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蕓
崔小鵬,四歲半,四月六號下午兩點左右于小星星幼兒園附近走失,至今下落不明,身穿藍色衛(wèi)衣和黑色長褲,孩子不擅長與人交流。請知其下落者速速撥打電話……父母心急如焚,愿奉以三萬元酬謝……
劉強站在“贛家風味”大門旁,將尋人啟事仔細看了兩遍。是崔家大娃沒錯!
“那孩子有點傻……”劉春芳總是這樣開頭。她到崔家做鐘點工,是她從玩具廠出來后接到的第一單家政服務(wù),剛開始她羞怯得像一只兔子。那個習(xí)慣大著嗓門和劉強絮叨這絮叨那的女人,忽然變得沉默寡言,一度讓劉強覺得劉春芳轉(zhuǎn)行做家政實在是拯救了自己??墒呛芸?,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劉春芳不僅不和他說話,連眼神也不與他觸碰了?!按藜掖阏??”那天劉強問劉春芳,等待她回答的間隙,他將頭仰靠在沙發(fā)上看天花板,上面的一團污漬像一只猿猴的側(cè)影。
劉春芳不作聲。劉強收回目光扭過頭看她,只見她的嘴抿得像一根倔強的鐵絲,顴骨上臥著一股悶悶的軸勁兒。原本心情輕松的劉強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他伸出手臂將劉春芳摟過來,斜探過頭看定她?!罢??”
不知過了多久,劉春芳身子抖了一下,嘆息一般,“他不和我說話,也不看我。”
“誰?”劉強挺直身子。
“崔家孩子,他和蒙蒙差不多大,我和他說話,問他什么,他都不理我。有時候,我感覺像是蒙蒙不肯理我……蒙蒙肯定在心里怪我……”劉春芳嚶嚶地哭起來,哭得像個四處漏水的舊木桶,破綻越來越多,劉強用啥法子都堵截不住,只好由著木桶里的水淌瀉。
劉春芳終于收住淚,可還止不住抽抽噎噎。“要不,暑假將蒙蒙接過來,在這邊……在這邊找一所私立的……”這下,輪到劉強沉默了。
那天以后,劉春芳似乎恢復(fù)了正常,回來會說說三家雇主的事兒,說得最多的是崔家孩子。崔教授在大學(xué)教哲學(xué),他老婆是附小的老師,姓魏,教語文?!八麄z都是文化人,咋把孩子教成那樣,一點禮貌都沒有……”那孩子是劉春芳心里的一個梗。
劉強還記得有一天他半夜回到家,劉春芳沒睡,攀住他的胳臂,沒頭沒腦地砸過來一句:“那孩子有點傻!”那天,劉春芳破天荒給他備了一盤青椒炒豬耳、一盤花生米和一壺水酒,她也抿了一小杯。
水酒仿佛沖開了淤塞的通道?!拔医K于明白了,那孩子有點傻。除了他爸他媽,他不和任何人說話的,每天自己玩自己的,只玩兩樣?xùn)|西,一個小羊布偶,一輛小汽車,布偶每天抱著睡,小汽車就不停地轉(zhuǎn)輪子,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可以轉(zhuǎn)上幾小時。我真沒見過這樣的孩子,他從來不拿正眼瞧我,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害羞,或者是瞧不起我,不喜歡我……他啊,有一次我不小心蹭到墻上開關(guān),他突然就尖叫起來,警報那樣的尖叫聲,還在地板上打滾。他奶奶救火一樣趕過來,說他不喜歡燈有光。燈沒光那還叫燈嗎?不管天多陰,廚房光線多暗,我都得摸黑切菜,總有一天會切到手的。唉,也不知他家晚上怎么熬……”
劉春芳搖晃著腦袋,搖著搖著忽然笑起來,笑得有些不自然?!八兔擅刹灰粯樱擅纱蛐【蜋C靈的……”笑容漣漪一樣在臉上擴展,可是很快凝固了。“唉,這孩子有病,我今天才知道,他媽說他兩歲時還不會說話,帶他去醫(yī)院看了,又去上海找專家看了,北京也去了,說是‘自閉癥’,不會和人交流那種……你說,這么好的人家,咋攤上這么個事……”
那以后,劉春芳又變得絮叨了,說來說去都是崔家孩子的種種怪癖好。她說,崔家打算再生一個,這孩子畢竟是個缺憾,而且崔家人認為,有了二娃,說不定這大娃的毛病也跟著好了。不過,她覺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沒準還會讓大娃變得更糟。她整天說著崔家孩子,劉強心想,她莫不是將這孩子當蒙蒙了吧。
