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賣歌
賒——小雞兒—來——、收——鵝—蛋來——,鄉(xiāng)間悠揚的吆喝聲幾乎能抓住所有人的心。從外面來的聲音順著風的方向或筆直或曲折地在胡同里穿行,散落進每一個門洞。然后,門洞里探出各樣張望的臉,有孩子好奇的臉,也有青年婦女期待的臉,也或者老太太滄桑的臉。南腔北調的吆喝此起彼伏,這也是村子里翹首以盼的。這吆喝聲音形神具備。每一種吆喝都會讓村子產生莫名的激動,給村子里帶來某種希望。這吆喝打破了小村子的寂靜。賒小雞兒的帶著一大鐵籠小雞兒進村了。一聲“賒——小雞兒—來——”不僅誘惑了老太太,也誘惑著小孩子。老太太賒小雞兒是為了把雞養(yǎng)大下蛋,這是原始而實用的雞屁股經濟。孩子們想到的則是毛絨絨的小雞兒實在可愛,在鐵籠子里唧唧地叫得孩子們的心癢癢的,恨不能下手抓一個去玩。好像是約定俗成的,賒小雞兒當面數(shù)好多少只,也不記賬,老太太用紙箱子裝了小雞兒就走。這延續(xù)多年的默契也是鄉(xiāng)村樸素哲學的一種。秋后賒小雞兒的再來要賬,沒有賴賬的,當然分毫不差。也會有賒小鴨兒、小鵝兒的來,都是一樣的方法。收鵝蛋的來了。收——鵝—蛋來——。收鵝蛋的吆喝著走過每一條他以為應該走過的胡同。他仿佛知道村子里哪些人家養(yǎng)鵝,也或者他就是當初那個賒小鵝兒的人。女人們胳膊上挎著竹籃走出大門。竹籃里是或多或少的鵝蛋。收鵝蛋的早在大門口等著了。收鵝蛋的從女人提著的竹籃里拿起鵝蛋,然后問女人:家里大哥叫啥名字?隨著女人的回答就用鉛筆把她家男人的姓名寫到鵝蛋上,最后算好鵝蛋錢就交到女人手上。過些日子,“收——鵝—蛋來——”的吆喝聲再次在村子里傳開來。收鵝蛋的又來了。這次,說不定會給誰家退還一兩個寫著她家男人名字的鵝蛋,這是孵不出小鵝兒的蛋,女人再按照當時的價錢算好回家找錢退還給收鵝蛋的。方法原始、簡單,童叟無欺,這是鄉(xiāng)村法則,也是簡單得不再包含其他內容的歌。他吆喝的是自己熟悉而簡樸的生活。
村子里吆喝不斷。走街串巷的買賣人靠的就是一張嘴,吆喝里也有著炫耀,是自夸,也是寫實。有的手藝人支起攤子邊干活邊唱,心、手合一,看似隨意的唱也讓身體愉悅、協(xié)調。是吆喝,也是手藝歌。比如相聲里的太平歌詞,原先屬于吆喝的歌,后來成了手藝歌的一種。有的吆喝九曲回腸,婉轉悠揚;也有的根本不在調上,但一開口也能聽出是做什么買賣的。耳濡目染,調皮的孩子有時候就學著吆喝,也能騙得幾個小腳老太太興沖沖地從門洞里探出頭來張望,但換來的是老太太們擰著他們的耳朵罵幾句。農家日子要學會算計、節(jié)儉。緊緊巴巴的家庭里有一個精明的女人,總會被打理得松緊有度。在一個精明能干的女人眼里,家里幾乎沒有可以浪費的東西,破布頭、爛棉花套用得不能再用了也不丟掉,放到一邊積攢著。她在等著那一聲悠揚的吆喝。有——賣—破布襯——爛套子的——嗎—。終于來了。她急匆匆地把堆在角落里的破爛物什用包袱包好,背到大門口等著收破爛的。換來的錢不多,但她早就把這些碎錢的用場做好了安排。如歌,或者就是簡單的吆喝,一聲聲地讓鄉(xiāng)村活躍起來。那個換小雞兒、收鵝蛋的小伙子的兜售歌越來越精熟。他也是由一個青澀少年成長而來。開初,就是這一句簡單的吆喝猶如一只被他的嗓子眼牢牢束縛的小鳥無法飛起來,一旦經過內心的煎熬放飛出來,便由熟稔到乏味、黯淡。但久了之后,他發(fā)覺這單一、反復的歌能讓他把日子過得比周邊的人滋潤。他從此喜歡上了這歌,或者說他愛上了音樂。他知道這簡單的歌里的秘密。