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對于“法則”的定奪和認同均是國之重事。《管子·地員》篇中所記載的“聲音法則”——“律”,就是一個具有絕對辨識度的“法則”。它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相對穩(wěn)定的標準,經(jīng)國人幾千年的實踐研究,涉及樂律、天文、歷法、哲學等多學科領域。而在“度量衡”統(tǒng)一之后,“律”這一法則依然存活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之中,在當今西方音樂文化的影響下,這套法則是否還在使用,在我國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實踐中還能否找到其身影,正是我們對“律”之法則的實踐性探索。
關鍵詞:“律” 法則 標準 穩(wěn)定
《管子·地員》篇為學術界普遍認定的一部古代農(nóng)業(yè)著作,[1]文中對土壤的分析和適宜種植的物產(chǎn)做了詳盡的敘述。但有趣的是,文中出現(xiàn)了對聲音的描述和相關的聲音標準界定,而這個聲音生成的標準被后人看作中國音樂標準——“律”起源的最早文字敘述,即“凡將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開以合九九,以是生黃鐘,小素之首,以成宮。三分而益之以一,為百有八,為徵。不無有三分而去其乘,適足,以是成商。有三分,而復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適足,以是成角?!盵2]被中國音樂界稱之為“三分損益法”。同時更為有趣的是,文中把對于土壤鑒別的標準用自然界人們熟知的聲音來進行標識,“凡聽徵,如負豬豕,覺而駭。凡聽羽,如鳴馬在野。凡聽官,如牛鳴穴窌中。凡聽商,如離群羊。凡聽角,如雉登木以鳴,音疾以清?!盵3]其文中對于“樂”聲音的形成和跟自然界“熟悉”聲音的比較,能否看作是用制音的準則來衡量土地農(nóng)作的規(guī)則,或者說二者存在著某種關聯(lián),這恰巧給了我們一個去解釋《管子·地員》的新角度。而文中開篇第一句“夫管仲之匡天下也,其施七尺”是否就是開啟本篇內(nèi)容的一個既定標準,[4]由于度量衡的未統(tǒng)一,后面用一個有絕對辨識度的“音效”再來強調(diào)一下這個法則,正如《管子·版法》中所提到的:“取人以己,成事以質(zhì)”,即“用人先要審察自己,成事先要樹立標準?!盵5]
古代,在不具備標準化辨識條件的情況下,人作為社會標準的衡量者和制定者,往往會通過一個最常見、最簡單、最容易達成共識的方式來制定標準。“聽”作為人類最為常見的感知外界信息來源的途徑,為古人的信息識別帶來了“恒定”標準的可能性。在自然界中,大家所熟知的聲音給了人們可以識別事件事物的可能性?,F(xiàn)在,許多自然科學家在研究聲音識別技術的時候用到的“聲音事件探測”,即“在連續(xù)的聲音流中實時地辨別和定位事件,而聲音事件識別則是指識別已經(jīng)從聲音流中分離出來的事件。它根據(jù)對聲場中不同聲音的理解,將其轉(zhuǎn)換為有意義的信息符號”,這與中國古代制定聲音標準的法則不謀而合——“以耳齊其聲”。[6]我國古代人的思維方式多處在感性時期,往往憑借自身的聽覺器官去作最感性的判斷,我們憑借自己的“聽覺”去感性地定量聲音辨識所使用的標準尺度。而《管子·地員》篇中所記載的有關于聲音的制定法則和聲音與自然界聲音的比對形成的辨識法則,恰巧是開啟中國古代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鑰匙。這跟西方開啟音樂法則之門的畢達哥拉斯五度相生律法則形成的時間相差無幾,是否我們解釋為聲音可以作為辨識的一個社會應用法則。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先秦時期的文化,是一個跨學科、跨門類的綜合體文化。我們的文明之所以能夠在世界上立足,是源自我們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社會所遵循的秩序和制度依然能看到五千年來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歷史傳承,中華民族所共同傳承的歷史記憶始終在影響著我們的思想和觀念。正如莫里斯·哈布瓦赫告訴我們的:“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為,現(xiàn)實的社會組織或群體(如家庭、家族、國家、民族,或一個公司、機關)都有其對應的集體記憶。我們的許多社會活動,經(jīng)常是為了強調(diào)某些集體記憶,以強化某一人群組合的凝聚?!盵7]聲音法則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顯現(xiàn),會在特殊情況下與其他學科產(chǎn)生交叉。