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技術路線的“中西醫(yī)”之爭與品種抉擇看云南蘋果產業(yè)的發(fā)展

文|圖 清 揚

【導讀】地處低緯度高海拔的云南昭魯壩子，豐富的光熱資源使其所生產的蘋果不僅產量高、品質優(yōu)，而且成熟早、投產快。面對競爭早就白熱化的國內蘋果市場，不少外地資本包括蘋果主產區(qū)的一些種植企業(yè)，紛紛帶著先進的種植技術和新品種涌入云南，欲在這片土地上大干一場，覓得參與市場競爭的一份先機。

“你在嗅什么？”我好奇地問道。

幾乎每到一個果園，相宇波都會蹲在果樹下，抓起一把土，然后放在鼻子下很認真地嗅。有時候還不止一個地方，像測土配方施肥般多點取樣。

“這個習慣是跟日本老師學的，嗅得多了就有一種感覺和判斷?！毕嘤畈ń忉尩?。他早年去日本研學過，在青森縣學習種植蘋果?！巴ㄟ^這種方法可以判斷土壤干不干凈，如果有怪味或腐爛味，說明雜菌超標，這種土壤上果樹肯定長得不好，草也長得不好?！?/p>

草也是相宇波在果園重點關注的對象，他甚至能說出哪種草環(huán)境下的果樹能結出什么口感的果子，挺神奇的。

相宇波手中拿著的是云南典型的磚紅壤，還是沈國兵 （富民花果山沃蘋種植專業(yè)合作社負責人）在建園時專門從其他地方挖過來的“客土”，而且還覆蓋了防草布。“像這把土就什么味都沒有，沒味就意味著什么都沒有。”

相宇波說的“什么都沒有”，我的理解是沒有微生物，沒有有機質，也缺乏營養(yǎng)元素。

不過園子里的蘋果樹依然我行我素，長得挺旺盛的。沈國兵為了防止長勢過旺，還特意把蘋果樹的主干頂端拉了下來，使它轉變角色，變成一個結果枝組，然后另選一個長勢中庸的側枝作為主干延長頭。這也是果樹修剪上常用的手法——弱枝當頭。

“這個方法不行?！毕嘤畈ㄌ匾馓嵝焉驀?。理由是他那樣做會打亂樹體的生長節(jié)奏，導致被彎下的主枝木質部發(fā)育不平衡，一邊大，一邊小，最終影響經濟壽命。

總而言之，相宇波是一位果樹自然栽培的踐行者，種植理念是盡量減少人為干預，充分利用自然資源，根據植株的生理特點，慢慢加以引導，從而以較低的生產成本生產出健康優(yōu)質的果品。

這其實也是我十分擔心的，因為他現在指導著云南石林赫石蘭茂近千畝的蘋果園。今年5月我到云南時，相宇波強烈要求我去石林看看這家建園剛過兩年的蘋果園。那幾天他不在，所以當李國芬 （石林赫石蘭茂農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總經理）首先跟我提及“生態(tài)”種植理念時，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并直言不諱地指出這條道路的“兇險”。

所以這一趟是約好時間來的。我，相宇波，李國芬，還有公司的另一位技術指導老師——曾彪，一起去云南蘋果產業(yè)的發(fā)源地——昭通，一睹究竟，并以此為據，來確定赫石蘭茂的發(fā)展方向和技術路線。

回程的時候，還順便逛了下同年建園的富民花果山沃蘋種植專業(yè)合作社的蘋果園。在富民，李國芬還帶我們去了一趟她投資農業(yè)之前來考察過的一家相當不錯的蘋果園。非常不幸，那家蘋果園目前已基本處于一種失管的狀態(tài)。

“轉了這么一趟，你對未來發(fā)展有沒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我先問李國芬。

“我覺得在銷售上還是要兩條腿走路，一條是品牌，一條是渠道?！崩顕覒?。

這趟我們在昭通重點看的是早熟蘋果，當地發(fā)展比較快的是“華碩”和“紅露”。“華碩”外觀漂亮，口感一般，還存在一種原因不明的“黑心病”；“紅露”外觀一般，口感純甜。但今年這兩個品種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銷售問題。

“如果自己沒有銷售團隊，等著客商上門收購的話，未來我們也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崩顕覔鷳n道。

“相老師，你有什么感悟？”我再問相宇波。

“云南真是一個好地方?！毕嘤畈ㄊ顷兾鞫Y泉人，在來之前，我讓他帶了幾個當地種植的“華碩”，剛下飛機嘗到李國芬?guī)淼摹叭A碩”后，任憑我們怎么說，他都不肯再拿出，只說“不能相比的?！?/p>

