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
1
天空的西北角處突然黃起來,像有人撒了泡尿,開始一小片,后來洇成了一大片,黃云滾動,日頭暗淡,風(fēng)里彌漫嗆人的氣味,一場沙塵暴即將到來。果真,幾分鐘后,一股黑浪般的風(fēng)暴籠罩了整個城市,一下子黑糊糊的,仿佛到了地獄,嗖嗖的風(fēng)瘋狂地吹打玻璃,不時傳來玻璃破碎之聲。外面的大樹被風(fēng)吹得左搖右擺,不少小樹從根拔起,橫尸街頭,濃烈的沙塵趁火打劫,風(fēng)里飄蕩著廢報紙、塑料袋……
我和巴圖趴在窗子上,看著外面。
巴圖問我,這么大的風(fēng)能刮到烏蘭巴托不?
我說,新聞?wù)f了,日本都有沙塵暴,別說是烏蘭巴托了。
巴圖不說了,他的臉色有些暗淡,青不青黃不黃的那種。他用手摸了窗臺上的塵土,堆成一小堆,用力捏了捏,讓那小堆土變得立體一些,然后把臉湊進窗臺,用力一吹,塵土就被吹得一干二凈。巴圖是個有心事的人,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就有。他是從上一年級退班退到我們班的,剛來的時候,他個子大,坐在班里最后一排,很少和人說話,一個人總趴在桌子上睡覺,有時候是假寐,有時候是真睡。真睡著了,就打呼嚕,呼嚕聲很大,所有的人都不聽課了,轉(zhuǎn)過身子看他。
上課的是新來的陳老師,叫陳虹。是支邊來的,南方人,個子不高,總愛穿裙子,無論冬天還是夏天,她有著各式各樣的裙子。人呢,長著一張娃娃臉,臉頰左側(cè)還有幾個青春痘,單從臉面上看似乎和我們的年齡差不多。她用手制止了人們的說笑聲,然后輕輕地走到了巴圖的面前。
巴圖什么都不知道,睡得昏天黑地。
陳老師低頭把巴圖滑落的衣服撿起來,披在他的身上,整個動作小心翼翼,可還是驚醒了巴圖。巴圖瞪著紅紅的眼睛,突然坐起來,把陳老師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
陳老師說,你的衣服掉地上了,我?guī)湍銚炱饋怼?/p>
巴圖揉了揉眼睛,臉紅了,說,昨天寫作業(yè)晚了,沒休息好。
陳老師微笑了一下說,沒事,你困了,就再睡一會兒。
陳老師越這么說,巴圖就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原因是陳老師剛來時,他給人家一個下馬威。
那天,年級組長張德貴把張老師引進班里,張德貴站在講臺上,介紹新來的陳老師。他說,陳老師是從上海的大學(xué)畢業(yè),專門申請來到西部咱們這個小縣城教學(xué),大家歡迎?。?/p>
掌聲稀稀寡寡,張德貴拉下臉說,你們就不能熱烈點兒嗎?說完自己帶頭鼓掌。陳老師多少有點受寵若驚,臉紅紅的,站在講臺上,看了下大家,眼睛里水汪汪的,有水晶在那里轉(zhuǎn)動,只要鼻翼抽動兩下,隨時會落下來。
她聲音顫抖地說,大家好,我叫陳虹。說著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她的名字。她的字寫得很單薄,輕飄飄的,像她的人,隨時會被風(fēng)刮走。
老師,馬刀露出來了。巴圖突然喊了一聲。
巴圖一喊,大家這才注意到陳老師有半截黑皮褲帶從衣服里掉出來,像馬刀一樣,懸掛在襠部。陳老師寫字的時候,一點兒都沒察覺到。巴圖的話,惹得同學(xué)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橫飛。
陳老師愣在那里,顯然沒聽懂巴圖說的馬刀是什么意思,什么馬刀,學(xué)校里怎么會出現(xiàn)馬刀?
張德貴反應(yīng)快,在學(xué)生們的笑聲中,注意到了陳老師的褲帶。他咳嗽了一下,他看了看陳老師的襠部,這種目光通常是不懷好意。陳老師下意識地低頭一看,臉更紅了,初次登臺,這讓她感到無比難堪,她想把褲帶重新系回腰間,已經(jīng)不可能了,那樣會不雅觀,可能會掀起更大的一陣笑聲。陳老師兩只手捂住了臉,轉(zhuǎn)身沖出教室。
2
巴圖樣子看上去很猛,其實內(nèi)心很柔弱。我和他真正交往是從一件小事開始,有一天上自習(xí)課,巴圖突然放了一個屁,這個屁放得很隱秘,他放完以后,目光警覺地看了四周,這時他的目光和我相遇了,我朝他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
這讓他感到緊張,就在我準(zhǔn)備掩鼻時,他捅了我一下。
給你。
他遞給我一支嶄新的鋼筆,筆尖是彎的。
這種筆是畫畫用的。他說,不許說。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鋼筆,然后收下了。
課間活動的時候,我倆擠在墻根曬太陽,這個時候是一天最幸福的時刻,暖暖的日光從頭頂處傾瀉下來,身上酥酥的。巴圖挨著我,突然問我,你覺得新來的那個老師怎么樣?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說陳老師。
行啊,剛來,不了解她。
巴圖說,我了解。
我沒聽懂他說什么。
巴圖看了下四周,然后遞給我一張紙。
紙上畫了一個裸體女人,我手抖了一下,仔細(xì)看著,從發(fā)型和身材看,很像陳老師。
陳老師?
巴圖嘴里不知道在咀嚼著什么,反正嘴在不停地動。
不像嗎?
不像,我說。
他把那張紙又收了回去,疊好,放進了襯衣口袋里。
為什么?
反正不像,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這件事就過去了,我和巴圖交往開始了。每天,他只要下了課,就把我叫過去,讓我評價他的畫。他畫陳老師有的是裸體,有的是穿衣服的,各種各樣的。我問他,為什么喜歡畫她?巴圖說新鮮。我沒明白他說的新鮮指的是什么。有一次他遞給我一張畫,我看了半天,畫上有山,有樹,也有人,人都畫得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我沒看懂畫的是什么。
陽光里巴圖得意地瞇著眼睛,看著我。
你畫的什么?我把紙顛倒了一下,還是沒看懂。
他說,這是地圖。
是哪兒?
烏蘭巴托。這四個字在他嘴里很有音樂性。
3
馬刀的事,陳老師哭過之后,根本沒掛在心上,出乎意料,她還在班里表揚巴圖,陳老師說這孩子想象力豐富,把懸掛的褲帶比喻成了馬刀,這比喻多么形象?。?/p>
被表揚的巴圖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他根本不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
巴圖繼續(xù)畫他的畫,陽光從外面暖洋洋地照進來,照到巴圖的臉上,他的神情很專注,在面前的白紙上一筆一筆地畫著。
我問過他為什么愛畫女人裸體?
他說,這是我的秘密,我爸以前是咱們縣美術(shù)館的副館長,他有很多裸體的雕塑,什么米開朗基羅、貝尼尼都有。這些雕塑從小就在我的腦海里,我閉上眼,全是他們的形象,我得把腦子里這些畫出來。你知道嗎,三年中,我畫過無數(shù)女人,除了老師,我還畫了不少同學(xué)的,她們的身體很清晰地在我的記憶之中,熟悉它們甚至超過熟悉我自己的身體。
我能想象,巴圖正小心翼翼地用鉛筆,畫陳老師的臉龐,身體的輪廓,畫她微微翹起的小乳房。我沒有看過陳老師的乳房,但通過巴圖的畫,我透過陳老師單薄的衣衫,想象她的乳房也應(yīng)該不會很大,但弧線飽滿,在青澀的乳房上面,那應(yīng)該有一個小巧精致的乳頭,乳頭粉紅,像金絲小棗那樣大小。它是懸掛在枝頭上的一朵玉蘭,顫動著,抖動著,帶著芳香。畫完乳房后,他會小心翼翼地勾勒著她身體的下部,這個時候,也是巴圖最興奮的時刻,隨著筆觸的滑動,我感到他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
倒霉的時刻終于發(fā)生了,巴圖畫畫被張德貴抓住了。那天陳老師沒來前,班里在上自習(xí)課,這段時間基本是放羊時間,每到這個時間,所有的人都在班里瘋跑。沒想到,張德貴像個鬼影一樣出現(xiàn)在教室的后門,突然門被推開了,張德貴直接走到了巴圖的面前。巴圖一點兒都沒想到張德貴的動作會這么快,他把紙揉成團,一下子塞進了嘴里。
吐出來!張德貴大叫著。
巴圖艱難地咀嚼著,過了一會兒,嚼碎了,咽進肚里。
畫的是什么,說!
