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
來呀
趁太陽還好
讓我們說些老事兒
不多不少
這次先說這些
——題記
1
出了工廠大院,隔著馬路和河灘,橫淌著黃河。而大院后身不遠處,是兩條鐵路。
黃河和鐵路是相似的,它們都不知道遠到哪里了。那時,我們對遠方還沒有概念。
鐵軌像兩條大辮子,越往遠靠得越近,然后鉆進了山洞,不知道在山洞里它們是不是糾纏在了一起。
蘭蘭后來唱秦腔,成了人人喜歡的“秦香蓮”。她身段兒苗條,走路一根線上風擺柳,不知和小時候走鐵軌有沒有關(guān)系。那時候,上學放學路上,我們像鴨子一樣,張開膀子,一人一條鐵軌,比賽看誰走得快走得遠。
大頭六一的幾把小刀是火車碾出來的,他把大鐵釘早早擺在鐵軌上,等著火車軋。整整齊齊一排大鐵釘,火車駛過,總有那么一兩個變成刀子,小刀子還是燙的,六一用嘴吹著,飛快地把刀子在兩個手里倒。
火車和白天晚上有直接關(guān)系嗎?
菊梅家的尕花花問花奶奶。
“花奶,天為啥黑了?”
“我的娃,叫火車頭的黑氣染的?!?/p>
“那天為啥又白了?”
“我的娃,叫火車頭的白氣染的?!?/p>
天就這么一點兒大嗎?
火車吼起來,威武得很,“嗷——”,白氣轟然升騰,在天上翻滾得波詭云譎。有時,車頭又呼出灰黑的大氣,一團團卷到空中,魔怪一樣。那真的是個鐵大蟲啊,數(shù)不清的轱轆是它的腳,它吼著,喘著沖天的白氣和黑氣,哐哧哐哧上路了。
大家伙走起來陣勢當然大。
白的反面是黑。
白天的反面是黑夜。
世上很多事就這么黑白分明,就像大頭六一的尕刀子,鋒利的刃子隔著對立的兩面。
2
尕女子的爺姓花,我們叫他花爺,自然,尕女子的奶奶我們叫她花奶奶。
花爺癱在炕上叫人伺候。他成年累月不出門,并不說明我們成年累月看不見他。
花爺和花奶奶把尕女子叫“死娃娃”(我們方言在這里把“死”讀普通話“四”的音,“死娃娃”有時有疼愛的意思,有時有嗔怪的意思)?;斣诳簧弦缓啊八劳尥蕖?,不管誰家的娃,只要聽見,趕緊往他屋里跑?;斂活^成年累月擺著三樣?xùn)|西,離他身子的近遠,分別是一只破棉鞋、一個罐罐茶壺、一個尿壺。破棉鞋是打尕女子和發(fā)脾氣的,尕女子犟嘴了、遲遲喊不到屋里了,花爺就把破棉鞋扔到尕女子身上。尕女子挨完打,再把那個爛棉鞋撿起來,端端放到炕沿上。有時候,花奶奶做事做不到他心上,他也扔鞋,扔到能發(fā)出響動的地方,爐子、門、桌子上。
尕女子要干很多事,和面、蒸饃、搟面條、伺候她爺、給母羊撿菜葉子。她也貪玩,一玩就把她爺忘掉了。
不管蘭蘭、文革、菊梅、尕蛋、六一,只要聽見花爺在屋里喊“死娃娃”,就趕緊跨進屋里,傳話、給罐罐茶壺續(xù)水、倒尿壺、端羊奶,一院子的娃都好像是花爺?shù)摹八劳尥蕖??;斠娺M來的不是尕女子,馬上換上笑臉,“死娃娃”變成了“我的娃”,一邊從上衣口袋摸幾顆炒大豆做獎賞。花爺成天睡著,頂多腰下面墊上被子,半仰一會兒?;斅榛业纳窖蚝涌彀炎煺谏狭?,嘴兩邊松松垮垮的皺紋能夾住饃饃渣子、飯渣子。他的胡子那么密,可頭頂?shù)念^發(fā)像我們北山的草,稀稀拉拉的。
我們能幫花爺做的都是些小小不言的事情。有些事我們其實很好奇,比如花爺終年藏在被窩里的下半身是啥樣子。在我們能看到的時候,花奶奶和花爺像轟鳥兒一樣,把我們都轟出來了:“咄!”“咄!”花奶奶要給花爺換褲子了。
冬天的上午,太陽一亮起來,院子里立馬暖和多了,太陽照著花爺家的窗戶,尕女子用木棍把窗戶支起來,讓太陽曬窗子跟里躺著的花爺。我們抓杏核子,翻羊拐骨,壓著聲音悄悄玩。尕女子不敢走遠,花爺曬舒服了,睡著了,呼嚕聲能震破窗戶紙。要是花爺放個響屁,尕女子就高興壞了:“我爺肚子里的氣通了!”
