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東峰
1946年8月6日,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刊登了一則令延安軍民格外振奮的戰(zhàn)斗消息:“中原突圍皮定均旅全部勝利到達蘇皖解放區(qū)?!?/p>
華中《新華日報》亦發(fā)短評,題目為《謹向皮定均將軍所部致敬》。短評稱:
這一令人興奮的消息,無疑地將給面臨嚴重斗爭的蘇皖解放區(qū)以莫大鼓舞,因為這支兄弟部隊的勝利到達,不僅增強了我們的自衛(wèi)力量,而且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更使我們?nèi)≈唤撸弥疅o窮。
謹向勝利突圍的英勇指戰(zhàn)員們致以崇高的敬意與慰問!
皮旅的威名由此開始,并遍傳中華大地。
一次幾千人的突圍作戰(zhàn),為什么會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為什么會贏得解放區(qū)軍民一致的由衷敬意?為什么會被稱為“戰(zhàn)爭史上的奇跡”?2018年11月,受安徽電視臺之邀,筆者有幸隨《八月桂花遍地開》攝制組驅車進入大別山采訪。沿著當年皮旅突圍的線路,從白雀園出發(fā),途經(jīng)劉家?guī)X、松子關、吳家店、磨子潭、青風嶺,一直到皖北平原的津浦路,我們尋訪著、考察著、追憶著、探討著、思考著……
白雀園鎮(zhèn),是皮旅中原東路突圍的起始點。1946年6月26日,大雨的夜晚,皮旅就是從這里向大別山挺進的。
位于大別山西南的白雀園,境內(nèi)山嶺重疊,大都呈東西走向。一條寬闊的白河緩緩流淌,由南向北穿過。走進白雀園的明清古街,使人感到這里的時間仿佛停止了。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這里曾經(jīng)是鄂東北、豫東南、皖西北三塊紅色區(qū)域的交通要衢。
1955年授銜時,毛澤東曾批示:“皮有功,少晉中”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皮定均率領的中原軍區(qū)1縱1旅指揮部,就設在明清古街里。三間白墻黑瓦的木結構平房,一間住皮旅政委徐子榮,一間住旅長皮定均,一間為皮旅司令部。面對一座狹窄的小院子,院子前門正對明清古街,有一后門可通新光中學。旅長皮定均與夫人張烽在居中的一間房小住半年,張烽那時以秘密地下黨員的身份在新光學校教書。
“皮定均司令員個子不算高,也不算矮。眉毛濃濃的,嘴唇翹翹的。騎著一匹雪青馬。他的通信娃子姓趙,常牽著馬到學校的操場等皮司令,我們很熟?!睆埛榈膶W生、85歲高齡的傅善祿談起皮定均格外激動。
提起皮旅東進突圍,傅善祿回憶說:“張烽老師先走,皮定均司令后走。那時張烽已懷孕七個月了。她說是去養(yǎng)病,我們不知道她是提前轉移。皮司令是騎著雪青馬走的。聽說他們走西面,過鐵路就與敵人交了火。第二天,下了一天雨,黃安(今紅安)發(fā)大水了?!?/p>
當時只有12歲的傅善祿,并不知道皮旅為什么要走,是怎樣走的,走到哪里去了,但他親眼看到的是,那幾天忙忙碌碌的皮旅官兵,把凡是借用的東西都全部還給老百姓了。
“皮旅好啊,老百姓的東西一件也不要,一件也要還。我們真舍不得他們走?。 边@是傅善祿那時對這支革命軍隊的粗淺認識。
當然,傅善祿更不知曉,皮定均當時正面臨著嚴峻的生死抉擇,已經(jīng)作好了為掩護主力犧牲自己,與全旅官兵同生共死,甚至不惜破釜沉舟的準備。
1946年6月24日下午,中原軍區(qū)1縱1旅接到縱隊特急電報,限定皮定均與徐子榮于晚6點前趕到縱隊接受新的任務。