“如果技術到位，這里可以生產出最好的早熟蘋果。另外，這邊的蘋果成枝成花都沒有問題，而且蘋果的種植技術在昭通已經相當普及，大家都能種，而且都能豐產。我唯一有點擔心，那就是別讓‘丑蘋果’限制了昭通蘋果，因為昭通蘋果可以往又好看又好吃的方向發(fā)展，云南其他地方的蘋果也可以往這個方向發(fā)展?！?/p>

“那在栽培路線方面有沒有新的思路調整？”我繼續(xù)問道。實際上這趟去昭通的主要目的是讓相宇波能深入了解云南蘋果的栽培模式，根據云南特有的氣候條件來調整他原有的技術方案。他與曾彪在技術方案上也產生了矛盾，這讓李國芬左右為難。

“現在好多東西還需要消化，但有幾個點已經非常明確了?！毕嘤畈ㄒ灰唤榻B道：“第一，在云南，樹體的器官發(fā)育是可以同步進行的，比如營養(yǎng)生長和花芽分化可以同步進行，這在北方是不能同步的；第二，在云南，植株的生長量一般情況下是比較大的，而且在生長量偏大的情況下還可以結出好果子；第三，這里的土壤營養(yǎng)條件較差，樹勢容易衰老，土壤肥力也容易衰減，這一塊的難度還是比較大?！?/p>

“那對控旺的認識呢？”這是他與曾彪在技術路線上最大的沖突，相宇波強調幼樹要 “控旺”，曾彪則堅決反對，從而導致在肥水管理上的背道而馳。

“前期還是需要控，如果前期長得太快，對后期的發(fā)育很難調控。”相宇波解釋道。他把我說的“控旺”改為“可控”。

“那像我們昨天看到的3年生‘紅露’，你覺得有沒有必要控旺？”我舉了一個具體的果園。那個果園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樹勢過旺，有必要今年適當掛果來控制一下樹冠。

“這個品種不需要，但如果是‘富士’的話就需要。要看品種。”相宇波解釋道。

“你覺得土壤有什么問題？”我重提他剛才提到的難點。這也是他的栽培理念中一直強調的內容。

“草種比較單一。”相宇波以草識土。在我們這幾天走過的蘋果園中，他認為最理想的是鄭衛(wèi)秋的蘋果園：“園子里邊如果再有一些禾本科的雜草就會更好，但是這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根據土壤環(huán)境慢慢去引導?！?/p>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陜西禮泉縣朝陽山頂天寺那片蘋果園，從2005年建園時的高草，到現在綠地毯般的矮草，相宇波足足花了15年的功夫。

“你覺得草的種類對果樹栽培或土壤改良非常重要嗎？”我顯得有點明知故問了。

“非常重要?！毕嘤畈ê敛华q豫地應道：“土壤有些有害的成分需要通過草來消化?！?/p>

“你對土壤這一塊有什么不同意見？”我改問曾彪，他是云南省農業(yè)科學院的土肥專家。

“云南的大部分土壤都是磚紅壤，嚴格講是生土，不是熟土，所以有機質和氮磷鉀等大量元素的含量都很低?！痹霃氖謾C上翻出赫石蘭茂蘋果園的土壤檢測數據，有機質含量不到1%，氮磷鉀含量接近最低的臨界點。

“你們的肥料配方是不是根據這個數據來的？”我追問道。

“我肯定是根據這個數據來?！痹霊溃骸八晕也恢鲝埧赝?。我們要求先把骨干枝和樹冠培養(yǎng)起來，再通過掛果來控旺，而不是前期控旺；他（相宇波）是怕成花不好，最后掛果不好。這個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分歧?！?/p>

除了今年減少了兩次用肥，相宇波去年還在“富士”上噴了一次多效唑，這在曾彪眼里簡直就是 “讓一個本來就營養(yǎng)不良的人吃減肥藥”，根本就是在作死。

“但通過樹相你應該也能判斷出樹勢??？”我疑惑地問相宇波。他沒有條件做檢測，只能通過觀察樹相和土壤來判斷情況，從而做出技術方案。

“今年6月時我就發(fā)現芽間距有點發(fā)黃，確實營養(yǎng)有點缺了，但去年從樹相上判斷不出，我還是按照自己的理念處理的。因為園藝要求植物器官前期發(fā)育不能快，一旦發(fā)育太快，營養(yǎng)通道太大的話，后期會出問題。但是根據這邊的實際情況，我的有些判斷還是有問題的?！?/p>