巴圖說,我什么都沒畫。
沒畫,你往嘴里塞?
我餓了。
張德貴用手敲了下巴圖的頭,小個泡,你還溜鬼。
小個泡是我們的地方方言私生子的意思。巴圖就是個私生子,誰都沒見過他爸爸,他不是小個泡是什么?巴圖沒說話,他一只手托在下顎,目光并沒有看張德貴。這樣的表情讓張德貴更加惱火,他眼睛是冷的,臉是黑的,頭發(fā)幾乎豎立起來,似一頭發(fā)怒的公狼,齜著牙。
小個泡,上次,你說陳老師馬刀的事,是不是忘了,來,你給老子解釋解釋什么是馬刀?
巴圖沒理他。
張德貴大喊著,說呀,小個泡,年紀(jì)不大,會耍流氓啦!
巴圖霍地站起來,他的個子沒有張德貴高,差半頭,他看著張德貴狠狠地說,老個泡,老子沒耍流氓。
張德貴一點兒沒手軟,給了巴圖一個大耳光,這個耳光太響亮,抽得我們的耳膜嗡嗡作響。巴圖的鼻子里流出兩道血,像蚯蚓一樣,越流越長。
叫你嘴硬!張德貴咬著牙說。
4
巴圖親口對我說,別以為張德貴白打我了,我一定會收拾他。他說這話時,嘴唇咬得緊緊的,咬得幾乎沒有一點兒血色。我就勸巴圖,什么好漢不吃眼前虧啦,什么識時務(wù)為俊杰啦,說了一大堆。學(xué)校里,不光我勸,陳老師也在勸,她勸的人是張德貴。有一次在走廊里,陳老師勸張德貴,對學(xué)生不能動真氣,要以說服為主。
張德貴說,這種二流子能說服嗎,不打他能行嗎?
打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陳老師,你剛來,不了解情況,你知道巴圖在學(xué)校里為什么會有恃無恐嗎?
為什么?
因為他媽厲害,我沒見過他媽,但聽人說他媽在縣教育局上班。事實上張德貴問過教育局的人,巴圖他媽在教育局既不是局長,也不是科長,就是個一般人,可他媽長得漂亮,在教育局里是一朵花,局長見了他媽都得給面子。
巴圖被打的第二天,他媽來到學(xué)校,一進教室的走廊,就開始大喊大叫起來。她的叫聲很尖厲,聲音跟金屬摩擦石頭差不多,讓人煩躁。兒子被老師打得鼻青臉腫,當(dāng)媽的能不心疼?
后來巴圖跟我說,她媽問了他一晚上,誰打的,巴圖不想說。他媽說不說你就別睡覺,巴圖就睡不成覺。后來他實在困得不行了,只要他往床上一躺,他媽就揪著耳朵把他揪醒。
巴圖跟我說,我跟我媽說的全是夢話,我沒想出賣張德貴,是我的夢出賣了他。
張德貴臉紅彤彤地站在巴圖他媽的面前,他說,咱們回辦公室去說,這里會影響孩子們學(xué)習(xí)。
巴圖他媽說,你打孩子的時候,怎么不說影響孩子學(xué)習(xí),現(xiàn)在就影響了,?。磕闶抢蠋熯€是流氓,下手怎么那么狠,有仇??!
沒仇。
沒仇,你往死打孩子!
張德貴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的眼睛不敢看咄咄逼人且豐滿漂亮的巴圖他媽,他低眉順眼。走廊里全是人,人們欣喜地看著,激動地聽著,巴圖他媽罵的話很解氣,想罵什么就罵什么,她讓不可一世的張德貴斯文掃地。
這場鬧劇,后來是校長收的場,他連拉帶扯地把巴圖他媽勸到辦公室,屋里的談話誰也聽不到,也許是校長哀求巴圖他媽,別鬧了;也許是張德貴哀求。不管是誰哀求,總之當(dāng)巴圖他媽從屋里走出來時,滿臉笑容,面帶春風(fēng),甚至禮貌地與張德貴和校長握了下手。
下課了。巴圖已經(jīng)不是巴圖,他靠在墻邊,愜意地曬著太陽,陽光纏裹在他身上。他瞇著眼,很練達(dá),這樣的形象讓人想到曾經(jīng)名揚四海武林高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隱居山林。
我想問他你爸去哪兒了,怎么讓你媽來了學(xué)校?這話就在嘴邊,但沒說出口。
他說,你聽說前幾天烏蘭巴托刮黑風(fēng)暴了嗎?
什么?
他說去年烏蘭巴托一直沒下雪,今年開春總刮沙塵暴,最厲害的一次就是前幾天,在烏蘭巴托附近刮起了黑風(fēng)暴,整整刮了三天三夜,地上的草皮都刮到天上去了,死了不少的人和牛羊……
我不明白巴圖跟我說這些干什么。
巴圖說完,朝著天,吐出兩個氣泡泡。他的氣泡泡很大,沒有借助任何東西,就是用嘴啪的一個,透明的氣泡泡就會從他的嘴里愉快地飛出來。
5
空氣里到處洋溢著以前沒聞過的味道,味道很潮濕,這味道是陳老師帶來的。
陳老師上第一堂課時,發(fā)現(xiàn)教室里沒有窗簾,她說,你們的教室怎么沒有窗簾?在這所學(xué)校里,從來沒有一個老師會關(guān)心窗簾的問題,陳老師問我們這個問題,我們很難回答。她說假如房子是人的話,窗簾就是它的衣服,沒有窗簾的房子就等于人沒穿衣服,你們說難看不難看。
這時有人捅了我一下,我不轉(zhuǎn)身,也知道是巴圖,這個家伙哧哧地笑了兩聲。
陳老師就問張德貴,張德貴一臉愧色地說,這個嘛,學(xué)校經(jīng)費緊,再說娃娃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誰也沒想到,過了幾天陳老師給我們安上了窗簾,據(jù)說這窗簾的錢是她用工資買的。那是一塊翠綠色的窗簾,看著久了,會感覺有春天在上面浮動。如果外面有風(fēng)的話,那窗簾就會輕輕擺動,好像有一池幽漣的湖水在窗戶上蕩漾。有了它,即使來了沙塵暴,我們也聞不到外面的土腥味,這塊充滿魔力的窗簾阻攔了外面的災(zāi)難。
單薄的陳老師舉著課本走在窗簾前,像河邊的柳樹影子,陽光從葉子的縫隙間照下來,滿地是明亮的斑駁。這些碎片把陳老師包裹著,她在給我們朗誦萊蒙托夫的《帆》。她緩慢地邁著步子,空氣里潮氣漸濃,濕潤的風(fēng)里聲音清脆易碎,像雨滴。
蔚藍(lán)的海面霧靄茫茫,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
我看見陳老師的眼睛里又是水汪汪的,她眼睛里有一片海。
同學(xué)們在陳老師的聲音里,想象著,激動著,而巴圖卻是一臉不屑。后來他對我說,這樣的詩,對于他是沒有一點兒吸引力,盡管以前沒有聽過。他說他抬頭看她的原因,完全是被她的個人氣息所感染。
陳老師當(dāng)班主任,不光給我們念詩,還給我們唱歌。有一次傍晚,她讓我們把窗簾拉上,還從宿舍取了兩根蠟燭。燭光中,陳老師一臉莊重,她說要給我們唱一首蒙語歌,她剛學(xué)會的,叫《烏蘭巴托的夜》。她說蒙語還沒學(xué)會,就用漢語唱。說著她輕輕地唱了起來:烏蘭巴托的夜,那么靜,那么靜……唱歌的人不禁流淚……
這么美的歌,我們頭一次聽到,在陳老師的歌聲中,我們像躺在夜晚的草原上,靜悄悄的,耳邊只有夜蟲在鳴叫,夜空深藍(lán)色的,像有神靈的湖水,掛在天上,有忽遠(yuǎn)忽近的星星在閃爍,夜空有了生機。我們看見陳老師赤著腳,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手里拿著一束馬蘭花,她是從夜里走出來的精靈,她會飛,我們眨了下眼,她就飛到星星里去了。
陳老師唱完后,問大家的感受,她先問的巴圖。
巴圖,你是蒙古族人,你說說,有什么感受?