到了潑陂河縱隊司令部駐地,1縱司令員王樹聲和政委戴季英一同向皮、徐交代了任務。
據(jù)皮定均回憶,王樹聲語氣不無凝重。他從口袋里摸出一份電報給皮、徐看,大意為蔣介石下令于6月26日向中原部隊發(fā)起總攻,中原局決定主力突圍到陜甘寧邊區(qū),留下一支部隊作掩護。
王樹聲說,縱隊黨委討論決定,由皮定均的1旅擔任掩護任務。具體就是:主力今晚開始向西突圍,1旅想辦法拖住敵人。3天后,1旅自行選擇突圍方向。作為軍人,皮定均和徐子榮表示了堅決完成任務的決心。
那天深夜,夜雨初晴,空氣清新。皮定均回憶,從縱隊司令部回來已是25日清晨。他與徐子榮政委揚鞭策馬,一路疾馳,心急如焚。在馬上,皮、徐交換了執(zhí)行命令的初步意見。
毛澤東親筆起草的致中原局電報,他在這份電報稿中,將原意“勝利第二”改成了“勝利第一”
新中國成立后,皮定均曾多次回憶這段經(jīng)歷,但他隱瞞了一個至死也沒有說的秘密。那是皮定均警衛(wèi)員趙元福晚年偶然向福州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員張鳳雛透露出的一個細節(jié)。
趙元福回憶,王樹聲和戴季英一同送皮、徐往外走時,王樹聲壓低聲音,說了如下一句話:
“旅的幾個干部,每人要準備一套便服。關鍵時刻可以換裝?!?/p>
經(jīng)歷過西路軍慘痛失敗,化裝討飯回到延安的王樹聲,此話可以說是肺腑之言。當他看到皮、徐的兩個牽著馬等候的警衛(wèi)員時,連忙上前伸出兩手,分別握住趙元福他們兩個的手,說:“小鬼,你們要保護好你們的首長??!”
趙元?;貞?,王樹聲講這話時,皮、徐兩位首長沉默無語,也沒有回應。他們并騎而行返回時,趙元福清晰地聽到了皮、徐兩位首長騎在馬上的對話。
“我們不準備便衣?!逼ざňf。
“對,我們要和同志們在一起。”徐子榮答。
皮定均秘書李正華曾對筆者說,中原突圍前夕,李先念給皮定均看過毛澤東的電報指示:“立即突圍,愈快愈好。不要有任何顧慮,生存第一,勝利第一。”毛澤東在中原突圍的電報上先寫著“生存第一、勝利第二”,后又親筆將“勝利第二”改為“勝利第一”。毛澤東先寫“二”再改為“一”,可謂用心良苦。
皮定均明白,中央和中原局的精神實際上就是四個字:“丟卒保車”。
為了全局犧牲個人,皮定均在所不惜,但為全局犧牲局部,尤其是犧牲自己親手組建起來的—個旅6000余子弟,皮定均不忍心也不甘心。
“皮定均像一個高級魔術師,一支完整的旅建制(轄三個團)的部隊突然之間全沒了?!?/p>
1946年6月25日,中原軍區(qū)主力沖出敵人包圍圈,向西疾進。26日中午,為了掩護主力撤退,皮定均、徐子榮指揮全旅在50多公里寬的防線上,堅守陣地,抗擊國民黨軍的進攻。
傍晚,大雨傾盆。皮定均迅速收攏部隊于白雀園結集,會合旅直,向著主力突圍的方向,沿著公路,以幾路縱隊疾行。西行10多公里,這支部隊突然向南拐了個直角,消失在茫茫大雨中。
國民黨鄭州綏靖公署主任劉峙發(fā)現(xiàn)中原軍區(qū)主力向西突圍的行動后,命令“務必在平漢路東予以殲滅”。同時,對不知去向的皮旅,在白雀園、余家集地區(qū)進行“搜剿”。
皮旅官兵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軍史記載得很簡單:陷于敵軍重圍中的1旅,從白雀園出發(fā),先向西虛晃一槍,而后再向東,突然鉆進一個叫劉家沖的只有六戶人家的小村子里。他們不抽煙,不起火,忍饑挨餓,冒著大雨,保持肅靜和高度警惕,一天一夜沒有暴露目標。國民黨軍經(jīng)劉家沖向西開進時,近在咫尺,卻毫無察覺。
一個只有六戶人家的小村莊,怎么能夠容納下一個旅三個團的建制部隊,而又不被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嗎?
