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布加勒斯特
剛抵達布加勒斯特那天的下午,眼前的景象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廣州的人來說并不陌生:瓢潑大雨讓整個道路布滿了坑坑洼洼,濕潤溫暖的空氣和綠芽攀藤的街道鐵欄桿,讓人感到這里像是廣州5月份的天氣。
每個東歐國家的首都,幾乎都是一座近代建筑史的博物館,糅合了19世紀的新古典主義建筑、20世紀“新藝術”風格建筑、現(xiàn)代主義建筑、民族主義建筑、現(xiàn)實主義建筑和冷戰(zhàn)后的后現(xiàn)代主義建筑……
德國的卡羅爾王子擔任羅馬尼亞首位君主
從濕溜溜的林蔭大道上觀察,布加勒斯特的確是一座充滿視覺盛宴的城市,風格迥異的建筑物相鄰而立,林蔭道深處傳來東正教的合唱歌聲。我沿著歌聲的來源往里面走,眼前出現(xiàn)一座被樹林包圍的修道院。這座修道院大門有著精致的柱子,窗框的藍綠顏色搭配非常特別,幾乎在歐洲其他城市難以找到。建筑的頂部有一個突出的木蓬,可以看出是奧斯曼帝國留下的影響。
不得不說,布加勒斯特是眾多歐洲城市中建筑風格最特別的一座國都,在東西文化交匯中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樣貌。
作為被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了300多年的東南歐民族,羅馬尼亞人在1878年才成立了自己的民族國家。從強權中獨立的新國度,開始與西歐的城市生活接軌,中產(chǎn)階級日益壯大;國家建設者便以建筑為手段,彰顯本民族的文化和技術成就,結果使“新羅馬尼亞風格”建筑在建國伊始的半個世紀里風靡一時。
羅馬尼亞歷史上,不乏抵抗奧斯曼帝國的英雄人物。15世紀的瓦拉幾亞大公弗拉德三世,用殘忍血腥的手段把土耳其士兵活活釘死在木樁上,是后來“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原型人物。然而,新興民族國家的頭面人物總不能是一種消極負面的形象。要讓羅馬尼亞樹立積極正面的形象,該國的文化精英們便從更久遠的拜占庭帝國時期尋找靈感。新羅馬尼亞風格,正是羅馬尼亞獨立后,城市規(guī)劃者從拜占庭時期留下的修道院建筑中找到的建筑靈感。
新羅馬尼亞主義建筑特別追求“三”這個元素。
布加勒斯特要從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下的一個邊塞城市發(fā)展為一國之都,新羅馬尼亞風格的新建筑就成了“首善之區(qū)”的重要面孔;又因為19世紀羅馬尼亞民族主義知識分子多數(shù)流亡法國,法式建筑受到了城市精英們的推崇,故而新羅馬尼亞風格建筑和法式建筑“混搭”,就成為了羅馬尼亞王國在一戰(zhàn)前的重要建筑流派。
立國之初,羅馬尼亞找到了來自德國的卡羅爾王子擔任首任國君,其王后伊麗莎白是一位英國公主。盡管這是一個來自西歐的王室,但其中作為羅馬尼亞君主的卡羅爾一世,還是非常支持羅馬尼亞民族風的復興。他在首都近郊的寢宮,可以說是一個典范。
從大門走進去,可以看到一個奢華的洛可可風格大廳和樓梯,這與歐洲大部分的宮殿風格是一致的。然而到了二樓的宴會廳,卻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維度:這里有著寬敞的拱廊,比起西歐主流更加繁復奢華的東羅馬風格柱子,以及一套吃飯用的圓桌椅。如果能用語言形容這套飯桌椅子的話,那就是繁復—好像潮汕木雕那樣,沒有任何留白,幾乎所有的椅子都布滿花紋圖案。
