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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像

      2020-10-26 02:16林斤瀾
      北京文學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頭像大廈老太太

      林斤瀾的《頭像》是《北京文學》創(chuàng)刊70年歷程中的經(jīng)典短篇之一,曾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孟繁華曾評價說:“與汪曾祺齊名的短篇小說大師是林斤瀾先生,他的《頭像》在當時也是振聾發(fā)聵之作。在1981年林先生就有這樣的筆法,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眲c邦本期對《頭像》也有如此評論:“《頭像》篇幅不長,但作品簡單而豐富,體小而博大,詩意而深刻,紙短而情長,是真正經(jīng)典意義上的短篇小說。那么,這篇小說究竟高在哪里呢?”

      本刊1981 年7 期封面

      畫家老麥的氣色紅潤,為人圓通,又走好運。有一年出了樣舒筋活血的新藥叫脈通,同行拿來開老麥的玩笑,誰知老麥就棍打腿,索性拿“麥通”當了筆名。這天傍晚他從城堡般的人民禮堂里出來,手提包鼓鼓的,裝著剛得的獎品:一張獎狀、一本精裝的速寫本子、一個人造革的夾子、一本畫冊,還有一個密封的信封,里邊是獎金,他當然沒有打開來看過。

      這個獎是十年浩劫以后興起來的,也才連續(xù)三年,老麥年年都得上了。他拎了個手提包來裝這些東西,就是個行家。有人沒有經(jīng)驗,手里捧著出來就顯得不自在。

      老麥走到禮堂對面的存車處,取車騎上時,門口的小車大車還擁擠著慢慢挪動,警察還在又比畫又喊叫。老麥為避開這些四個輪子,把自己的兩個輪子隨手一拐,進了一條小馬路。今年的獎有點意外,行情步步看漲。剛才就有不少的閃光燈,帶響和不帶響的鏡頭對準著他來。明天電視上出現(xiàn)的自己,只怕還是會透著些興奮,年過五十的人了,應當不顯山露水的好……怎么拐到胡同里了,這是什么胡同?馬駒。呀,梅大廈!這個十分熟悉又經(jīng)常想不到的名字,跳了出來。再拐兩個彎兒,不就到了梅大廈那兒了么。這位姓梅的,是老麥學生時代的好哥們兒,學的是雕塑。大家住在一個城市里,搞的都是美術(shù),卻有三年沒有見面了。老麥通是忙于三來:來信,來訪,來約稿。梅大廈是到處不露面,連逢年過節(jié)串個門吃頓飯都不作興了。他在干什么?三年來美術(shù)界不大聽說他的名字……老麥通由馬駒胡同拐進駒尾巴胡同,再一拐,進了尾巴后坑。下車推進一個沒有門扇的門洞,里邊的雜院不知大小。院子中間戳著自來水管,為了防凍,拿黃泥抹得土墳頭似的。這邊搭出來一間廚房,那邊接出來一個棚子。北屋只見屋角,東屋能看見幾扇窗戶,西邊是什么也看不見。梅大廈住的是南屋靠西的兩間。老麥把車推到南屋門前,就叫道:

      林斤瀾

      “梅大廈,在嗎?”

      一邊背著身子鎖車,聽見背后屋里叫道:

      “吃飯沒有?正好,給你下掛面?!?/p>

      三年不見,人沒進屋,劈頭是這么句話。老麥立刻想起來,這還是三十年前窮學生時候的口吻。

      土墳頭似的水龍頭那里,一個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一棵一棵地涮著菠菜。清清楚楚地嘟囔道:

      “掛面,掛面,天天掛面?!?/p>

      顯得挺自己的。老麥通望望老太太笑笑,高聲應道:

      “你這兒能有別的嗎?”