而它的被使用,正是人類群體中的一種習慣,并且依然活躍在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當中。從中國古代各個時期出土的演奏樂器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依然能夠演奏我們現(xiàn)在熟知的音樂。也就是說,一個非常穩(wěn)定性的“聲音法則”貫穿了整個中國的音樂體系,從最早記錄“聲音法則”的《管子·地員》篇,到完善“聲音法則”的《樂律全書》;從西周出土的樂器聲音標準——黃鐘律高(350Hz到370Hz),到元、明兩代樂器聲音標準——黃鐘律高(295Hz到299Hz),都證明了在我國“聲音法則——‘律”發(fā)展的歷史上,一直與歷法及“度、量、衡”相關聯(lián)。正如陳其射老師所云:“度、量、衡皆自黃鐘而去,所以各朝各代的標準音高也有所不同。這樣就形成了中國古代社會音律標準的流變?!盵8]
“律”的概念在《管子·地員》篇中已做了詳盡的敘述,它是通過絲弦的長度來制定音律,用詳盡的實踐敘述了“聲音法則”是如何建立的:“夫管仲之匡天下也,其施七尺?!盵9]為“律”的“基數(shù)”,按照“三分損益法”則來制定挖井的深度,通過對井呼喊產(chǎn)生的“回音”來確定土壤的分類,如文中所述:“見是土也,命之曰五施,五七三十五尺而至于泉,呼音中角,其水倉,其民強……”[10]此時的“法則”以人的“聲音辨識”為衡量,來給民眾以基本的判斷準則。何以能成為土壤分析的“準則”,這個“聲音辨識”真能夠成為一個“度量衡”的標準嗎?用常見的家畜聲音來標識可以得到民眾最基本的群體認同,在《社會分工論》的序言中也提道:“社會學研究并不單單以利益(不管是個人利益還是集體利益)出發(fā),它所關注的是能夠?qū)€體維系起來的社會紐帶,即涂爾干所說的具有道德特性的集體意識或共同意識。”[11]在制定規(guī)則和分享規(guī)則的群體中,他們的集體意識和記憶中對于自身的習慣性思維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隨后出現(xiàn)的《呂氏春秋·季夏紀·音律》中已經(jīng)按照這個“法則”在制造一個“標準”:“黃鐘生林鐘……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以生十二律。”[12]此時的“法則”制定者已經(jīng)逐步涉及“同律度量衡”中的標準,就像唐繼凱老師講的:“‘同律度量衡觀念的核心是‘律,而律的根本基礎則是黃鐘。因此,黃鐘就不僅是一個獨立的音響或律管,還是衍涉各類事物和衍生各種現(xiàn)象的基礎事物。”[13]由此,一個標準化的信息符號“律”就在中國的法則制度里生根發(fā)芽了。
隨著秦始皇統(tǒng)一“度量衡”之后,新的法則逐步出現(xiàn),作為曾經(jīng)在“未統(tǒng)一”環(huán)境下的“法則”是否還有生存的必要,在跟臺灣南華大學教授周純一先生的一次交流中得到了他的看法:“中國自古至民國時期,總感覺有一個線在串聯(lián)著整個中國音樂體系,音樂的種類雖然繁多,但基本的變化和繁衍都離不開一個穩(wěn)定的生律系統(tǒng)?!盵14]“律”作為歷經(jīng)5000多年的一個法則標準,它存在于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之中,及真正的民間音樂實踐中。古代的音樂有著較為重要的地位,它作為一種社會功能性的事物一直被使用。我們的音樂傳習者自身有著一套完整的傳承脈絡,他們把“法則”留存在他們的演奏傳承之中?!爸贫Y”與“作樂”在中國是并提的重要事情,因此在音樂的使用要講究標準,而這一標準的具體顯現(xiàn)就是“律”。《禮記·樂記》中所記載:“聲音之道,與政通矣。”[15]“樂由天作,禮以地制?!盵16]音樂的標準是“律”,而音樂的和諧有序又成為衡量和評判統(tǒng)治階級所管理社會好壞的另一個標準,這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法則”讓大家的潛意識都認為,音樂的是否和諧有序是取決于其自身“法則”——“律”制定得是否準確,正是歷史記憶的慣性,才會讓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保持著固有的原貌。