他反復琢磨這歌的調,在何處升,在何處降,至少自己唱起來省力,自己也覺得受聽。這樣的歌,也吸引那些來買他的小雞兒、小鵝兒的婦女們,也許她們會多換幾只小雞兒、小鵝呢。與此相反,那個收破布襯爛被套的則不然,他想,吆喝得好聽咋樣,不好聽又咋樣,那些老娘們不還是把被套賣給他。注意,前者想到的是唱,后者想的是吆喝。把吆喝喊成歌的青年在青年河畔的村子引起了一時轟動。具體事件是河畔某村美麗姑娘的突然莫名失蹤。而后,那位青年也不再來青年河畔。河畔人家都懷疑姑娘的失蹤與該青年有關。此前,村子里的人們看到,只要這個小伙子帶著小雞兒籠子進了村子,這姑娘就會跟上去搭訕,有時候兩人會有稍稍親昵點的動作。風言風語傳遍了村子,姑娘的父親打罵也沒效果。后來姑娘還多次去小伙子的家。姑娘在村子里徹底失蹤后,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在某集市上看到不要臉的姑娘與那個小伙子手挽著手買東西。此后,河畔村子留下了一句吆喝帶走了一個女人的傳說。幾經傳言,時隔年代,令整個村子抬不起頭的傷風敗俗的事情最終演變成美麗愛情。鄉(xiāng)村在交易中,收獲了音樂,或者就叫歌。每一個時節(jié),或者隔多少日子,哪些歌會飄過村子,村子里的老少爺們都心知肚明。當然,他們不是聽歌。這是村子里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缺少了哪個部分,小村子都是不完美的。
孩子們幾乎很少出門,最遠也就是去三五里外的集市上跑一遭,如果手里有幾個小鋼镚也會買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兒。當孩子們在進村的貨郎的小推車上看到各色的小玩意兒時,他們會發(fā)出一陣陣嘖嘖的驚呼。女人們用的針頭線腦、孩子們喜歡的玩具以及學習用品,一些稀罕的小玩意兒……貨郎從哪里淘來的這些東西。貨郎來的時候,有時候是唱“貨—郎——擔—子來———”,有時候是撥浪撥浪地搖撥浪鼓,撥浪撥浪的好聽的響搖的孩子們的心一跳一跳的。換香油的來了,敲的是小銅鑼,叮當叮當?shù)母裢夂寐?,偶爾也會喊“換——香—油來”。換香油的小鑼很精致,有個孩子說,要是有錢了就買個這樣的小鑼。邊上的大人玩笑著問他想去做這個買賣。孩子想了想沒吱聲。后來孩子的父親果真讓他做了這生意。他竟然做得不亦樂乎。梆子豆腐叭叭馃子(油條)。隨著梆梆的響,賣豆腐的進村了。賣馃子的敲的是小叭叭。小叭叭也是梆子的一種,不同的是,賣馃子的叭叭是小梆子,敲打時候發(fā)出脆響,豆腐梆子敲起來有空洞、攏音的感覺。村子里海他爹賣豆腐,大家背后都叫他豆腐海。大爺爺賣馃子,他不會吆喝,只會敲小叭叭。這些走南闖北的人幾乎終年在外闖蕩,他們見多識廣,知道好多地方的人、物、事,關鍵是能賺錢。但大爺爺是個例外,他賣馃子沒賺過錢,他好像是為躲避農活才干的這行。不過,他炸的馃子色相、口感俱佳。青年河畔的小村子里的人們大多只在嘴上羨慕這些小買賣,但這樣長期在外飄零的生活,是他們實在無法想象、不堪忍受的。這些吆喝屬于鄉(xiāng)村的慢歌。正是這樣的慢歌讓處于慢生活的鄉(xiāng)村不至于慌亂,這在老和、老五更、老長增、老增祥他們在街口的講述里不時出現(xiàn)的這些慢歌者的影子里以及他們的悠游而滋潤的生活里顯露無遺。當然,這些老家伙早就不在了,也包括他們講述里的慢歌者。在回憶里,這些歌也越來越慢,慢得幾近停下來。
手藝歌
