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曉雨
老槐樹是從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我不知道,我出生時,它已經(jīng)在那里了。
低矮的小草房前面,一棵老槐樹枝虬葉茂,樹冠幾乎蓋住了小院的半邊。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伸出雙臂,抱住槐樹粗糙干裂的樹干。我抱不過來老槐樹,老槐樹卻以它寬敞的懷抱將我擁入懷中,在我的整個幼年,甚至童年里。
最初發(fā)現(xiàn)老槐樹可以做保姆的,是母親。一歲多的孩子正纏人,會張著兩只小手到處搖搖晃晃地走了。不知涼熱,也不知高低。母親找了根軟布繩,哄我乖巧地伸出一條胖乎乎的小腿兒。繩子的一端拴住了我的腳脖子,另一端就交給了老槐樹。我那時年紀(jì)小,不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只能根據(jù)母親的講述加上自己的想象還原當(dāng)時的場景:
一棵綠蔭如蓋的老槐樹底下,一個被拴了一只腳脖子的小女孩,新鮮又好奇地打量著腳上忽然多岀來的那圈兒東西,軟軟的布繩蹭得腳脖子癢酥酥的,小女孩便“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也有來看稀奇的孩子,他們看過將小牛、小羊拴在樹下的,卻頭一次看到那樣子拴小孩兒的。他們站在離老槐樹不遠(yuǎn)的地方,逗弄小女孩,或扔一塊小瓦片,或扔一朵鮮亮的月季花,讓小女孩去撿。
我真的就蹣跚著走過去,卻在離那些東西不到一尺遠(yuǎn)的地方被老槐樹牽住了。我才知道,自己的自由天地已被繩子限制。我抱住腳,拼命去解繩子,小臉憋得通紅,眼淚也急得掉下來,那個結(jié)實的扣兒卻紋絲不動。我遂坐在地上,兩腳蹬地,大哭起來。
哭了幾天,我終于明白,再怎么哭也拉不回大人遠(yuǎn)去的背影,索性不再哭,開始慢慢將老槐樹下的日子當(dāng)成一種享受。每天早晨,吃飽喝足,我開始主動拉著母親的手往老槐樹下走。走至樹下,拾起地上的繩頭,交給母親,又去搬自己的小腳:“拴,拴……”母親三下兩下,將我交給老槐樹,就走了。她已經(jīng)很放心地把我交給這個穩(wěn)重又沉默的老保姆。
的確,老槐樹是稱職的老保姆。它知道如何逗弄一個一歲多的孩子,使我不哭也不鬧。夏日毒辣的陽光,傷害不到我,老槐樹替我撐起一把巨大的遮陽傘。樹上偶爾會有鳥雀降臨,嘰嘰喳喳地躲在濃密的葉底說個不停。我抬起頭,張著小嘴兒跟它們說話。樹下有螞蟻,其中一只發(fā)現(xiàn)了我弄碎的餅渣兒,趕緊回去呼朋引伴。一會兒工夫,大隊人馬駕到,肩推頭扛,齊心協(xié)力把一塊小餅渣兒運走了。一隊螞蟻,可以讓我興致勃勃地看上半天,看著看著,我就在樹下睡著了……
“姐弟三個,就數(shù)你跟老槐樹投緣?!蹦赣H如是說。
是嗎,老槐樹獨獨青睞我嗎?
我自己嘗試做玩具,老槐樹給了我一樹的果實———槐果,一串串,黃綠,晶瑩,拿石頭把那一串串的果實搗碎,擠掉綠色的汁液,把果肉團(tuán)成一個黏黏的團(tuán),放到陽光下曬干,一個黑黑的小球兒就做成了,外面纏上白色的棉線,一層一層,想要多大纏多大,最后拿線繃住,一個漂亮的小球兒就做成了。那時,鄉(xiāng)下孩子買不起皮球,多用這個代替,一個小球兒,有多種玩法,單打、雙打、混合打,可以玩上一兩年。
后來,上學(xué)了,我每天放學(xu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老槐樹下寫作業(yè)。一張青石方桌,放在那里好多年,表面都已被磨得光滑如鏡了。我就是在那張小小的青石方桌上學(xué)會了寫“人、口、手”,學(xué)會了念“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
春看老槐樹抽枝發(fā)新芽,夏聽老槐樹在風(fēng)雨里嘮叨,秋從老槐樹的身上摘下一串串晶瑩的槐果,冬在老槐樹下的雪地上掃出一塊空地,支起一只篩子,靜等貪食的小麻雀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拴在老槐樹下的小女孩就這樣長大了。
老槐樹依然蒼勁、翠綠。
家里經(jīng)濟(jì)寬裕了,舊房子要拆,新房子要建。新房子的地基就挖在老槐樹站著的地方,老槐樹在劫難逃。
沒有人會為一棵樹傷心哭泣,除了當(dāng)年曾無數(shù)次坐在老槐樹懷里的我??硺涞哪翘?,我站在樹下,輕輕撫摸老槐樹的寸寸樹干,仰頭,看茂密的枝葉仍然旁若無人地綠著,它似乎絲毫沒有從空氣中嗅到危險的氣息。
父親下電鋸時,我沒敢待在家。等我回到家,老槐樹已經(jīng)躺倒在地上了,一院子的殘枝碎葉,一院子澀澀的苦香。倒下的老槐樹,被父親做成了新房的門,那是老槐樹留給我的最后饋贈———我又可以日日夜夜安睡在老槐樹的懷里了。
選自《知識窗》,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