當我們來到劉家沖時,才恍然大悟其中的奧秘所在。
劉家沖距白雀園只有七八公里,雖然向東靠潢麻公路,南臨商經(jīng)公路,卻是一個十分隱蔽的世外桃源。它坐落在一座山的凹形懷抱中,當?shù)厝私信P龍山,臥虎藏龍之意。
劉家沖當時確實只有六戶人家,但這是六戶大地主,如今六扇石條大門依然一字兒靠山而立,雖然已經(jīng)殘破不堪,但家家都是高墻深宅,不減當年富豪氣派。門樓前面有一個水池,碧波蕩漾,古樹環(huán)繞。水池旁有一個很大的打谷場。
1985年,福州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員張鳳雛到劉家沖考察,當時70歲的老農(nóng)李乃?;貞?,這里原來住了六戶大地主,蓋這么好的房子是便于在這里收糧收租。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共產(chǎn)黨在這里打土豪,分田地,六家地主全都跑進黃安城里了,房子也被附近的農(nóng)戶占了,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紅軍時期,劉家沖由于地形隱蔽,景深廣大,曾為鄂豫皖紅軍的后方醫(yī)院。
劉家沖確實是一個很小的村莊,但當你登上劉家沖后面的小山包時,看到的是一大片更廣闊更隱蔽的山林。據(jù)鎮(zhèn)史通鄧義海介紹,當年這里都是黑松林,把山巒溝坎覆蓋得密密麻麻、嚴嚴實實。黑松林方圓有2平方公里,就是藏上萬人也沒有問題。
所以,在皮旅黨委會討論自主突圍方案時,皮定均就想到了劉家沖。皮旅參謀長張介民回憶當時的情景說:“討論得十分熱烈,徐子榮政委提出完成三天掩護任務后‘找個地方藏起來,等敵人追過去,我們再東進的意見時,皮定均立即想到了劉家沖?!贝说貫槠ざň什恳岂v白雀園時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他說:“退可跑,進可攻,打游擊的好地方。”沒想到關鍵時刻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在現(xiàn)地,我們還了解到,其實皮旅當時并不都駐在劉家沖。劉家沖附近的劉家山、劉莊一帶黑松林也駐滿了部隊。
數(shù)千皮旅官兵蹲在黑松林里一天一夜,沒有暴露目標,足見皮旅的紀律嚴明和軍事素養(yǎng)。
2003年10月,王誠漢將軍在北京西山的住處接受了筆者的采訪。這位皮旅第1團的老團長,穿著藍衣黑褲便服,雖然已86歲高齡,但精神抖擻,思維敏捷。
王誠漢回憶,自25日夜到26日夜,3營派出七個小分隊,對敵前沿陣地進行火力偵察。各連還派出戰(zhàn)斗小組,出沒在幾個山頭上,給敵人造成皮旅向東突圍的錯覺。27日下午,敵人頻繁進攻,均被3營官兵們奮勇?lián)敉恕?7日夜,他們接到旅部命令:“掩護主力突圍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立即轉移,追趕部隊?!?/p>
對于兵藏劉家沖,王誠漢將軍也只能想起一些碎片化的記憶,但真實而可信:
皮定均下令,人不許說話,馬不許叫,不生火不煮飯,只吃炒豆。為防止槍走火,我們命令,除了崗哨外,其他人員的槍支全部退出子彈。黑松林里每棵樹下都擠滿了兵,無線電臺關閉,槍支退出子彈,所有的馬都堵上了嘴。飼養(yǎng)員把馬嘴用繩子纏上……
那天,路過向西開進的國軍,向我開槍、開炮,亂打的,我們不理他。敵人的搜索隊好幾次來,對著黑松林,打一陣子槍,火力偵察,有的戰(zhàn)士被打傷了也不吭一聲……