鏹—剪—子——磨—菜刀—來——。印象里,鏹剪子磨菜刀的多是老頭。也有粗壯漢子,這是少數(shù)或者異類。婦女做針線活的剪子、家里切菜的菜刀鈍了,就盼著鏹剪子磨菜刀的來。磨刀人肩扛一條長凳,長凳一頭固定兩塊磨刀石,一塊用于粗磨,一塊用于細磨,凳腿上還綁著個鐵罐用來盛水。凳子的另一頭則綁著坐墊,還掛了一個籃子或一只箱子,里面裝的是他磨刀的工具,錘子,鋼鏟,水刷,水布。后來,他們把工具安裝在自行車上。磨刀人在樹蔭下坐下來,放好磨刀的家什,裝一袋煙點了,狠吸幾口,然后舒適地站起來,在十字街口亮開嗓子:“鏹—剪—子——磨—菜刀—來——”,如是幾嗓子,就悠閑地在街口靜等人來。來活了。磨刀人接了,騎在長凳上,手捏捏刀背,眼瞇瞇刀刃,他看的是刀口,鋼是軟還是硬,硬的要用砂輪打,軟的用鏹刀鏹,最后再用磨刀石磨。鏹刀就是鐵刨子。也有的用砂輪代替鏹刀,省力,薄厚均勻。行里人說,用砂輪磨刀刃,刀身遇熱退火,會減弱鋼性。刀鏟削完了,就在磨刀石上磨。一面磨一面往刀上淋上清水。磨刀人磨一陣,就用手指在刀刃上輕輕刮一下,又瞇著眼看看刀鋒。最后把松動的刀把重新箍緊,將刀身上的銹跡清洗干凈。一把磨得好的刀跡線分明,刀口是一條直線,刀口上面有一條黑線。鋒刃飛快,放著寒光。磨蝕的印痕、時間的滄桑投射在越來越小的刀上的影子愈加明顯。磨刀人一下下地磨著鈍刀,也磨著自己的心性。在愈加鋒利的刃里,心慢了下來。多年的浸淫,技藝爛熟于心。漫不經心里,是謹慎與熱愛。他現(xiàn)在更喜歡咂摸一詞,咂摸手藝,咂摸刃的本性,咂摸刃所含。所以,閑下來,他開始寫字。他最喜歡寫的兩個字則是“藏鋒”。鋒利者易受挫,鈍者保全。人們說他的字是書法,他搖搖頭,說是寫字而已。見過他的字,魏碑,藏有碑刻印痕,樸拙而少鋒芒,是滄桑已歷盡。他知道,那是一把鈍了的刀,猶如年老的他。
打鐵的是一老一少,是師徒,也是父子。沒有吆喝。進了村子,徑直卸下家什就麻利地支起攤子拉風箱生爐子,年輕的拿起大鐵錘在鐵砧子上叮叮當當?shù)厍么蛞粫骸2灰粫壕陀心腥四弥g了的鋤頭、锨頭、鎬頭循著聲音找過來。家里的鐵農具鈍了,男人們早就等著鐵匠的到來了。鋤頭在火爐里變紅,紅得變成有點耀眼的黃,看起來軟軟的,感覺快要融化掉了。老頭用長長的鐵鉗子把鋤頭夾出來放到鐵砧子上,另一手拿著小錘敲打,小伙子在一邊彎著腰雙手舉著大錘敲打。一人一下,一起一落,節(jié)奏極好,動感十足。老頭還要用鐵鉗子不斷地翻動、移動被敲打的鋤頭。再放到呼呼響著的炭火里加熱,然后再夾出。一老一少接著敲打。最后把還紅著的鋤頭浸到邊上的水桶里,隨著刺的一聲冒出一陣白霧,鋤頭冷卻下來。拿出來的鋤頭再次發(fā)出冷冷的寒光。小孩子們喜歡鐵匠的到來。鐵匠走后,留下一地的鐵屑,有吸鐵石的孩子拿著吸鐵石來吸鐵屑,吸了鐵屑的吸鐵石像個刺猬。孩子們管這叫喂吸鐵石。聽人說,吸鐵石長時間不喂,就不能吸鐵了。叮叮當當?shù)那宕嗲么蚓腿鐚ψ冣g了鄉(xiāng)村的一次敲擊,又如吸鐵石吸鐵屑,也是喂養(yǎng)。在叮叮當當?shù)那么蚶?,鄉(xiāng)村熠熠生輝,光芒清新如初。老鐵匠古銅的臉上透著亮,這是火留下的痕跡。年輕的鐵匠的臉上也有了這樣的色彩。但不可避免的是,年輕的鐵匠既是手藝的繼承者,也是埋葬者。年輕的鐵匠對打鐵這一行當?shù)膽B(tài)勢看得清楚,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對于即將到來的失業(yè)表現(xiàn)得自然而平靜。這與老鐵匠的郁郁寡歡形成鮮明對比。