我想我阿爸了。
陳老師愣了一下,你阿爸在烏蘭巴托?
我頭一次聽巴圖說自己的經(jīng)歷。他說,我阿爸和我媽離婚以后,我阿爸辭職去了烏蘭巴,說是做生意,可三年了,沒有一點兒消息。
陳老師邊聽邊點著頭,過了一會兒,她說,這是多么好的故事,你要學(xué)會寫日記,把它記下來,以后它就是你的財富。
我不想寫。
說完,巴圖突然大哭起來,陳老師沒想到他會哭,而且越哭越傷心,陳老師眼睛也紅了,她的眼淚飽滿圓潤,就在眼眶里噙著,搖搖欲墜。巴圖停止了哭聲,他抬起頭看著陳老師, ?他說,老師,烏蘭巴托怎么走,我要去找我爸。
我也沒去過呀。
陳老師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她尷尬地說。
6
年級組長張德貴對陳老師教學(xué)工作很有看法,聽學(xué)校的人說,他專門開會批評了陳老師,說陳老師是自由主義思想,是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什么點蠟燭,什么念詩呀,會把孩子引入歧途云云。
這個消息是巴圖告訴我的,他說,那天我路過教師辦公室,聽見里面張德貴就是這么說的,里面?zhèn)鱽黻惱蠋焽聡碌目奁?,她被張德貴說哭了。
我很同情無辜的陳老師,張德貴配不上批評陳老師,如果陳老師是鳳凰,他就是呱呱亂叫的黑老鴰。
巴圖說,你知道張德貴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不知道。
是學(xué)校燒鍋爐的,會點兒水電的技術(shù)活兒,校長家里有點事,總是找張德貴修。修著修著,張德貴的命運就轉(zhuǎn)變了,老校長退休前,把張德貴轉(zhuǎn)正了。
我猜想這話一定是巴圖他媽告訴他的。
自從張德貴批評完陳老師,陳老師再也不給我們唱歌了。每天她上完課后,就匆匆地離開教室,回到她的宿舍,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很少出來,沒有人知道陳老師待在屋子在干什么。
有一天,我有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就是在張德貴辦公室里看到一本《蒙古地理》的書,是一個清朝末年叫安德烈諾夫的俄國人寫的,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巴圖。
你說的是真的?
我怎么會騙你,在那本書上,我還看見那個俄國人畫的地圖。他從歸化城,途經(jīng)我們小縣城,然后一直畫到莫斯科,其中一個叫恰克圖的地方,就是現(xiàn)在的烏蘭巴托。
我看見巴圖激動得嘴唇都在發(fā)抖,他一激動,就愛吐泡泡,左吐一個,右吐一個。
要是有這本書,就太好了。
那是張德貴的書,他是不會借給你看的。
我有辦法。
看著自信的巴圖,我仿佛看見他手拿地圖,踏上一輛北去的火車,火車冒著白汽呼嘯著,駛向遙遠(yuǎn)的草原。
我一點兒都沒想到后面發(fā)生的事。第二天下午,張德貴怒氣沖沖地來到教室,臉色發(fā)黑。
張德貴站在講臺上,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讓昏沉沉的下午搖晃了一下,大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張德貴大吼著,小個泡們,小小年紀(jì)當(dāng)起賊了,你們說今天誰到我辦公室偷東西了,說,誰?
大家都被他的舉動嚇蒙了,外面太陽不見了,灰蒙蒙的,又一場沙塵暴將會到了,空氣里不光是嗆人的土腥味,還有張德貴咄咄逼人的聲音。他又拍了下桌子,這一聲比剛才那聲更響亮。膽小的人這個時候,會顫抖起來,我就顫抖起來,仿佛中午茍且的行為被當(dāng)面揭穿。
張德貴又在喊,不說?好,你們不說,我說,昨天上午誰去過我的辦公室,都站起來。
張德貴的聲音落地之后,班里窸窸窣窣地站起來四個人,三個女的,一個男的。三個女的,都是課代表,男的是巴圖。
張德貴先問女的,三個女的就說我們上午去給陳老師交作業(yè)去了,陳老師可以給我們做證。張德貴臉色有點舒展,把目光落在了巴圖的身上。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真相即將浮出水面,他的臉上甚至有了難以察覺的笑容。他說,你呢,巴圖?
我緊張地看著巴圖,沒想到巴圖面不改色地說,我是去了辦公室。
張德貴眼睛盯著巴圖,你去辦公室干什么了?
我媽要來學(xué)校,她讓我到辦公室找她。
張德貴愣了,顯然沒想到巴圖會又把他媽搬出來。外面的烏云不見了,嗆人的氣味煙消云散,烏云的破處,陽光露出來了,它羞怯怯地照在張德貴的臉上。張德貴的臉白白的,像被膩子涂抹過一樣,面對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人,一時間有點束手無策。巴圖年輕自負(fù)的嘴角微微上翹著。沒有懸念了,大家都是這么認(rèn)為,張德貴會很快地給自己找到臺階。
大家想錯了。張德貴后來的行為,讓誰都沒想到。
他大叫著,小個泡,搬出你媽,以為老子就怕你?你說是不是你偷了老子的書?
張德貴一說書,我身子搖晃了一下,我現(xiàn)在才明白巴圖昨天說他有辦法的意思。
巴圖沒有回答,他平靜地看著張德貴。
張德貴走到巴圖面前,揪著巴圖的耳朵,我的書是不是你偷的。
巴圖說就是。
張德貴氣得要跳起來,他想像跟上次一樣,狠狠地抽巴圖一個耳光,可他沒動手,他在克制,他的手在抖,這一次沒用手,用腳朝著巴圖踹了一腳。班里到處是尖叫,大家都驚恐地看著倒霉的巴圖。
可后來發(fā)生的事,誰也沒想到。
巴圖抱住了張德貴的腳,然后往起一扯,張德貴啊一聲,被掀倒在地上。他的褲襠被扯開一道口子,露出紅色的褲衩。這還沒完,巴圖拎起凳子,狠狠地砸向張德貴。一下,兩下,沒幾下張德貴就滿地打滾,露出相,他大喊著別打了,別打了。他越,巴圖就越有斗志,凳子砸爛了,就拎起了課桌,就在這時陳老師沖進來,抱住了巴圖。
巴圖朝著地上滿頭是血的張德貴,吐了個氣泡泡,亮晶晶的。
7
聽同學(xué)說,張德貴躺在醫(yī)院,跟校長的態(tài)度很明確,不開除巴圖,他就不干了。
聽說校長很為難,開除巴圖容易,可是巴圖他媽怎么辦,他媽肯定會搞得學(xué)校雞犬不寧。學(xué)校雞犬不寧,他這個校長的位置就坐不穩(wěn),校長左右為難。
這個時候陳老師找到了校長,哀求校長不要開除巴圖。校長對陳老師說學(xué)生打老師,這是件多么惡劣的事,現(xiàn)在是新社會,今天巴圖打了老師,明天就有別人會打,今天張德貴不干了,明天就會有李德貴不干了。陳老師,你說,我這個校長以后還咋干?
陳老師說巴圖這孩子內(nèi)心是善良的,他只不過有時候火氣大了一些,打老師肯定不對,我去說服教育他,校長你千萬別開除他。他年齡太小,這么小的孩子進了社會根本不行。
校長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三圈,然后一跺腳說,我這里都好說,可張德貴不好擺平。
陳老師說張老師那里我去說。
那天陳老師從校長的辦公室出來,就直奔醫(yī)院去找張德貴,可她去了很快就出來了,張德貴并沒給她面子。陳老師不甘心就去找巴圖他媽,然后又帶著巴圖他媽去了醫(yī)院,具體細(xì)節(jié),無人知曉,總之事情就全解決了。
上班后,張德貴找巴圖談了一次話。這一次是巴圖向我轉(zhuǎn)述的。
張德貴說你這個猴小子,下手挺狠的。
巴圖沒說話,他在朝著地上吐氣泡泡,亮晶晶的。
張德貴說,這次是陳老師找我說好話,這件事才算了,知道不?以后你再有火氣,也不能對我動手,你有火氣對墻發(fā),對大樹發(fā),對馬路發(fā),你不能對我發(fā)。
巴圖還是不說話。
張德貴說,你叫我個叔叔,這件事就算了,叫吧!
