花及蛇紋斷,楊時百審定不在唐以后,絕無不刊之理。照此只能說虞氏并未得琴,得琴者為招學庵。因招氏得琴“江城篴”在民國十年太谷廟會,“斷紋漆色”為“梅花斷,黑如漢銅鏡之黑漆;水銀古光可鑒人”。由此可斷,閻南圖遺琴即此。如此,閻氏之詩、畫、琴均找到下落,詩冊與蝶畫由趙炳麟得之,山水畫由張賴得之失之,為孫殿楓索去,遺琴則是招學庵得而失之的“江城篴”,楊時百壬戌居晉間,曾為此琴斷代。
行文到此,不由得心生聯(lián)想。民國二十六年(1937)春暮,今虞琴社同人游于虞山,訪于虞山派始祖嚴天池后人,閱家乘間發(fā)見天池先生木刻像,遂由吳景略攝影。入夏,由查阜西請得潘贊化夫人潘玉良,依其家乘木刻像為畫嚴天池像。《今虞》出版,弁之篇首,以示敬仰。查氏作《嚴天池先生畫像記》述之原委。而榆次閻南圖,本字搏九,天放,后字天池,或亦因崇敬。或許閻南圖所傳承的即虞山派琴學,而《松弦館琴譜》或為載體。
三晉琴脈淵藪
上文所述清季榆次閻南圖,其前還有兩位三晉琴人,一位是乾隆年間陽城抵洎城張敦仁,由于在數(shù)學領域的卓越貢獻,其琴學成就往往被忽視。吳虹(仕伯)編撰有《自遠堂琴譜》,有三篇序文,第二篇即為張敦仁序文,且明確為吳灴弟子。另一位是康熙問晉陽琴人郭裕齋,傳有《德音堂琴譜》,影響至深,為新安汪天榮刊刻行世。汪氏贊其鼓操:“郭子以琴感予,予以之穆然以思,怡然以得,難其聲純古澹泊,雅不取悅于人,而人無不悅之音。以其聲之自來,固真絕不與繁曲同詞,淫哇并響也?!鼻逯軕c云《琴史續(xù)》贊其琴藝“用指取音,貴乎蒼老恬靜,不油媚作勢,嘗謂琴乃天真元韻,不宜以文拘之,拘之則音難滯,其高下抑揚,故其于琴取音不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