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湘
“在你還未烈火咆哮地發(fā)怒之前/暮色蒼茫中拾韭菜的孩子/背影遠了,咿呀的歌聲遠了/假如你是一只老虎/你一定會注視黑夜中房屋的影子/想象它們就是山石與巨樹”——在《鄉(xiāng)村二首·鄉(xiāng)村生活》(2001年)的結(jié)尾,彼時年輕的詩人胡少卿設(shè)置了一次奇異的視角轉(zhuǎn)換,摹寫了一只老虎的注視與想象。先是抒情人物“你”凝望著“暮色蒼茫中拾韭菜的孩子”,凝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與歌聲,目光從房屋指向原野;隨即,設(shè)想“你”作為一只老虎,在黑夜里從某個隱秘的遠處注視著房屋的暗影,目光從原野指向房屋:視角的轉(zhuǎn)換形成了一組雙重的凝視。縱觀整部詩集,詩人在此首次將老虎的意象引入自己的詩歌里。將“黑夜中房屋的影子”想象成“山石與巨樹”,已純?nèi)皇抢匣⒌囊暯恰⒗匣⒌乃季S,可以說,通過假設(shè)(“假如你是一只老虎”),一次從人到虎的變形悄然發(fā)生了?!笆熬虏说暮⒆印笔峭暧洃浀囊粋€影子;綿延在望著童年影子的“你”與化身老虎的“你”之間的,不是別的,正是時間的漫漫荒野。在人與虎的雙重凝視里,時間被空間化了。暮色與夜色在空間化了的時間荒野上彌漫,遮蔽了人事的當(dāng)時情貌,也遮蔽了妄尋的目光,人與虎的雙重凝視是錯開了的,并未真的交匯,只存在于某種晦暗的直覺里。直覺有虎在窺伺。但無論在這一端,或那一端,無論是人,是虎,所能望見的只是些朦朧的影子,以及基于自身此在的想象?;ⅲ驗槭腔?,只好在黑夜里寂寥地想象山石與巨樹。
類似的雙重凝視也成為整部詩集的一個喻象。詩集《微弱但不可摧毀的事物》收錄了詩人胡少卿自1998年至2019年的詩,在所有詩歌的背面,時間始終是一道潛行的暗線。年輕的詩人如何想他的將來,中年的詩人如何想他的過去,乃至每個年紀(jì)的詩人如何想他的人生,這種種構(gòu)建出許多隔著紙頁的相互凝視。
早期的《長廊》(2000年)與后期的《變形記》(2019年)恰似彼此呼應(yīng)的兩次對人生的凝視?!爱?dāng)你在長廊里走動/你就攪動了一生幽綠的水”,在《長廊》一詩里,長廊的意象盡管搖晃不確,大體或指涉人生在意識里的一段倒影。人生倒影成一段狹窄幽深的長廊,“一生幽綠的水”暗示了生命里那些窈晦難明的情意、貪妄與執(zhí)迷。燈光與煙霧將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緊閉的房門”)連接起來,各個時刻的記憶于是流通了,各段記憶里的“你”(“許多像你一樣的影子”)于是出沒不定。長廊成為一個記憶的秘境,深杳,昏暗,使人中蠱般流連不去。直到夢境揭示出長廊的盡頭,黑色梯級提醒著人生真實的來路與去路:“向下,是你艱辛的來路/向上,是你遺忘的路途?!闭驗閬砺放实堑钠D辛,所以更不能忘記原本的去路,長廊的真相其實是半途中的一次迷失。迷失,所以愈見出年輕來。流連與迷失似乎是年輕人的特權(quán),有一種不自察的夸耀意味。他們迷惘的眼睛總還是相信著有一條不能遺忘的向上的道路。灑著金輝銀輝的通往月亮的道路。
