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建
摘要:李振青刊刻于乾隆六十年(1795)的《集異新抄》,是一部以神奇怪異內容為主的文言小說集,因書名頁又作《聊齋集異》,部分學者將其作為《聊齋志異》的選編本或仿書續(xù)作。其實,李振青并非《集異新抄》的創(chuàng)作者,《集異新抄》是他在明末小說《桐下聽然》基礎上刪減重編而成的?!锻┫侣犎弧返闹黧w部分應完成于1629年,但現(xiàn)存德壽堂刻本的刊刻時間當不早于1645年?!锻┫侣犎弧返淖髡卟⒎侵旒久阑驓w奉世,而是出自蘇州下塘徐氏家族的徐淳讓,其字季美,號夸蛾齋主人,大體生活于明萬歷到清順治年間。
關鍵詞:集異新抄;桐下聽然;德壽堂本;徐淳讓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集異新抄》共八卷,是一部以記錄神奇怪異內容為主的文言小說集?,F(xiàn)存乾隆六十年(1795)桂月樓刊本(國家圖書館、臺灣大學圖書館以及山東蓬萊慕湘藏書館等皆有收藏),其書名頁題為“中州李鶴林編聊齋集異”,因此,《集異新抄》便與《聊齋志異》產生了關聯(lián)。1991年臺北廣文書局“筆記七編”影印出版此書時,便將書名直接定為《聊齋集異》,而王紹曾《山東文獻書目》 [1]308、冀運魯《〈聊齋志異〉原典出版目錄索引(1991-2007)》 [2]124-130更是據此將其作為《聊齋志異》的選錄、重編本。此外,揚子、珍爾的《續(xù)聊齋選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收錄了《集異新抄》的二十二篇作品,明顯將《集異新抄》看作了《聊齋志異》的續(xù)書仿作。那么,《集異新抄》到底產生于何時,與《聊齋志異》有沒有關系呢?
一、《集異新抄》與《聊齋志異》的關系
《集異新抄》書名頁及各卷卷首分別署“中州李鶴林編”“中州李鶴林抄”,名為《集異新抄自敘》的序言署名是“中州李振青鶴林識”,并鈐有“李振青印”(陰文)、“鶴林”(陽文)二印。李振青,字鶴林,號嶺云,河南彰德府武安縣(今河北邯鄲武安市)人,大體生活于乾嘉年間,工于墨蘭,著有《嶺云詩集》。晚年跟隨在四川為官的胞弟李太青(曾任綿竹典史、富川知縣等)寄寓蜀地十余年,與當時的名士李調元交往頗多。①
受《聊齋志異》“海內風行,士大夫皆樂觀之”(《集異新抄自敘》 ② )的影響,乾嘉時期談鬼說妖成為潮流,志怪記異之作呈井噴之勢?!都愋鲁返目?,除了李振青“于說部有嗜痂之癖”外,與此種社會風氣也是密不可分的(李振青的好友李調元就創(chuàng)作有神怪小說《新搜神記》)。
至于《集異新抄》與《聊齋志異》的關系,首先,需要否定的是《集異新抄》為《聊齋志異》重編、選錄本的說法。此種觀點的產生是由于未能查閱《集異新抄》的內容,而僅依據“聊齋集異”的書名所得出的武斷結論。雖然《集異新抄》也以記錄鬼怪妖神為主,但篇目內容與《聊齋志異》毫無重疊之處。其次,《集異新抄》也不是受《聊齋志異》影響而出現(xiàn)的仿書續(xù)作,李振青在《集異新抄自敘》中對其來龍去脈有詳細說明:
丁末歲游武林,晦日登吳山第一峰,于故書攤上購得抄本說部四冊。攜回披覽,所言皆明時事?!礃藭?,未著姓氏,或者早經刊行,板片零落,余生也晚,聞見未廣,未及知其書名姓氏耶?……余于說部有嗜痂之癖,因細加校讎,不揣固陋,于中之短淺無意略為裁汰,庶成善本,爰付剞劂,以公世之嗜閱說部者。