鐵器易鈍,瓷器易碎。鐵匠打磨鐵器,鋦匠修補瓷器。老烏木拿著家里短小得不能再短小的鐮刀說,再好的鐵匠也有不愿意打磨的鈍鐵,再巧的鋦匠也有不想修補的碎瓷。他隱隱指向某些人,聽者也心知肚明。老烏木的侄子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渾人。老烏木三番五次地、語重心長地教導侄子,就像鐵匠打鐵一樣。他想不厭其煩,但侄子根本不聽他的這一套。最后把渾人嘮叨煩了,渾人惱羞成怒,把當叔叔的按倒在地一頓狠揍。后來,這家伙在外面犯渾,欺侮了鄰村一個寡婦,被送進了大牢。在里面呆了幾年出來后,更加變本加厲,看那意思是破罐子破摔了。
老烏木看著著急但又無可奈何。這個渾人發(fā)展到進大牢就如串門一樣隨便了。這渾人最后一次在村子里出現(xiàn)是十年前,現(xiàn)在已經徹底失去了消息。老長增看著老烏木手里拿著的短小得不能再短小的鐮刀說,你這鐮頭磨也不能磨,用不也不能用,咋還留著。老烏木回應說,用久了覺得有感情了,放到邊上隨它生銹吧。鐵匠老頭聽了他倆的對話,說他家里打鐵的一些家什不能用了,也是不舍得丟掉,就放在墻角旮旯里,有好幾輩留下的,好多都生銹了,一動就掉鐵沫沫子。年輕的鐵匠嘿嘿地說,能開個博物館了。
捧著家里的大盆在屋里走來走去,不小心摔成了兩半。母親訓斥我一通,然后讓我把它收起放到一邊,說是等鋦匠來了鋦起來。不小心打碎了碗,我蹲下去撿碎瓷片。母親說拾這些碎瓷片干嘛。等鋦匠來了給鋦起來啊。太碎了,鋦匠也鋦不起了。奶奶過來收起來,她要把這些碎瓷片砸得再細碎一些喂雞。她喂的雞不下蛋了,說是雞肚子里油太多了,把雞蛋都化了。給雞喂一些碎瓷屑,劃劃雞肚子里的油,雞就能下蛋。碎是生活的經驗,鋦則是生活智慧。一碎一鋦間,就有了完整的生活?!颁|盆子鋦碗——鋦——大缸——來—”。鋦匠是個消瘦的老頭。他坐在板凳上,雙腿并攏。腿上鋪上粗布,將打破的碗片放在拼攏起來的雙腿上,用線扎縛固定。心里核算一下該打幾個鈀鋦子,做好記號。接著拿起金剛鉆在瓷碗外壁接縫兩側鉆孔,然后取銅質或鐵質的棗核形鈀鋦子用小槌細心釘入小孔。最后在打了鈀鋦的地方涂上白白的灰膏,再用布擦拭,抹去多余的灰膏。后來,爺爺也學會了鋦匠的手藝,就自己在家里鋦盆鋦碗。這個老頭摳門得厲害,鋦匠鋦不起的、不愿意鋦的碗他也試著鋦。有只碎得不成樣子的碗居然被他鋦起來,只是家里沒人用,只好他自己用。老長增說他,干脆也喊著“鋦盆子鋦碗鋦大缸”去鋦盆子鋦碗算了。太多的院子的咸菜缸上,都會有幾個如傷疤的鈀鋦子的痕跡。對門春祥家里生活拮據(jù),時常為了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瑣事吵架,后來自己感覺前途無望,趁著沒人注意尋短見死了。一如破碎的瓷片,再也無法鋦起來。聽人說,經常來村子里的老鋦匠年輕那會兒不知道過日子,自己把好好的家庭打碎了。媳婦不堪他的吊兒郎當,就領著兒女遠走他鄉(xiāng)。對此,他竟然沒放在心上。傷心之余,媳婦、孩子就此再也沒有回來。他孤零零一個人,拜遠鄉(xiāng)來的鋦匠為師,繼承了他的衣缽四鄉(xiāng)飄零。他走街串巷鋦了數(shù)不清的破碎的碗、盆、缸。他那一聲“鋦盆子鋦碗——鋦——大缸——來—”特別有味,仔細聽來,里面竟然有一種破碎的感覺,也許他吆喝的就是自己年輕時候的放浪,而為人所忽略的基調就是他深深的自我懺悔。
動物歌