發(fā)現問題之后，相宇波及時和曾彪溝通，補施肥料，目前的樹勢已經基本上恢復正常狀態(tài)。

“你們倆的爭執(zhí)有點類似于中醫(yī)和西醫(yī)之間的差別?！蔽覍ο嘤畈ㄕf：“你就像一位老中醫(yī)望聞問切，嗅一下土，看一下草，再根據樹體來對癥下藥。我擔心什么？因為中醫(yī)講究養(yǎng)生，成效相對會慢，你剛才講到的果園的問題，包括土壤的問題、草的種類問題、主干彎曲后出現的木質部發(fā)育的問題，或者你所擔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問題……”我停頓了一下，然后對大家說：“在我眼里，最大的問題是不掙錢。”

時間往前推一天，我們還在昭通，最后一站是昭通東達種植有限公司。公司總經理鄭衛(wèi)秋是我的老鄉(xiāng)，2010年來到云南，2011年落腳昭通，先建苗圃，后建基地。我一年前來過一趟，這次算是故地重游。

“今年的銷售形勢怎么樣？”我問道。

“沒有往年好。”

鄭衛(wèi)秋的回答符合我的預判。在還沒進基地大門之前，我看到沿路的蘋果樹上掛滿了被高原陽光曬得黝黑發(fā)亮的“華碩”，就感覺到今年的銷售可能有些壓力。

“這跟新冠疫情肯定有關系，消費能力普遍下降?！编嵭l(wèi)秋接著解釋道：“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個品種前兩年網上賣得好，今年有人就趕早，沒成熟就采了拿去賣，口感差，價格還高，結果是網上差評不斷……”

“差評是因為口感差，還是果心褐變的問題？”

果心褐變是“華碩”的一個大問題。一個非常漂亮的大蘋果寄過來，放上幾天，用刀切開，結果發(fā)現里面是“壞”的，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這個場面都會讓消費者非常掃興，所以退貨、差評、投訴等行為自然接踵而至。

“不是褐變的問題。褐變的原因是蘋果體內的熱氣散不出去造成的。當天采摘的蘋果不能裝箱，要么預冷，要么先放一個晚上，等到第二天再包裝發(fā)貨，消費者收到后放冰箱，基本上就不會再出現這個問題了?！?/p>

“你認為是這個原因嗎？”我又問秦夢，他是昭通資深蘋果專家。

“鄭總說的是有道理的?！鼻貕魬溃骸斑@跟品種有一定的關系，‘華碩’果皮厚，果個大，呼吸作用強烈，特別是中午溫度高的時候采摘下來馬上裝箱，就存在氧氣不夠，呼吸作用處于半停止狀態(tài)，導致果肉褐變。如果今天采摘，明天裝箱，或者放進冷庫里先預冷一個晚上，把果實的溫度先降下來之后再裝箱就沒問題了?！?/p>

“那還是采后處理的問題?！蔽议L舒一口氣，總算這個問題不屬于沒辦法解決的問題，否則，這個曾被我非常看好的早熟蘋果品種短時間內就會玩完。

“你怎么看‘華碩’這個品種，還能不能繼續(xù)發(fā)展？”我問秦夢。

今年5月，當我第一次來到位于圭山腳下的千畝蘋果園時，李國芬跟我提到品種選擇、種植模式和效益前景等各方面的困惑。在我的不成熟答案中，其中有一條是需要找到一兩個能充分發(fā)揮出云南氣候優(yōu)勢的優(yōu)良品種，來替代占園區(qū)半數之多的“富士”系品種。所以，這趟行程的另一個主要目的是考察品種。

“沒有什么品種是最好的品種，任何品種都有一個周期。像‘華碩’，因為它的外觀形狀非常優(yōu)秀，前面三五年是它的紅利期，物以稀為貴；過了這三五年，就降為一般的東西。任何品種都是這樣的，只有‘富士’可以經久不衰?！?/p>

鄭衛(wèi)秋是相中“華碩”的伯樂。2012年在中國農業(yè)科學院鄭州果樹研究所第一次接觸這個新品種之后，就訂下全部的苗木；2013年種植，2015年投產，7元/kg的包園價；然后逐年上升，2019年到達峰值，統(tǒng)貨價12元/kg；今年行情回落，統(tǒng)貨價跌到8元/kg。這倒也貼合秦夢說的周期變化。但相比去年已經跌到低谷的昭通 “富士”價格，這依然還是數倍之上的天價。