五歲的蒙蒙在縣城上幼兒園,接他來省城也不是不可以,幼兒園收費貴倒沒啥,他可以掙,來省城不就是為了多掙點錢,掙錢不就是為了花在孩子身上。可誰來帶蒙蒙,他倆早出晚歸,叫父母一起過來?他們租住的一室一廳,身子轉(zhuǎn)急了都會撞到東西,父母來了怎么住?還有蒙蒙快上小學(xué)了,沒有戶口到哪里讀?在老家只要舍得錢,找找人,可以讀最好的學(xué)?!淮蠖褑栴},劉強不能由著劉春芳感情用事。劉強也想蒙蒙,想得心里發(fā)苦,可他得忍住,千萬不能讓劉春芳知道。
下午兩點送完最后一單外賣,劉強轉(zhuǎn)到幸福小區(qū)的快遞點,換韻達快遞車,趕送下午那趟貨,有二十七單。一眼瞟去,滿大街都是活蹦亂跳的孩子,劉強知道,他們不是崔小鵬。
聽得多了,劉強已經(jīng)通過劉春芳的描述腦補出了崔小鵬的形象,木木的,一張缺乏表情和陽光照射的白凈臉兒,走路的時候喜歡挨著墻根,兩只手臂緊緊貼住身體,小木桿一樣向前移動……滿大街的孩子,一個也不符合劉強的想象。他們發(fā)出夸張的叫聲、笑聲。他們不是崔小鵬。
等人取貨的間隙,劉強掏出手機拍了幾張街拍。習(xí)慣了,一天不拍他就手癢、心癢。他走街串巷的,適合街拍。他將照片投給一個名為“眼”的街拍微信群,群主每隔幾天會篩選出特別的幾張做成鏈接發(fā)布,選中的照片會支付不多的稿酬。劉強的圖片已經(jīng)被選中好幾次了,每次他都像彩票中獎一樣高興。群主學(xué)攝影的,說劉強的街拍視角、構(gòu)圖、意味很特別,喜歡捕捉動態(tài)瞬間,賦予時間流動甚至是動蕩不安的氣息。
警察找劉春芳問話了。問她四月六號下午一點半至五點在做什么。不知為何,見到警察,劉春芳又成了一只膽怯的兔子,肌肉骨骼都在隱隱地打抖。她竭力做出鎮(zhèn)定的樣子,挑起眉毛仔細回想。那天是星期二,驚蟄第二天,她在崔家做了午飯,崔家的飯比較復(fù)雜,她先要給月子里的魏老師做產(chǎn)婦營養(yǎng)餐,她記得那天熬的是黃豆豬腳湯,從九點開始熬,直熬得湯汁呈濃稠的乳白色,筷子輕輕一戳豬腳就骨肉分開了才離火。崔老師的媽媽馬上督促魏老師喝下了一大碗,四十歲的產(chǎn)婦急需這個老方子催奶。接著,劉春芳給一家人做飯,這頓飯也不簡單,有兩餐的分量,晚餐崔老師一家只需熱熱飯菜就可以了。從崔家出來,她趕到菜場買菜,下午她得去王老師家打掃和做晚餐。王老師將他想吃的菜單提前微信發(fā)給她了,菜錢也打給她了,她就按著要求去采買。那天王老師點了鴿子湯,鴿子都是攤主現(xiàn)殺的,所以她在菜場里多耽擱了一陣子,出菜場時,她沒看表,應(yīng)該差一刻三點的樣子。
“有人證嗎?”警察面無表情,在小本子上記著。
“有的有的,菜場很多人都認得我。我一天要跑幾趟菜場的?!边@一點劉春芳比較驕傲,她素來人緣不錯。
“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去王老師家了啊?!?/p>
“有人證嗎?”
劉春芳語塞了。“王老師在上班,下午六點多才到家。我哪里去找人證……”難道讓那鍋鴿子湯做證,劉春芳在心里嘀咕。
“你去王老師家走的哪條路,出來走哪條路?”
劉春芳的眼睛瞪大了,嗓門也大起來,“你們不是懷疑我拐走了小鵬吧?”
從崔家出來,劉春芳心里還在叨咕個不停,這警察真是太離譜了,居然懷疑到她頭上。那天晚上她接到崔老師電話,才知道崔小鵬失蹤了。盡管后來警察臉色緩和了許多,和她解釋這只是例行公事,進行外圍調(diào)查,可這件事還是梗在了劉春芳的心頭。她確實到崔家沒幾個月,孩子不巧就走丟了,可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nèi)ツ铣谴蚵牬蚵?,她劉春芳從來就是循?guī)蹈矩的人,竟然懷疑到她頭上,簡直豈有此理!