在院子里就能聽到豐富的歌,比如雞鳴、比如狗吠、比如牛哞、比如馬嘶,每一聲都是自然在說話,或者自然在吟唱。如果院子里還種有樹,隨之就會有鳥兒棲落枝頭,會有小飛蟲在花間嗡嗡。早上,枝頭跳躍的、歡快的嘰嘰喳喳聲灑滿院子,順便把主人從夢中喚醒。樹間的花開了,四溢的花香引來數(shù)不清的嗡嗡的小蜜蜂,它們叮著令人憐的花兒嗡嗡著由這一朵飛向另一朵。每輕輕落到一朵上,輕微的震動就會有細碎的花粉簌簌落地。低頭望時,地上早已經落英一片。是石榴花,是桃花,是棗花,還有叫不上名字的。勤勞的主人在小院里種了好幾種果樹。偶有雞與狗打架,或者雞與貓打架,抑或雞、狗、貓的混戰(zhàn),總會有霸氣的咯咯聲音與汪汪的慘叫糾纏在一起,偶爾會有一聲長長的馬嘶把它們淹沒。突然無限傷感地想到,馬嘶與牛哞早已經寫進了鄉(xiāng)村音樂的歷史部分,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對此已經陌生數(shù)年。夾雜著的是木質或者鐵質家什的碰撞聲,開門的吱扭聲、走路的脫遲聲……樂音雜亂。如果靜心回憶,才會體味它的豐富、趣味,人間生活正是由這些音調來裝飾。一個調皮的孩子追打惹急了他的狗,鵝伸長脖子鵝鵝地叫著去啄闖進院子里的陌生人……各種聲音或此起彼伏,或攪擾糾纏。感覺瞬間擁擠起來。落滿聲音的大院子也突然小下來,人也無法擠進去。每一個演奏者僅僅是在表演自己的口技而已,或者只是在簡單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已,這也是它們的成長。繁復的色彩是它們的生命綻放。在其間,它們歷盡一切,敘述世間的美好與丑陋、痛苦與歡快。
歌域繁復、寬廣,院子太小,盛不下太多。布谷來了,應該是在空闊的田野上。布谷,布谷,孩子們邊瘋跑邊學著它們急促的叫。農人們開始在春風里勞作,有遠樹的綠影,有低處返青禾苗的清爽,天空偶爾傳來布谷或者嘰喳聲,這樣的背景把田野渲染成安靜、簡單的鄉(xiāng)村初春水墨。低頭啃草的老牛緩緩抬頭,一聲慵懶的長哞散淡而閑適。孩子們稚嫩而尖利的呼嘯在風中傳來,打破了片刻的安靜、閑適。一直以為,千百年來鄉(xiāng)村不變的散歌將永遠如一地持續(xù)下去,簡單是永遠不變的主題。事實將鮮明地證實,這是不可能的。顯然早就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滲透著,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鄉(xiāng)村。最先破碎的就是這閑適、簡單的自然散歌,猶如雨后初夏時節(jié)開始的那一場盛大音樂會。著名的鼓手蛙先生在村邊的水塘里呱呱地集體打鼓,鼓點亂而密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這是鄉(xiāng)村最為壯觀的音樂會,聒噪而具有強大的生命穿透力。它們的歌與蟬的歌都是鄉(xiāng)村的經典樂章。蟬的歌讓整個夏天無法安靜下來。蟬歌里透著無盡的燥熱。燥熱透盡,便是秋涼。唱完這支歌,它平靜地結束掉自己的一生,就不再回來了。這悲涼的逝歌,就是唱給自己的挽歌。
每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都是有福的。孩子們善于模擬動物的叫。漆黑、潮濕的夜里,孩子們蹚過青年河去偷瓜。說是蹚,其實就是脫光了由北岸跳進河里,爬上南岸,鉆進黑夜的瓜地里。瓜是陳大鼓村的或者本村老雨的。陳大鼓村種瓜人是玉成。夜里兩個看瓜人睡覺晚,也機靈。稍稍有一點小動靜,他們就打開手電筒四處亂照。小偷瓜賊們緊張地伏在黑暗、青綠、溽熱的潮氣里,看到燈光向這邊照過來,越來越近。這時候,擁軍、洪祥三五個孩子緊跟著學幾聲貓叫,隨后布谷布谷起來。結果,狡猾的老雨打著手電筒就沖著叫聲的方向走來。孩子們被嚇得手忙腳亂,不明白咋回事,就慌里慌張地起身往回跑。