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悅
一
人一生會受很多委屈,可有的委屈不叫委屈,叫面對現(xiàn)實。
天氣與人的心靈相通,這一點我深信不移。下班了,雪下得反倒大了起來。糟糕的天氣,應和著我糟糕的心情。雪大路滑,出租車少得可憐,打車成了問題,好在單位離家不遠,我可以走著回去。忙碌一天,雙腳沉重得像灌了鉛似的,踩著剛落地的輕飄飄的雪,身體有些失衡,咯吱咯吱的響聲努力調(diào)整著腳與雪地的平衡,我疲憊的身體緩慢向前移動著。雪花在半空中飄舞,如同大群圍觀的白蝴蝶,時不時落在我臉上,人體溫度瞬間將雪花融化成水珠,像淚水,順著臉頰一行一行流下來。
“你這娃子,醫(yī)師資格考試沒通過嘛,按院里規(guī)定不能再搞臨床嘍,先調(diào)你到放射科去工作,等你醫(yī)師資格考試過關再說嘍?!币幌氲较挛玑t(yī)務部王部長那濃重的四川口音,一字一句仿佛一滴一滴冰冷的雪水落在心里。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zhàn),不是冷,是惶恐,放眼望去,前方茫茫大雪,周圍事物變得模糊不清了,預感自己的未來也許就像這灰蒙蒙的天氣一樣渺茫。
我不能把這事兒告訴媽,不想再讓她為我著急上火。一個人工作了,就意味著真正獨立生活了。從大學校門一腳邁進工作單位,我的內(nèi)心新奇而脆弱。工作一年多了,以諸事不順考驗著我這個外表不堅強、內(nèi)心也不強大的小醫(yī)生。原以為上班后就再也不用整天抱著一本一本裝訂著剖析人體五臟六腑、血管神經(jīng)、肌肉骨骼的沉重醫(yī)學書,沒日沒夜在學海里遨游了。誰料到上班后除了看病人,還有各種考試、考核、檢查,沒完沒了,比上大學時壓力還要大。在醫(yī)學院學了五年醫(yī)學專業(yè)知識,上班后還要通過繁難的醫(yī)師資格考試,才能有資格搞臨床醫(yī)療。按說,在外人眼中品學兼優(yōu)的我應該不怕考試的,可就在醫(yī)師資格考試前幾天,偏偏我媽腰脫病犯了,干不了活兒不說,連地也下不了,只能平臥硬板床上修養(yǎng)。我請了一周假在家照顧媽,復習應考也就成了次中之次了。為照顧媽影響了考試也沒什么好委屈的,可當初被迫學醫(yī)的委屈到現(xiàn)在我還耿耿于懷,從小到大我媽對我的教育和培養(yǎng)更是一場無法言說的委屈。
我媽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姑娘,嫁給在礦上下井采煤的爸,日子過得比農(nóng)村寬裕一些。農(nóng)村人都盼著生個小子傳宗接代,長大好頂門立戶過日子。媽雖是農(nóng)村婦女,腦筋卻很開通,一心想生個丫頭,說小子長大取了媳婦就忘了娘,丫頭永遠是貼心“小棉襖”。怎奈天不隨人愿,媽偏偏生下個我這個小子,大概是“小棉襖”的神經(jīng)支配她把我當成女孩子養(yǎng),給我取名——鴻雁,看上去還像個男孩子的名字,聽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五歲之前,媽一直給我穿裙子,扎小辮,后來見我慢慢長大,裙子是不讓我穿了,還是不愿讓我剪頭發(fā),我的頭發(fā)總比小伙伴們的長。媽對我從小有意識的女性培養(yǎng),加之父愛的缺失,如今外形高高大大的我,性格中少了幾分男孩子的陽剛,多了幾分女孩子的溫順,這不一定是什么壞事,可心里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聽媽說我不到一歲時,爸因在井下被掉落的煤石砸傷頸椎,造成高位截癱,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七年。我媽思維總是和一般人不同,她不把爸的遭遇怪罪到礦上,卻歸結到醫(yī)生身上,固執(zhí)地認為是醫(yī)生沒好好搶救,才導致我家的頂梁柱斷了。打那時起,媽就拿定主意讓我長大當個醫(yī)生,說家里有個醫(yī)生全家人的生命就安全了。