記得在采訪王誠漢期間,我向他贈送了一套廣州出版社出版的民國版《反三國演義》(又名《反三國志》,為民國文人周大荒所撰寫的白話文章回體小說),老將軍眼睛一亮,立即說:“那時打仗,好多都是學三國的。這個‘反字大有名堂。要打勝仗,就是要反反正正,真真假假,迷惑敵人,既要聲東擊西,也要聲西擊東?!?h3>糧草先行:徐氏祠堂的糧庫該不該燒
1946年6月28日清晨,待追趕的國民黨軍超越西進后,皮旅官兵突然從劉家沖鉆出來,以神速的急行軍插入國軍后方,三次90度大轉彎,跳到了豫皖兩省交界的小界嶺,跨進了安徽省立煌縣(今金寨縣)的吳家店。
吳家店,位于大別山腹地中心區(qū),山勢險峻,白云繚繞。1983年,筆者曾到吳家店住了一夜,那時的印象是狹窄的桶子街,破爛的土坯墻,貧窮的苦日子。如今變化巨大,吳家店變成了繁華、熱鬧、現(xiàn)代化的旅游小城鎮(zhèn)。
周其林大爺,是我們在吳家店找到的僅有的一位見過皮定均的老人。他接受了我們的采訪。
“1946年,皮定均來到吳家店……”因年事已高,周其林回憶得斷斷續(xù)續(xù),但脈絡依然清晰。
7月3日,皮定均派出兩個偵察班偽裝成國民黨軍特務隊,不費一槍一彈,輕取吳家店鄉(xiāng)公所。皮定均隨即趕到鄉(xiāng)公所,宣傳了共產(chǎn)黨的政策。他要鄉(xiāng)長立即通知吳家店南面的兩個鄉(xiāng),聲稱:“國軍要來運糧,鄙鄉(xiāng)存糧不夠,請急送來,另有任務當面交代?!?/p>
南面的兩個鄉(xiāng)長分別于當晚和次日清晨派民夫把大米送到吳家店,計100多擔。兩個鄉(xiāng)長與吳家店的鄉(xiāng)長均被皮旅扣押。周其林回憶,這三個鄉(xiāng)長一個也沒有被殺害,皮定均只命令把他們的槍下了。
皮定均立即被曾與他一起放過牛的小伙伴認出來了。周其林說,皮定均小時,曾在吳家店一個姓周的大戶家放了一年牛。皮定均那張嘴,獨一無二,嘴唇向上翹,帶著喜悅,給小伙伴們印象極深。
立煌縣是皮定均和副旅長方升普的家鄉(xiāng)。17年前,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這里參加紅軍,成了“紅小鬼”。現(xiàn)在他們帶著部隊回來了,群眾奔走相告,無比高興。
此時,國民黨軍得知皮旅進抵吳家店,整編48師令527團星夜趕往立煌縣南莊堵?lián)簟C鎸城?,皮旅召開了一次黨委會,決定還是利用吳家店的條件,在吳家店休整了三天。
周其林回憶說,皮旅除了開倉,還做了三件大事:一是給每個官兵準備了五天的干糧;二是把空糧袋拿來給每人制作了一雙布鞋,兩雙草鞋,還有衣物;三是部分傷員和不能行軍的同志安置在老鄉(xiāng)家里隱蔽起來,休養(yǎng)身體。
在當?shù)厝罕姷膸椭?,他們找到了一個國民黨軍的糧食倉庫。當即開倉放糧,把一部分糧食分給了貧苦的老百姓,一部分作為部隊的給養(yǎng),解了燃眉之急。這個糧食倉庫,如今仍在吳家店附近的果子園徐氏祠堂里。
一個旅三個團的隊伍,在深山老嶺活動,這需要多少糧食??!吳家店休整,幸虧部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國民黨軍的大糧庫,才解決了皮旅的糧食問題??墒钱敳筷牫霭l(fā)時,供給部部長范惠卻與皮定均發(fā)生了一場要不要燒“糧庫”的激烈爭吵。
皮定均
范惠晚年回憶,臨出發(fā)前,他去徐氏祠堂看了一下,里面的糧食才動了一個角。為了不讓糧食留給敵人,范惠叫了幾個戰(zhàn)士拿上蘸了油的火把去把糧倉燒了,不料被皮定均撞見了。
他問范惠:“糧食是誰的?”