導游用濃烈的英式皇家英語跟我說,這套飯桌椅是王后特別定制的“新羅馬尼亞主義”家具。整個宴會廳,根本不像是19世紀末的建筑的一部分,而仿佛是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了拜占庭時代。
如果說,在民族風和西歐普遍流行的標準風格的融合方面,羅馬尼亞王室起到了表率作用,那么羅馬尼亞原有的貴族們,則把新羅馬尼亞主義建筑設計風格帶到首都以外更多的地方。在布加勒斯特的近郊,不少莊園的建筑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新羅馬尼亞風格。
為了彰顯拜占庭東正教的“三位一體”特性,新羅馬尼亞主義建筑特別追求“三”這個元素:建筑的陽臺有三個拱形的洞口,建筑的窗戶幾乎每一層都有三個,層與層之間的雕花也是有三條,最終扭在一起。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羅馬尼亞奪得了原本屬于匈牙利的特蘭西瓦尼亞地區(qū),再加上之前獲得的摩爾多瓦地區(qū)(之后被劃入蘇聯(lián),成為摩爾多瓦蘇維埃共和國),羅馬尼亞的國土面積達到歷史頂峰,民族主義者們到如今依然推崇的“大羅馬尼亞”愿景得以實現(xiàn)。
新羅馬尼亞風格民居
作為“大羅馬尼亞”的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更加顯現(xiàn)出東南歐城市難得的大氣。新羅馬尼亞風格也從剛開始的萌芽階段進入成熟時期,更顯奢華和張揚。
沿著林蔭大道進入市中心的勝利大道,羅馬尼亞的好幾個公共文化機構都展現(xiàn)在眼前。羅馬尼亞地質中心大樓,猶如一個巨大的拜占庭宮殿矗立在眼前,巨大的雕花拱廊氣派十足;三樓陽臺有三個拱門,讓人感到這里曾經(jīng)是重要人物站在里面向外界致意的地方;比西歐主流更加短小的裝飾柱子,鑲嵌在每一扇窗之間,整齊的排列給人一種宮殿的感覺。
查爾斯度假的那所別墅并沒有電力供應,做飯烹飪都靠燒柴生火。
成熟時期的新羅馬尼亞風格建筑,不僅是中世紀拜占庭風格的回響,也吸取了不少西歐元素,除了有洛可可風格的貴氣和大方之外,還有20世紀初風靡法國的“藝術裝飾”(Art Deco)風尚。巧合的是,羅馬尼亞傳統(tǒng)的東正教教堂屏風設計元素,與“藝術裝飾”風潮結合得非常好。
羅馬尼亞地質中心大樓門口的拱廊上,繁復的鮮花和綠葉雕刻,就是羅馬尼亞傳統(tǒng)元素與“藝術裝飾”的結合。到了這個時期,已經(jīng)展現(xiàn)民族自信心的羅馬尼亞建筑師們,再也不避忌體現(xiàn)“東方”風格,反而刻意把一些奧斯曼帝國的元素保留下來。比如,一些居民樓的窗戶上半端是尖頂?shù)?,這是奧斯曼遺風的一部分。
新羅馬尼亞風格的普通居民樓,也在羅馬尼亞各個城市興起。在加速城鎮(zhèn)化過程中,不少農(nóng)民進入城市,市政人員在給他們安置房間的時候,新羅馬尼亞風格的居民樓成為首要選項。從此,這種風格被普及到羅馬尼亞城市的千家萬戶。
在勝利大道,新羅馬尼亞風格建筑和從法國、意大利請回來的建筑師設計的純西式建筑混合在一起,絲毫沒有違和感。一個跨越東西方和現(xiàn)代與中世紀的新都會,就這樣在多瑙河以南崛起。一戰(zhàn)結束后,二戰(zhàn)爆發(fā)前,布加勒斯特這段大興土木的急劇城市化進程,也被稱為羅馬尼亞的“美好年華”(le belle epoche)。這個位于歐洲東南角落的新城市,也就成為了“東方小巴黎”。