從小到大,我看著爸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媽伺候,聽著媽對醫(yī)生沒完沒了的怨恨,我心里對醫(yī)生也產(chǎn)生強烈的反感,發(fā)誓永遠不當醫(yī)生??筛呖寄悄辏野秩ナ懒?,一想到媽一個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又照顧喪失所有能力的爸十七年,等于守十七年的活寡,我實在不忍傷她的心,任憑她幫我填報了一所醫(yī)科大學,委屈的淚水都流進了心里。爸去世后,媽不肯改嫁,還是一個人節(jié)衣縮食地供我讀完五年大學,我收獲一張醫(yī)科大學文憑,媽收獲一身疾病。為照顧體弱多病的媽,我放棄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回到守家在地的礦區(qū)醫(yī)院上了班。
二
我一心想成為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不是因為喜歡,而是我爸十七年癱瘓在床的樣子,深深烙在我童年、少年的記憶中,如同一道突起的疤痕,亮白而痛癢著我脆弱的心靈。明明看見他和正常人一樣說話、吃飯、流淚,整個身子卻動彈不得,健全的四肢因成了擺設而漸漸萎縮。小時候不懂事,經(jīng)常使勁兒拽著他的手,“爸,你快起來陪我玩兒呀!”爸總是苦笑著淚流滿面。一見爸哭了,我嚇得趕緊跑開,像做錯什么事似的。半條命的生活,對爸來說是殘忍,對媽來說是殘酷,對我來說是委屈,爸媽痛苦的淚水淹沒了我從小到大的全部快樂。來醫(yī)院報到那天,我特意向院領導提出到神經(jīng)內(nèi)科工作,想親手解開一個大男人十七年無法站立之迷,讓父親的去路在兒子的內(nèi)心通明起來。
事情一旦被心情左右了,就容易出現(xiàn)偏差,致暗的極點往往是光明的起點。周一早上,我來放射科報到,懷里像揣著一只兔子忐忑不安?!澳銇淼锰皶r了,我們科正缺人手呢,抓緊熟悉一下工作,小伙子,相信你會干得很出色的?!狈派淇评钪魅巫笫帜弥鳦T片子,右手拍拍我的肩膀,邊向閱片室走邊粗門大嗓地對我說著,北方男人豪放大氣的性格,從聲音里流露了出來。人在時氣背時內(nèi)心極其脆弱,一句話能傷透人,也能暖透人,李主任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句鼓勵,足以讓我感動萬分,我暗下決心“就沖主任這句話,也要干出個樣兒來挽回丟失的面子,給同事們看看我王鴻雁不是一個孬種。事情或許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多掌握一門影像技術也是好事兒,況且在醫(yī)學院也學過一些影像方面的知識,再虛心向同事多請教,一定沒問題的。”想到這兒,心里不禁掠過一絲愉悅。
時間是最高明的醫(yī)者,所有頑固的傷痛都會被它耐心的一分一秒的醫(yī)治好。一晃半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熟練掌握放射線檢查的操作技術,對常見病的影像診斷也基本掌握。我越來越喜歡這門極具哲學性的影像醫(yī)學,對剛剛步入社會的我似乎有某種啟迪。以非侵入方式取得人體內(nèi)部的影像,人體組織的特性,經(jīng)由觀測影像信號反推出來,技術處理過程,如同一道難題的逆向推論演算,得到想要的結果。更像一面窺視鏡,洞穿人體肌膚包裹下的奧秘,一張膠片把體內(nèi)的是非功過以黑白定論,白不一定是功,黑不一定是過。此時,我對醫(yī)師資格考試沒過關已不再懊惱,反倒覺得這次失敗成全了我與影像學的緣分。