范惠:“是敵人的?!?/p>
皮定均:“敵人會生產(chǎn)糧食嗎?”
范惠改口:“是我們繳獲敵人的?!?/p>
皮定均說:“繳獲的物資你就燒?看到了沒有,群眾在餓肚子?!?/p>
范惠爭辯:“群眾餓,也吃不上。燒了它,不讓敵人吃?!?/p>
皮定均又問:“敵人沒有吃的怎么辦?”
范惠不悅:“他們想怎么辦就怎么辦!”
皮定均說:“敵人沒有吃的還是要剝削群眾?。 ?/p>
范惠無言以對。
據(jù)說,后來追趕皮旅的國民黨軍到了吳家店后,確實借助于皮定均強留下來的糧倉,補充了給養(yǎng)。但是,當?shù)氐睦习傩找泊_實沒有遭到國民黨軍的搶劫掠奪之災。
磨子潭,是皮旅穿越大別山的最后一道屏障。
所謂磨子潭,其實是淠河的一段。大水從岳池奔涌而下,河中央有一塊黃石頭,又大又圓,直徑10多米,東面水大,西面水小,河水經(jīng)年累月圍著它轉,沖出了一個很深的潭,故此得名。
2003年10月,本文作者(左)于北京采訪皮旅第1團老團長王誠漢時與之合影
如今我們站在這里,面對著的是一片安靜的河面,對面的三座大山仍如屏風般立在眼前,當年的磨子潭早已不見蹤影了。新中國成立后,為了治理洪澇災害,這里建起了佛子嶺、響洪甸、磨子潭三座大型水庫。
2018年81歲的汪舟龍,退休前是磨子潭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后來,鎮(zhèn)里返聘他編撰鎮(zhèn)志。當年皮旅搶渡磨子潭時,他已經(jīng)記事了。
汪舟龍回憶,那天夜里,睡到半夜,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我們都嚇得不敢動,到了早上,槍聲才逐漸停了。八九點左右,汪舟龍跑出門去看熱鬧,眼前的情景使他驚訝不已:黑壓壓的部隊開過來,三五成群,接二連三地走過去,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一直走到下午三四點。
汪舟龍后來才知道,這支被群眾稱為紅色部隊的,就是皮定均率領的皮旅,而此時的皮旅正面臨著生死考驗。
當皮旅官兵趕往磨子潭結集時,國民黨軍整編第48師的部隊已在岳西、舒城、潛山布防阻擊,其先頭部隊夜半可趕到磨子潭。這是皮定均在電話里詐獲的敵人情報。
形勢十分嚴峻。部隊已經(jīng)來到磨子潭,烏云密布,大雨驟至。敵人正在向大河逼近,要搶占河對岸如屏風似的三座山頭,依托大河之險,阻擋皮旅6000余人馬渡河。
搶渡磨子潭的過程驚心動魄。
皮旅官兵都記得,在突如其來的變化中,即使情況萬分危急,皮定均依然頭腦清醒,應付自如。他沒有像趕鴨子一樣趕部隊下水,而是向船工作了調(diào)查,找到上游水位最低的三個地方作為徒涉場。與此同時,皮定均十分嚴厲地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命令1團團長王誠漢:“1團火速徒涉過河,協(xié)助3團向敵人反擊。”第二,命令工兵連連長:“與老鄉(xiāng)組成擺渡隊,用木船,擺渡23位婦女、2個嬰兒和其他傷病員,要絕對保證安全?!钡谌沙鲵T兵通信員,向擔任后衛(wèi)的2團團長鐘發(fā)生傳達命令:“迅速跑步跟上來,徒涉過河。”
很快,各部隊有條不紊、秩序井然地渡過了磨子潭。汪舟龍至今仍十分迷惑:這一夜,大雨傾盆,水漲岸遠,皮旅是靠什么工具渡過磨子潭的?