3
那天清早,我們還蒙蒙眬眬沒徹底睡醒,我姥姥坐在炕沿上用篦子把頭皮子刮啊刮的,她嘀咕著:“怪死了,今個頭皮子怎么這么癢?”
窗戶亮了,“咯噔咯噔”,我姥姥說:“你花奶奶來了?!?/p>
果然,花奶奶拄著拐杖來了。
花奶奶說:“我們老漢家半夜里緩下了?!薄翱┼饪┼狻保f完又到別家去了。
“我說頭皮子怎么把我癢著醒來了,”我姥姥說,“你花奶奶活得值價,天亮了才打擾別人。”
我們方言把老人家去世說“緩下了”。沒有人說“死”,“死”字里有刀子,能把人割疼。
花奶奶說得平靜,我姥姥聽得也平靜。人活到時候了,該走了,就像樹上的葉子,該落的時候就緩緩地落下來了。
4
花爺緩下了。
那是我們在大院里第一次看見死亡。
花爺頭朝外躺在門板上,穿著新嶄嶄的壽衣,黑布鞋、白布襪子。花爺?shù)耐扔珠L又直,原來他是個大個子?;?shù)哪樜覀兛床灰?,用一個布手帕苫著。
花爺活了那么長,說是喜喪。他在地上躺著,后人們在外面熱騰騰地招呼著親戚街坊。
尕女子號得眼淚鼻涕一尺長。
花奶奶說:“死娃娃,號啥著呢,還不趕緊牽羊去?!?/p>
尕女子可能號她的母羊呢,整天“咩咩咩”撒嬌的母羊,要在她爺?shù)南矄噬险写腿肆恕?/p>
劃拳,說笑,浪狗們在桌子底下啃著羊骨頭。只有尕女子的爺沒有聲息地在屋里躺著。
外面啥事都和他不相干了。
六一火車輾出來的尕刀子,刃子兩面,這一面是活著、那一面就是尕女子爺躺在地上的樣子。
5
那個夏天非常兇險,先是多少天的干熱,大太陽把地皮子都烤裂了,緊接著又是多少天的大雨,黃河水快漫過鐵橋墩子了。
鐵橋被稱為“天下黃河第一橋”,是慈禧太后親自撥款讓外國人修的。瘸腿姑舅爺說,鐵橋可是我們城里的一個寶。
先前,沒鐵橋的時候,過河很難,人們坐羊皮筏子。十三個整羊皮吹出來再連接到一起的筏子,沒有扶手,沒有纜繩,人就像是款款擺在上面的(款款:輕輕的意思)。順著水流,筏子客小心翼翼地把一筏子的人渡到河對面。
鐵橋?qū)ξ覀冞@個城來說著實緊要。當年,解放軍解放我們城的時候,我爸能挑著擔子把黃河北的瓜果運到黃河南面來賣了。他親眼看見河邊躺了很多動彈不了的國民黨傷兵。馬步芳的兵緊緊把控著鐵橋、還有城北城南的山,他以為這樣就把我們的城守死了。結(jié)果,馬步芳敗了,橋成了他們逃命的路,逃兵們擠上橋,想過河出城,橋窄人多,逃不及的就直接往河里跳。
鐵橋再金貴、再緊要也只能算我們城的第二寶,第一寶當然是黃河。沒有河哪來的橋?黃河穿城而過,但是岸比河高,徒看著河水嘩啦啦地流過,岸上的人干著急。后來,一個從南方來的官爺帶來了水車技術(shù),我們的河邊就有了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水車,水車日夜不歇地舀上河水,灌溉河邊的田地,河灘上大片菜園子、果園子、莊稼地就這么發(fā)展起來了。所以,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在我們城中心,就是一馬路之隔。
黃河水越來越大,黃顏色越來越深。黃河水越大,河水倒愈加不激烈了,甚至翻騰不起幾個浪花了,只是,河水越發(fā)大,河就越發(fā)沉沉地滯重,深不可測得叫人害怕。
黃河水要漫過鐵橋墩子,我們的城就不保險了。大院里好些人家已經(jīng)準備投奔南山北山的親戚了。
6
怕啥啥來。