因此,李振青只是《集異新抄》的整理者和刊刻者,而非創(chuàng)作者。僅就李振青整理后的《集異新抄》的內容來看,“所言皆明時事”,其中以卷五《垢仙》所涉時間最晚,且言:“溯其降凡之年,距今弘光乙酉正月二十九日度世,六十有二矣?!焙牍庖矣霞?645年,《集異新抄》的原本很可能完成于此年,那么,其成書時間無疑是在《聊齋志異》之前的。這樣一來,《集異新抄》的書名頁題作“聊齋集異”恐怕是意圖借重于《聊齋志異》的名聲以吸引讀者的商業(yè)行為。
雖說如此,但《集異新抄》中的兩處“異史氏曰”仍不禁讓人有些疑惑。卷三《武后楊貴妃》云:“異史氏曰:武氏不能亂唐,高宗自亂;武氏也雖亂唐,未嘗亂天下也。……吳信宰嚭而西子沉冤,唐任安李而太真蒙慘,為之掩卷稱屈。”卷七《小續(xù)》后的議論:“異史氏聞而吊之曰:二女生于湖濱僻野間,未必有姆儀詩禮之訓也……”這兩篇作品不見于蒲松齡的任何著作。那么,《集異新抄》中的“異史氏”與《聊齋志異》中的異史氏只是一種重名巧合,還是存在其他原因呢?要厘清這些問題,前提是對這部被李振青命名為《集異新抄》的作品原貌有所了解。李振青在舊書攤上購買的4冊抄本早已無蹤跡可尋,但會不會像《集異新抄自敘》所說的那樣:“早經刊行,板片零落,余生也晚,聞見未廣,未及知其書名姓氏?!奔础都愋鲁返牡妆驹浛塘鱾鬟^呢?按照這一思路,經過筆者廣泛查閱、檢索文獻,終于在褚人獲的《堅瓠集》中找到了線索。
二、《集異新抄》的底本
《堅瓠集·丁集》卷四《安南國人》,《堅瓠集·戊集》卷一《對句》、卷二《風流帽》《參幕內人》、卷四《鬼唱》,《堅瓠集·廣集》卷四《金叵羅》,分別與《集異新抄》卷五《安南國人》、卷二《對句》、卷一《風流帽》、卷五《參幕內人》、卷八《鬼唱》、卷二《金叵羅》題目相同,內容表述基本一致(需要說明的是,《堅瓠集》在引用他書時,有時會加入自己的一些見解,或者把不同來源的相關內容放到同一題目之下),但均注明文獻來源為《桐下聽然》。通過進一步檢索,在《堅瓠集》中還有多處對《桐下聽然》的引用(有的是全引,有的只是梗概),其內容也多見于《集異新抄》,如下表所示:
由上表可以看出,《堅瓠集》明確注明出自《桐下聽然》的有19篇作品,其中15篇能在《集異新抄》中找到相應內容。這表明至少存在此種可能性:《桐下聽然》即《集異新抄》的底本。
幸運的是,《桐下聽然》有刻本存世,國家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皆有收藏。不過,國家圖書館所藏《桐下聽然》為殘本,存2冊5卷(卷一至卷五);上海圖書館所藏《桐下聽然》是現(xiàn)世的唯一全本,共8冊22卷。① 筆者將上海圖書館本《桐下聽然》與《集異新抄》對比后發(fā)現(xiàn),《集異新抄》249篇作品中有248篇都能在《桐下聽然》中找到,如下表所示:
《集異新抄》卷三《隱憂序》不見于《桐下聽然》,不過,李振青在文后做了說明:
原本有《武林姬貽某夫人書》。按:武林姬即小青也。此書見于說部雜紀中者已成濫觴,因刪去,補入《隱憂序》一則,其幽貞潔烈較小青之情思纏綿更覺可歌可泣。此序載吾邑志乘中……謹照原本抄付梓人,意在闡幽,故不敢妄為增益一字。乾隆乙卯長夏嶺云并識。
《桐下聽然》卷五《武林姬書》是馮小青臨終前給某夫人的書信,即李振青提到的“《武林姬貽某夫人書》”。因此,李振青所謂“原本”無疑就是《桐下聽然》。不過,正如李振青在《集異新抄自敘》中所言“于中之短淺無意略為裁汰”,他將《桐下聽然》的22卷363篇,刪減合并為8卷249篇(添加1篇),并命名為《集異新抄》予以刊刻出版。
《集異新抄》的篇目次序,基本延續(xù)了《桐下聽然》的編排順序,但每卷的首篇多做了調整(或稱之為精心安排)。如卷一首篇《吳孝子》選自《桐下聽然》卷十八,卷二首篇《開讀記略》選自《桐下聽然》卷十七,這樣做的目的明顯是為了突出此書的“警世苦心”,同時也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小說教化意義的重視。