巴圖抬起臉,張德貴像塊黑牛皮的烏云,蓋在他的頭頂,天看上去要下雨,風(fēng)變得冷颼颼的。
你叫了叔叔,不為別的,以后你就不會和我動手了。
叔叔,巴圖突然張口說。
張德貴一下子笑了,他用手摸了下巴圖的頭,他的動作很輕,嗯,這樣就是個好孩子。
張德貴樂得屁顛屁顛要走了。
等等。
巴圖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
張德貴愣了一下,站住了腳步。
還有什么事?
巴圖從懷里拿出那本《蒙古地理》的書,遞給了張德貴。
張德貴搖頭笑了下。
你想看,就拿著看吧。
我看完了,巴圖說。
8
我能看得出,巴圖很孤獨,盡管他打張德貴的事情已經(jīng)風(fēng)平浪靜,可他一點兒都不快樂。每天下了課,他靠在墻上,看著頭頂上的亮燦燦的太陽,別人看太陽時間長會頭暈,他不會, ? 他就呆呆地看著,天上仿佛有他游蕩異鄉(xiāng)的阿爸。
我準(zhǔn)備去烏蘭巴托找我爸。
我說,你怎么去呀?
這個你別管,反正我想好了,我一定要走。
他的聲音堅定有力。
我已經(jīng)買好了指南針。說著,巴圖從懷里掏出一個懷表模樣的東西,亮閃閃的。有了它,我就不會走錯方向。
我想說你太幼稚了之類的話,可沒說出口,怕他生氣。
接下來他跟我說了另一件事。
那天他想把準(zhǔn)備去烏蘭巴托的事跟陳老師說,說了心里就踏實一些??煽偸钦也坏胶线m的機會。有一天他剛說了半句話,陳老師看了下表,說快上課了,下了課再說。
下了課,陳老師已經(jīng)忘了巴圖這個問題,巴圖沒忘,他就跟著她,陳老師沒回辦公室,而是回了宿舍。巴圖站在陳老師的宿舍門口等了一會兒,他以為陳老師會很快地出來,可是等呀等呀,陳老師就是不出來。于是他決定進去,剛他推開了陳老師的宿舍門時,里面?zhèn)鱽硪宦暭饨小?/p>
這尖叫聲把巴圖嚇壞了,他看清是陳老師在尖叫,接下來他還看清了陳老師濕漉漉地站在木盆子里在洗澡。
我感覺自己喉嚨也奇怪地動了一下,我急忙問他,你看見了什么?
巴圖臉紅著,羞澀地笑了一下。
什么都沒說。
有一天巴圖不在,他書包里露出一個藍(lán)色塑料封皮的本子,我打開看了一下,里面是他寫的日記,這家伙居然偷偷在寫日記。這件事我沒和巴圖提起,我相信,他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偷偷讀他日記。
十月十一日
自從那以后,我沒事就爬到她屋子對面的一棵槐樹上偷偷看她。那是一棵疤痕累累的老槐樹,好在它繁茂的枝丫能夠遮蔽我,不被人發(fā)現(xiàn)。陳老師的門上方有一塊沒有遮掛窗簾的窗子,我看見陳老師在屋里多數(shù)都是趴在一張桌子上,不知道在寫什么……
十月十三日 夜
陳老師用爐子燒好了水,然后倒進了一個木制的洗澡盆里,她站在木盆邊,慢慢地把衣服脫掉,她的身體和我畫中的幾乎一致,嬌小單薄,她的皮膚很白,當(dāng)我看到她的手臂,彎到身后去緩慢地解開粉紅色乳罩時,我差一點兒從樹上摔下來。
那個姿勢太美了,明亮的胴體,掩藏在光影下的絨毛,我感到下體再也控制不住,一股倔強的熱液噴涌而出。我的雙腿打顫,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從樹上栽下來。我還是不愿放棄眼前一切,窗子上的水汽在一點點模糊,我聽見陳老師坐在木盆中撩動水珠的聲音,除了水聲,我還聽見她在唱歌,她在唱著那首《烏蘭巴托的夜》的蒙古歌,她的聲音很輕,可我聽得一清二楚,水花濺起,她在對著水珠在唱,在對著自己光潔的身體在唱……
十月二十 夜
每到晚上,我總是在想陳老師,我這樣的念頭是不是邪惡?可我管不住我的念頭,這樣的念頭一旦存在,我就想把記憶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重新放大,重新讓它變得金碧輝煌起來。
我想陳老師金黃的身體。
我擔(dān)心自己忘了那美妙的夜晚,就又開始畫畫了,我要把那天夜里看到的,畫出來,畫在紙上,永遠(yuǎn)地保存下來。可讓沒想到的是,浪費了一晚上,除了涂鴉具體的部分,什么都沒畫出來。我不能再畫了,再畫下去,我會毀掉陳老師,會毀掉那個美妙的瞬間。
我畫了好幾個晚上,都畫廢了,畫出來的都不是陳老師,而是在畫一個浪蕩女人,她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我閉上眼,想著陳老師的模樣,她干凈,皮膚白皙,她的眼睛好看,里面有溫暖的笑意,可想著想著,我的邪念就出來了。她明亮的身體從黑暗的世界里掙脫出來,我想控制住它,讓她停留在黑暗中,停留在塵土里,讓時間掩埋住它,上面最好再壓一塊大石頭。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它還是跳出來,變成水,變成河,一點點將我淹沒。
十一月二日 夜
我這是怎么了?
我的腦袋好像長起一個巨大的植物,越長越高,我的腦袋撐得生疼。
前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上課的時候,偷偷拿出白紙,在紙上,我要把那天我看到的場景畫出來,我相信自己。
我從燈光畫起,那里有一束不亮的燈,光線柔軟,它很透明,如同琥珀。陳老師就在光線的中心,我還聽見了歌唱,像泉水流動的聲音。在這美妙的聲音里,我徹底陶醉了,我在迅速地勾勒著線條,線條里有了潮濕的氣息,我和紙上的畫一起期待著,期待著那個圣潔的女人出現(xiàn)。
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就在我不遠(yuǎn)處,像花香的味道,是茉莉,也許是百合。我對花草不了解,可我覺得應(yīng)該是它們吧!我還是停不下手里的筆,等一只單薄的小手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才意識到陳老師就站在我身邊,已經(jīng)很久了。
我下意識地想把那張白紙藏起來,來不及了,如果來得及,我會把它揉成紙團,塞進嘴里,嚼碎咽到肚子里。那只精致的小手并沒有拿起來,它在白紙上點了點,然后我的脖頸感受到它的暖意,它仿佛告訴我,要認(rèn)真聽講?。?/p>
香氣飄走了。
就在我抬頭看時,眼前的人已經(jīng)不是陳老師,而是張德貴,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身上嚇出了一身冷汗……
十一月四日 夜
我指天發(fā)誓,不畫了。
我知道,我很卑鄙,我還知道我卑鄙得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卑鄙的欲望,成了我的主宰,它變成了我的魔鬼,變成了我的夜晚的負(fù)擔(dān)。這么說吧,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停下來,不能再跑了,可我就是管不住我的腿。
十一月六日
上課的時候,陳老師還是陳老師,可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粗?,我的心咚咚咚地亂跳,陳老師穿著整潔的衣服,可我看到的是衣服里面的身體,那身體像個瓦數(shù)很高的燈泡,看久了我的眼睛生疼,不能再去看她了。
9
巴圖臨走的前一夜,下了學(xué),我正要走,他把我叫住,讓我陪他一會兒。那天我倆坐在學(xué)校西墻的河沿邊,月亮很亮,明晃晃地在頭頂上照著,我倆身影很單薄,巴圖突然眼睛噙著淚說,我要去找我爸了。
我看著他,那么遠(yuǎn)你找不到的,你連烏蘭巴托在哪兒都不知道,怎么找?
他沉默著。
我說,還有野狼、風(fēng)雪什么的,你怎么找,說不定你會死在路上。
有火車,我還有指南針和阿爸寫的信。巴圖咬了下牙,臉頰的環(huán)形肌一緊一緊的。我一定能找到的。
我不知道怎么勸他,巴圖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塊,他現(xiàn)在就是一匹倔強的小馬駒,這匹小馬駒用不了多長時間,朝著北方,絕塵而去。我突然想到一個事。
我說,你身上沒錢,怎么去?