星期五下午,來拍片檢查的病人不多,我正想趁空當兒看看書,還沒看上一頁,就來了一個50多歲的中年婦女,慵懶的眼神里透著傲慢,厚厚的嘴唇有些發(fā)青,明顯的雙下頜擴大了臉部的面積,灰暗的面色像籠罩一層陰云,與一頭蓬亂的頭發(fā)互相呼應著,寬松肥大的深紅色休閑衣罩住粗壯的水桶腰,黑色體型褲裹緊上粗下細的兩腿,有種萬一走不穩(wěn),隨時都會摔倒的感覺,卻行動自如。沒有人陪她來拍片,看上去也沒什么大毛病?!班拧彼翢o表情地遞過檢查單,只“嗯”了一聲,再沒吭聲。我接過檢查單一看患者叫趙娣,檢查胸部正位、側位片。我邊準備機器邊說:“阿姨,請您把外套脫下來,胸部緊貼機器,站穩(wěn)別動就可以了?!彼次艺f的站好,仍然面色陰沉著一句也沒說。
大約兩分鐘,我熟練地拍完了她的胸部正位片和側位片。“阿姨,拍完了,您可以下來了。”擴音器把我的聲音擴大幾分貝,可胖女人像沒聽見一樣,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阿姨,拍完了,您……”還沒等我說完,她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安缓?,快救人!”我條件反射似的邊喊邊推開沉重的防護門,一個箭步?jīng)_過去,“阿姨,您怎么了?”我急切地拍著她的肩膀大聲喊著,可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兩個同事也聞聲跑過來幫我把她的身體放平,我雙膝跪地進行緊急搶救,胸外按壓、口對口吹氣……在技術操作考核時做過無數(shù)次心肺復蘇急救,實戰(zhàn)還是第一次。
“醒了!醒了!快看,她醒過來了!”“這小伙子真是好樣的!”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從胖女人暈倒到搶救蘇醒,還不到三分鐘,正好是搶救心臟驟停病人的“黃金時間”,錯過這個最佳時間就很難搶救了。急診科醫(yī)生及時趕到,把患者接到急診室系統(tǒng)診治。事后有同事開玩笑地問:“給一個陌生的又老又丑的女人做口對口人工呼吸是什么感覺?”說心里話,當時我腦海里只有兩個字——救人,其他什么也顧不得去想。從死神手里搶回來一條生命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很了不起,覺得此生值了,沒白活一回,醫(yī)生的偉大與神圣也許就在于此吧。這種獲得感,是所從事的醫(yī)療工作帶來的。偶爾回想起胖女人那發(fā)青的厚嘴唇,還真有點兒想嘔。
下班回家后,我把救人的事告訴了媽,滿以為她聽了會高興地表揚她的兒子,可她半晌沒說話,低下頭喃喃自語:“老頭子,你要是還活著,咱兒子也會把你的病治好……”一串淚珠掉在她干樹皮一樣的手背上,粗糙的皮膚瞬間吸干了淚水。我無奈的搖搖頭,心說,這也怪不得媽有心結,我也是學了醫(yī)才真正明白,醫(yī)生是人不是神,很多病即便是神仙也治不好,爸的癱瘓與醫(yī)生毫無關系,反倒是醫(yī)生讓爸多品味了十七年的痛苦生活。
三
兩周后的一個下午,醫(yī)務部王部長又打電話叫我去他辦公室。我暗想,一定是院里知道了我救人的事兒,說不定會讓我回神經(jīng)內(nèi)科工作,那可是極好的。心里不免有點兒小竊喜,美滋滋地敲開了王部長辦公室的門。
“聽說你兩周前在拍片時搶救了一個叫趙娣的心臟驟停的病人?”王部長生硬的普通話使口語氣也硬邦邦的,聽不出一點表揚的意思。我有點兒納悶兒,沒正面回答:“有什么不妥嗎?”
“有什么不妥?你這娃子,是不是還以為自己成了人家的救命恩人?別做夢嘍,人家把你娃子告嘍,等著吃官司吧?!蓖醪块L憤憤不平地朝我吼著,七拐八扭的腔調(diào),使屋里悶熱的空氣變得更加燥熱。這下我徹底蒙了,呆立在那兒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救人怎么還救出官司來了?在醫(yī)學院就聽老師說過,搞醫(yī)的人搞不好就是前腳醫(yī)院,后腳法院。當時我只當笑話聽了,沒想到工作還不到兩年,就親自驗證了此話的真實性。都說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會給人帶來安全感,我的工作給自己帶來的是禍端嗎?