除了以上的改動外,李振青可能還刪掉了抄本《桐下聽然》的序言?,F(xiàn)存的德壽堂本《桐下聽然》有3篇序言(下文將會詳論),其中陳元素《題辭》云:“即正史,志五行則鬼神妖祥種種怪眩,列四夷則形俗名類在在奇詭。矧紀傳中房闥瑣細,酒食怒謔,描寫簸弄,使人欲啼欲笑者固復不少。……乃今季美所著則大異是,無論其事核,其詞雅馴,而一片警世苦心。據事而箴規(guī),寓冷語而棒喝,深真有讀未終篇毛立汗下者,寧直聽然而已?!?① 而李振青《集異新抄自敘》則曰:“其中鬼神妖祥,種種眩怪,以及房闥瑣細,酒食怒謔,描寫簸弄,不特其事核實,其詞雅馴,而一片警世苦心,據事而箴規(guī),寓冷語而棒喝,深誠說部中之木鐸也?!闭Z句的雷同不是巧合就能解釋的。這說明李振青購買的抄本《桐下聽然》至少應有3篇序言中的1篇即陳元素《題辭》,以此考量,李振青所謂“未標書名,未著姓氏”的說法就不可全信,因為《題辭》中提到了作者為“季美”(沈幾《序》還說“作《桐下聽然》序”即明確提及書名)。此外,前文提到的《集異新抄》卷三《武后楊貴妃》、卷七《小續(xù)》中的兩處“異史氏”,《桐下聽然》卷五《武后楊貴妃》、卷十九《小續(xù)》中皆作“夸史氏”(或源自《桐下聽然》作者“夸蛾齋主人”的名號),表明李振青對原書的改動還羼雜著一定的個人目的或與桂月樓合謀射利的動機。
三、《桐下聽然》的版本
《桐下聽然》傳世不廣,僅見于國家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如前所述,國家圖書館所藏《桐下聽然》為殘本,存2冊5卷,卷首鈐有“四明朱氏敝帚齋藏”“仰周所寶”二印。上海圖書館所藏《桐下聽然》為全本,共8冊22卷,卷首鈐有“儷笙珍傳”“鄒儷笙讀書印”“上海圖書館藏”三印,卷六目錄頁鈐有“詩書千世業(yè)忠孝一生心”“張兆勛字放春號怡庵”二印。經過比對,國家圖書館與上海圖書館所藏《桐下聽然》是德壽堂刊刻的同一版本,皆為半葉8行18字,白口,四周單邊,書名頁題“夸蛾主人隨筆”“新鐫繡像桐下聽然”,并有德壽堂的牌記:
邇來著作,動稱佳人才子遇合為奇,神鬼為幻,相沿套習,閱者嚼蠟,無所尋繹。今懇夸蛾主人廣采世所未聞、人所未見匯輯成書,務使覽者驚奇錯愕,反復尋思,知古今而有是事也。書出將見行商坐賈、韻士騷人舉述一二為快談云。德壽堂梓行
《桐下聽然》有三篇分別名為《題辭》《敘》《序》的序言?!额}辭》署名“友弟陳元素”,并鈐有“陳元素印”“孝平氏”二印。陳元素(1576-1636),字古白,長洲人,工詩文,精書畫,為當時名士。乾隆十八年(1753)《長洲縣志》有傳。《序》后署“大谷居士友弟沈幾題”,并鈐有“沈幾之印”“去疑”二印。沈幾,字去疑,號大谷居士,長洲人,明末著名文士,與馮夢龍、金圣嘆等皆有交往。[3]235-237《敘》的作者署名為羅剎狂人,無鈐印,不過此篇《敘》實為崇禎元年(1628)崢霄館刻本《新鐫出像通俗演義魏忠賢小說斥奸書》(以下簡稱《斥奸書》)的序言:二者不僅內容相同,字體、排版也完全一致??紤]到《桐下聽然》序言后的8葉16幅圖像全部源自崢霄館刻本《斥奸書》的情況, ① 《桐下聽然》之所以會出現(xiàn)《斥奸書》中羅剎狂人的《敘》,應是借版刊刻的結果。我們知道,崢霄館《斥奸書》中木強人《敘》、草莽臣《自敘》等位于圖像之前,而羅剎狂人《敘》則被置于了圖像之后,羅剎狂人在明末小說出版界頗有名氣(一般認為羅剎狂人是陸云龍的別號之一),且《敘》的字體為草書,對一般讀者來講不易辨認,或基于以上原因,德壽堂將羅剎狂人為《斥奸書》所作之《敘》加在《桐下聽然》兩序中間予以刊印。