      “給你打個雞蛋。”

      老麥通進屋,也只掃了梅大廈一眼。不用說握手,連一句寒暄都用不著,管自跨進里屋坐下,因為只有里屋才有凳子。外屋的窗下,有個煤氣罐,一個兩眼的煤氣爐架子。里屋靠里角落里,有張木板單人床,白床單黃不搭拉的。只有這一床一爐,才表明還住著個人。以外全是架子:有真正的書架,有像商店里的貨架,有磚頭墊腳,自己拿木板木條釘起來的架子。所有的架子上,全是雕塑。有陶瓷,有玉石的、石頭的,還有黃楊木、楠木、不知什么的樹根樹頂。梅大廈這個人呢,若在路上溜溜地靠邊走著,就是一個老不頂用了的泥瓦匠。一身勞動布工作服,往哪兒一推,都少不了粉塵飛揚?;ò椎膩y蓬蓬的頭發(fā),細眼睛掛紅絲,小個子還駝點兒腰。只有當他伸出兩只手來,那是皮膚緊繃,肌肉鼓脹,伸縮靈活的年輕的手啊。

      這年輕的手現(xiàn)在專心一意地下掛面,打雞蛋。趁這工夫,老麥通把架子上的作品瀏覽一番。書架上擺的全是陶瓷,多半三年前見過。有飛禽走獸,也有散花天女,扶鋤老農(nóng),白衣戰(zhàn)士。有的古色古香,有的土里土氣。造型、使釉、神態(tài),都著力繼承民族傳統(tǒng)。貨架上擺的是石雕,有漢白玉的頭像,大理石的熱帶魚、北極熊,最多的是綠色、紫色,雜色斑駁的玉石,有的像牛,有的像鷹,有的連行家也一下子看不出來像什么。這些東西老麥多半沒有見過,是這三年來的作品吧,顯然追求現(xiàn)代派的表現(xiàn)方法。那臨時隨手釘起來的架子上,全是木雕人物,有的還是半成品,看來都是近作了……老麥通那只有行家才有的,安安閑閑坐在那里挑剔的眼光,漸漸地不安起來了。這些木雕是些什么東西呀?那不是從廟堂、寺院、墳墓的雕塑里來的嗎?不是從民間的泥娃娃、面人兒脫胎出來的嗎?可是又多么不一樣,哪兒哪兒都變化了,是吸收了外國現(xiàn)代方法的呀!這兩樣東西揉在一起了,不敢立刻肯定說揉得勻凈不勻凈,可是在這么個雜院的破南屋里,這個老泥瓦匠般的老同學、老光棍,有所探索,有所創(chuàng)造……

      老麥通的確好運道,十年浩劫時候,也“全托”過,也下過水田叫螞蟥咬過,但總沒有傷著元氣。現(xiàn)在這些都成了光榮歷史,眼面前可是青云直上。前年畫了張武斗場面,闖了“禁區(qū)”,反映強烈,熱辣辣地得了獎。去年評獎的時候,說不能全是“傷痕”,要點叫人愉快開朗的。恰好他有一張五只小貓,像小孩子那樣互相抓撓著。今年得獎的提名是“夜行軍”,主要人物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兵,軍帽下邊戳著兩根辮橛子,背上背的當然不是槍,得是一把二胡。起初大家覺著不新鮮。評選來到,又覺著革命傳統(tǒng)教育現(xiàn)在太需要了,理當上選。最后一討論,軍事題材的就這一張,一下子名列前茅。

      老麥通有一位好夫人,她把稿費獎金積攢起來,使用在刀刃上。家庭里提前實現(xiàn)了“四個現(xiàn)代化”——兩用錄音機、彩色電視機、玉蘭牌洗衣機和雪花牌電冰箱。一兒一女都上著大學,都是要強的好孩子。兒子快畢業(yè)了,在動腦筋出國留學,女兒有志考研究生。