“今年‘紅露’的價格比‘華碩’貴，我 65（指果實橫徑，單位為毫米。下同）起步的果也要賣到8元/kg多，70起步差不多是9.50～10元/kg?！编嵭l(wèi)秋又提到另外一個早熟品種的行情變化：“前幾年都是‘華碩’比‘紅露’貴的?！?/p>

赫石蘭茂的蘋果園中也有這個品種，它比不過“華碩”的外觀，果個也偏小，但在口感上優(yōu)于“華碩”，也是李國芬重點關注的品種。

“‘紅露’果實不會像‘華碩’一樣出現褐變，在運輸途中要安全得多，而且很容易豐產，正常的園子畝產量可以達到七八千斤，‘華碩’最多也就三四千斤的畝產量?！编嵭l(wèi)秋補充道。

“那從目前來看，‘紅露’的效益還是最好的，價格又貴，產量又高?！蔽覀儊頄|達公司之前，還參觀了陳斌的蘋果園，130畝 （1畝約合667 m2，15 畝約合 1 萬 m2即 1 hm2）面積，種的就是“紅露”，碩果累累。

“你們怎么看‘紅露’的發(fā)展前景？”我問秦夢。

“也是5年周期。任何品種都有周期性，所以沒有什么品種是最好的品種。”

“但從目前來看，‘華碩’和‘紅露’這兩個早熟品種還沒有被取代的跡象，只要市面上沒有出現比它們更優(yōu)秀的品種，它們還是會霸占著早熟的市場，除非有更好的品種出來，這兩個品種才會被淘汰，這是自然的更迭過程。而且品種也不是說換就換的，聽一些專家講，有什么品種比 ‘華碩’牛多少倍，你一換，結果表現卻是一塌糊涂。包括中熟的‘紅將軍’和晚熟的‘富士’，在國內市場上目前都還找不到任何一個品種來替代?！?/p>

聽得出來，秦夢對“富士”堅貞不渝，對已經打開市場的 “華碩”和“紅露”半推半就，對新品種則表現得戒心重重，充滿著懷疑和冷眼，其中包括眼下正紅的“維納斯黃金”和“秦脆”。

在昭通田源農業(yè)科技開發(fā)有限公司的蘋果園中，我們也看到“維納斯黃金”存在銹斑的問題，“秦脆”存在苦痘病的問題。倒是“瑞雪”長得端莊秀麗，甚得我們的喜歡。

“從產區(qū)來講，以昭通為主的云南蘋果產區(qū)的優(yōu)勢是不是在早中熟品種上？”我沒有再糾纏具體品種的選擇問題，而是把它放大到產區(qū)的優(yōu)勢品種選擇上。

“如果整個昭通的蘋果全部種成 ‘華碩’和‘紅露’，你看市場會不會爛得一塌糊涂？”秦夢抬杠道。

我和他是初次見面，相互之間并不熟悉，但幾番對話下來，我發(fā)現他也是“杠精”。難怪在來昭通的途中，曾彪向我介紹這位很接地氣的“秦老師”時說他深得果農喜歡，但不怎么受領導和專家待見。

“那按照你的觀點，在昭通，早、中、晚熟蘋果各占多少比例是比較合理的？”我順著他的思路問道。

“專家原來提的是 3∶3∶4，我也不敢說這個是合理還是不合理。反正早熟的采完了，中熟的接上；中熟的采完了，晚熟的接上，這樣可以延長蘋果的上市期。你看如果鄭總全部改種‘紅露’，他就‘死翹翹’了?！鼻貕糁钢嵭l(wèi)秋說。

“但是種晚熟品種他也活不了?！蔽乙蔡Ц艿?，并問鄭衛(wèi)秋：“如果在昭通讓你種‘富士’，你會不會種？”

“我肯定不種，昭通種晚熟‘富士’的效益肯定比不過中早熟品種，我肯定要發(fā)展合適的中早熟品種?！编嵭l(wèi)秋連用了兩個“肯定”：“我現在想種的一個是比‘華碩’上市早、不容易變‘面’的品種，一個是‘華碩’和‘紅露’下市后到‘紅將軍’上市前的品種……”

“就是要選擇有市場空檔的品種。”我概括道。

“他說不種晚熟的‘富士’，是因為當地老百姓種得太多了，品質參差不齊，中早熟蘋果在昭通絕對是有優(yōu)勢的。但真正好的昭通晚熟蘋果的價格歷來都不低的，四五元一斤?！痹胙a充道。

