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倩玉
2016年6月17日,馬來西亞沙巴州的仙本那。
這兩年,阿木逐漸有了一個關(guān)于旅行的“新發(fā)現(xiàn)”:“男生都在打游戲,女生才愛看世界。至于有女朋友的男生,則不得不提著相機和大包小包,陪女朋友一起看世界?!?/p>
比如2019年那次,阿木就陪著女朋友從廣州花費4個小時飛到吉隆坡,倉促逛了幾個景點,就又匆匆忙忙趕回機場。飛機再一次爬升,3小時后??吭隈R來西亞東部,沙巴州的斗湖國際機場。從這里開始,他們還要再轉(zhuǎn)乘一個多小時的汽車,才抵達此行的目的地——“仙本那”。
這是一個被抖音、快手和小紅書迅速捧火的“網(wǎng)紅小鎮(zhèn)”,幾乎“有且只有”中國游客。
下飛機后,阿木和女友二人,同另外三個打扮時髦的中國女孩一起拼了一輛車,一人30馬幣,直接送到鎮(zhèn)上的酒店。
當(dāng)?shù)厮緳C一邊把四個巨大的行李箱和幾個塞得滿滿的雙肩包搬上汽車,一邊詢問,“你們也是看了抖音才來的么?”
仙本那是馬來西亞沙巴州的一個港口小鎮(zhèn),以海洋環(huán)境著稱,南部與印度尼西亞相接,往東則與菲律賓南部隔海相望。
從這里出海,叫得出名字的島嶼就有十幾個,叫不出名字的還有更多。其中就有世界級潛水勝地詩巴丹。
而不少國人知道仙本那,卻是從網(wǎng)絡(luò)中流傳的一些照片和小視頻:有時是玻璃船漂浮在果凍色的大海上,有時是潛水員在密集的魚群中穿梭,海水清澈,震撼人心。
轉(zhuǎn)機、轉(zhuǎn)車甚至再轉(zhuǎn)船,十幾個小時才能抵達的奔波行程,不僅沒有擋住大批中國游客前往打卡,反而給當(dāng)?shù)孛缮狭艘粚印靶”娤删场薄安灰椎诌_”的誘人濾鏡。
旺季時,每天都有數(shù)千中國人在斗湖機場落地,再前往仙本那一帶跳島、浮潛。當(dāng)?shù)貦C場里循環(huán)播放著《成都》這樣幾年前的流行歌曲,中國老少帶著大包小包涌到出口,馬來的司機可以用流利的中文攬客。
Percy是馬來西亞華裔,目前在仙本那當(dāng)?shù)亟?jīng)營一家潛店。2015年,他第一次來到仙本那潛水,那時愿意“折騰”到這兒來的,多是像他這樣的專業(yè)級潛水玩家?!榜R來人也很矯情,他們覺得這里太遠太落后了,反倒喜歡飛去巴厘島、泰國、中國臺灣。”
那一次旅行,Percy看到了世界級的潛水勝地,只花18馬幣就能買三只螃蟹,玩得十分盡興。
時間線再往前多拉幾年,國內(nèi)新聞中偶爾閃現(xiàn)的仙本那,其實更多與“危險”“禁忌”相關(guān)。幾次菲律賓反政府武裝人員在仙本那劫持人質(zhì)事件,沖擊著當(dāng)?shù)亓膭儆跓o的旅游業(yè),被媒體報道為“夢幻勝地暗藏殺機”。
但從2016年起,事情開始發(fā)生變化。一些中國人來到仙本那,又將“高清大片”“夢幻視頻”發(fā)布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發(fā)了越來越多人的關(guān)注和向往。
起初還有人在行前詢問“仙本那、沙巴旅游安全么?”漸漸的,這些問題也被遺忘在互聯(lián)網(wǎng)億萬條信息當(dāng)中。
從百度指數(shù)可以看到仙本那不斷上升的關(guān)注熱度。2017年開始仙本那的搜索指數(shù)甚至超過了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數(shù)以萬計的檢索結(jié)果指向仙本那的藍天、白云、果凍?!?/p>
2017年,Percy也將自己的潛店搬到了仙本那,承接源源不斷的中國游客帶來的商機。
Percy看到,“餐飲、住宿、行程,當(dāng)?shù)芈糜螛I(yè)也在向中國游客偏好的方向轉(zhuǎn)型?!碑?dāng)?shù)剡M入快速商業(yè)化發(fā)展的階段,“以前18馬幣買三只的螃蟹,現(xiàn)在一只就要賣到30-40馬幣;以前一間小店的租金700-800馬幣一個月,現(xiàn)在基本要3000-5000馬幣才能租到?!?/p>
無數(shù)人和阿木的女友一樣,“被抖音、小紅書‘種草過來?!贝a頭和飯店都掛上了中文廣告牌,酒店和咖啡館門口停滿了汽車,甚至連當(dāng)?shù)氐某鲎廛囁緳C都會告訴你,“整條路上你看到的餐廳、旅行社、注冊公司、酒店、民宿,里面都是中國人”,“客人是看了抖音來的,他們想象中的仙本那很漂亮。”
2019年,仙本那的開發(fā)速度達到新的高峰?!皟H僅這一年,鎮(zhèn)子上就蓋起了數(shù)幢4-5層樓的賓館,還有一個7層樓10多幢的賓館要蓋?!盤ercy說,這還沒有算上數(shù)以百計的中小型民宿,在飛豬、去哪兒、攜程上招攬中國游客。