對于《桐下聽然》的刊刻時間,《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皆著錄為崇禎年間。這一說法確有一定的依據,如陳元素《題辭》的題署時間即為“崇禎己巳中秋”,特別是卷二十一《詩題》云:“戊辰二月十九日,雪二三寸,籠鋪桃花瓣上,景色最奇。今年己巳春分,梅方吐白,寒威甚于嚴冬?!苯Y合卷二十《打行》后的作者附記,“崇禎己巳正月事,因記打行并記之”,可以判定“今年己巳”當為崇禎己巳(1629),《桐下聽然》的主體部分當完成于是年。不過,《桐下聽然》卷十二《垢仙》又云:“溯其降凡之年,距今弘光乙酉正月廿九日度世,六十有二矣?!薄昂牍庖矣稀奔辞屙樦味辏?645),因此,現(xiàn)存德壽堂本《桐下聽然》的刊刻時間當不早于1645年。② 究其原因,或是作者于1629年完成《桐下聽然》后計劃刊刻并請人作了序,但由于某種變故未能如愿,直至1645年在增添了個別篇目后才得以出版。
四、《桐下聽然》的作者
關于《桐下聽然》作者的名號,書中多題署為“夸蛾齋主人”。 ③ 此外,陳元素《題辭》云:“乃今季美所著則大異是……以季美如是才,而不使揚英振藻,班著作之庭,乃占一編,游戲云乎?發(fā)憤云乎?”可見,“季美”即是《桐下聽然》的作者。那么,這位字號為“季美”“夸蛾齋主人”的作者到底是何人呢?
關于《桐下聽然》作者的姓名,目前主要有兩種說法:
一是朱季美說。此說見于褚人獲《堅瓠集》。前文我們提到,《堅瓠集》明確注明引自《桐下聽然》的作品有19篇,其中《堅瓠集·廣集》卷四《食糠而肥》明確注明了《桐下聽然》的作者為朱季美。[4]678此外,《堅瓠集·戊集》卷四《秋千》雖未注明出處,但與《桐下聽然》卷九《秋千》題目一致、語句表述大體相同,不過,《桐下聽然》中的“戊申寓畢節(jié)衙齋”一句,《堅瓠戊集》改成了:“萬歷戊申,朱季美寓黔?!?[4]71因此,《堅瓠集·戊集》卷四《秋千》明顯源自《桐下聽然》,且褚人獲將《桐下聽然》的作者認定為朱季美。
二是歸奉世說。歸奉世,字文若,蘇州府昆山縣人,歸有光之孫,歸子慕之子。大體生活于萬歷至崇禎年間。金吳瀾《朱柏廬先生編年毋欺錄》卷上“康熙二年癸卯三十七歲”云:“映碧先生囑訪二書:一為《桐下聽然》,歸文若奉世著;一為《桃花渡異林》,支子固允堅著?!?[5]466映碧先生即李清(1602-1683),字心水,號映碧,揚州興化人。明大學士李春芳玄孫,曾任明大理寺左丞,著有《女世說》《三垣筆記》等。譜主朱用純(1627-1698),清初理學家,字致一,號柏廬,昆山人。另外,民國二年(1913)《京兆歸氏世譜》卷八《著述略》曰:“《桐下聽然》:玉峰十三世奉世著?!?[6]卷八以上兩種文獻皆認為《桐下聽然》的作者是歸奉世。
從《桐下聽然》所記內容來看,作者自己及親友經歷、見聞的故事占很大比例,而這些故事的發(fā)生地多在蘇州地區(qū)。作者對蘇州的坊巷村名、古跡名勝隨手拈來,并且未冠以“蘇”或“吳”加以交代,如卷二《唐墓碑》:“葑門皋陶村民鋤地……得一磚,修廣尺余,洗出有文字。村民送至余家,乃墓碑也?!本砣侗P門石凳》:“伍相國祠舊在盤門內,今移建胥門舊祠,去城門數十武。”卷九《龐山湖老》:“吳江濱于太湖,多水患,而澉村尤卑下。余自有知以來,凡三四見矣?!本砭拧兑x冢》:“冢在城西,平廣與城齊……”其他如卷六《周大》之“呂丘坊巷”、《雷震》之“齊門外石獅涇橋”,卷十四《鬼怕印》之“下塘之唐錫作巷”等不可枚舉,可見作者當是蘇州本地人。另外,結合卷六《周學師》中作者在提及長洲掌教時稱其為“周師諱明琳”、卷十八《葉嵩峰》開篇即說“嵩峰亦長洲人”以及為《桐下聽然》寫序的陳元素、沈幾皆為長洲人等線索,大體可以確認作者當是蘇州府長洲縣人。