然后,飆風(fēng)卷走了二十年。到了《變形記》,在已步入中年的詩人筆下,人生成了拖拉機、老房子、黑夜,成了一節(jié)一節(jié)避無可避的變形?!懊允У拈L廊—向上的道路”這一敘事模式已自消散不見。事實上,在整個《變形記》里,青年時代都是消隱無形的。“起先是一輛拖拉機”,拖拉機的意象首先是一個機械物,其次本身就帶有一種牽絆與拖曳的負重感,何況詩人又形容以“冒著黑煙”、“又喧囂又凝重”,顯然不是描摹浪漫自在的青年時代,而是隱喻有家庭負累的中年時代。人的變形,從中年開始?!昂髞硎且淮崩戏孔印保荒芸粗魉澳胱鳛榇哪暝隆钡睦戏孔?,喻指人到老年。這里隱喻有兩重變形,一重是拖拉機—老房子,另一重是船—老房子。“船的年月”反襯出老房子的停滯、衰落、無法行動?!白罱K是一段黑夜”,所謂黑夜,是肉體的黑夜,形容病篤彌留的最后時日。疾病的癥候被描述成黑夜“不停地拋出一些東西”的過程。詩人在此采用了一個奇特的中性視角,跳脫了疾病敘事一貫的個體悲喜,隱含有面向更普遍存在的慈悲意。疾病的具體喻寫,有滯重(“泥土”),有痛苦(“帶芒的”、“血色的”),但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于神性的自持(名詞的并置,以及“星星叮當(dāng)作響”)。拖拉機—老房子—黑夜,龐大的意象在結(jié)尾變小,變輕,變成一只蟬蛻:“離開的時候/像一只透明的蟬蛻。”“離開的時候”,指向終點的死亡。疾病一節(jié)隱有的神性在死亡一節(jié)熠熠閃耀。往生類于羽化?!巴该鞯南s蛻”,羽化后的空軀殼,暗寫拋盡了塵泥、滌凈了污濁的肉身,重歸于無掛無礙的空明。意象的對比見出一種近于佛道的生死觀:生,是沉重的,喧囂的,晦暗的;死,是輕盈的,平寧的,明凈的。在《變形記》里,詩人不斷拋下、不斷遺忘的是來路。確切而言,線性的道路消弭了,人生變?yōu)橐粋€點、一個點,最后那個點是蟬蛻,一個簡凈的句號。
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的警句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堕L廊》是一次踏進河流的記錄,《變形記》是另一次。根據(jù)意象的礁石可以得出,河流變了,踏進河流的人也變了。人生的原野上,四十歲的詩人所看見的來路與歸途,與二十歲的詩人所看見的,已經(jīng)兩樣了。真實的人間取代了華麗的夢境,塵世的道路取代了月亮的道路,將來是這樣的:祛魅了,沉重了,平靜了。甚至詩人自身也變成了拖拉機,變成了老虎。(假想年輕的詩人看見那只老虎,能認(rèn)得出嗎?)變形,是卡夫卡的荒誕劇。詩人胡少卿卻是借了一枝變形的箭,射向表象背面的荒誕本質(zhì),那股淹沒一切幻變、又促成一切幻變的隱藏力量: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的,庸乏的,現(xiàn)代城市的日常生活。
在整部詩集里,攝錄到詩歌里的日常生活,就是普通人枯燥平淡的日常生活:上班,下班,騎車,開車,超市,商場,切菜,泡茶,打掃,跑步,有時也旅行。沒有戲劇的扭曲,沒有浪漫的美化,與平實的內(nèi)容相一致,詩人的攝錄保持了對日常生活的最大忠實。這一忠實不是意在嚴(yán)明的批判,或木然的馴順,而是一種容納了洞察、理解、憂悶、省思、無望的曖昧混合。早期寫下“一匹馬等同于一座小鎮(zhèn)的眺望”(《月份組詩·五月,打鐵》)的年輕詩人,隱隱也曾有過華麗高蹈的人生想象。