      老麥通的眼睛還在架子上來回溜著,忽然看見書架頂板上,不像是擺,倒像是撂著一個女兵,辮橛子,身背二胡,軍帽上肩膀上可落上不薄的塵土了……這個燒瓷女兵是三年前見過的,和自己的畫稿有沒有關(guān)系呢?倒也難說。不過平心而論,這個女兵是一般化的,自己畫得有個性,有人物的心靈……

      這時,掛面已得,雞蛋已熟。梅大廈仿佛大功告成,雙手捧了進來。老麥通進屋的時候,一見這一床一爐,腦子里那些閃光燈就都熄滅了,那些帶響和不帶響的鏡頭也離得遠遠的了。把手提包隨便往桌子角落里一放,沒有把獎品拿出來給老同學看看的興趣了。這時老同學捧著碗站在面前,他嗖的沒有經(jīng)過大腦,手腳飛快地把手提包塞到桌子下邊去了。

      老麥通挑起一筷子面,嘆道:

      “你我都一把年紀了?!?/p>

      “吃吧吃吧,放了味精的?!?/p>

      老麥通吃了一口。

      “怎么樣?”

      “不錯?!崩消溚S口應酬著。

      梅大廈笑起來,忍不住揭穿秘密的樣子:

      “還放了蝦籽?!?/p>

      “嚯!”老麥竟喝聲彩,其實他連大蝦也不稀奇。

      “我還有紫菜,你要不要?”他要傾囊而出。

      “不要不要不要。”

      老麥通反倒覺得凄涼,慢慢地往下咽。

      梅大廈也不再讓,大口大口,啜出聲來,嚼出響來,是一種狼吞虎咽的吃法。味精和蝦籽,在這種吃法里也是不起作用的。

      老麥心想:我是不是要作第三次努力呢?原來為給梅大廈找對象,老麥夫婦費過兩次心。按老麥的夫人說:“還真不惜血本?!钡谝淮问嵌嗄昵?,大家都才三十來歲,美術(shù)展覽會上有梅大廈的作品,一個青石的旗座,盤著兩只活潑潑的老虎。老麥夫婦先請一位女詩人看展覽,聽她稱贊了作品,才約下星期六晚上七點鐘,在廣東飯店見面。梅大廈準時來到,老麥點了菜等著。七點一刻,女詩人姍姍來到。她身材嬌小,穿一身黑色連衣裙,胸前一朵銀亮的菊花,笑吟吟地穿過餐座。等到一介紹,就不作聲了。坐下來動了動筷子,大約一刻鐘,就說有事站起來走了。

      第二次是十多年前,“浩劫”前不久,老麥夫婦約下一位中學女教師,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寡婦在家里見面。燉了一只雞,買了瓶張裕葡萄酒。那天刮風起黃土,梅大廈瞇著眼睛鉆上樓梯。老麥住在四樓一號,他跑到三樓,看見廊道地上扔著些石頭塊兒,有帶紫的,有翠綠的。問在樓梯上甩牌的孩子,孩子們說是附近玉石廠往外扔的下腳料,撿來砌爐臺的。梅大廈埋頭跑到三樓一號去敲門,正好這一家人都上班了。他留下張條子,瞇著眼戧著風沙,向玉石廠的廢料堆鉆去了。

      忽然聽說梅大廈結(jié)了婚。

      梅大廈在特種工藝工廠工作。廠里有個白胖白胖的女工,她身上的脂肪夠“塑”兩個梅大廈的。她要跟梅大廈學手藝,要給師傅洗衣服,抓著衣服就掏兜。有回掏著了存折,說,師傅你真逗,掙錢不花,老了白搭。梅大廈說:

      “我沒有時間?!?/p>

      她說:“我來?!?/p>

      梅大廈看來跟變戲法一樣,大立柜、沙發(fā)、碗櫥——這是梅大廈想也想不到的。雙人床——這叫梅大廈納悶。一樣樣往家里搬,有天她操持家具累大發(fā)了,頭暈,往雙人床上一歪,睡到半夜才醒來,梅大廈臥在外間的沙發(fā)上。第二天這白胖女人在車間里和人罵架:

      “管得著嗎?扒下衣裳來,老娘哪一樣輸給他,明兒就登記,氣死不長眼的醋壇子娘兒們?!?/p>

      他們登了記,這個白胖女人有三多,一是吃得多,放下飯碗,轉(zhuǎn)過身來就抓蜜餞往嘴里塞。上班兜里裝著巧克力,下班回家一手托著熟肉,還一手嗑葵花籽兒。二是親戚多,三姑六姨,這個大腳片的剛住兩天吧嗒吧嗒走了,那位小腳的已經(jīng)盤著腿坐在沙發(fā)上。第三是覺多,一到晚上九點鐘,就脫得刮了毛的豬一樣,仰在床上叫道:

      “廈廈,快來呀,明兒還上班不上?!?/p>

      “浩劫”開始,梅大廈的“白專道路”是跑不了的,弄去“全托”了半年?;氐郊依?,兩間屋子搬得溜光,白胖女人也不知和誰“串聯(lián)”去了……

      老麥通吃了半碗面,放下筷子,考慮著說道:

      “眼見人都老了,要安排生活了,要有個人照顧了?!?/p>

      “不用,不用,不用?!泵反髲B連說三聲不用。

      “我來幫幫第三次忙吧。”

      “不用,不用,不用?!庇忠贿B三個不用,“我又不會交際,又老,又丑……”停頓一下,正色說道:“我沒有時間?!?/p>

      “這叫什么生活呀?!?/p>

      “想搞藝術(shù),就不要想好命運?!?/p>

      “這又是當窮學生時候的話。”

      “現(xiàn)在更有體會了,我有過好命運,有過家庭幸福?!?/p>

      “幸福?”老麥通暗吃一驚,那一段經(jīng)歷,怎么也歸不到幸福那兒去呀??墒侵环磫栆宦暎桶言捬首?,這是老麥的為人。

      “怎么不幸福?現(xiàn)在的家庭,不是論腿兒嗎?我有過幾十條腿,只有兩張嘴。吃飽了睡,睡起來吃。一般說的幸福,不就是這個?那你說的安排呀照顧呀又是什么呢?”

      老麥通給堵住了,不得不說出那核心的話來,但措辭還是婉轉(zhuǎn):

      “那個女人不合適。”

      “她后來又結(jié)了婚,鬧不好,又離了婚。現(xiàn)在廠里誰也不理她了?!泵反髲B瞇細掛紅絲的眼睛,輕輕加上一句:“也挺可憐的。”

      這一句叫老麥心里一震,脫口叫道:

      “她把你弄得精光?!?/p>

      “管它那個做什么?!泵反髲B的眼睛一亮,高聲說道,“要命的是,我最幸福的時候,是藝術(shù)上最糟糕的時候。那幾年做不出什么東西來,也做了幾件,你看——”梅大廈往書架頂上一指,指的就是那個一身塵土,背著二胡的女兵,“現(xiàn)在看都懶得看一眼,這么不經(jīng)看?!?/p>

      老麥通心里“咕哧”往下沉了一沉,但是平和地說道:

      “你那個女兵是一般化了些?!?/p>

      “怎么不一般化呢。幸福的家庭都是一般化的,這沾著誰的名言了吧?!?/p>

      梅大廈走到貨架前面,指點著那一排排玉石,他皮膚緊繃、肌肉鼓脹的年輕的手,落在一塊黑紫黑紫的玉石上,那是一只鷹,振翅飛翔前的一剎那,合著翅膀伏著身子的鷹:

      “這是去年做的。多好看的顏色,多漂亮的材料,你看這一塊淡紫,恰好用在后脖子上,你看這兩根線條,多簡單哪,寫意畫哪,多經(jīng)看哪?!?/p>

      梅大廈年輕的手,不住地撫摸著他的鷹。從無數(shù)舒展的毛孔里,發(fā)射著疼愛的電流,石頭的鷹暖和了、生動了……年輕的手倏地轉(zhuǎn)到一塊淡綠的玉石上,這塊玉石的外形有點像元寶,下邊綠些,往上漸漸地淡了,上邊是白的。這回連老麥通也斷不定是個什么。

      “漂亮吧?多漂亮!再也找不著這樣的材料,我是從人家廢料堆里撿的。就是再有這樣的材料,我也做不出來第二個了?!蹦鞘朱`活地迅速地摸摸側(cè)面,摸摸正面:“這里,都是原材料原樣。我只在這里打了打,這里鉆了鉆?!蹦鞘置郊儼椎脑獙氻斏希舾械挠|須那樣顫顫著:“這個材料硬極了、脆極了,這里,我可小心極了、耐心極了,慢慢地磨出來的。你看,春天來了,叫太陽曬化了,攤在淡綠的水面上。身底下的顏色,是水的反映……”

      老麥通這才領(lǐng)悟,這是一只白天鵝。長長的脖子彎彎地貼在背上,是刷洗羽毛?是剛從睡夢中蘇醒?是盡情享受著大地春回……可是,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不覺嘆道:

      “可惜,這些東西眼前是無名無利。”

      “管它那個做什么?!泵反髲B兩手一拍兩腿,勞動布的工作服冒煙一般飛起粉塵。他也有要飛的意思,“現(xiàn)在是我一生最好的時候,工作最好的時候。因為最自由。思想上自由,生活上自由,藝術(shù)上我覺著看得見自由王國了?!?/p>

      梅大廈的花白頭發(fā),有的倒立,有的披散在額角,那細小掛紅絲的眼睛,閃著一種不那么正常的光芒。老麥通暗想:這樣的光芒自己是沒有的,又更正著,是自己欠缺的??墒抢消溚ê芸炻湓趯嶋H問題上,說道:

      “沒有材料了吧?我可以跟玉石廠打打交道?!?/p>

      “不用了,做不好了。我一連氣兒做了大大小小四十七件,想湊個整數(shù)五十件,最后三個做一個扔一個。過了勁了,沒有激動了,沒有興趣了,做不好了?!?/p>

      “現(xiàn)在你做黃楊木雕?”

      梅大廈把手往那臨時釘起來的架子上,一排排黃楊木人物那里掃過去、掃過來。好像一個將軍指點他的直屬部隊。老麥通的眼睛也順著他的手掃過來、掃過去,卻有一個不大的頭像,留在視網(wǎng)膜上。老麥回頭找那頭像,它在角落里,不過海碗大。老麥走過去,腳步要收未收就站住了。梅大廈也不作聲,反倒后退一步,好一眼看見他的頭像,一眼看見他的老同學觀察頭像的神態(tài)。這是一塊黃楊樹頂,上尖下圓。留著原樹皮,只上尖下圓地開出一張臉來。原樹皮就像頭發(fā),也可以說是頭巾從額上分兩邊披散下來。這臉是少婦型的長臉。老麥當然立刻看出來,那比例是不寫實的。頭發(fā)或者頭巾下邊露出來的尖尖腦門,占全臉的三分之一。彎彎的眉毛,從眉毛到下邊的眼睛,竟有一個鼻子的長度。我的天,這么長這么長的眼皮呀。眼睛是半閉的。這以下是寫實的端正的鼻子,寫實的緊閉的嘴唇。這是一個沉思的面容。沒有這樣的腦門和這樣長長的眼皮,仿佛思索盤旋不開。森林里常有蒼老的大樹,重重疊疊的枝葉掛下來,傘蓋一般籠罩下來,老樹籠罩在沉思之中。這個少婦頭像,是沉思的老樹的精靈。

      老麥通回頭再看看那些陶瓷、那些玉石,更加明白老同學在著力于民族傳統(tǒng)之后,追求了現(xiàn)代表現(xiàn)之后,探索著一個新的境界。老麥通這樣想著的時候,感覺到有一道目光,盯在他的腦后。那是那個頭像的長長的眼皮下邊,那半閉的眼睛里射出來的。但老麥的為人,不愿意隨便肯定,也不作興過于激動,只是感嘆一聲:

      “三年不見,你的進展很快呀?”