從我媽那里偷了兩百,說著他從兜里掏出兩張亮閃閃的票子。
第二天巴圖就不見了。
最早發(fā)現(xiàn)巴圖失蹤的是陳老師。她見巴圖兩天沒來學(xué)校,也沒請假,就告訴了張德貴。張德貴無所謂地說,可能這孩子病了吧,誰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別大驚小怪。
巴圖他媽是第三天出現(xiàn)在學(xué)校。她披頭散發(fā)沖進班里,兇狠的模樣嚇壞了陳老師。她尖厲的聲音在質(zhì)問陳老師,我們家巴圖去哪兒了?
陳老師說我也不知道。
巴圖他媽就罵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學(xué)生不見了,怎么不通知家長?接下來又是破口大罵。
陳老師沒想到眼前的女人會這么沒素質(zhì),她的身子在不停地抖動著,她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巴圖他媽說孩子沒了,你讓老娘怎么說話,啊,你告訴我巴圖哪兒去了?
張德貴出現(xiàn)了。其實他一直站在門口,聽見巴圖他媽罵陳老師,本想進來勸勸,可又擔(dān)心巴圖他媽的矛頭轉(zhuǎn)向他。他想巴圖他媽罵累了,自己覺得無趣會走。可沒想到,巴圖他媽撒潑的氣焰越燃越高,便沖進去拉住了巴圖他媽的手。
你冷靜點兒,這是學(xué)校,下面還有這么多孩子呢!
巴圖他媽說怎么啦,老娘找孩子有錯了?哎,你這么護著她,你們什么關(guān)系,是不是有一腿?
張德貴掄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巴圖他媽兩個耳光,班里一陣尖叫,巴圖他媽被抽蒙了,捂著臉,人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張德貴打人的手不知該放在哪,放在哪兒也不合適。
巴圖他媽哇的一聲哭起來。
陳老師上前扶了下巴圖他媽,這一次巴圖他媽沒有推她,而是趴在她瘦小的身上,像只受傷的大鳥,嗚嗚痛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巴圖他媽有氣無力地對陳老師說,巴圖這孩子傻,一年前他爸就死在了烏蘭巴托。
10
巴圖一直沒有消息,半個月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班里每個人對巴圖的遭遇都有自己不同的猜想。有人說,此時的巴圖已經(jīng)到了中蒙邊界,他反穿著羊皮襖,混在一群邊界上吃草的野黃羊中,等著夜色降臨,跟著羊群跑出邊界。他會蒙語,到了烏蘭巴托找到了他爸。這是一種美麗的說法,后一種說法偏向恐怖,說巴圖肯定遇到了草原上的白毛風(fēng),白毛風(fēng)來了,別說是人就是只鳥,也會瞬間從天上被凍死,一頭栽下來。在茫茫草原上,巴圖別說拿著指南針,他就是開上吉普車,也會因迷路,被凍死在風(fēng)雪中,他的尸體被深埋在雪里,只能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雪化了,才能找到。也有人說他遇到了饑餓的狼群,那群狼三天三夜沒吃到一點兒東西,這時遇到了巴圖,這群狼綠眼睛都亮起來,它們圍住了巴圖,不急著吃掉他,而是仰著頭噢喔地亂叫著……
大家確信巴圖死了。天氣變涼,鉛色的烏云始終壓抑在我們頭上,用不了多長時間,北方就會飄起鵝毛大雪。
沒事的時候,我就打開了巴圖的日記,這是他走之前給我的。
你什么時候開始寫日記的?
就是陳老師來了以后,是她讓寫的,我沒給任何人看過,你看完就燒了吧!
我沒舍得燒。
十一月九日
陳老師院里有一個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那是一只粉紅色的乳罩,就掛在陳老師門前的鐵絲上,它在跳動、搖擺,像一團熱烈的火。我從樹上慢慢地爬下來,那團火就在我的眼前燃燒。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腳,我的身子能感受它的溫度,這里沒有人,只有我,只要我跳進院子里,就會拿到它。
我很輕易地進了院子,把那只乳罩輕輕地從鐵絲上摘下來,它沒有我想象中的柔軟,凍得硬邦邦的。就在我準(zhǔn)備把它放進自己的懷里時,門響了一下,陳老師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該把它扔到地上還是揣在懷里。她看見我,開始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她看見了我手里拿著她的乳罩,愣在那里。
我又被自己的夢嚇了一跳……
十一月二十日
放了學(xué),陳老師讓我別走。
我不知道她要和我說什么,等學(xué)生們都走完了,陳老師說你跟我來一趟。天吶,她居然領(lǐng)著我進了她的宿舍。
陳老師的屋子里很干凈,到處都有一股海邊的味道,比如她的窗簾是藍(lán)色的,她的床單也是藍(lán)色的,她桌子上鋪的桌布都是藍(lán)色的,看著藍(lán)色就讓人想到大海。陳老師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們兩個人就像是在海邊說話,陳老師很平靜,她給我倒了杯水,又取出一個鐵盒子,那里面裝著一些酸酸甜甜的東西,陳老師說這是楊梅干,很好吃。我擺著手,陳老師還是從里面夾了一塊,這東西我真的沒吃過。含在嘴里,陳老師笑著看我,像在自己吃一樣,她說,好吃吧!
她對我說,我看過你畫的畫,非常好。這話一出,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什么時候看見我畫畫了,不可能呀,我有點兒坐立不安,嘴里的楊梅也開始一點點變苦了。
陳老師微笑地說,有一次我上課,走到了你身邊,可你并沒有察覺,我看到了你在畫人體畫。
我的臉更紅了,好像身上的衣服一層層被眼前的陳老師扒得一干二凈,我想解釋什么,可說什么呢,什么都說不出。
陳老師摸了下我的頭,說,你是不是認(rèn)為畫人體畫很丟人呀,事實上正相反,它一點兒都不丟人,這是你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你知道嗎?希特勒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畫人體畫,后來他沒有考上維也納美術(shù)學(xué)院,就放棄了當(dāng)畫家的念頭,后來發(fā)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如果他當(dāng)了畫家,戰(zhàn)爭也許就避免了。
我的心變得坦然了,陳老師沒有責(zé)怪我,那天陳老師和我談了很多的話,有的我記得很深,有的我忘了。她說她也很喜歡畫畫,她的男朋友就是畫畫的,我還給他當(dāng)過模特。陳老師說得很自然,這讓我想起那個叫楊仕芳的男人。
那天我離開的時候,陳老師從書架里取出一本書,書的封面把我嚇了一跳,是一個赤裸的女人。陳老師說這是托她男朋友從上海買的,一本畫人體畫的教材,你回去看看,說不定對你很有幫助。最后她囑咐,這本書不要拿到學(xué)校看。
我接過書,眼睛沒有再敢看陳老師。
十一月二十一日 夜
書里全是裸體的女人。
第一天我翻開,發(fā)現(xiàn)每一個女模特長得都很像陳老師。她們很逼真,像真人站到了面前,我看她們,她們也在看著我,我根本沒法畫下去,閉上眼,那明亮的胴體就將我覆蓋了。夜里,我實在管不住自己的雙手,一次次把自己推進了深淵之中,每一次手淫過后,我看見黑暗中的陳老師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她在失望地看著我,然后我聽見一聲濃重的嘆息。
那嘆息聲像根長矛一樣扎到了我的心上。
第二天上課,只要遇到陳老師的目光,我就會有意地避開,我擔(dān)心那目光會看穿了我夜里猥瑣的勾當(dāng)。陳老師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依舊用她純美的聲音講著課,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也會逐漸地抬起頭,看著陳老師,盡量忘掉腦子里那些雜亂的想法……
11
我進陳老師的辦公室時,她正在聽收音機。屋里靜悄悄的,我進來的時候,她似乎沒有察覺到,陽光照在她一側(cè),她的身影很模糊,完全像個影子。我走到她近前,高聲喊了下報告,她轉(zhuǎn)臉看了我一下,用手指豎在嘴上,示意我不要發(fā)聲。
收音機里此時正播報著一條新聞:
今天上午10時左右,在蒙古共和國首都烏蘭巴托附近出現(xiàn)揚沙天氣,天空瞬間變黑,遭遇“黑風(fēng)暴”。黑風(fēng)暴是一種強沙塵暴,俗稱黑風(fēng)暴,沙塵暴的一種,大風(fēng)揚起的沙子形成一堵沙墻,所過之處能見度幾乎為零(最高時也不足2米)。它是強風(fēng)、濃密度沙塵混合的災(zāi)害性天氣現(xiàn)象。沙暴發(fā)生時,風(fēng)力多在7~8級……8級及以上的強風(fēng)把大量塵土及其他細(xì)顆粒物質(zhì)卷入高空,形成一道高達(dá)500——3000米的翻騰風(fēng)墻。暴風(fēng)攜帶的塵土滾滾向前,在高空可飄到數(shù)千公里甚至1萬公里之外。強風(fēng)是啟動力,具有豐富沙塵源的荒漠是構(gòu)成黑風(fēng)暴的物質(zhì)基礎(chǔ)……今天下午4點在肯特山南端多地又出現(xiàn)沙塵暴,整個天空瞬間變黑。烏蘭巴托市氣象臺已發(fā)布大風(fēng)藍(lán)色預(yù)警,未來24小時當(dāng)?shù)貙⒊霈F(xiàn)大風(fēng)浮塵,瞬間風(fēng)力可達(dá)7級以上……
陳老師一直聽到下一條新聞開播時,才關(guān)閉了收音機。她的臉色有點黯淡,光線從她的身上退到了她手臂一帶,現(xiàn)在她很真實。她問我巴圖最近有什么消息?