只是當(dāng)他看透“生活的底色”就是“卑微的生存”(《近來》,2007年)時,所有宏闊的自我期許都分崩離析:“你開始耐心地打掃,做飯/當(dāng)你知道命運不可變更時?!保ā洞驋摺罚?011年)所謂不可變更的命運,除了一己的浮沉外,更指涉了西西弗斯推巨石的神話,人類徒勞命運的隱喻。無數(shù)日常細瑣堆積起來的龐大生存重負,就是令西西弗斯無可逃遁的巨石:無用、無望、無意義的勞作。盡力耐心推著巨石的詩人也不是沒有掙扎,“桌子其實從不甘心只做桌子”(《桌子》,2015年)。在另一首題為《菜刀》(2019年)的詩里,他甚至試圖賦予切菜之類的日常瑣事某種更高的意義:“無論是勞作/還是歡享/都要在一個更嚴(yán)肅的意義上/進行。”詩人所尋求的“更嚴(yán)肅的意義”,類似佛家將掃地挑水的日常勞作視為心性的修行。然而,佛家的修心性仍有一個信仰作為意義的依托,但普通人在俗世里,想在簞食瓢飲上獲得“更嚴(yán)肅的意義”,無異于空中建樓閣。若說“在一個更嚴(yán)肅的意義上”切菜,無疑有一種荒誕;真正具有嚴(yán)肅意義的事情消解了。當(dāng)生活無限貼近于生存,詩人試圖憑借精神跳出庸瑣的現(xiàn)實,卻更像是無可奈何的自我欺哄。
但也有《三》(2010/2011年)這樣直面日常生活荒誕本質(zhì)的詩,無畏亦無望。
起床后,使人厭倦的是:
刷牙,洗臉,上廁所
出門前,心里默念:
錢包,手機,鑰匙
(像刻章,辦證,發(fā)票,一個中關(guān)村小販
它們保證了:自由,繩索,歸來)
在街上,你是父親的兒子,兒子的父親
一個女人的丈夫
(這使你不至于發(fā)瘋
甘受屈辱)
三部曲包圍著你
也包圍著上帝
他神情倦怠,喃喃自語:
一,二,三,出生,活著,死去
(手指撥弄著踉蹌
一如流水線上的民工)
眼前出現(xiàn)幻影:錢,老婆,孩子
而天空突然暴怒:閃電,打雷,下雨
噢,誰能給你寬?。?/p>
降罪,贖罪,永生……
取作題目的“三”,是童話里、宗教里一個有魔力的數(shù)字,三角形也是最穩(wěn)固的圖形。在這首詩里,“三”成為日常生活里普遍規(guī)訓(xùn)的一個模式,一個架構(gòu),像一句無處不在的咒語,規(guī)范著、牢籠著生活的方方面面。全詩的場景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早晨,從“起床后”開始,三個并置詞構(gòu)成的“三部曲”以同樣的節(jié)奏振動、傳導(dǎo)、擴散,直至占領(lǐng)世俗與精神的一切活動?!八⒀溃茨槪蠋笔敲刻煸绯科鸫埠笕巳死械氖虑?,“使人厭倦的”其實是這樣的例行所代表的程式化的生活。人在其中,不得不遵從,有一種被安排好了的機械感。程式化、機械化的感受進一步在“出門前”檢查“錢包,手機,鑰匙”的時刻深化。那默念近乎一個古代的巫術(shù)儀式,閃現(xiàn)著拜物教的影子。都市人度過一天的必備物品,將人綁縛在一個構(gòu)造嚴(yán)密的系統(tǒng)里,掙脫不得;人愈來愈感到自己成為物的仆役。括號里的“刻章,辦證,發(fā)票”,寫的是路上偶然見到的“中關(guān)村小販”的小廣告,類似的灰色領(lǐng)域的小廣告常常貼在電線桿一類的地方。在這里,一個小人物的灰色生活被小廣告的三部曲勾勒出來,有點辛酸,也有點滑稽,混合成一種荒謬氣氛的黑色幽默。括號的運用,增添了邊走邊看邊想的意識流的動態(tài)感?!叭钡闹湔Z繼續(xù)延展著,從事情,從物品侵蝕到人的自身。