王部長見我呆愣的樣子,語氣平和下來,“干我們這一行的著實不易呦,算你娃子倒霉,遇到棘手的病人嘍!攤上事就別怕事,你把事情的詳細經(jīng)過寫下來給我,院里會給你撐腰的,以后再救人時,可不能一根筋嘍……”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結結巴巴地打斷他的話。
趙娣是家里的老大,爹媽重男輕女,一門心思盼著生個小子傳種接代,所以給她取名趙娣,言外之意就是“招弟”,可一連招來四個妹子,也沒招來一個弟弟。趙娣從娘胎里帶來男孩子的性格,長到十四五歲時,身形五大三粗如男孩子一樣結實,家里拿她當男孩子使喚,粗活兒累活兒都是她的活兒,她也樂意像大哥一樣護著四個妹妹。初中畢業(yè)便輟學下田干活兒,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十九歲那年,嫁給趙家灣煤礦的采煤工趙四。礦工在農(nóng)村“土包子”的眼里是很了不起的,按月拿工資不說,一個月的工資差不多趕上農(nóng)民種一年地的收入。村里的姑娘們都羨慕趙娣命好??山Y婚五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趙四在一次井下事故中不幸遇難。礦上補償一大筆賠償金,她一輩子也掙不來這么多錢。作為工亡家屬,礦里照顧她到礦燈房上了班,每月工資足夠維持她的生活。每逢年節(jié),她還窮極訛賴地從礦工會要來困難救濟款貼補娘家。丈夫工亡,趙娣成了寡婦,身邊又無兒無女,她的性格更加放蕩不羈,任性跋扈,話不出三句就河東獅吼,這也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吧。她很想再嫁人,可哪個男人肯喜歡一個“母老虎”呢?她越來越破罐子破摔,下班后除了打麻將就是胡吃海噻,加之脾氣暴躁,各種富貴病都盯上了她: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肥胖……
禍不單行,一場車禍使趙娣右側4、6、7肋骨骨折,多處臟器損傷,加上自身的基礎性疾病,險些要了她的命,幸好醫(yī)院搶救及時才保住了她的命。她非但不感恩,還把自己的遭遇歸結到命運對她的不公上,報復社會的心理在她貧瘠的心田瘋長。在醫(yī)院胸外科住了兩個多月,病情已痊愈可以出院了,可她為向肇事方多索賠一些補償,硬是以各種理由賴在醫(yī)院不走,反正就一個人,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那天,她跟醫(yī)生說胸悶,非要拍胸片檢查一下,醫(yī)生給她開了檢查單,她一個人到放射科做檢查,沒想到拍片時會突然昏倒。
負責治療她的醫(yī)生告訴我,那天急診科把她送回病房的第二天,她又跟醫(yī)生吵嚷胸悶、胸痛,醫(yī)生讓護士陪她去做了CT檢查,結果是肋骨兩處陳舊性骨折,不排除心肺復蘇搶救時胸外按壓用力過猛造成的。就這樣,趙娣理直氣壯地把我告了,只字不提醫(yī)院兩次救了她的命。我萬萬沒想到救回她一條命,卻落得大禍臨頭,我意識到這樣的委屈已不是委屈了,是要勇敢面對并承擔的現(xiàn)實。
四
醫(yī)院醫(yī)療糾紛調(diào)解小組專門調(diào)查了趙娣的事,經(jīng)過醫(yī)療專家組鑒定,確認是因胸外受力造成她剛剛愈合的肋骨再次骨折。院方多次與她溝通試圖協(xié)商解決問題,都因她的蠻橫無理、不通人情告終。我也找她談過一次,她那張階級斗爭的臉寫滿怨恨,面對救她一命的人像面對仇人一樣,“救我還把我的肋骨整骨折了?你們安的什么心???”我徹底無語了,醫(yī)生與病人之間如果沒有了信任,一切都等于零。我承認自己第一次搶救這樣的病人經(jīng)驗不足,按壓力度掌控不準確,當時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救活她。