褚人獲《堅瓠集》中提到的朱季美,筆者查閱了明清時期的《蘇州府志》《長洲縣志》以及現(xiàn)在能見到的蘇州地區(qū)朱氏家譜,都未能發(fā)現(xiàn)朱季美的任何蛛絲馬跡?!吨彀貜]先生編年毋欺錄》、民國《京兆歸氏世譜》將《桐下聽然》的著作權歸到歸奉世名下,也頗值得的懷疑。首先,李清未見過《桐下聽然》,只是聽說昆山歸奉世著有此書,所以囑托同為昆山人的朱用純代為尋訪;《京兆歸氏世譜》載錄《桐下聽然》為歸奉世所著是民國重修時才有的說法,此前的道光二十四年(1844)歸令符《京兆歸氏世譜》第十二《著述略》中,并無歸奉世著有《桐下聽然》的記載。其次,歸奉世字文若,尚未發(fā)現(xiàn)其有“季美”這一字號的記載。再有,歸奉世卒于崇禎七年(1634)或之前, ①? 這與前文提到的《桐下聽然》在1645年仍有增補的情況不符。最后,歸奉世生于昆山、主要活動于昆山,這與前文推斷的作者應為長洲縣人的結論也不一致。歸奉世之所以會被認定為《桐下聽然》的作者,很可能是與《桐下聽然》卷十五收錄了歸奉世的《上相國顧益庵書》有關:《上相國顧益庵書》是歸奉世聲討奸臣顧秉謙的書信體檄文,文中多次以“奉世”自稱,文后署“昆山縣儒學生員歸奉世頓首啟”。而《桐下聽然》的一些篇目作者就以第一人稱敘述了自己的經歷,加之《桐下聽然》流傳不廣,傳聞之下,《上相國顧益庵書》的作者被當成《桐下聽然》的作者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在外證無法解決《桐下聽然》作者身份問題的情況下,既然《桐下聽然》中的許多篇目多與作者自己或親友有關,那么,從內證入手是否可能有所突破呢?經過仔細研讀和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并不像欒保群所說:“作者的姓和名,從書中再也找不到什么線索了。” [7]2《桐下聽然》的一些作品中保存有解開作者身份之謎的關鍵線索。
(一)作者出自“下塘徐氏”家族
《桐下聽然》卷十八《瑞云峰》云:“家冏卿宗伯婿也,載以歸?!眱浊洌瑸樘退虑涞膭e稱,所謂“家冏卿”即作者家族中曾任太仆寺卿者。瑞云峰為蘇州著名的園林景觀,文獻多有記載。徐樹丕《識小錄》卷三《瑞云峰》云:“家冏卿諱泰時,宗伯壻也,載以歸吳之下塘?!?[8]442明確指出“家冏卿”為徐泰時。徐泰時(1540-1598),字大來,號輿浦,長洲人,明代著名女詩人徐媛之父。徐泰時曾任太仆寺少卿即所謂冏卿,其妻董氏為“苕溪大宗伯潯陽公女”。[9]314因此,《桐下聽然》中的“家冏卿”指徐泰時無疑。
另外,《桐下聽然》卷八《兩廣總督》云:“家銀臺令粵,以治平召還……銀臺淹滯留都,雖至三品未嘗秉鉞,而督粵者為張公鳴岡,其生年月日與銀臺字字皆同,以至嗣臬涉履亦相類,至是稍不相侔矣。”銀臺,明代通政司的俗稱,也用來指稱通政司的最高長官——通政使。作者所稱“家銀臺”的姓名在《涌幢小品》卷二十五《庚甲相同》中有載:
江右張見庵鳴岡、吳中徐文江申,同年月日時。張第庚辰,徐第丁丑。同縣令,同臺。徐為通政使,家富,一子登鄉(xiāng)書,多兒女之戚;張為侍郎,其家與子則非徐匹。同時官于南京。于同之中又盈縮如此,乃知天有所奪,必有所予,不必營營矣。[10]569
可以看出,《桐下聽然》和《涌幢小品》中與張鳴岡作對比的是同一人——曾任南京通政使的徐申。徐申(1548-1614),字維岳,別號文江,長洲人。徐申之父徐履和與徐泰時之父徐履祥為親兄弟,[11]147出自明代蘇州著名的下塘徐氏家族。下塘徐氏“自德靖間擁豪貲數世,既而簪纓競奮鳴鐘吹竿”,“數十年中一尚璽一納言兩冏寺,皆起家至卿位”。[12]681蘇州留園、拙政園等即徐家所建或曾為其所有。《桐下聽然》的作者稱徐泰時、徐申為“家冏卿”“家銀臺”,則其也應是下塘徐氏家族的成員。這樣一來,《桐下聽然》作者的姓名就應是徐季美而非朱季美。對于這一結論,下文還將涉及《桐下聽然》中的其他例證,并能進一步確定徐季美的身份。
(二)作者為徐履祥之孫,徐時錫之子