我把他走時的情景跟陳老師說了一遍。陳老師說,就這些?
我愣了一下。
陳老師說,你剛才聽到了吧,烏蘭巴托在刮黑風(fēng)暴,巴圖真的要去那里的話,會很危險的。
陳老師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她說你別不信,我看過資料,六十年代西蘇草原上有過一次黑風(fēng)暴,整整刮了半天,蒙古包刮飛了,勒勒車被摔碎了,死了六十萬只牛羊。
陳老師說這些時,表情很嚴(yán)肅,一點兒都不像在開玩笑。
我想起一件事,剛要張口,覺得還是不要說了。陳老師眼睛尖,似乎看到我欲言又止,她說你有什么事就說吧,我給你們保密。在她的鼓勵下,我支吾地把巴圖臨走時給我留下日記的事,告訴了她。
陳老師瞪大眼睛,什么,日記?
我把那個日記本交給了陳老師,從她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陳老師正打開日記本,一頁頁認(rèn)真地看著,外面有風(fēng)吹進來,不時地吹亂了陳老師的頭發(fā),陳老師撩了下頭發(fā),神情專注。我的心就在這時動了,如果我有巴圖那畫畫的本事,一定把陳老師此時的樣子定格在一張紙上,她確實不一樣,很新鮮。
巴圖還是沒有消息。
過了一陣子,同學(xué)們似乎忘了這個人,忘了他曾經(jīng)存在過,大家都在為另一件事熱烈討論著。這件事就是陳老師在南方有一個對象。
本來這件事誰都不知道,有一天,張德貴到傳達(dá)室取信,正好有陳老師的信,他看見信上一個叫楊仕芳的人,就滿樓道地喊,陳老師你對象來信了。
陳老師正在上課,聽到聲音,滿臉通紅地出來。
張德貴對陳老師說,這個楊仕芳是不是你對象?
陳老師就點點頭。
你對象,怎么取了一個女人名字?
陳老師沒回答他,拿上信就走了。
這件事在班里瘋傳,有人說陳老師要走呀,她的對象現(xiàn)在正在跑關(guān)系,準(zhǔn)備把陳老師調(diào)到上海。也有人看見陳老師在辦公室里認(rèn)真看著來信,樣子很激動,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起來,過了一會兒,會把信放在身后,美美地在屋里走一圈,有時會愉快地轉(zhuǎn)一圈,漂亮的裙子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
總之陳老師要走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遍了班里的各個角落。這消息讓我們感到難受,這么一個新鮮的老師真的要走,對于我們確實是個打擊,我們情緒低落。
陳老師似乎聽到了什么,在一次上課中,她說,我聽說人們議論我要離開這里,是不是有這回事?
下面鴉雀無聲。
陳老師清了清嗓子說,我從來沒有要走的念頭,既然我選擇了這里,就會扎根到這里,請大家放心。
聽了她的話,我們像吃了定心丸,然后是一陣掌聲,我把手都拍紅了。
12
一個月后,巴圖神奇地出現(xiàn)了。那天又起了沙塵暴,暗黃色的天變成一鍋熬糊的小米粥,巴圖像顆孤獨的米粒,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他進了屋,臉上有點不好意思,微微發(fā)紅,眼睛盡量不去看大家。坐下后,大家還是圍住了他。問他到烏蘭巴托怎么樣,遇到白毛風(fēng)沒,遇到狼群沒,一大堆的問話需要他回答,巴圖在眾人的逼問下,說出了實情。
他說自己根本就沒去烏蘭巴托,他連小縣城都沒去,他拿了錢,本來是要去買車票的,可快到火車站,有一家電子游戲廳吸引了他。他想玩一玩再去買車票,沒想到進去一玩就玩了三天三夜,輸光了身上的所有錢。他回不了家,也不可能去烏蘭巴托,就住在火車站里,后來是他媽在車站里找到了他。
我媽說你學(xué)校也別去了,沒臉去,先在家里住上半個月再說,我就真的在家住了半個月。
巴圖的講述讓人們很失望,我多么希望他在撒謊,他真正的話題在后面,他歷經(jīng)萬險,跋山涉水,風(fēng)餐露宿到了烏蘭巴托??伤褪菦]講,那是一段多么有趣的旅程,他肚子里全是故事,可這個家伙只說了這些。
我沒想到陳老師的期待和我一樣。
上課的時候,陳老師看到巴圖,眼睛像看見了寶石,亮閃閃的,她問,巴圖,烏蘭巴托好嗎?
好。
陳老師的興趣一下子來了。
怎么個好法。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
陳老師笑了,笑得很開心,潔白的牙齒一閃一閃的。她說,巴圖同學(xué),這首歌我聽過,這樣吧,你能不能把你的經(jīng)歷寫成一篇作文,把一路上你看到的,想到的,寫出來讓我們大家一起分享分享,這里面一定有很多很好的經(jīng)歷。說實話,我很佩服你,你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雖然我比你歲數(shù)大,可我沒有你那么勇敢,我也很想一個人去趟烏蘭巴托,真的,在那么美的環(huán)境里,思想肯定跟現(xiàn)在不一樣。
巴圖沒有聽懂陳老師的話,他的神情木木的。
外面黃沙彌漫,山搖地動,屋里陳老師飽滿的情緒光芒萬丈。她的話把我們帶到了千里之外的異域,我們的耳邊又傳來她的歌聲,陳老師在歌聲中似乎要翩翩起舞,她很愉快。
下了學(xué),我和巴圖坐在河沿上,遠(yuǎn)處有顆紅紅的太陽,像西瓜那么大,又笨又重,我倆的身影都很恍惚,紅色的恍惚。我跟巴圖說,你不知道嗎,你媽來學(xué)校說,你爸已經(jīng)死了。
巴圖一點兒都不驚訝,他的眼睛里有顆燃燒的太陽,紅彤彤的。
我的聲音在變小,變輕,像秋后快死的蚊子,小心翼翼的。
你媽沒和你說?
我爸沒死。
巴圖嘴里彈出了氣泡泡,氣泡泡里同樣有顆紅太陽,一顆,兩顆,三顆,天就暗了下來。
我媽在胡說,我爸根本就沒死,他在烏蘭巴托。
你還要去找?
當(dāng)然。
說完他從兜里摸一支煙,那根煙皺巴巴的,像孩子的小雞雞。巴圖捋了一下,點著火,火很快就滅了,黑暗的河堤上,只有一明一暗的煙頭。他說我根本就沒在電子游戲廳玩,我騙你們。
真實的巴圖回來了,他的話很涼,像眼前初秋的夜晚,接下來巴圖是這樣講述的,晚上他就坐上了火車,那火車是往二連浩特開的,可他沒想到,火車上他遇到一件倒霉的事。
他遇到了小偷。在一個叫賁紅的地方,他們就是在那兒上的車。
他一上車,我就知道他是小偷,這個家伙和咱們歲數(shù)差不多,他一直在車廂里轉(zhuǎn)悠,他的手里有個不長的鑷子,那個鑷子可以夾到你身上的錢包。他也許看我是個窮鬼,沒圍著我轉(zhuǎn)。對了,他們不是一個人,領(lǐng)頭的是一個比咱們大的人,是頭兒,這三個孩子都看他的眼色。這個頭兒就站在車廂的接口處,他臉上有道疤,很兇的樣子。他抽著煙,眼睛盯著車廂里的人群,只要有快睡著的人,他就用眼色告訴那三個孩子。
巴圖的煙抽完了,他把帶著火星的煙屁股,彈出一個弧線。
他們偷他們的,反正跟你無關(guān),我說。
當(dāng)時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倒霉就倒霉在,他們盯住了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我看見那個長刀疤臉的人,目光轉(zhuǎn)向我,我趕緊低下頭,佯裝睡著。我能感覺出那三個孩子在向那個女人靠近。
巴圖咳嗽了一下。
我一點兒都不怕,他們開始下手了,那個女人和孩子都睡著了,他們舉著一把鑷子伸向那個女人的口袋,這時我突然站起來,一把奪走了那個孩子手上的鑷子,我還給了那個孩子一個耳光。這時刀疤臉朝我走過來,他用兇巴巴的眼睛看我。
他對我說你憑什么打人?我對他說偷東西。說完,我把那把鑷子亮給他看。
刀疤臉說,你很厲害是不是?