舟渡?老人說,一條船,只能裝10人,總共才有5條船,6000余人要何時才能渡完?
橋渡?老人說,因水深流急,風大浪高,三次架設都沒成功,夜半就放棄了。
皮定均的警衛(wèi)員趙元福回憶,夜里10點鐘左右,皮定均果斷地說:“我們不能猶豫了,現(xiàn)在只能用小船把女同志和傷病員渡過去,部隊涉水過去?!?/p>
而后,皮定均與徐子榮、方升普站在岸邊商量,當機立斷,決定全旅徒涉過河。起初,水深齊胸,到河中心,水面上只露出一個個腦袋。徒涉過河困難很大。參謀長命令工兵把繩子接起來拉過河,然后官兵們拉著繩子過河。
汪舟龍采訪了許多當事人,許多人都說是用一條很長的繩子拉過去的。但據(jù)汪舟龍了解,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可能有那么長的繩子。
皮旅老戰(zhàn)士李堂明的一段回憶揭開了這一秘密:
狂風夾著暴雨,打得人臉生疼。急流又把人沖得東倒西歪,惡浪一個個劈頭蓋來,不時地叫你嗆上幾口水。河底又全是溜光圓滑的石子,稍不小心就會跌倒。我們互相拉著腰帶,連成一條長鏈,在波濤中艱難地前進。敵人的機槍、炮彈向著河面上亂射亂轟,長鏈中不斷有人被流彈擊中倒下,被洶涌的河水卷走,其余的同志又搶上一步,把鏈條接上……
原來,一部分戰(zhàn)士手拉手結成一道“人橋”,成為名副其實的中流砥柱,讓戰(zhàn)友們攀附他們的身體,橫渡淠河。
汪舟龍還談到,急流彈雨中的皮旅分三路強渡,其中有10余人被急流卷走。作為先前渡河的3團1營3連在阻擊國民黨軍的戰(zhàn)斗中,被敵割斷,與主力失聯(lián),后編入鄂東獨立2旅5團。這段很少被人提及的歷史,證明皮旅在千里突圍中,并不是毫無損失,而是起碼損失了一個連以上的實力。
大部分部隊過河后,皮定均、徐子榮等旅領導才開始乘船過河。
皮定均警衛(wèi)員趙元?;貞浾f,皮旅長一邊指揮部隊徒涉,一邊幫助婦女和傷員上船。當皮定均看到船要開動時,便直接走下河床,要和官兵們一起涉水過河,但幸虧被站在水里的戰(zhàn)士一把拉住了。
走出大別山后,便是一馬平川的皖中平原。
1946年7月13日,皮旅6000余人集合在毛坦廠鎮(zhèn)東山坡上,召開了穿越皖中平原的動員大會。在這個動員大會上,皮定均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要求部隊徹底輕裝:“除了武器彈藥和身上穿的衣服鞋子,其他東西一律甩掉!”皮旅老兵晁尚志回憶說:“皮旅長令行禁止,決不客氣,決不馬虎,決不猶豫,決不動搖?!?/p>
軍令如山。據(jù)皮旅老兵回憶,那一天動員會后,皮旅官兵的背包,整整丟滿了一山溝,橫七豎八,花花綠綠。一馱子一馱子的檔案、文件,在火中化成了青煙。
不僅如此,皮定均還對輕裝進行了嚴格的檢查,輕裝徹底到所有的炊事?lián)?、公文箱子和個人的全部用品,甚至連走不動的牲口都要精簡掉。
部隊進行徹底的輕裝,為的是接下來的五天五夜的高速急行軍。因為在接下來的五晝夜里,他們要和國民黨的圍堵部隊“賽跑”:向東飛奔350公里,沖出敵人即將合攏的包圍圈,與蘇皖解放區(qū)部隊會師。
7月15日拂曉,皮旅3團1營輕取官亭鎮(zhèn),俘虜?shù)胤矫駡F百余人。此時,部隊由于連續(xù)行軍,格外疲勞,但在該鎮(zhèn)僅停留不到一小時,便又出發(fā),向北拐向鳳陽。
本來計劃在吳山廟休息,但皮定均聽偵察隊報告,敵人已在淮南路兩側強征民夫搶修工事,又當即決定:“在吳山廟吃飯,吃完飯立即出發(fā)?!?團團長鐘發(fā)生提出:“部隊太疲勞了,休息一天吧!”