此前,仙本那鎮(zhèn)上的人帶孩子去吃麥當(dāng)勞,還要專門驅(qū)車一小時前往斗湖。到了2019年,仙本那鎮(zhèn)上已經(jīng)陸續(xù)開出了一家星巴克、一家麥當(dāng)勞和兩家肯德基,“現(xiàn)在都是斗湖人專門來仙本那喝星巴克?!?/p>
Sam是仙本那當(dāng)?shù)氐囊幻糜螐臉I(yè)者。2019年,他幾乎每天都要帶領(lǐng)中國游客出海游玩,難得的休息日則被他稱為“dry day”。他與中國游客相處得極為親密,甚至?xí)?0月1日和游客一起用手機觀看中國國慶閱兵。
阿木記得,抵達仙本那的第二天,他就和女友報名參加了當(dāng)?shù)貪摰曜顭衢T的浮潛和跳島游項目,整整一船的年輕中國女孩,大家興致高昂。
快艇在海上奔馳了幾十分鐘,才抵達一個浮潛點,劇烈搖晃的海水、周圍的嘈雜聲音、緊緊抱住的救生圈,在馬來西亞的烈陽下,讓他感覺自己仿佛正經(jīng)歷一場海難。
縱使對旅游的體驗褒貶不一,每天早晨,在仙本那發(fā)往各個島嶼和景點的碼頭上,仍然排列著數(shù)以百計的中國人,他們戴著巨大的帽子,或是正往脖子和臉上涂抹防曬霜。
白天他們在碼頭乘船前往周邊游玩,晚上在小鎮(zhèn)里消費各種海鮮、水果、啤酒和飲料。
但“網(wǎng)紅小鎮(zhèn)”的這番火熱景象卻在2020年初突然中止。疫情發(fā)生后,航空公司陸續(xù)取消了中國往返沙巴的航班,沙巴也開始限制中國人出入境。此后,馬來西亞宣布于3月18日開始實施為期14天的行管令,又四度延長行管令直到6月9日。馬來西亞旅游局近日發(fā)布的報告顯示,2020上半年馬來西亞游客同比降68.2%。
仙本那仿佛一個“失業(yè)者”,突然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經(jīng)濟來源”。最先受到波及的是那些專門針對中國游客的中小餐館,“比如蘭州拉面和川菜館,從2月開始就完全沒有了需求,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p>
接下來是數(shù)以百計的民宿、店鋪二樓的青旅小店關(guān)門,唯有資金雄厚的酒店還在艱難維持。
至于禮品店、高檔餐廳這些當(dāng)?shù)厝烁静粫ハM的店鋪,“保守來說至少20%已經(jīng)黃了,還有20%處于半開店半閉店的狀態(tài)?!?/p>
Percy隔壁的一家潛店賣掉了所有的船,撤出了仙本那。鎮(zhèn)子上幾座建設(shè)中的賓館已不再開工,吊臂久久懸掛在小鎮(zhèn)上空;原本熙攘的游客中心和碼頭,也只有少數(shù)膚色黝黑的本地人坐著發(fā)呆。
Percy形容這種無法抵抗的焦慮感,“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春節(jié),錯過了五一,接下來眼看還要錯過中秋、十一。”
阿龍是仙本那本地人,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前往仙本那旅游,他也加入浪潮成為一名旅游從業(yè)者。平時帶領(lǐng)游客出海浮潛和跳島,用簡單的英文與大家溝通。像不少當(dāng)?shù)厝艘粯樱麑iT注冊了微信,會在朋友圈頻繁發(fā)布自己帶團出海的各種合影打卡,背景是仙本那美麗的藍天大海。
但過去幾個月,他的朋友圈只有零星的幾句“okay?”“hi!”和“rest in peace”,并配上自己的自拍,顯示這個微信仍然還有人使用。
回憶過去幾個月,阿龍說自己過得“hard”。有不少本地人也和他一樣,“以前沒有工作的時候只想著怎么吃飽,后來有了中國游客就把注意力全放在這份工作上。”但現(xiàn)在卻是,“No work no Everything(沒有工作就什么都沒有)”。
而仙本那以外的島民,甚至還要被迫過上“魯濱遜”般的生活。
Percy告訴記者,自己有團隊成員在島上從事海龜研究和保護工作,沒有在疫情初期及時返回鎮(zhèn)上。后來,馬來西亞發(fā)布行管令,“前兩個月海島不允許補給,因為擔(dān)心船上有人帶病小島全部遭殃,所以島上的所有人只能靠捕魚、吃泡面艱難為生。”
至于現(xiàn)在,行管令暫時解除,Percy會“天天給團隊成員做肉吃,因為過去幾個月餓到大家了?!?p>
Percy的團隊在海底從事珊瑚保育。
仙本那鎮(zhèn),當(dāng)?shù)氐暮芏嗟赇佁幱陉P(guān)門狀態(tài),有部分已經(jīng)倒閉。
Percy的團隊在海島撿拾垃圾。
仙本那碼頭。
最近幾年,仙本那旅游越來越火,有時Sam會在朋友圈發(fā)布游客傷害海龜?shù)恼掌⑦M行譴責(zé)。這種破壞行為也會在當(dāng)?shù)厝说娜ψ又惺艿綇V泛傳播和批評。流行的觀點是,大量涌入的游客破壞了當(dāng)?shù)氐沫h(huán)境和生態(tài),這是一種“毒藥般的經(jīng)濟拉動”。但是游客“消失”后,一切會更好么?