我沒有動,刀疤臉狠狠地打了我一拳,這一拳就打在我左眼眶上,我被打蒙了,眼前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另一拳就上來了,然后是腳,我渾身被他打散架了,我聽見骨頭咔嚓咔嚓地被他踩碎。那是幻覺,我的胳膊腿一點兒都沒事,我沒死。刀疤臉打得有點累了,氣喘吁吁的,我就搖晃地站起來,他很意外,他本來想上來再給我?guī)兹@個時候,我從地上撿起那把鐵鑷子,一下捅進了他的身體,像把利刃,你知道,那聲音很美妙,撲哧,就這樣,他已經(jīng)泄了氣,身體開始變軟……
你殺了他?
我不知道,看見他倒下,我就跑了,有人在追我,我跑到了廁所里,從廁所的車窗跳出了火車。
13
也就在巴圖回來的第二天,警察就來了。
那天天有點陰,烏云很快像破棉絮一樣罩住了天空。警察姓王,大高個子。王警察下了警車,直接到了陳老師辦公室。在班里,只有我知道巴圖殺人的事,我心里說,巴圖呀,你他媽的真傻,你以為自己跑掉了,可警察不是吃干飯的,他們根據(jù)線索,會很快找到了你所在的學(xué)校。
外面警燈閃爍,巴圖反倒一臉平靜,正在紙上畫著什么。他能畫什么?一定在畫他臆想中的烏蘭巴托。
門開了,陳老師臉色暗青地出現(xiàn)了,她叫了聲巴圖,這時巴圖抬起頭,陳老師說,你跟我來趟辦公室。巴圖收拾了下桌子的筆和紙,然后出了教室。
后來我聽巴圖講了那天的一切。
那天秋風(fēng)強勁,陳老師的頭發(fā)不時被刮到臉上,陳老師抬著頭對面前的警察說,他是我的學(xué)生,你們不能把他帶走。
王警察摘下帽子,看樣子他出了很多的汗,他用手捋了下濕漉漉的頭發(fā),說,您是巴圖的老師嗎?
陳老師點點頭。
王警察說,陳老師你誤會了,我們不是來帶走他的。情況是這樣的,半個月前在火車上有一個盜竊團伙,瘋狂地在火車上作案,巴圖當(dāng)時正好在那列火車上。那些小偷正準(zhǔn)備偷一個婦女的錢包時,巴圖挺身而出,和犯罪分子們做了斗爭,經(jīng)過火車上受害的群眾一致推選, ?他是見義勇為的英雄。
陳老師愣在那里,他是——英雄?
王警察說,對呀,說著讓身后另一個警察將紅紅的證書和獎金拿了過來。
陳老師問,你們是怎么找到巴圖的?
王警察說,他的學(xué)生證落在火車上。
那天盡管沒有什么儀式,可這樣的場面讓我們激動不已,我們看見巴圖臉紅紅的,低著頭,雙手接過了證書和獎金。陳老師站在一旁,臉頰也是通紅,她帶頭鼓掌。
一切就像演電影一樣,落寞的巴圖突然之間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可這是真的。接下來巴圖站中間,陳老師王警察站在巴圖左右一起合了張影。
王警察臨走時,跟陳老師說,那個團伙里有一個叫刀疤的人,還沒有抓住。這個人窮兇極惡,他被巴圖捅傷了,很有可能到學(xué)校里找巴圖復(fù)仇。你們要提高警惕,只要發(fā)現(xiàn)他,立刻通知我們。
就這樣巴圖成了英雄,學(xué)校里的校報和黑板報上到處有巴圖的英雄事跡。巴圖呢,還是跟以前一個模樣,不聲不響。
那天張德貴找到了巴圖。
一見面張德貴狠狠地拍了巴圖肩膀一下,他說行啊,你小子有點膽量,能干出見義勇為的事了。
巴圖冷冷地看著他。
張德貴說我是專門來祝賀你的。
巴圖說祝賀什么?
你成英雄的事呀,這么大的事應(yīng)該祝賀祝賀。
巴圖說狗屁。
張德貴沒聽清,問什么?
巴圖朝著地上吐了一個氣泡泡,人就走遠(yuǎn)了。
14
楊仕芳來了,跟想象中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在大家的想象中,陳老師的男朋友應(yīng)該是個面色白凈,頭發(fā)梳成整整齊齊三七分頭,很儒雅,戴著一副別致的眼鏡,笑起來讓人感到很親切,就像臺灣演員秦漢一樣??傻热藗冇H眼見到這個人時,真是大失所望。那天陳老師正在上課,有個老師推開教室門說,陳老師有人找你。說完,那個老師詭秘地朝陳老師眨了下眼。陳老師就出去了,我們就趴在窗臺上望著外面,外面站著一個又黑又瘦小的男人,站在樹下,目光游移,樣子不安,手里點了支煙,很緊張似的,班里有人說那是陳老師的男朋友。
陳老師很激動,有點忘了自己是老師,她拉著楊仕芳的手,高興得又蹦又跳,完全像個孩子。
那個楊仕芳臉上的笑容并不多,不光笑容少,還皺著眉頭,好像有很多心事都聚集在眉頭里。
那天晚上,巴圖對我說,咱們?nèi)タ纯搓惱蠋煂ο螅?/p>
他的話說得我心里直癢癢。
天暗下來的時候,夜晚的潮氣涌來,我和巴圖趴在樹上濕乎乎的,像兩只袋鼠。陳老師的屋子亮著燈,她和楊仕芳的身影像皮影一樣出現(xiàn)在玻璃上。沒想到的是,他倆并沒有親親密密地說情話,而是在吵架。
楊仕芳很激動,在屋里來回走著,樣子很壓抑,陳老師像是在述說著什么,后來楊仕芳控制不住了,大喊大叫起來,我聽見他在喊去什么烏蘭巴托,烏蘭巴托好什么好。楊仕芳怒發(fā)沖冠,眼睛瞪得牛蛋大,他的樣子把陳老師嚇蒙了,陳老師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楊仕芳發(fā)泄。楊仕芳完全失控了,聲音大得連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倆在開始是為回上海爭吵,楊仕芳為了陳老師,把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個指標(biāo),陳老師卻堅決不回去,她就想待在這里。后來談到結(jié)婚,陳老師要旅行結(jié)婚,她要去烏蘭巴托玩。楊仕芳個子不高,喊叫的聲音一點兒都不小,他的聲音震得天搖地動,呼嘯山林。
兩人越吵越烈,楊仕芳拿起手里的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水花四濺,陳老師一下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巴圖狠狠地用手拍打著樹干。
輕一點兒,他們會聽見,我說。
你知道嗎,本來以為楊仕芳來了,能看到陳老師會歡喜,會高興,會快樂,可沒想到這個家伙真不是東西,簡直就是個魔鬼,他來不是拯救陳老師的,而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毀滅陳老師。
楊仕芳一浪高過一浪的聲音傳遍了學(xué)校的宿舍區(qū),很快就有三兩個老師湊到陳老師的院門外偷聽著什么,他們邊聽邊議論著什么。不一會兒,我看見張德貴顛著腳步也來了,看到他,我的胃里就泛苦,雖然夜色黑,可我能想象出這個家伙臉上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他希望看到的就是眼前這個場面。他走到近前,假惺惺地問了下那兩三個人是怎么回事,那兩三個人就把情況說了,邊說邊笑的。張德貴聽完后假裝長嘆一聲,說看來,鬧別扭啦。
屋里的楊仕芳火氣上頭,他該說的也說了,該罵的也罵了,背起包,看樣子要走??奁年惱蠋熞话褜⑺陌咀。@個場面太揪心了。楊仕芳拽了幾下,看著確實拽不下來,就扔下包,沖出了屋門。
15
那天楊仕芳從陳老師的宿舍奪門而出,在操場上走了三圈,火還在頭上燃燒,就坐在臺階上抽煙,抽一口煙,吐一口,眼前全是愁云,不一會兒抽了半盒煙,愁云徹底籠罩住他。