在街上擁擠的人群里,抒情者用以界定自身存在的不是個體的某些特質(zhì),而是他的三個身份:“父親的兒子,兒子的父親/一個女人的丈夫”。身份意味著責(zé)任;兒子,父親,丈夫,這三個身份揭示的是中年人身負家庭重擔(dān)的疲乏處境。他作為個體,全然淹沒在他的身份底下了。但拋掉身份卻是不可想象的;身份的作用在于,“使你不至于發(fā)瘋”,使你在茫茫的人海里有一個過去,一個未來,一個定位的錨,盡管必須付出“甘受屈辱”的代價。畢竟,摧眉折腰是中年人最平常的姿態(tài)。甚至“三”的程式不僅圍困著平凡的人,也圍困著上帝;上帝也倦怠于人類普遍命運的三部曲:“一,二,三,出生,活著,死去。”命運的豐富、豐沛、豐裕都消解在“三”機械化的模式里,以至于上帝制作命運,與“流水線上的民工”一樣,一個一個,一遍一遍,盡是枯燥,乏味,單調(diào)。再回到人的視角:“錢,老婆,孩子”,人的欲望、煩惱、牽念,未必不像幻影一樣(《紅樓夢》里《好了歌》唱詞恰是“只有金銀忘不了”“只有嬌妻忘不了”“只有兒孫忘不了”);抬頭望天,天空也是“暴怒”三部曲,“閃電,打雷,下雨”,避得了雨,也避不了“三”的咒語。最后,想要寬???又一個三部曲“降罪,贖罪,永生”等候著。無處不在、沒完沒了的“三”的規(guī)訓(xùn)形成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牢籠,人逃無可逃。
荒誕占領(lǐng)一切:這是一個漂泊在城市的當(dāng)代尤利西斯所領(lǐng)悟到的真相。他的無望直接凝結(jié)成“洞”的意象:“開著車,街上到處都是大洞/陽光白晃晃的,太陽也是一個大洞。”(《洞》,2013年)這一開頭極具表現(xiàn)主義風(fēng)格,是一個荒涼極了、絕望極了的人所看到的扭曲的世界。“大洞”一詞,直白粗礪,造成一種撲面而來的駭異感。仿佛退化到一種孩童般的陌生化視角,所注意到的不是分門別類已有賦名的物事,比如街上的洞大概是施工現(xiàn)場之類,而是未賦名、未規(guī)整到類別體系里的形狀、顏色、質(zhì)地?!岸础钡奶刭|(zhì),是破裂的,深窈的,未知的。地上到處是大洞,天上也是大洞,于一個“開著車”的人而言,意味著處處都是威脅。他的惶恐呼之欲出。與“洞”的意象類似的,另一個非日常的意象“老虎”(整部詩集的意象多為日常意象)也重新出現(xiàn)在后來的詩歌里,成為精神苦悶的象征。老虎是野性的生靈,但詩人胡少卿筆下的老虎,都是困住了的老虎,鐵絲網(wǎng)里的,畫里的,森林里徘徊著的不得自在的老虎:“老虎在森林里徘徊/更多的老虎被畫進了畫里?!保ā度藗儭罚?019年)《監(jiān)考》(2011年)一詩則與里爾克的《豹》主題相似,詩人懸想的是籠中的老虎:“一個人在屋里走來走去/一瞬間,他忽然理解了老虎。”這一開頭,“在屋里走來走去”與“理解了老虎”的聯(lián)結(jié)點被隱藏了,跳躍了,實際可以參考里爾克《豹》里的一句描寫:“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zhuǎn)?!保T至譯)一個最不自由的情景:被關(guān)起來的大動物在籠中打轉(zhuǎn)。緣于一瞬間的理解,抒情者在屋里走來走去的身影,與想象里籠中老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身影互相交疊:這是一個人的不自由在憐憫一只老虎的不自由。