我想起浙江雨露空間果品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胡志藝跟我聊起在他門店銷售的各個產地的蘋果，其中，四川鹽源的蘋果是最具性價比的，考慮到云南昭通和四川鹽源同屬西南蘋果產區(qū)，所以我問道：“我們拿昭通蘋果與鹽源蘋果相比，你們覺得有優(yōu)勢嗎？”

“鹽源那些蘋果和昭通根本就沒有可比性?！鼻貕粢桓辈恍家活櫟臉幼樱骸罢淹ㄊ翘O果最適宜生長區(qū)，鹽源是次適宜生長區(qū)。昭通在西南蘋果產區(qū)中品種更新是非?？斓模}源的品種還是以金帥為主，而且還是原始化、半原始化的種植方式，果園管理水平非常低，它怎么能實現效益……”

“是不是最適宜生長區(qū)不重要。”我對秦夢這番說辭也不以為然。如果站在市場端和消費端來看，連果園管理水平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市場上的表現，這才是真正的賽場。

在全面進入小康時代的中國，價格仍然是當前及今后一段時間消費者選擇水果的首要考量。

“昭通蘋果的優(yōu)勢是管理水平相對較高，品相比鹽源要好；昭通蘋果的劣勢是勞動力成本高，鹽源的勞動成本相對低?！痹胍彩钦淹ㄈ耍脑u價明顯要客觀得多，他也能理解我說的“性價比”的重要性。

“不僅是品相，鹽源蘋果的口感也要差一點?！鼻貕粢廊还虉?zhí)己見。

“鹽源說鹽源的好，昭通說昭通的好，都是正常的。其實昭通蘋果也好，鹽源蘋果也好，都有好的，也都有不好的，不可能品質都是一樣的。”外鄉(xiāng)人鄭衛(wèi)秋說了一句公道話。

“昭通的‘富士’套不套袋？”我問道。在來昭通之前，我和李國芬及其公司的技術骨干還特意探討過這個事情。雨露空間胡志藝曾說，要想賣高價，必須“好吃 +好看 +健康 +稀缺”。

“前幾年是全部套袋的，現在所有蘋果都不套袋了。”秦夢應道：“10年前我就提出來不要套袋了，蘋果一定要走無袋化生產道路。套袋蘋果雖然外觀好但口感差，再加上袋子的成本、套袋和拆袋的工時費，還有拆袋后如果遇到氣候不對容易出現日灼……這些都是它致命的缺點?！?/p>

“你有沒有套過袋？”我有點不相信秦夢說的“全部”和“所有”，所以再問鄭衛(wèi)秋。

“人家給了訂金我就套，沒給訂金我就不套?！编嵭l(wèi)秋答得合情合理。

“在市場上，沒套袋的‘華碩’前幾天的價格是9元/kg，套袋的6元/kg都賣不出去。”秦夢補充道。

“‘華碩’不套袋是沒有問題的，果皮厚，光澤度好。但‘富士’……”

沒等我說完，秦夢就接道：“‘富士’不套袋更漂亮，一樣的道理?！?/p>

我在海拔更高的西藏林芝見過蘋果著色的變化，像“瑞陽”和“蜜脆”等品種都能呈現出鮮艷的紅色，但 “富士”的色澤表現依然不盡如人意。

見我將信將疑的模樣，鄭衛(wèi)秋解釋說：“昭通的氣候和北方不一樣，北方到10月轉色期雨水就少了，但昭通在10月遇到雨水多的時候套袋果反而上不了色，賣不起價格。所以昭通應該做出自己的特色來，專門做不套袋的蘋果?！?/p>

“不僅是昭通，全國的蘋果產區(qū)都要走無袋化生產的道路，這是必然的?！鼻貕粽f。

“這是未來的趨勢，但是目前的市場還是以套袋果為主。”我更正道，畢竟現實和理想總有差距：“如果在山東，你生產不套袋的蘋果是沒人要的。而且像山東蓬萊、甘肅靜寧等能賣出全國最高價的產區(qū)蘋果都是套袋的。”

“在云南，我們一直主張無袋化發(fā)展，無論從香氣、口感、脆度等品質指標，還是從投入產出比，包括市場認可度，都是有利的。在云南，包括貴州部分產區(qū)，套袋蘋果的價格至少比不套袋的低一半?！痹胝f。