這時有個黑影朝他走過來,開始很猶豫,徘徊了一下,又咳嗽了一聲,然后朝他走近。是張德貴,本來楊仕芳心里煩躁,沒有一點兒興致去搭理張德貴,可沒想到張德貴一屁股坐在他的身邊,他陪著楊仕芳嘆了口氣。
夜晚成了兩個男人的秘密,待了一會兒,張德貴說,你倆吵架的事,我聽說了。沒事,年輕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哎,對了,你不會因為我下午和你說去烏蘭巴托那個小子的事,你和陳老師鬧別扭吧。
楊仕芳嘁了一下,他的鼻子里冒出的兩股煙,像兩個白森森的獠牙,他沒說話。
張德貴說,聽老哥的,這點煩惱算什么,老哥是過來人,這樣吧,咱們倆喝酒去。
張德貴不說喝酒,楊仕芳也想自己去喝兩杯,他說了,楊仕芳反倒有點兒拿捏,張德貴見他動心,就死纏硬磨,拉著楊仕芳,進了小酒館。
開始的時候,張德貴確實好心,見這個年輕人為情所困,兩人你一杯,我一杯,楊仕芳一開始還有氣,可說著說著氣就沒了,兩人越喝越投機,好像有點相見恨晚。張德貴說陳老師她傻呀,上海那么好的地方,多少人想去去不了。她真是怪了,就是不去,待在這個小縣城里,要我是陳老師,二話沒有直接去上海。楊仕芳覺得眼前這個中年人太了解自己心中的苦,他淚眼汪汪地點著根煙說,老哥,她要是像你這么想就好了,可她就是不這么想,固執(zhí)得不得了,說什么都聽不進去,我就差叫她媽了,叫她媽也不管用。
張德貴搖著頭。
楊仕芳繼續(xù)說,她說就喜歡邊疆,喜歡草原,還要去烏蘭巴托,這是個什么鬼地方,要人沒人,到處是討厭的牲口。張老師,你看看這兒天天全是沙塵暴,滿嘴是沙子,這兒地方哪兒吸引她呀!可她就是聽不進勸,她說這地方就是下刀子也喜歡,你說怎么辦?
張德貴說,怎么說呢,她是沒受過苦,我是苦里過來的人,我什么不知道,楊兄弟,你別多想了,找時間我也去勸勸她,來,咱們大老爺們兒干上一杯。
來,張大哥,干一杯。
那天兩人都喝醉了,楊仕芳喝酒也不是愛喝酒,喝酒主要是解憂,他酒量小,酒上了頭,憂是解了,可思想上就放松了,兩人的興致都很高,張德貴看見楊仕芳真的喝大了,就說楊兄弟,你來了,要么出去放松放松。
楊仕芳瞪著紅眼睛說,什么放松呀?
張德貴用手比畫了一下,他說,你個大老爺們兒,緊張什么?
楊仕芳挺了胸,老子是爺們兒,你說。
張德貴詭秘地眨眨眼,他說,要么哥領(lǐng)你量黃米去。
酒已經(jīng)頂?shù)搅祟^上,楊仕芳確實不知道量黃米是什么意思,就拍著張德貴的肩說,走,咱們量黃米去。
兩個人真的去量黃米去了,到了那里楊仕芳才知道量黃米,就是找野雞。在城南有一條街,全是外地人開的發(fā)廊,站在發(fā)廊門口,張德貴故意說,兄弟,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楊仕芳搖晃著,學(xué)著北方人的口氣,才不敢呢!
酒在肚子沸騰,酒精作用下的楊仕芳想,只有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搞輕松了,他心上的痛才會減輕,所以沒等張德貴進屋,他就一個人先進去量黃米。那天張德貴沒量成,沒量成不是他不想量,主要是他的前列腺在作怪,他一想量,就要上廁所。他正在廁所里撒尿的時候,警察沖了進來,等他從廁所里出來,楊仕芳已經(jīng)被警車帶走了。
16
據(jù)說,楊仕芳從公安局出來,見了陳老師一面,可沒過多久,屋里就傳來了吵架的聲音。
先是楊仕芳大叫著,不行,回上海結(jié)婚,明天就走。
陳老師這一次很堅強,她臉上笑吟吟地挽著楊仕芳的手臂,你看你干了那種臟事,我還沒說你,你倒火氣這么大。
楊仕芳吼著,我的事全是你們學(xué)校姓張的害的,我現(xiàn)在就問你走不走?
陳老師說這里我的工作還沒干完,要么等學(xué)期結(jié)束后,咱們再說。
楊仕芳說,我聽那個姓張的說,你和班里一個學(xué)生搞師生戀。
你無恥,陳老師跺著腳說。
楊仕芳惡狠狠地說,我無恥?你讓我買裸體繪畫的書,是不是給這個小子買的,哪個好人看光屁股女人,這個小子把你的魂勾沒了吧!楊仕芳說得變本加厲,在上海,老子為你的工作跑斷了腿,沒想到你倒好,在這里搞師生戀,不要臉的東西!
你混蛋。陳老師的聲音,又軟又細(xì)。
楊仕芳的火越燒越旺,他說你他媽的就是一個賤貨。
陳老師咬著牙,堅定地站著。楊仕芳發(fā)泄完了,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陳老師一把抓住他。
楊仕芳,你說人話,我到底怎么了,你這樣對我。
楊仕芳轉(zhuǎn)身給了陳老師一個耳光。
那天,這個惡魔一樣的人,背著行李,連頭也沒回,直接回了上海。
學(xué)校又恢復(fù)了平靜,陳老師和對象分手這件事,很快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大家忘得干干凈凈。從北面來了像鉛一樣的云朵,帶來了大雪,那年的雪一場接著一場地下著,整個小縣城被大雪覆蓋著,像個沉默又心事重重的老人。
有一天,一個頭戴棉帽,身穿著軍大衣的人,進了學(xué)校,他很快地找到了我們的班級,那天正好是陳老師的課。那人在門上的小窗戶朝里張望了一下,然后直接沖了進來。班里一陣尖叫聲,陳老師眼尖,一眼看到了這個人臉上的刀疤,沒有多想,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個人,隨后大聲喊:巴圖,快跑!
巴圖正在畫畫,聽到喊聲,抬起頭,看見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這時候,我打開了窗子,巴圖,快跑!巴圖猶豫了一下,就跳窗戶跑了。
刀疤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女老師有這么大力氣,試圖擺脫她,可怎么也甩不掉,從身上掏出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到了陳老師的身上,一刀,兩刀,第三刀的時候,陳老師的手松開了……也就是這時,門口沖進來一個黑影,舉著凳子砸在刀疤的頭上,刀疤身子一軟,栽倒在地上。
17
雪還在下,我真不知道,這沒完沒了的雪要下到什么時候。沒事的時候,我有想起陳老師的習(xí)慣,有時候,也會打開收音機,聽聽里面的新聞。那天我聽到的正是一條關(guān)于烏蘭巴托風(fēng)暴消息:
據(jù)烏蘭巴托氣象臺發(fā)布大風(fēng)藍(lán)色預(yù)警,未來24小時當(dāng)?shù)貙⒊霈F(xiàn)大風(fēng)浮塵,瞬間風(fēng)力可達(dá)7-8級以上,部分地方將會出現(xiàn)黑風(fēng)暴等自然災(zāi)害……蒙古國天氣網(wǎng)氣象分析師布魯預(yù)計,這場風(fēng)暴是烏蘭巴托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風(fēng)大的區(qū)域會向東轉(zhuǎn)移到東北地區(qū)中東部,這次風(fēng)暴天氣徹底結(jié)束要到明天白天……
作者簡介:拖雷,原名趙耀東,小說散見國內(nèi)各種刊物,作品選載于《小說選刊》,出版長短篇小說集5部,現(xiàn)居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