      梅大廈彎腰把發(fā)黃的白床單一撩:

      “你看。”

      床下堆著幾十根粗細長短不一的木料。

      “你天天做嗎?”

      “沒有?!泵反髲B低下頭來,顯出了老態(tài):“從春節(jié)到現(xiàn)在,我動都沒動?!?/p>

      “怎么了?”

      “白天上班,工廠里不斷任務。不是寺廟里的菩薩全砸了嗎?現(xiàn)在發(fā)展旅游事業(yè),到處來定做佛像。晚上回家呢……”梅大廈壓低聲音,指指東墻,“隔壁老太太春節(jié)犯了心口疼?!?/p>

      “就是我進來的時候,在水龍頭洗菠菜的老太太?”

      “是。這墻不是磚墻,高粱稈抹一層泥。我這里敲打一下,老太太那里心口震一下?!?/p>

      “那你晚上干什么呢?”

      “學習。和做學生時候一樣,翻來覆去看資料、看圖片?!?/p>

      “那也是準備工作?!?/p>

      梅大廈的細小掛紅的眼睛里,射出了光亮,和頭像的目光仿佛。

      “都構(gòu)思好了,有的稿子也打出來了?,F(xiàn)在就是要做,做,趕緊做,一口氣做它二十件?,F(xiàn)在是我一生最好的時候,這樣的好時候不知道會有幾年?!泵反髲B年輕的手,抓著花白衰老的頭發(fā),扯了兩扯:“我怕拖呀拖過了勁兒,沒有了激動,沒有了興趣,再做也做不好了?!?/p>

      老麥通也著急起來,說:

      “和老太太商量商量,你要不好說,我去?!?/p>

      梅大廈連忙搖手,壓低嗓子說:

      “一商量她就忍著了。心口疼是心臟病,把人忍壞了呢?老太太對我挺好的,我不能這樣做?!?/p>

      老麥通立刻想到另外找一處房子,啊,房子,對當前需要房子工作的人,房子是月亮里的宮殿。又想是不是找找美協(xié),臨時借一間?也沒有把握,不覺心煩,坐不住,從桌子底下摸出手提包,起身告辭。

      “我給找找房子看,你也出來活動活動?!?/p>

      “好,好?!泵反髲B隨口應著。

      “星期天上我家來,說不定房子有信兒呢。”

      對這樣具體的約會,梅大廈略一猶豫,正色回道:

      “我沒有時間。有信兒打個電話吧?!?/p>

      老麥通推上車子,走過沒有門扇的門洞。老太太的房門,是開在門洞里的。老麥往里邊一看,老太太按在桌子上揉著一團面呢。老麥隨和地點了個頭,不想老太太放下面,跟了出來。老麥估著有話要說,就在門口站下來。

      這位老太太眼窩有點眍了,嘴有點癟了,春寒早已過去,還穿著棉褲,扎著腿帶。是雜院里常見的老人家,兩只揉面的手,在圍腰上搓著。嘴里流水一般說著代代相傳的送客的話:

      “您走了,不多坐會兒,忙什么呀,不喝碗水嗎……”

      “老太太,您心口疼好了吧?”

      “好了。一打春,轉(zhuǎn)過地氣來,早好了?!?/p>

      老麥通哈的一聲,腳一踢,支上車。

      “老太太,可誤了多大的事了……”一想,是不是老太太聽見了剛才的談話,打算忍著,故意這么說的。就走到老太太身邊認真說道:

      “咱說實在的,隔壁做活,礙不礙您的心口?”