又是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要說,我們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城市平時非常干旱,但一變天,常常就是狂風暴雨。
先是閃電,雷在天上轟隆隆滾著,接著是驚心動魄的炸雷。因為怕傳電,家家不敢開燈。家家窗戶都黑洞洞的。閃電把院子照得光怪陸離,大雨鑿擊著院子,沸騰著一院子轟轟烈烈的聲音。家家各自在屋里,坐成一團,默默祈愿,不敢睡覺,牽心著馬路對面的黃河。
水漫上鐵橋了嗎?水漫上鐵橋那可就是漫過清朝了啊,這可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情。
但是老天爺想做的事,誰有辦法阻攔呢?人們只有祈禱,閉著眼睛,從心里的最深處祈禱。
感謝蒼天!大雨慢慢小了、慢慢小了。
有一天,天一放亮,滿院子竟然撒下了亮晶晶的太陽。
人們從多少天的陰雨里出來,臉上也亮晶晶的,歡快地打招呼、喧話、晾曬衣被。
7
河灘上有一棵很老的大柳樹,樹干粗大,枝丫蓬勃,粗壯的樹根裸露出地面。我們到河邊玩的時候,在它身上爬上爬下。玩乏了,一人一條樹根,躺在上面睡覺。
大暴雨的最后一天,深夜的雷劈開了大柳樹的身子,大樹成了一棵內(nèi)里黑焦的空心樹。
大柳樹看上去很疼,半歪著身子,幾根枝干扶著地。瘸腿姑舅爺也很疼,顛顛簸簸一言不發(fā)地從河灘上回來,在高臺子上擺下香幾,獻上饃饃茶水。
河神生氣了,大柳樹做了犧牲,這是瘸腿姑舅爺通過做這些事告訴我們的意思。
誰又不悲憫呢,那個時候,人們和自然很親。這么長的河,河水一路暴漲過來,不知道河邊有多少大樹受了罪。
8
菊梅家六朵金花,菊梅最大的姐十五歲了,菊梅最小的妹妹尕花花才三歲多。
菊梅爸性格好,從不打娃娃。他家的女娃娃也不害臊,眾人面前敢大明大方坐在她爸懷里。菊梅爸愛笑,一笑,嘴兩邊露出兩顆金牙,金閃閃的。我以前說過,我爸一高興愛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菊梅爸愛唱“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但這幾句還不是重點,重點是后面跟的“哈哈哈哈”幾聲大笑。別人再“哈哈哈哈”,也笑不過菊梅爸,首先別人頂多就一顆金牙,而且絕對沒有菊梅爸笑得那么真,笑到渾身抖,笑得好像把日子里可笑的事一下子都想起來了。
9
菊梅爸在自家的窗戶前做了個小花園。他養(yǎng)花種葵花,樣樣鮮麗奪目,到了秋天,葵花盤子又飽又大,誰看了都眼饞嘴饞。瘸腿姑舅爺說菊梅爸是水命,怪不得養(yǎng)了一堆女娃娃。菊梅和我同班,我們經(jīng)常一起上學放學,所以我老看見他爸怎么慣她。?;▋赫f:“一個女兒,一顆米兒?!本彰凡缓煤贸燥?,吃面條子果真是數(shù)著吃的,“一根、兩根、三根,我的娃,再吃三根就好,一根、兩根、三根”,菊梅爸在旁邊哄著,菊梅用牙齒不情愿地數(shù)著面條。
菊梅有自己的洋娃娃,發(fā)燒了能吃上水果罐頭,我們沒有,菊梅爸多好呀。
菊梅爸有個拿手的絕活,給雞做手術(shù)。
尕妹家一個快下蛋的母雞,忽然不吃不喝了,脖子里鼓起一個大疙瘩。尕妹爸把病懨懨的雞抱給菊梅爸,菊梅爸不緊不慢地給雞說著話,嘰嘰咕咕地,雞果真聽話,在他面前乖乖臥下,睡著了一樣。菊梅爸割開雞嗉子,從里面取出了好多小石頭子兒。