幾個月暫停帶團,Percy發(fā)現(xiàn):垃圾因為無人治理而成片堆積在小島上,當(dāng)?shù)厝耸I(yè)后開始捕魚,使魚類變得更為稀少。
在仙本那的幾年時間里,Percy的團隊在做游客生意的同時,也在撿拾海洋垃圾、種植珊瑚。今年8月,他又帶著團隊來到附近的海島撿垃圾,卻發(fā)現(xiàn)“垃圾太多了,撿都撿不完?!?/p>
明明已經(jīng)半年沒有游客,但垃圾卻根本不見減少,或許有更多人應(yīng)該為海洋環(huán)境的破壞負責(zé)。
幾年來,他們撿拾的垃圾中有很多甚至來自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這些寫有印尼文或是用英文寫著Made in Philippine的包裝袋,會順著海水漂到馬來西亞。
垃圾中,還有許多是居民棄置的生活垃圾,例如尿不濕或是便宜的糖果包裝紙,“這種1.5馬幣的廉價尿不濕,是不會存在于游客的旅行清單之中的?!?/p>
其實在2017年,Percy就因“撿垃圾”上過馬來西亞當(dāng)?shù)氐膱蠹垺D菚r他在沙皮島做潛水教練,在海里撿了300多公斤的垃圾,撿完一個看見下面還蓋著一個,怎么撿也撿不完。當(dāng)時就有馬來人問他,“這么多垃圾誰跟你去撿?”Percy說“中國人跟去我撿?!贝蠹叶加X得不可思議。
Percy認為,“中國游客很多,他們雖然是來學(xué)習(xí)潛水的,但也愿意跟我們撿垃圾。”
更早的時候,Percy還在印尼的Gili Trawangan島附近種植珊瑚。1998年印尼金融風(fēng)暴,很多人丟了工作,印尼盾大幅貶值。對于島民而言,重回漁業(yè)是最快的謀生途徑,“而一大群人去捕魚,魚就沒有了。之后當(dāng)?shù)厝擞秩フㄉ汉鲹祠~,于是魚和珊瑚都沒有了?!?/p>
當(dāng)時Percy受到很大觸動。這或許也是不少“世外桃源”面臨的尷尬,脆弱的經(jīng)濟和貧窮的生活,當(dāng)?shù)厝似鋵嵰矡o力對環(huán)境進行保護。
回國后,Percy先后在亞庇和仙本那開潛店、撿垃圾、種珊瑚。每一次帶游客出海,他都會同時承擔(dān)海洋清潔者的職責(zé),并帶領(lǐng)游客參與其中。而游客付出的錢,也讓Percy的企業(yè)更有能力去保護海洋。
他坦言,游客的到來,給當(dāng)?shù)貛淼钠鋵嵤且环N復(fù)雜的變化,有正面也有負面。比如旅游業(yè)的興盛,也會讓更多人前往仙本那謀求工作,產(chǎn)生更多生活垃圾。
但是,“世界很大,海洋保育并不是依靠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夠做好的。如果每個人都來做,那么我們的海洋會變得更美好?!?/p>
如今,馬來西亞已逐步開放了國內(nèi)旅游。由于馬來西亞人目前尚無法出境旅行,他們似乎重新“發(fā)現(xiàn)”了仙本那。
8月31日是馬來西亞的國慶日,仙本那迎來了大波本國游客,甚至一度讓人想起2019年這里遍布中國游客時的盛況。
只不過本地游客喜歡曬太陽,他們很少像中國女孩一樣把臉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即使戴帽子也只是作為拍照的道具。
但這種“報復(fù)性旅游”目前也僅限于當(dāng)?shù)氐墓?jié)假日和周末。相比中國人的消費能力,當(dāng)?shù)厝酥辉敢饨邮芨鼮榱畠r的服務(wù)。“出海價格平均降了30%;一些賓館甚至?xí)阋?0%,你去到賓館前面就能看到打折的小牌子?!?/p>
對于Percy、阿龍和Sam這樣的本地旅游從業(yè)者,這暫時解決了長達半年的零收入尷尬局面,他們期盼著更多游客的到來。正如阿龍所說,“本地游客拯救了我們,但我仍然懷念著中國游客?!?/p>
(文中阿木,Sam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