皮旅老戰(zhàn)士張國治生前接受筆者采訪時回憶,為了休息的事情,鐘發(fā)生團長和皮定均旅長兩位老戰(zhàn)友竟然大吵了一架。
皮定均斬釘截鐵地說:“不能停留,吃過飯馬上就走!”毫無商量的余地。
鐘發(fā)生指著皮定均大吼:“你算什么英雄,怕死鬼!在這里休息一天有什么了不起?敵人來了,老子去打!”
罵歸罵,走歸走。鐘發(fā)生不敢違抗軍令,很不情愿地帶部隊出發(fā)時,還在大街上罵罵咧咧。
其他領導也有主張休息的,但皮定均還是那句話:“走!服從命令!”
此時,人稱“政委媽媽”的徐子榮看到部隊官兵實在太疲憊了,也勸皮定均:“是不是稍稍休息一下?短一些,不要一天,三個小時吧?!毙熳訕s是皮旅黨委書記,1927年入黨的老黨員,年齡也比皮定均大六歲。
可是,這時皮定均的犟脾氣上來了,連徐子榮的面子也不給。他說:“部隊停不得,三個師的國軍正向我們包圍過來,這里多停幾個小時,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如果把部隊損失了,我們怎么交代!”
皮定均沒有發(fā)火,而是一臉嚴肅,臉色鐵青,加上那上翹的嘴唇,由喜變怒,更加可怕。他要求部隊立即出發(fā)的決心毫不動搖!
皮旅官兵還是按照旅長的命令,準時離開吳山廟,連夜搶越淮南路,進入定遠地區(qū),再向津浦路飛速前進。
就在皮旅離開吳山廟不到3小時,國民黨軍整編第48師138旅乘汽車于次日凌晨趕到了淮南路。
張國治說,當他們趕到時,我們早已越過淮南路,走出幾十里地了。他說:“如果當時皮定均不堅持自己的意見,在吳山廟休息哪怕只有3個小時,其后果就不堪設想?!?h3>情深義重:突圍中誕生了兩個小生命
皮定均之子皮效農(nóng)在出席紀念皮定均誕辰90周年活動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父親是個軍人、戰(zhàn)將,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軍令如山,可是在平時生活中,他又是個老農(nóng)、慈父。也許是從小在大別山生活的艱辛和苦難,家庭的破碎和奶奶的教育,使他對勞動人民具有一種本能的尊重與熱愛。他常教育我們要尊重警衛(wèi)員、駕駛員、炊事員、保姆,尊重他們的人格。這與我奶奶對我父親說的“見到窮人討飯要給一口飯”的話是一樣的。
其實,皮定均又何止在家庭生活中是“慈父”呢?在中原突圍行軍打仗的日日夜夜里,皮旅官兵對他的“慈父”形象記憶猶新,親切而溫暖。
他們說,別看皮司令指揮作戰(zhàn)軍令如山、六親不認、鐵面無私,但他對戰(zhàn)友、對部屬、對老百姓可好啦!在皮旅官兵眼中,嘴唇上翹、喜氣洋洋的皮定均,是和藹可親的“兄長”和“慈父”。
參加皮旅突圍的官兵中,有23位女同志。這些女同志非常了不起,她們與男同志一樣,跋山涉水,走完了艱難困苦的24天行程。
不僅如此,在突圍過程中,女兵隊伍中還誕生了兩個小生命,這是中原突圍奇跡中的“奇跡”。
第一個生孩子的是供給部部長范惠的愛人薛留柱。中原突圍時,她已臨近分娩,旅首長知道她要分娩,專門配了一匹騾子給她騎。薛留柱在快走到吳家店時,感覺到有臨產(chǎn)的預兆,孩子是在當?shù)剞r(nóng)民家的灶房里出生的。為了紀念中原突圍,范惠夫婦為這個女孩取名“中原”。
范惠夫婦一輩子都記得:皮定均、徐子榮等旅領導知道后,都來看望和道喜。他們說:“行軍打仗還添丁增口,真是大喜事啊!”
