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1
之后,你仍被來歷不明的
聲音纏住—— 要再等上很久,比如,
紅綢綴上鼓槌,
你才能知道:那是火焰之聲。
—— 剝皮只是開始。鼓,
是你為國家重造的一顆心臟。
現(xiàn)在,它還需要你體內(nèi)的一根大骨,
—— 鼓面上的一堆顫栗,唯它
做成的鼓槌能抱得住。
……一次次,你溫習(xí)古老技藝,并傾聽
從大澤那邊傳來的
一只困獸的怒吼。
2
刀子在完成它的工作,
切割,鞣制。切割,繃緊……
刀子有話要說,但我們從未給它
造出過一個詞。
切割,像在沉默中研究靈魂。
鼓,腰身紅艷,每一面
都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據(jù)說,
聽到血液沸騰的那一面時,你才能確認(rèn)
自己的前世。而如果
血液一直沸騰,你必定是
不得安息的人,無可救藥的人,沉浸于
內(nèi)心狂喜而忘掉了
天下的人。
3
鼓聲響起,天下裂變。回聲
生成之地,一個再次被虛構(gòu)的世界,
已把更多的人投放其中。
鼓聲響起,你就看見了你的敵人。
鼓像一個先知,在許多變故
發(fā)生的地方,鼓,
總是會送上致命一擊。
—— 制鼓人已死在陰濕的南方,
而鼓聲流傳:有時是更鼓,
把自己整個兒獻給了黑暗。有時
是小小的鼓,鼓槌在鼓面
和鼓緣上游移,如同
你在恫嚇中學(xué)會了甜言蜜語。
有時是一兩聲鼓吹,懶懶的,
天下無事。
而密集鼓點,曾在一瞬間取走了
我們心底的沉默,和電閃雷鳴。
4
守著一面衰朽、瀕臨崩潰的鼓,
你才能理解什么是
即將被聲音拋棄的事物。
—— 鼓,一旦不堪一擊,就會混淆
現(xiàn)在和往世:刀子消失,舍身
為鼓的獸消失,但鼓聲
一直令人信服—— 與痛苦作戰(zhàn),
它仍是最好的領(lǐng)路人。
5
一個失敗者說,鼓是墳?zāi)梗?/p>
一個勝利者說,鼓是墳?zāi)埂?/p>
但鼓不埋任何人:當(dāng)鼓聲
脫離了情感,只是一種如其所是的聲音。
鼓聲,介于預(yù)言和謊言之間。
它一旦沉默,就會有人被困住,
掙扎在那些不存在的時辰。
相對于成排的編鐘,這單獨的一只
像音樂的棄兒:仍有自己的聲音,但不負(fù)責(zé)
挽留一支遠去的曲子。
懸在忽明忽暗的光中,患有輕微的嗜睡癥。
它早已知道,什么是應(yīng)該結(jié)束的事——
現(xiàn)在,任何敲擊對它都形同勒索。
是時刻,而非時間,
完成過對歲月的確認(rèn)。
—— 疼痛參與了祭品的制造,但它
已不再返回?,F(xiàn)在,
一個重新圈出的深腹,敲一敲,
就會說出
關(guān)于完整的第二性。
黑暗,像受驚的鳥群。
這些玉,和土待在一起太久了,
改變了心境。
一切將歸于土??晒怅幝L,
—— 仿佛應(yīng)得的禮物,從一片失蹤的天空中,
有人押回了云,和云紋。
—— 你已知道了音樂的住址,
以及它掌控的微妙靜寂。
此刻,曲譜就是音符,你要的
永恒之美,正美如朝露。
語言是激情,而耐心是水。
漫游歸來,我們曾向歲月索要
丟失的聲音,和嘴唇。
—— 仍像在一列悶罐火車?yán)?,有一次?/p>
我們?nèi)ヒ蛔?/p>
燈火通明的房子里飲茶。
當(dāng)葉片春風(fēng)般
緩緩舒展在杯底,保險絲爆了。
無聲無息的黑暗中,
燒水的人從此再沒有回來。
(以上選自《詩潮》2019 年10 期)
—— 被鳥鳴喚醒。
不知道這是些什么鳥。
鳥鳴,像某個工作的入門,而我
一直都有另外的活兒要干。
不急著起床,我且聽一聽鳥鳴,
樹林里,落葉、山巖、干透的苔蘚,
也都正聽得入神。
—— 如此悠閑、專注的一天,
只能是冬天。
林子幽深。除了鳥鳴,一切都靜靜的。
我像一枚鳥蛋,離自己的
聲音還遠。
但我已提前學(xué)會了諦聽,知道了那些
即便開口,
也永遠無法說出的內(nèi)容。
聽鳥鳴。聽它從故事中
抽身而去的愉悅。
—— 過于真實是瑣碎的。
我模仿過那鳴叫。
口腔像個工作室,其中
有隱秘的飛行:一枚細舌一直在
細察聽力對空間的渴望。
難道你想發(fā)明一種聲音?