雞脖子好了,母雞開始吃飯下蛋了。
尕女子家的母羊,羊奶頭發(fā)炎,一擠奶母羊就疼得咩咩咩地哭,菊梅爸到河灘上摘了一把草,搗成泥,糊到羊奶頭上,兩三天羊就不哭了。
10
那個看起來兇險的一年總算熬過去了。
所以那一年的社火鬧得格外紅火。
要說鬧社火單是為了讓陽世上的人歡樂那就錯了。瘸腿姑舅爺說,其實,人世間最隆重的事情都是做給神仙和鬼怪的。比如我們城里的社火,其中很多喜氣洋洋的表演,比如鐵芯子、春婆子都是祭神的,為了讓風神雨神灶王爺高興。但有些威風凜凜的表演就是嚇鬼怪的,比如太平鼓。
太平鼓不是敲的,是打的。社火隊里,打太平鼓的是清一色的男人。皂衣、皂鞋,皂布帽上頂一顆猩紅的毛線球。一個鼓三四十斤,半個大人那么長,打鼓的時候要做各種動作:閃、展、騰、挪、翻、轉(zhuǎn)、跳、躍。因為是個陣仗,這些動作整齊劃一地做出來就特別有氣勢。老漢家們這么形容打太平鼓的陣勢:前跳一丈龍擺尾,后退八尺虎翻身;左斜就是龍戲水,右斜像是虎吞羊。打鼓用的不是鼓槌,是擰成麻花辮的粗大的牛皮繩,一繩子打到鼓上,震耳欲聾?!斑恕恕恕恕保瑢⒔话賯€太平鼓,打出來的聲音威風凜凜、斬釘截鐵。
妖魔鬼怪就這樣被太平鼓嚇走了。
我們娃娃們覺得過年多么歡樂啊,但瘸腿姑舅爺掛在嘴邊的永是這樣一句話:“過年就是過難”,難過去,又好又新的一年才算開始了。
11
正月里的一天,一早開始,社火隊就挨個兒在工廠大院耍上了。社火隊耍到我們大院的時候快中午了。院子里的人列隊迎接,瘸腿姑舅爺拿著白酒瓶子給老把式們挨著敬酒,家家把花饃饃端上,熱茶倒上。肚子墊飽,社火隊的又來精神了。太平鼓要打遍院子的每個角落,鼓隊打到四眼兒住的茶壺嘴嘴那里,因為地方小,很是費了一些時間。鼓隊再出來,列隊到菊梅家花園子前面那塊空地上,就打得格外地暢快。那么大那么重的鼓甩到空中,我們臉上都能感覺到一陣一陣的風。
菊梅爸忍不住了,換下一個小伙子,把太平鼓背到自己身上。菊梅爸干啥像啥,打起太平鼓來竟然和隊子里別的人沒有分別。他高興啊,笑得兩個金牙亮閃閃的。前跳一丈龍擺尾,后退八尺虎翻身;左斜就是龍戲水,右斜像是虎吞羊。咚咚咚咚,冬果樹的樹葉子都跟著晃呢。
人們正玩得歡天喜地,菊梅爸突然倒在地上沒有生氣了。人們圍著看時,他臉上還滿滿地笑著。
菊梅爸高興死了。
12
菊梅家的六朵金花一下子沒有爸了。
和花爺不一樣,花爺癱在炕上,還活了那么長,他死了,一院子人都不覺得多么突然多么恓惶??墒牵彰钒值乃?,就像一座踏踏實實的大山,轟的一聲塌在了大家面前。
還是沒人忍心說“死”這個字眼,人們都說菊梅爸“沒了”(在這里,“沒”在我們方言里讀“mu”)?;?shù)乃朗恰熬徬铝恕?,而菊梅爸是“沒了”。
大頭六一的火車輾出來的尕刀子,刃子突然折了。
河對面的北山那么高,光禿禿的灰白石頭山,太陽一照,能耀疼眼睛。我們站在院子的高處,望過菊梅家的屋頂,能看見抬埋菊梅爸的一隊兒身影,里面有一點紅,是裝菊梅爸的紅棺材。菊梅爸躺在里頭,瘸腿姑舅爺使盡了所有手段,也沒有收回他一臉的笑。
光禿禿的北山上,一行螞蟻大的人影里,有一個已經(jīng)不在人世。隔著黃河,他能找見我們大院和他的六個女娃嗎?
責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