“高原蘋果產區(qū)會更早地走上不套袋的道路?！蔽铱隙ǖ?。

“在昭通，矮化自根砧、中間砧和喬化砧，哪種砧木的表現比較好？”這也是李國芬問過我的問題。她是采用中間砧的，跟我們這兩天在昭通見到的大部分果園都一樣。

“我認為各有各的優(yōu)勢。”秦夢先開了一個“太平方”，緊接著說：“比如建100畝蘋果園，你如果投得起三五百萬元你就去搞矮化種植，如果只投得起三五十萬元你就去搞喬化栽培?！?/p>

“一個投資多，一個投資少，那從效益角度呢？”

“從效益角度我認為喬化和矮化都是一樣的?！鼻貕魬馈?/p>

“效益一樣？那投資多的不是傻子嗎？”我毫不客氣地懟道。

“所謂效益一樣，是指都進入豐產期之后?！痹雸A場道：“但矮化園會比喬化園提早2～3年受益，所以，如果投資力度大、水肥條件好的，建議矮化種植，可以早投產、早收益，減少市場風險；如果投資力度跟不上、土壤缺水有抗旱風險的，還是喬化栽植比較有優(yōu)勢?！?/p>

“矮化的今年種，明年掛果；我喬化的今年種，明年同樣能掛果。種植3年以后，矮化的畝產3 000 kg，我喬化的同樣畝產3 000 kg?！鼻貕羲坪醪⒉活I情，鐵了心要以喬化模式懟矮化模式。

“我們剛才看到的尚未投產的蘋果園，明年有多少產量？”這個3年生的“紅露”蘋果園也是秦夢帶我們去看的，3 m×4 m的株行距，業(yè)主為了先培養(yǎng)好骨干枝和樹冠，今年沒有留果，所以植株長得高大健壯。

“畝產量最起碼可以保證1 000 kg以上?！鼻貕舴浅Ｗ院赖卣f。

我笑了笑，明白他剛才那番說詞只不過是圖一時的口舌之快而已。

“喬化的株行距我們建議是2.5 m×5 m，這樣比較合適。”曾彪補充道。

“這種栽培模式，幾年能收回成本？”

“如果按照目前的市場價格，5～6年能收回成本。”曾彪答道。

“如果是企業(yè)規(guī)模投資，我個人看法5～6年是收不回成本的。除非是農戶。”鄭衛(wèi)秋搖了搖頭否定道。他的蘋果園今年已經是第8個年頭，連上苗木收入他才勉強收回成本。

“你還帶有新品種的紅利期?！蔽乙膊徽J可曾彪說的5～6年能收回成本。

“按照昭通這幾年的市場價，起碼10年?！鼻貕粽f。

“如果資本投資果園10年還收不回成本，那還有沒有投資的價值？”我疑問道。

“很多老板在其他行業(yè)賺到錢了，想在農業(yè)上大展身手，盡一下社會責任，好多人就愛上了農業(yè)……”秦夢調侃道。

“像海升這種模式幾年能收回成本？”

我問的昭通海升基地就在東達的旁邊，白色的防雹網，寬行密株的種植模式，全程機械化作業(yè)……我去年去過一趟，留下的評價是：在我見過的眾多海升基地中，昭通基地有盈利的希望。

“他當年就收回成本，而且還賺錢了?！鼻貕粢徽Z中的，不過他說的政府補助跟我說的果園實際盈利能力不是一回事。

“如果按照常規(guī)的企業(yè)運作，海升基地10年都收不回成本?！痹胙a了一刀。

我頓時無語，不知道該說什么。

沉默片刻，我又心有不甘地問道：“農民種植能收益吧？”

“農民肯定能收益。”秦夢肯定道：“農民施肥、打藥、除草、采果都是自己做，都不花錢，像東達這里每天都要喊幾十個人來干活。”

“他們掙他們的工錢，死的是老板，這就是扶貧?！编嵭l(wèi)秋無奈地說。

我在建水就聽過類似的感嘆，這是在云南投資農業(yè)的眾多浙江老板的共同心得。

“農民種蘋果一畝地能賣多少錢？”我繼續(xù)問道。

“當地的統(tǒng)計數據，一畝地能賣一萬元，家里四五畝地一年收入四五萬元很普遍的。如果種得好，一年收入可以拿到十幾萬元，所以這里已經不存在貧困問題了?！痹虢榻B道。

昭通的蘋果產業(yè)發(fā)展起源于20世紀90年代初，主要集中在昭陽區(qū)和魯甸縣的昭魯壩子上，總面積已經達到67萬畝，成為昭通市脫貧致富的主導產業(yè)。