《桐下聽然》卷十八《瑞云峰》云:“外大父陳司成公家,于吳縣之橫涇治第宏壯。”徐樹丕《識小錄》卷三《瑞云峰》則曰:“先王母之祖陳司成公(諱霽)家,于吳縣橫涇之上堡治第宏壯?!?[8]441由此可見,《桐下聽然》的作者與徐樹丕是同族親屬。徐樹丕(1596-1683),字武子,號活埋庵道人,長洲人。著有《識小錄》《活埋庵集》等。徐樹丕的曾祖即上文提到的徐泰時之父徐履祥,而其祖父徐時錫之妻陳氏(徐樹丕《識小錄》中稱之為先王母者)的祖父即為陳霽。[12]681
陳霽(1489-1539),字子雨,號葦川,吳縣人。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別稱司成)。據張邦奇《明故國子監(jiān)祭酒進階中憲大夫葦川陳公墓志銘》的介紹,陳霽有子二人,孫男和孫女各五人,并未提及其有女兒, [13]42因此,《桐下聽然》中“外大父陳司成公家”正確的斷句為“外大父/陳司成公家”,而非“外大父陳司成公?蛐家”。也就是說,此處的“外大父”并不是指陳霽,只是由于陳霽的名聲大,從而用“陳司成公家”指其家族。姚希孟《敕封徐母陳太安人墓志銘》明確交代了徐樹丕祖母陳氏的父親為陳霽之子陳造,[12]681也就是《桐下聽然》作者所稱的“外大父”。所以,《桐下聽然》的作者徐季美與徐樹丕之父應為兄弟,同是徐時錫之子。徐樹丕的父親名淳孝,字孟諧。[14]363《桐下聽然》卷九《山怪》云“余伯兄嘗讀書棲霞寺”,而徐淳孝為家中長子,“每試輒屏居蕭寺,晝夜丹鉛不絕手”。[14]364因此,作者的“伯兄”與徐淳孝的情況也是一致的。
此外,《桐下聽然》卷十四《還金》云“徐懷丘……為王大父掌記,資巨萬任其出入”,后“有群盜抉關入,劫帑中數千金”。這一記載不僅與徐家的豪富相吻合,更為重要的是,《還金》所記家中遭劫一事與申時行《賜閑堂集》卷三十三《徐母蔣孺人墓志銘》中的記述一致:“乙巳尚寶公遷比部郎,過家,有群盜抉關夜入?!?[15]687其中,徐母蔣孺人是徐時錫生母,尚寶公即徐履祥。因此,《還金》中所謂“王大父”指的就是徐履祥,從而也進一步確認了《桐下聽然》的作者為徐履祥之孫的事實。
(三)作者為徐時錫第四子—徐淳讓
《桐下聽然》卷四《含滋傳》云:“歲丁末,客游黔中,兄仲方有征苗之役。”卷八《撈油鍋記》則記“余至畢川”審理訟案,“此戊申三月五日事。觀察顧公聞而異之,命紀其事以備諧之搜采”。卷九《秋千》徐季美還提及自己“戊申寓畢節(jié)衙齋”。徐季美雖曾參加科考,但未能中試為官, ① 因此,其貴州之行當是為了投靠在畢節(jié)做官的“兄仲”,并協(xié)助其處理一些官府事務。
據姚希孟《敕封徐母陳太安人墓志銘》的記載,徐時錫共有五子:“淳孝,太學生,娶澂江守吳公尚樸女;淳恭,太學生,娶孝廉吳公元恭女;淳讓,邑諸生,娶少宗伯韓公世能侄女;遜,湖廣按察司照磨,娶方伯尤公錫類女。次淳友,嗣其世父者,累任安寧提舉,曾為貴陽府通判(此贈公與太安人所由稱也),娶給諫儲公純臣女?!?[12]684其中徐淳友曾任貴陽府通判,而“貴陽府通判駐鎮(zhèn)畢節(jié)” [16]349。董其昌《神廟留中奏疏匯要·兵部類》卷十“萬歷三十六年七月十四日,貴州巡撫郭子章一本”提到:“該臣看得安堯臣久已回黔,據稱隨從人役俱以陸續(xù)撤回,來委虛的,隨批行畢節(jié)兵巡道查報。今據該道僉事顱起淹呈,據駐鎮(zhèn)畢節(jié)通判徐淳友呈稱,蒙本道行查……” [17]46《桐下聽然》卷八《撈油鍋記》中徐季美至畢川的“戊申年”,結合書中其他故事的紀時來看,即是萬歷三十六年(1608)。同時,《撈油鍋記》中提及的“觀察顧公”與《神廟留中奏疏匯要》中的“道僉事顧起淹”也是吻合的。因此,徐季美《桐下聽然》中提到的為官畢節(jié)之“兄仲”即應是徐淳友。①