我認栽了,過失醫(yī)療也要承擔責任,是判是罰我都認了,禍兮福兮隨它去吧。此時,我內(nèi)心反倒強大起來,我不后悔救了這個蠻橫無理的胖女人,在生命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救的是命,與是誰沒有關系,治病救人是我的一種本能,盡管有時不被人認可。
法律無情,卻捍衛(wèi)公平正義。依照醫(yī)療鑒定結果,法院判決醫(yī)院為過錯方,我因救人過失醫(yī)療又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免于處罰。原告趙娣再發(fā)生的醫(yī)藥費由醫(yī)院承擔,直到痊愈為止。我未受到任何處罰,卻為給醫(yī)院帶來損失感到愧疚,只能用加倍努力工作來償還醫(yī)院了。這場官司趙娣沒占著一點兒便宜,卻可以繼續(xù)以醫(yī)院為家了。
記得我老師就說過,醫(yī)生是治人的病,不治病的人。因為每個病人背后都有一種特殊的人生和命運,這種無力感,不是一個醫(yī)生能夠承擔得了的。趙娣讓我領教了什么是“病的人”,也讓我感受到了醫(yī)生盡管有很多委屈、無奈和糾結,周圍始終有種力量撐起無形的保護傘護佑著我們,晴天遮陽,雨天避雨。
生活的苦難從不放過女人。得知胖女人的身世和家境,我打心里同情她??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半個多世紀的人生磨難,沒有打磨掉她的棱角,而是打造了一個畸形的人生,她像一只滄桑而粗糲的陶器,全則粗陋不堪,碎則芒刺在背。惻隱之心驅(qū)使下,我決定去病房看望一下告我狀的孤苦伶仃的胖女人。
下班后,我在醫(yī)院附近超市買了水果和補養(yǎng)品,來到胸外科病房。此時正是病人家屬探視病人送晚飯的時間。我走進趙娣住的三號病房,病房里一共三張床,有兩張床的病人正在由家屬服侍著吃晚飯。趙娣還是一個人,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沒人陪也沒吃晚飯。我走到床邊把水果和營養(yǎng)品放在床頭桌上,她沒有反應。臨床病人的家屬輕輕晃了一下她的枕頭:“趙姨,有人來看你了。”趙娣應聲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一看是我,愣住了,張了張嘴巴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依舊躺在床上,連坐都沒坐起來。我站在床邊忐忑不安地說:“阿姨,我來看看您,您好些了嗎?”
“我不要誰同情,你走吧!”她沒好氣兒地所問非所答,把臉扭到另一邊,亂蓬蓬的頭發(fā)對著我。她的態(tài)度在我意料之中,我沒走開,想陪她待一會兒,順手拉過床邊的塑料凳坐下,看著她亂糟糟的頭發(fā),不知怎么一下想到那次我媽住院時,也是這樣頭發(fā)凌亂,我?guī)蛬屖犷^,臨床的病友開玩笑地說我這個兒子像女兒,我媽露出滿足的笑,仿佛養(yǎng)我的目的達到了……
“你叫什么來著?”趙娣突然轉過臉問道。
“鴻雁” 我愣愣地回答,趕緊把思緒從回憶里拉回來。
“紅燕?大小伙子叫個小姑娘的名字,真沒勁!”看得出來,她是在緩和尷尬的氣氛,也沒再趕我走??跉怆m生硬,卻能感覺出她對我沒有敵意了。
我苦笑一下無奈地搖搖頭說:“我媽喜歡女孩,就給我起了這名字,把我當女孩從小養(yǎng)到大……”
“呵呵!”還沒等我說完,胖女人“呵呵”的冷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那張雖是在笑,卻毫無表情的臉。她并沒看我,自言自語地說:“當?shù)鶍尩模及押⒆赢敵伤接胸敭a(chǎn)來養(yǎng)活……”我聽出了她內(nèi)心的苦衷,她的父母是把她當男孩子養(yǎng)了。我心里不自覺地產(chǎn)生一種與她同病相連的感覺。
我又到醫(yī)院附近的飯店買了一份病號飯,放在她的床頭桌上,叮囑她好好吃飯,才離開了病房。
五