但是,抒情者“很快可以逃亡”,他的監(jiān)禁只是監(jiān)考,他的鐵絲網(wǎng)只是窗外的暴風(fēng)雨;“老虎不能”。老虎所象征的是更大的不自由的境地,一個逃無可逃的牢籠。不同于《豹》結(jié)尾的“在心中化為烏有”(馮至譯),《監(jiān)考》最終提供了一個浸潤東方想象的救贖之道:“他衷心希望老虎學(xué)會坐禪/目光退回身體/用消瘦的皮肉培植一朵蓮花?!崩匣O野,坐禪極寂,兩者形成一種奇異的張力。“用消瘦的皮肉培植一朵蓮花”,是佛家勘破肉身、修煉智慧的理念,也象征了創(chuàng)造某種精神的實美,譬如寫詩,以此超越肉身的衰敗、生活的荒誕、人生的種種不自在。在《綠之?!罚?015年)里,詩人曾經(jīng)幻想,他的仙人“劍膽,冰心/一個傍晚/斬斷所有紅塵的事”。但這樣的傍晚從未到來。在所有到來的傍晚里,只有詩人一字一詞鍥刻詩篇的身影,在漫進窗子的夕照里,仿佛一只潛心坐禪的老虎。以美消解荒誕:面對荒誕的牢籠,他作為老虎,作為人,都葆有這份微弱但不可摧毀的抵抗。
胡少卿的詩,越到后來,越有一種簡潔,圓熟,明皎。修辭上,翦除多余的形容詞,章法上,刪削故弄新奇的警句,他以一種蘊滿暗勁的樸拙,將日常生活里偶見的詩意磨出細瓷的質(zhì)地。如《四時雜詠》(2015年)就寫得玲瓏美麗。寫春天,簡凈到了一定程度:“屋子里,一只瘦鷹在撲騰/遠遠地,檐角的鈴鐺響起來了。”瘦鷹的瘦,提醒著冷瘠的冬天。瘦鷹的撲騰,像古典的“蟄蟲始振”(《禮記·月令》),暗示了春的訊息。這里“鷹在撲騰”與“鈴鐺響”,兩個畫面的轉(zhuǎn)接,建立了一個因果關(guān)系的錯覺,仿佛是屋里鷹的撲騰,扇起了一陣風(fēng),吹動了檐角的鈴鐺。因為“遠遠地”,其實未必有這陣風(fēng)。但全詩的意韻就在于這若有若無的風(fēng),若有若無的萬物的聯(lián)動,春天不就是這樣?傳遞著的,是春的訊息,春的漣漪。再者,檐鈴遠遠地響,有空間的縱深感,聲音也隱約,有一點飄忽意。散淡,清淺,這樣寫早春,有“絕勝煙柳滿皇都”(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的情致。寫秋天,寫的是深秋:“秋已砌進我的身體/秋蟲的聲波鼓蕩了體內(nèi)的水位?!逼?,是壘筑磚石的意思,有一種巖石堆疊的沉重與牢固。秋的印象,則是寒水,是落葉,是清露,澹漾的,飄蕭的,剔透的。“秋”與“砌”之間,本身就因質(zhì)感的矛盾而蓄滿內(nèi)在的張力?!扒镆哑鲞M我的身體”,大抵是說“我”所感到的秋天的寒涼已經(jīng)很深了。詩人用“砌”字,將秋天的寒涼實體化了:寒涼仿佛堆壘的磚巖,沉實而堅牢,筑進“我”的身體,層層疊疊,越筑越高。這樣,秋天的寒涼帶給人的沉郁感,經(jīng)由一個“砌”字,輕易就寫出來了?!扒锵x的聲波鼓蕩了體內(nèi)的水位”,是古典悲秋的現(xiàn)代寫法,摹寫的是秋蟲鳴聲悲戚,使人感而悲愁。“體內(nèi)的水位”,衡量著情緒的波動。相較于開頭的沉實,結(jié)尾忽然宕開一筆:“誰呵誰/在虛空中來/攜帶一枝蘭花。”極清媚,極飄渺,寫秋天的神:虛空仍迷蒙,仙衣仍飄漾,一枝凝露的蘭花微微綻著,皎白,馥郁??諠鞯那锾炖锏囊恢μm花。極有唐人的興象玲瓏意。沉實且輕盈,樸拙更玲瓏,胡少卿的詩就是這樣。
《微弱但不可摧毀的事物》,是在日常生活中來的一枝蘭花。喏。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