“律”——這一法則的出現(xiàn)時間很難斷定,陳其射老師在其書中講過,“山西夏縣和襄汾陶寺兩次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粗制石磬和河南安陽出土的晚商虎紋大石磬,其測音結果均在‘#C1左右,這可能說明距今三四千年前的夏代和早商時期的先民,已經(jīng)建立了絕對音高即‘律的概念?!盵17]而《國語·周語》中伶州鳩回周景王的話中:“律所以立均出度也?!盵18]也可以證明至少在周景公二十三年就有了聲音的“法則”體系。其中,立均應該就是制定“律”的法則,說文解字中是這樣解釋的:“三十斤從金勻聲。”[19]它是由12個重量分別從30斤到120斤的度量鐘構成的,它是聲音“法則”的標準器具,而這個法則的開始基數(shù)為“黃鐘”,與《管子·地員》篇中的“呼音中宮”有著倍數(shù)的關系。根據(jù)它按照“法則”生成相對應的其他音,正如伶州鳩回周景王的話語:“古之神替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盵20]古人對“律”最早的研究記錄在《尚書·舜典》中,“協(xié)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經(jīng)過4000多年的實踐研究,[22]中國聲音的法則應該是這樣的:“其中‘樂是對樂音的有關組合形式或藝術規(guī)律進行研究的學問。‘律是用數(shù)理邏輯的計算方法研究樂音關系的學問……‘樂是‘律的研究對象;‘律是‘樂的規(guī)范標準。”[22]陳其射老師系統(tǒng)地解釋了律和樂的關系,從現(xiàn)有的文物和文獻的比對來看,“律”是制約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實踐的完整標準法則體系。
由于種種原因,貫穿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早期“法則”——“律”現(xiàn)在很少有人涉及,雖然還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中使用著,但構成這一法則的原理已經(jīng)還原不清。古人對于法則的運用始終是在追求“基數(shù)”——黃鐘,是否能夠還原,但在歷史的長河中,所呈現(xiàn)的音樂實踐和中國歷代研究者的期盼出現(xiàn)了分歧——黃鐘始終不能還原,導致了許多研究者開始另辟蹊徑去尋找單純的還原,從而放棄了“法則”本應具有的社會功用?,F(xiàn)在遺存下來各朝代的“律”雖然還保存著當初制定“法則”的記憶,但“律”和“法則”之間的關系已經(jīng)不能解釋了,后人只是根據(jù)遺留的《管子·地員》文獻中的“三分損益法則”重新構建立了一套“標準”來解釋這種關系。一直到明朝,新的“法則”——“數(shù)”的出現(xiàn)逐步替代了“三分損益法”,雖然在根本上解決了困擾中國2000多年的“基數(shù)——黃鐘不能還原”的問題,但這種“法則”并未運用到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實踐當中,一套純熟的算學邏輯與音樂實踐之間的碰撞似乎不是很融洽,它只是單純地從理論上找到了用解決“基數(shù)——黃鐘不能還原”的誤差,但在人的感官記憶中似乎沒有找到被認同的方式。
雖然本文對《管子·地員》篇中出現(xiàn)的“法則”——“律”進行了簡單的實踐性探析,最終的目的還是想追尋中國古代真正使用此法則的原理。當朱載堉用“數(shù)”替代了“三分損益”這個“法則”,造就的標準反而得不到音樂實踐的認可,保留在一部“農(nóng)業(yè)”著作中的“聲音法則”能否成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中的“正法直度”。在當今西式音樂理論“法則”的影響下,我們是否能夠依靠文物、文獻和民間音樂的幫助,以“律”為紐帶構成的相對固定的“聲音法則”體系來恢復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髓——“禮樂”;在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空間中,對于中國古代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進行后現(xiàn)代式的重構融合;在西樂和新中樂并存的環(huán)境下,找到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自信心,明確自己跟其他文化的特征差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核心特質(zhì)的強調(diào)下,我們能夠感受到那來自5000年文化積淀的空間邊界,讓世界其他民族感受一下中華民族文化的差異性,找到“中國最古老的聲音”,讓它喚醒我們民族的記憶,從另外一種角度去展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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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曉宇,男,山東理工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音樂理論、藝術學理論)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