下到河邊,撲通撲通地跳進河里,上岸抱著衣服赤條條著就往村子里跑。第二天不知誰說起了這事,老長增哈哈地笑著說,夜里的東西受到驚嚇也就叫一兩聲跑掉,哪有叫起來不停的。為了這事,當時孩子們與老雨之間互相恨得牙根直癢癢。時隔多年憶起這樣的夜歌,這個老頭寬容了許多,我們看著他也不再覺得可恨。時間消解掉所有,只剩下夜歌美好。鳥、蟲鳴的夜歌,也少了許多,也有的好多年聽不到了。比如著名的夜歌手夜貓子,它的時高時低的、嗷嗷的如孩子哭的叫穿透寂靜空曠的冬夜,傳出很遠,聽到者無不心驚肉跳。夜歌有消逝者,但一直不曾斷絕。
夜歌紛繁、豐富而妖嬈。說到夜歌,有一種是刺猬的叫,它的叫像小孩子在哭。有月的夜里,與爺爺去后面的院子。剛進院子,突然聽到有小孩哭的聲音。那聲音隱隱就自院子南邊的柴禾堆里發(fā)出。瞅著月色朦朧的黑影下的墻根,心里一陣發(fā)瘆,哆哆嗦嗦地問爺爺。老頭輕描淡寫地說是刺猬叫。老頭子歲數(shù)大了,經歷了太多,他知道、經歷了太多我所不知道的物事。事隔多年后,我想,這個老頭子的心也許深邃如那時候穿不透的黑夜。他如我這般年紀時候,鄉(xiāng)村比這更為豐富,夜歌者比此際更為恣肆。最不能忍受的是夜里貓發(fā)情的叫。深夜里,一聲聲似遠或近的如啼哭又非啼哭的叫,令人心煩意亂,而又頗感惡心。我憤憤地想,這夜歌實在是對夜的褻瀆。性,是神的意外,夜也無法遮蔽。性,神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避免。夜有神,神護衛(wèi)著黑夜的神秘,但在不經意間也呵護了這樣淫蕩的夜歌。寬容這些淫歌者,都是失去了性能力者。甚至,他們對歌也沒有了要求。小孩子們聽不懂,但卻聽得心煩意亂、惡心不已。青年男女聽到了勃發(fā)的春情,聽得意亂神迷。神也無奈的歌,夜掩埋的歌,卻由這些無知或者無辜的動物又揭開來。此際,我們忘記了大地的繁殖與發(fā)育。撇去淫蕩,另有美好的夜歌如約而至。最著名的鄉(xiāng)村歌手土蟄兒終于登場了。這個黑色的小精靈是鄉(xiāng)村最偉大的歌手。土蟄兒的出名,憑借兩人,一是法布爾,一是蒲松齡。法布爾叫它蟋蟀,說它是歌唱者:“四月的月底,蟋蟀開始唱歌,最初是一種羞澀而生疏的歌唱,不久,就合成在一起形成美妙的奏樂,每塊泥土都夸贊它是非常善于演奏動聽的音樂的樂者”。蒲松齡叫它促織,寫的是小說,記敘因它而家破人亡的故事,寫的不是它的歌,而是它的好斗。山東德州有寧津縣,斗蟋蟀為當?shù)刂顒?,后被列為非遺項目。秋涼后青年河畔的土蟄兒,在如水的月色照耀的窗前,促織——促織地一聲高過一聲,它的吟唱與秋涼、月色恰到好處地融合一起。這小東西一聲高過一聲地叫著,脆響脆響的。躡手躡腳地出去聽著,心里咚咚地跳著,怕驚到它們。這極富磁性的聲音忽焉在前,忽焉在后,或在左,或在右,不辨它們的藏身之處。走近,就沒了聲音,一片靜靜的。這是真正的音樂,在鄙陋的青年河畔,沒有比這更好的歌聲了。我寧愿相信,它的音樂也是與生命有關的故事。它的聲音堅硬、清脆,有質地。以前,節(jié)氣、時間是它的限制。現(xiàn)在,對它的限制又毫無來由地增加了些許。傾聽這位偉大歌唱家的夜歌也愈發(fā)變得奢侈起來。
在這個單薄的時代里,有越來越多的動物歌遠去。歌的遠去,就是動物的離去。可愛的動物們,是我們來過這個世間的兩大物證之一。也或者,它們應該比我們更長久。否則,失去動物歌的我們何以忍受更為漫長的孤獨與荒蕪。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