“就像你說的，規(guī)模不要大，如果種200畝以內其實是很容易盈利的。”鄭衛(wèi)秋對我說：“我每年做禮品賣高價的能賣100多萬元，但是種得多價格就賣不起來了。”

“賣禮品就有附加值出來了，賣市場就很難盈利?！蔽覒溃骸八杂腥苏f水果的效益是賣出來的，不是種出來的?！?/p>

后面這句話我是聽山東威海的枚青說的，而枚青是聽姜全說的。光憑這句話，就可看出這位國家桃產業(yè)體系首席科學家也是蠻接地氣的。

“所以規(guī)模絕對不能大。”鄭衛(wèi)秋深有感悟地說。

“那等于說，在昭通，大果園是沒人掙錢的？”我問道。

“我不是說那些老板愛上農業(yè)都掙不了錢，反正是十個愛上死了九個，只有一個勉強能活?！鼻貕粽f的這句很現實的話惹得大伙齊笑，只有鄭衛(wèi)秋沒笑，因為他就是那個目前還勉強能活下來的。

“這么一說，你也應該見好就收了，搞下去也沒什么投資價值?！蔽覍︵嵭l(wèi)秋說道。

沒等鄭衛(wèi)秋開口，秦夢就搶先道：“鄭總已經愛上，丟不掉了?！?/p>

“別的產業(yè)可以走掉，農業(yè)這個東西，除非有人收購，不然走不掉的。”鄭衛(wèi)秋無奈地說。

“對你來說，未來的道路計劃怎么走？”我問鄭衛(wèi)秋。與去年相比，而今的他似乎少了幾分銳氣，多了幾分無奈。

“我現在考慮的就是營銷的問題。那怕你品種選好了，果子種好了，如果銷售做不好，還是不行?！编嵭l(wèi)秋這幾年的銷售渠道主要在電商平臺，讓他最為頭疼的是，幾乎所有的電商平臺都不允許品牌露出?！叭绻髽I(yè)沒有建立自己的品牌，自己不做營銷，繼續(xù)種下去還是死路一條。你種得最好也沒人知道?！?/p>

這也是李國芬擔心的事情。

“今天在富民看到的那個蘋果園，是一個房地產老板投資的，我們剛種蘋果的時候去參觀過，那個時候做得很紅火，現在竟成這個樣子了?！崩顕以诨爻虝r感嘆道。

她第一次跟我接觸時就明確表達出對農業(yè)投資的擔憂：“我們做農業(yè)是想過要帶動當地農民脫貧致富，但不是秦夢說的那種‘扶貧’。”

她家的主業(yè)是石材，是當地的龍頭企業(yè)。丈夫畢紅升還是石林縣彝學會的會長，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地成為當地精準扶貧、產業(yè)振興的帶頭人。

“這一趟走下來，你覺得哪家果園符合你的期望？”我問李國芬。

“如果從樹形和掛果量來看，我覺得陳斌的果園在云南是具有代表性的，值得我們學習?！崩顕覒馈?/p>

“你覺得陳斌的果園怎么樣？”我又問相宇波。

“有些東西我還沒看懂，不知道后面會怎么樣。如果以現狀來評價，在云南我看過的園子中，他應該是最好的；在國內我看過的園子里，它可以排進前五?！?/p>

這個被相宇波排進全國前五的蘋果園，面積不大，只有 130畝，主栽品種是“紅露”，“M26”做中間砧，主干形。據鄭衛(wèi)秋介紹，陳斌的果園在第5年時實現收支平衡，第6年就收回成本并開始盈利。今年是第7年，滿樹紅彤彤的蘋果映襯著藍天白云，一派豐收喜悅的景象。

“你評判好果園的標準是什么？”我好奇地問道。

“一個是整齊度，一個是可持續(xù)發(fā)展。一個好果園不是看一兩年，要看十年二十年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毕嘤畈ń忉尩溃骸跋耜惐蟮墓麍@這兩年是沒問題的，就看三年后，我還是有點擔心。”

李國芬接道：“我昨天問過陳斌，這個果園存不存在控旺的問題？他拉著我去看兩種不同類型的樹，大一點的樹是他要達到的樹冠標準，小一點的樹是因為當時急于掛果，樹就一直長不起來，看上去有點衰弱了。所以他叫我一定要先讓樹長起來?！?/p>