醫(yī)生救治病人的過程,往往會無意中進入病人的生活,和病人之間是一種共同過苦日子的感覺,一起熬下去的感覺。我感覺自己正不自覺地已經(jīng)進入了胖女人的生活,站在她的角度想想,我能理解她內(nèi)心的各種委屈,從小被當成男孩子使的委屈;早年喪夫的委屈;無兒無女的委屈;被車撞傷的委屈;被我救活又肋骨折斷的委屈……人活在世上,大概都是來承受委屈的,我是如此,趙娣是如此,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如果我們把目光放遠,萬事皆悲。與趙娣的委屈相比,我感覺自己沒什么好委屈的了。生活讓我這樣,那我就這樣吧。
管床的宋醫(yī)生告訴我,趙娣的肋骨要想長好,需要好好靜養(yǎng)??伤B一個陪護的人都沒有,凡事都得自己親自去做,加之火爆脾氣,恐怕很長時間也難養(yǎng)好。打那以后,只要一有時間我就去病房照顧胖女人,可她對我的照顧不屑一顧,和我說話的語氣仍然強硬,表情仍然冷漠,從不說一個謝字,就像我是她的兒子應該照顧她一樣。好吧,算我上輩子欠她的吧。我不怪她,對一個把自己活成芒刺一樣的人,除了同情就是憐憫。
八月份了,收獲的季節(jié)伙同醫(yī)師資格考試即將來臨。我相信自己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復習,考試過關是沒問題的,可心里反倒不那么在意是否考過,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影像醫(yī)學,趙娣事件,讓我感恩院里的關愛,也感激趙娣從側面驅(qū)散多年積壓我內(nèi)心的陰霾,讓陽光照射進來。
考試一回來我就到病房看望趙娣,護士一見我就半開玩笑地說:“你對這個難纏的患者如此上心,真讓人佩服。告訴你吧,她昨天下午自己辦的出院手續(xù)。收拾病床時,在枕頭下發(fā)現(xiàn)一封信和一張銀行卡,你自己看吧?!?/p>
我接過折成千紙鶴形狀的信,千紙鶴的兩個翅膀上寫著“紅燕”,一絲柔軟的感覺瞬間劃過心頭。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心說,這與她的性格大相徑庭。我打開信,信的開頭沒有稱呼,像是寫所有醫(yī)生護士的,字跡歪扭卻寫得很認真,似乎不是寫上去的,而是一筆一畫擺在紙上的,像小學生寫的,里行間的情感也像小學生一樣純真:
到今兒為止,我在醫(yī)院整好住了五個月。所有人都認定我賴在醫(yī)院不走是想占點兒便宜,其實,誰愿意住在病人成堆的醫(yī)院里呢?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寡女人,一身病,又加上車禍術后并發(fā)癥,總覺得閻王爺隨時都能來找我,萬一死在家里都沒人知道,所以才想在醫(yī)院把所有的病都治好再出院。在醫(yī)院待這么長時間我也看明白了,有的病永遠也去不了根兒,醫(yī)生只能讓病人盡量減少痛苦而已。自個兒作下的病,就得自個兒扛。
說老實話,要不是醫(yī)生護士,我早就沒命了,特別是紅燕這孩子救了我的命,還常來照看我,讓我越發(fā)內(nèi)疚,悔不該去告了他,掏心窩子說聲“對不起!”
我半輩子活得委屈,就把怨氣到處撒,好像全世界都欠我的。其實,哪個人沒有委屈呢?我不能再用自己的委屈去增加別人的委屈了,我走了。放心,我不會去死,是去一個適合自己生活的地方,不再給別人找麻煩了。
這張銀行卡里的錢是我男人工亡時礦上給的賠償金,一分沒動,我不想花自己男人用命換來的錢,就留給醫(yī)院吧,扣除醫(yī)藥費,剩下的留給醫(yī)院幫助那些像我一樣賴在醫(yī)院不想回家的人吧。
祝紅燕和醫(yī)生護士們永遠不受委屈!
8月15日 晨 趙娣
看完信,前所未有的愉悅感在心頭縈繞。我把信按原樣折好,插在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千紙鶴兩只重疊的翅膀露出來,仿佛隨時都會起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