姚希孟《敕封徐母陳太安人墓志銘》在提及徐氏五兄弟時,由于“嗣其世父”即出嗣的原因最后介紹了徐淳友。不過,徐淳友被徐季美稱為“兄仲”,則徐淳友在其兄弟中應排行第二。此外,從孟諧(徐淳孝之字)、季美等字號可以看出,徐氏兄弟在字號命名時考慮了兄弟排行的因素,所以,季美當是兄弟五人中行四者——徐淳讓。
徐淳讓大體生活于明萬歷到清順治年間?!锻┫侣犎弧肪砣肚琮垺酚浫f歷丙戌(1586)事,云“時余尚童子”。“男十五以下謂之童子”, [18]120那么1586年時徐淳讓不會超過15歲。徐淳讓兄弟五人,皆為陳氏所出,長兄徐淳孝生于隆慶二年即1568年, [14]365而徐淳讓行四,則其生年不會早于1571年。同時,卷四《符秀才》云:“余幼時聞故老楊崑南說正德年間事?!睆那槔砩现v,聽懂故事并有所記憶的年齡至少應為四五歲。而楊崑南卒于1575年, [19]715則1575年時徐淳讓至少四歲。結合以上三個時間點來看,徐淳讓的生年當在1571-1572年間。另據卷十二《垢仙》的寫作時間可知,徐淳讓順治二年(1645)仍然在世。
余論
欒保群在《集異新抄》出版說明中有這么一段話:“在晚明的志怪小說中,《集異新抄》的價值僅次于《獪園》,這不得不感謝這個書稿的發(fā)現(xiàn)和整理出版者李鶴林。” [7]5現(xiàn)在,我們已經確認《集異新抄》即《桐下聽然》的整理重編本,《集異新抄》的文獻價值就需要重新予以評估。
《桐下聽然》的發(fā)現(xiàn)及作者的確認對全面認識晚明小說史不無裨益,畢竟其“價值僅次于《獪園》”。在文學層面上,《桐下聽然》中卷一《金城太守》、卷八《胡僧》、卷七《來雁》、卷十七《春宵》等傳奇作品,描寫細致,情節(jié)婉轉,粲然可觀。在文獻層面上,《桐下聽然》也記載有不少頗具價值的文獻。不過,雖然《桐下聽然》和《集異新抄》都流傳不廣,但部分篇目借助于他書的征引已為人們所熟知,如卷一《風流帽》(《堅瓠集·戊集》卷二引)不僅是與文學家王世貞有關的一段佳話,同時也是一條寶貴的戲曲演出史料:明代戲曲演出時丑凈曾戴一種“圍如束帛,兩旁白翅不搖自動”的風流帽(又稱不倫帽)。卷八《唐解元》(《堅瓠集·丁集》卷四引)記載的有關唐寅的兩段軼事,突出了其風流才子的闊達性情,而唐寅與華鴻山飲酒之事,更是為我們研究“三笑姻緣”的故事演變提供了有價值的線索。卷十二《去婦》(《歷代詩余》卷一一八引)則最早收錄了唐婉《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一詞的全文。①
此外,《桐下聽然》的發(fā)現(xiàn),也讓我們對徐樹丕《識小錄》的成書方式產生了興趣。徐樹丕《識小錄》是以記錄讀書札記心得、掌故逸聞為主的文人筆記,其中,卷一最后的18篇(從《吳評》到《梨療病》)作品,也見于《桐下聽然》(分布于卷五至卷十二),題目、表述大體一致,先后次序完全相同,但未標明來源。特別是《武后楊貴妃》一篇,《桐下聽然》卷三《武后楊貴妃》中的議論文字作:“夸史氏曰:武氏不能亂唐……”而徐樹丕《識小錄》卷一《武后楊貴妃》則作:“村史氏曰:武氏不能亂唐……” [8]125“村史氏”在《識小錄》卷二《合紀諸不肖始末》也曾出現(xiàn):“吾蘇縉紳自文姚諸公,潔己修好,砥礪風節(jié),一時士風蒸蒸丕變,論者謂闔閭城氣象絕非他方比也……村史氏曰:嘗讀《后漢書》章皇帝責竇憲……東吳村史氏述?!?[8]245-247因此,《識小錄》中的村史氏應是徐樹丕的名號。如前所述,《桐下聽然》的作者徐淳讓是徐樹丕的叔父,二人著作中重復篇目的著作權到底歸屬于誰呢?受材料所限,這一問題的解決只能留待來日了。
參考文獻:
[1]王紹曾.山東文獻書目[M].濟南:齊魯書社,1993.