      “礙不著,我又不是泥胎燒活兒?!?/p>

      “那您怎么不告訴給他?”

      “可別告訴他,可別讓他做木頭人兒了。給他找個真人兒過日子是正經(jīng)。一個月也掙百十塊錢,累了一天下來,打那個夜作干嗎!屋里全滿了,擱沒處擱,撂沒地方撂的……”

      “老太太,晚上他不能待著。”

      “我知道,坐那里一看相片兒,跟傻了眼似的?!?/p>

      “什么相片?”

      “女的唄,可寒磣了?!?/p>

      老麥通想著只怕是現(xiàn)代派的圖片,說:

      “丑八怪似的?”

      “不介,一個個仙女似的。”

      “那怎么寒磣呢?”

      “瞎,連雙襪子都不帶穿的?!?/p>

      這是老太太的語言,偏挑襪子來代表一切。為人圓通的老麥,對這樣的老太太,也能沉下臉來:

      “我告給您,您記住了,讓他一連氣兒再做出二十件來?!?/p>

      “他都過五十的人了,還家沒個家,日子不像日子。我這個歲數(shù),脫鞋上炕,不定明兒還穿不穿呢。我這眼睛能閉得上嗎?”

      這幾句話,又把老麥通說愣了,明明透著老母親的口氣。

      “打春節(jié)一鬧心口疼,精神也差多了。那屋里冷呀熱的,也惦記不周全了。跟您這么說吧,再讓他敲敲打打的,非出大事不解?!?/p>

      “什么大事?”

      “有天后半夜快打鳴了,那屋里還亮著燈。我哪能躺得住,穿衣裳過去一看,他摸摸石頭塊兒,摸摸木頭人兒,就這么摸來摸去。我說睡了吧,他說大媽,我只能跟您一人說,白天我還說不出來,只能深夜里說,不定幾十年百年以后,會有人研究,中國有過這么個人,做了這么一些東西。我說人都不在了,這管什么呀……”

      老麥通心里發(fā)緊,不知道老同學竟藏著這樣的心思,只能深夜說給這么個老太太聽,這樣疼愛他又這樣不理解他的老太太。老麥沉著臉說:

      “人不在了國家在,民族在?!?/p>

      “這也在理??晌页蛑茄凵癫粚Α!?/p>

      “怎么不對?”

      “一下子賊亮賊亮,仿佛打個電閃……”

      這一聲電閃,叫老麥猛然想起果戈理筆下的俄羅斯的“魏”?!拔骸钡氖帜_像是扎在地下的老樹根,眼皮長長地拖到地上,鐵皮一樣沉重,跌跌撲撲地走過來,叫道:

      “抬起來!”精靈們過來抬起眼皮,好像打個電閃,真?zhèn)魏贸罅⒖谭置鳌消溈隙怂睦贤瑢W,梅大廈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國的“魏”。這中國的“魏”隱身在樹皮里邊,是一個沉靜的少婦型,一個思索的親切的“魏”。

      老太太還在叨叨著,給找一個安生過日子的主。老麥心思活躍,看看胡同,說:

      “汽車進不來,停在馬路上,找個手推車給推進來?!?/p>

      “哪怕黃花閨女,也起胡同口走進來?!?/p>

      “我請一位八十多歲的……”

      “喲!”

      “……大老頭……”

      “喲!”

      “……來看一看,給他組織一個像樣的展覽會?!?/p>

      老麥通騎上車,因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將要實現(xiàn)的計劃興奮起來,胡同里沒有人也沒有車,他把鈴鐺打得山響。扔下老太太在那里想道:這位瞅著怪體面的,怎么也有點兒毛病似的。搖著頭走進沒有門扇的門洞,還揉她那團面去了。

      原載《北京文學》1981年第7期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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