他們記得皮定均抱起小中原,邊端詳邊夸獎:“這娃娃漂亮,名字很有意義,要好好照顧她?!逼ざň睿号梢桓睋?,四個戰(zhàn)士,輪流抬著母女行軍。
四天后,皮旅在狂風暴雨中搶渡磨子潭。趙元?;貞洠@時,敵人的機槍子彈已經(jīng)落到河中間,炮彈掀起的水柱幾乎把小船震翻。皮定均目送家屬、傷員上船時,很快發(fā)現(xiàn)了隊伍里少了一副擔架。他問供給部部長范惠和他的愛人薛留柱:“孩子呢?”范惠沒有回答,仰頭望天。薛留柱淚水漣漣,低頭不語。
皮定均立即明白了,他們?yōu)榱瞬挥绊懖筷犘袆?,把剛出生的孩子送到老百姓家里了。此時,皮定均無法發(fā)火,也無可奈何,他嘆了口氣,說:“算了吧,算了吧,這孩子多可愛??!”
時隔28年后,范惠夫婦終于在大別山區(qū)找到了自己的女兒中原,當時她已經(jīng)是幾個孩子的媽媽了。
在突圍途中誕生的另一個小生命,是3團參謀長青雄虎、何濟華夫婦的孩子,一個名叫“突突”的女孩。
皮旅3團1營營長趙聯(lián)誠回憶,當時,2團和1團在前面打得正緊,皮旅長命令,作為后衛(wèi)的3團快速向前靠攏,準備投入戰(zhàn)斗。正在這時,青雄虎對趙營長說:“我先到前面去,你走慢點,我愛人要生孩子啦!”趙營長慢慢走,等到了騎在馬上的團參謀長愛人何濟華。趙聯(lián)誠回憶說:“她臉色發(fā)青,羊水都流出來了。我們把她扶下馬,不到二十分鐘就生下了一個女孩。”
皮定均是在一座橋下指揮部隊攻打青風嶺時,得知青雄虎愛人生孩子了。3團團長曹玉清回憶,先頭部隊發(fā)起兩次佯攻都失敗了,皮定均顧不上細問,卻關照衛(wèi)生隊派個醫(yī)生去照顧,并特別囑咐曹玉清:“一定要保證母子平安。”
強攻青風嶺戰(zhàn)斗結束后,皮定均一直站在路邊等著3團的隊伍上來,打聽青雄虎愛人在哪兒。當看到何濟華拄根棍子走在隊伍里,有個戰(zhàn)士幫她抱著新生的嬰兒,皮定均非常驚訝:“你怎么不坐擔架?這身體怎么能受得了?”
何濟華回憶,皮定均從戰(zhàn)士手中接過嬰兒,嘴對嘴親了一口。他高興地對何濟華說:“這是戰(zhàn)火中誕生的孩子,我們這支部隊后繼有人啦!”何濟華和幾位女戰(zhàn)士都提議皮旅長為小孩起個名字,皮定均稍微思考一下,說:“就叫突突吧,在中原突圍中誕生的孩子?!?/p>
在突圍路上“突突”槍聲中誕生的“突突”,一出生就習慣了槍聲。何濟華說,第二天在搶渡磨子潭時,敵人機槍子彈打穿了她的襁褓,她也不哭不鬧。但是部隊一停下來休息時,她反倒哭鬧起來。
范中原、青突突,兩朵戰(zhàn)地之花,她們的名字合起來代表“中原突圍”。這兩朵戰(zhàn)地之花,不僅僅是愛情之花、生命之花,更是皮旅這一堅強集體中的團結友愛之花。她們確實是中原突圍“奇跡中的‘奇跡”。
〔作者聲明:本文寫作中參閱了皮效農(nóng)主編的《皮定均的一生》(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及皮定均著《鐵流千里》、張鳳雛著《將軍生死錄》等作品,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