[2]冀運魯.《聊齋志異》原典出版目錄索引(1991-2007)[J].蒲松齡研究,2008,(4).
[3]陸林.《小題才子書》所涉金圣嘆交游交游考[M]?蛐?蛐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5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4]褚人獲.堅瓠集[M]?蛐?蛐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6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金吳瀾.朱柏廬先生編年毋欺錄[M]?蛐?蛐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77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
[6]歸兆篯.京兆歸氏世譜[M].常熟歸氏義莊聚珍本,1913.
[7]欒保群.出版說明[M]?蛐?蛐集異新抄·高辛硯齋雜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
[8]徐樹丕.識小錄[M]?蛐?蛐筆記小說大觀:第40編第3冊.臺北:新興書局,1985.
[9]范允臨.輸寥館集[M]?蛐?蛐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0]朱國楨.涌幢小品[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1]葉向高.蒼霞續(xù)草[M]?蛐?蛐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2]姚希孟.棘門集[M]?蛐?蛐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7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3]張邦奇.張文定公靡悔軒集[M]?蛐?蛐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3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4]張世偉.張異度先生自廣齋集[M]?蛐?蛐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5]申時行.賜閑堂集[M]?蛐?蛐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16]李化龍.平播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7]董其昌.神廟留中奏疏匯要[M]?蛐?蛐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7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8]張自烈.正字通[M]?蛐?蛐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19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19]臺灣“中央圖書館”.明人傳記資料索引[M].北京:中華書局,1987.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