羅馬尼亞鄉(xiāng)村房屋
如今,“東方小巴黎”也吸引了不少西歐的名流前來參觀。滿頭白發(fā)的羅馬尼亞大叔華倫丁,是布加勒斯特當?shù)赜忻慕ㄖ驅?,在他的客戶名單里,包括英國保守黨政府在特蕾莎·梅主政時期的財政大臣菲利普·哈蒙德,還有查爾斯王子。
華倫丁定期代表布加勒斯特市政府,為這些英國政要導覽當?shù)刂ㄖ?。而查爾斯王子則是每年必在羅馬尼亞生活一段時間,他還在特蘭西瓦尼亞地區(qū)買下了4座鄉(xiāng)間別墅。華倫丁與查爾斯王子的多年交往,成為了大叔經(jīng)常提起的談資。
查爾斯王子為什么選擇羅馬尼亞作為消暑圣地?查爾斯王子曾經(jīng)向英國《每日電訊報》披露,羅馬尼亞的鄉(xiāng)間維持了西歐早已消失了上百年的風貌。查爾斯王子在特蘭西瓦尼亞擁有的別墅,所在的村莊幾乎沒有電力,汽車也難以進入,家禽到處啃食,在村道兩旁村民們依然使用巴爾干最原始的牛拉車作為交通工具。
作為一名環(huán)保人士,查爾斯王子對英國鄉(xiāng)間的自然環(huán)境、建筑保護和生活方式保育,一直念茲在茲,而羅馬尼亞鄉(xiāng)間的狀態(tài)在他看來似乎是達到了理想狀態(tài)。他曾不止一次公開對比羅馬尼亞和英國的鄉(xiāng)間差異,指出羅馬尼亞的野外保存了200多種蝴蝶,而英國卻只剩下40個品種。
據(jù)說,查爾斯度假的那所別墅并沒有電力供應,做飯烹飪都靠燒柴生火。在里面生活的查爾斯王子也是到了太陽下山就睡去,晚上聽著各種昆蟲的叫聲,第二天到天亮便自然醒來。他穿著隔壁村姑給他編織的毛襪子,吃著當?shù)氐奈锂a(chǎn),試圖以身作則向英國臣民展示他心目中理想的歐洲農(nóng)村生活。
華倫丁大叔一直在強調,羅馬尼亞民族文化的根是在農(nóng)村,而羅馬尼亞也是一個農(nóng)業(yè)文化異常厚重的國度。二戰(zhàn)結束后,羅馬尼亞進入社會主義時期,新羅馬尼亞風格建筑被批評為民族主義路線,在戰(zhàn)后重建的計劃中被拋棄。然而,在華倫丁看來,新羅馬尼亞風格建筑被官方拋棄,卻沒有死亡,它以異樣的方式在農(nóng)村活了下來。
“20世紀的60年代到70年代都是東歐陣營物質相對充裕的年代,而羅馬尼亞在歐洲標準看來,算是一個比較遼闊的國家,不少農(nóng)民都有財力和居住面積修建自己的房子,”華倫丁說,“而不少農(nóng)民修房子的時候,會選擇沿襲新羅馬尼亞風格。”
開闊的走廊,繁復多雕花的木質陽臺,顏色鮮艷的圓拱窗戶,成為了不少羅馬尼亞農(nóng)民自建房的重要特色。
盡管二戰(zhàn)戰(zhàn)后原本屬于“大羅馬尼亞”的摩爾多瓦被劃入蘇聯(lián),但是摩爾多瓦的文化底蘊依然與羅馬尼亞有高度的同質性。華倫丁甚至發(fā)現(xiàn),在蘇聯(lián)時期,不少摩爾多瓦農(nóng)民也為自己修建新羅馬尼亞風格的住宅。
巧合的是,有研究發(fā)現(xiàn),查爾斯王子與當年的“吸血鬼”弗拉德三世有一定的親緣關系。特蘭西瓦尼亞的省長說,可以把一個“特蘭西瓦尼亞王子”的頭銜贈給查爾斯王子。甚至有羅馬尼亞人呼吁,查爾斯王子完全有資格成為羅馬尼亞新的國王。
當然,吸引查爾斯王子的并不是這里的王位,而是這里的獨特建筑風貌和鄉(xiāng)村氣息。羅馬尼亞挖掘自身的民族文化獨特性之余,也不斷拋出各種與國際連接的“緣分”,不失為一舉兩得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