作為回報,鳥兒偶然作出回應(yīng)。
聲音忙于誕生—— 有些念頭,
像鳥鳴那樣古老。只是
模仿得越像越荒謬。
我還是再聽一會兒吧,聽到
大地,像一根樹枝在腳下晃動。所以
最好我們還是各自鳴叫,用那
相像的叫聲,
留住對方不知道的隱情。
我醒來時,你還在沉睡,我獨自聽鳥鳴。
等你醒來,我已不是那個聽鳥鳴的人,只是一個
陪伴著你的人。把我區(qū)別開的
是鳥鳴,和你的睡眠,我卻不能把它們
聯(lián)系在一起。把一陣鳥鳴
帶到你夢中,多么困難,描述這一切
多么困難,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將只是個和你一起聽鳥鳴的人,而非
剛才那個聽鳥鳴的人。
—— 還好,除了我,世界尚未有所改變。
鳥在叫,在樹叢中。
北風(fēng)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從窗玻璃上擦去。
—— 多少聲音追隨,飛掠向
另外的空間……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響,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橫于屋頂,沉默,穩(wěn)定。
漫長一日,
由無數(shù)一晃而過的瞬間構(gòu)成。
石欄、水、書櫥……
都是被聲音處理過的事物。
—— 我還是離那只鳥兒最近,
正站在
它用叫聲編織的陰影中。
鳥兒黎明時開始鳴叫,
黃昏時噤聲。
現(xiàn)在是深夜,
外面,沒有一點聲音。
現(xiàn)在,能講述這世界的是一根
黑暗的枝條。
但鳥兒從不失眠,樹枝
選擇沉默。
它蹲在樹頂上,不動,
只作天下無事。
當(dāng)它鳴叫,遠方,
小鎮(zhèn)上走著出席葬禮的人。
它飛下,無聲地滑入
意義稀薄的空間。
—— 沒有記憶,
卻收集我們認(rèn)為死亡后
不復(fù)存在之物,
以之制造出
與任何結(jié)局無關(guān)的黑暗,
并維持其恒定。
做白日夢的是白頭翁,
求偶者,是掠過水杉的灰斑雀,
崖上,眺望云端的棠梨樹,一直
有一顆漫游四方的心。
而啄木鳥沉溺于敲打,它們
辨識樹林模糊的臉、空洞的心,見證
許多時代的結(jié)束,
自己的苦役卻永無休止。
如水滴,想念某個面頰的黎明;
如新枝,在把握整個山林的激情。
記得那年去杏溪,花雀子
一路跟隨,像一架會飛的收音機。
一晃多年,現(xiàn)在,仔細聽,
這支在峰巒上飄蕩了
很久的曲子,一直還在修改中。
其中,布谷的聲音長而飄忽;灰椋鳥
短促的啁啾像一把鑰匙。甚至
有種鳥會在夜間啼叫,滾動的聲音里
仿佛藏著歲月的膝蓋,以及
一座山曲別針一樣的聽覺。
(以上選自《朔方》2020 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