難怪后來陳斌帶我們去看的3年生“紅露”樹體長得高大挺拔，依然沒有掛果。

“這是對的?！痹胝f：“云南有個氣候特征叫‘一雨成冬’，在陜西一場大雨最多降兩三度，但云南就會降七八度，甚至十幾度，而且晝夜溫差很大，所以云南蘋果的成花是沒有問題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按照陜西的方法來控制營養(yǎng)生長……”

“他是擔心虛胖?！蔽姨嫦嘤畈ń忉尩??！按佟焙汀翱亍笔撬麄冎g最大的矛盾。

“對。真正旺的話，那倒不擔心，我是擔心虛旺，虛旺很難控的?！毕嘤畈ㄕf。

“其實不光是蘋果，其他水果在云南都是需要大肥大水的。”我舉例道：“像建水的葡萄，三天澆一次水，一周補一次肥，這是基本要求。一停掉，樹就停長了?！?/p>

“我覺得還是要根據陜西和云南不同的氣候特征，然后把陜西的技術和云南的技術融合在一起，也就是說相老師這邊和曾老師這邊的技術要怎么結合在一起?！崩顕乙呀浝迩辶俗约旱乃悸罚Ｏ碌膯栴}，是如何解決相宇波和曾彪之間的技術路線的矛盾。

“這個如果讓我來判斷的話很簡單，我們不講過程看結果，如果大家對陳斌的果園都認可的話，你就先照搬他那一套模式?！蔽姨嶙h道：“至于三五年后怎么辦？很簡單，郁閉嘛就間伐啊，一間伐很多問題都解決掉了。所以我說我在昭通看到的種植蘋果的最大的問題是不掙錢的問題，其他都是小問題。”

我覺得相宇波把栽培技術搞復雜化了。

“還有，昨天我為什么問喬化砧、中間砧和矮化砧哪一個砧木比較好，秦夢說那個兩年半的園子明年的畝產至少1 000 kg。樹勢生長這么好，管理這么到位，到第四年了畝產還只有1 000～2 000 kg的話，我覺得這種栽培模式讓企業(yè)來投資的話就很難盈利了?！蔽医o他們介紹了今年4月在山東看到的4年生蘋果園累積畝產1萬kg的產量水平。

“我原來給赫石蘭茂蘋果園設計的畝產標準是今年（第三年）400～500 kg，明年（第四年）1 200～1 800 kg，第五年收回成本……”曾彪說。

從今年的結果情況看，赫石蘭茂蘋果園的畝產量是達不到400～500 kg，所以我也很懷疑明年的產量水平。不好明說，便問我們在昭通看到的與李國芬同期建園、也是由曾彪指導的一家蘋果園的明年產量。與赫石蘭茂不同，那家蘋果園采用的是矮化自根砧種植模式，株行距為2 m×4 m。從種植密度和枝量上看，那家蘋果園更具產量基礎。

“明年畝產量至少 1 000～2 000 kg。 ”曾彪說。

“你覺得能實現嗎？”我緊接著問相宇波。

“沒問題?！毕嘤畈☉?。

“我要他第4年把全園成本收回來，必須收回來。最后我的畝產量目標是3 000～3 500 kg，商品果達到90%?！痹胝Z氣堅定地說：“只有把成本收回來，我的心里才有底氣。我要求快，生長要快，投產要快，所以水肥、營養(yǎng)一定要跟上。”

“生產上會出現各種各樣不可確定的因素?！蔽姨嵝训?。我覺得曾彪說得太理想化了，唯一讓我認可的是他的“快”的理念。

我今年已在山東和云南逛了不少大果園，面對資本投入果園的困境，在我的腦海中也慢慢地形成了一個結論：搞種植一定要閃電戰(zhàn)?？粗幸粋€優(yōu)勢品種，就找到一個優(yōu)勢產區(qū)，在品種紅利期以最快的速度收回成本并實現盈利，如果拖成持久戰(zhàn)就完蛋了，因為國內市場基本上不可能出現穩(wěn)定不變或者先抑后揚的行情。

“前期盡快收回成本，這應該是大方向。”我跟李國芬說。

“對，還是要盡快實現收支平衡，爭取10年之內收回投資，然后再考慮自然、生態(tài)方面的事情?！崩顕乙呀浕旧侠迩辶俗约旱乃悸泛头较?。

“技術方面也不用過多考慮后期怎么辦，要多考慮前期怎么辦?！蔽腋嘤畈ńㄗh道。他的技術來源于日本，強調“緩”和“優(yōu)”，這與日本農協(xié)壟斷下的穩(wěn)定市場行情有著密切的關系，再加上他那份匠心和生態(tài)關懷，這才讓我心生擔心。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