崔小鵬失蹤前后的情況,她是這兩天經(jīng)由各種聽來的講述拼湊出來的。崔小鵬進這家幼兒園沒幾天,崔家的二寶是三月二十號那天剖腹產(chǎn)的,高齡產(chǎn)婦魏老師住了八天院,一家人忙前忙后實在顧不過來,一直因病在家的崔小鵬被送進了幼兒園,一家遠近聞名、口碑挺不錯的私立幼兒園。
崔小鵬情況特殊,崔老師繳了差不多雙倍的學(xué)費,幼兒園才答應(yīng)收他。除了一部分大班課程,幼兒園還專門針對小鵬的情況安排了感統(tǒng)運動課程,這以前都是崔老師夫婦自己在家給孩子做的。幼兒園的老師對崔小鵬挺照顧,可班里的孩子對新來的同學(xué)有克制不住的好奇,時不時地伸出小觸角來探一探、戳一戳崔小鵬。崔小鵬的反應(yīng)有兩種,要么安靜如無物,要么鬧出驚天動地的動靜。幾天觀察之后,老師不得不在崔小鵬和孩子們之間劃出了隔離區(qū),崔小鵬愿意一個人在角落里靜靜地玩布偶,轉(zhuǎn)車輪,就由著他,只要他不發(fā)出警報一樣的尖叫聲、不滿地打滾就好。
唯有圖畫課,是崔小鵬樂意配合的課程。奇怪,上第一堂課他就畫出了一幅讓老師們震驚繼而興奮不已的作品。他畫了許多只羊,它們有著棉花糖一樣的體形,彎彎的角,仔細看每只羊的神態(tài)和表情都不一樣,它們占滿了迷宮一樣的黑色甬道。老師大力表揚崔小鵬,崔小鵬無動于衷,目不旁視地繼續(xù)坐在一邊轉(zhuǎn)動他的小汽車車輪。從那以后,每逢圖畫課,崔小鵬就和同學(xué)們靠近了,只不過他單獨坐一桌。
那天下午,正好上圖畫課。老師示范完,孩子們開始在畫紙上自由涂畫了,這時老師突然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說她的孩子被開水燙傷了。老師走出教室接聽,心太急忘了另一位生活老師去拿下午的點心了,于是教室處于無人監(jiān)管狀態(tài)。
后來回放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有兩個孩子探出頭去看崔小鵬的畫兒,崔小鵬將畫兒挪向自己懷里,不知怎么三個人就扭打了起來,崔小鵬將兩個孩子掀翻在地,頭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大家通過孩子們的回憶拼湊出殘缺不全的當時的情景,大致是兩個孩子沖著崔小鵬叫“傻瓜,傻瓜”,起初崔小鵬面無表情,兩個孩子的聲音由小增大,一個甚至湊到了崔小鵬的耳朵邊叫“傻瓜!”。一直目不旁視的崔小鵬冷不丁出手,沒有防備的同學(xué)仰面倒在地上,另一個上去扶他,也被崔小鵬一把掀翻在地。
奇怪的是從大門的監(jiān)控看,崔小鵬并沒走出幼兒園大門,門衛(wèi)也說沒看見那段時間有孩子走出大門??衫蠋熣冶榱擞變簣@的角角落落都沒發(fā)現(xiàn)崔小鵬,崔老師接到電話趕來,也將幼兒園翻了個遍。崔小鵬仿佛人間蒸發(fā)了。幼兒園園長懇求了一晚,第二天崔小鵬的父母還是決定報警……
劉春芳去菜場買菜,攤主們紛紛向她打聽崔小鵬失蹤的事。進門左手邊第三家專門賣黑豬肉的孫姐一邊麻利地剁肉、稱肉,一邊跟她閑聊:“搞不好是他家生了二娃,這大娃生氣了,離家出走了吧?”
劉春芳苦笑,搖頭說道:“不會不會,那孩子沒……”話吐出一半,她住了嘴。
崔家很少帶孩子出門,知道他家大娃有毛病的人不多。這要在縣城,左鄰右舍的肯定沒誰不知道,可這是大城市,每一家都守著自家的秘密,不會費神去打聽別人家的事。不是這樣的突發(fā)事件爆出來,你家的痛癢并沒有旁人了解。劉春芳拎得清,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城里的生活,從不多話。她的絮絮叨叨只對劉強一個人。除了他,這城市里還有誰會耐心聽她絮叨呢?
一晃兩天過去了,崔小鵬還沒有一點音訊。警察實地勘察了幼兒園的地形,懷疑他是從教室背后的花園后門出去的,那里有個鐵門,大半邊被鐵皮封死了,小半邊是兩根鐵桿,精瘦的孩子擠擠就能從鐵條縫里穿過去。后門外不遠有一條小河,連著賢湖公園,公園是開放式的,但午后人不多,喜歡來這里鍛煉、跳舞的中老年人,那時多半在家午睡。而且,后門內(nèi)外剛好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
有傳言說,崔小鵬很可能失足掉進了河里,說不定被水草纏住了,尸體浮起來怕得等幾天。聽到這傳言,劉春芳心里像有根針在扎。雖然崔小鵬至今不肯與她交流,可她還是從心里生出疼惜來,這么個孩子,孤單單掉進人海里,若遇到壞人可怎么辦啊。
在另一個雇主孟老師家等洗衣機洗被單的工夫,劉春芳將客廳的地面拖了一遍,中途手機“?!绷艘宦暎龥]顧上看。給她發(fā)微信的人少,除了劉強、蒙蒙奶奶,就是幾個做家政的姐妹。她瞟了一眼,是劉強發(fā)來的一條鏈接??隙ㄊ悄莻€公眾號又選了他的照片,他最得意的事就是這個了。
從孟家出來,劉春芳順路買了饅頭和什錦菜,四個饅頭她晚飯吃一個就夠了,其他留給劉強和明天當早餐。在雇主家做一頓飯得花一個多小時,她一個人的晚飯只需要五分鐘。電視機打開,劉強不在家的時候她喜歡屋子里有聲音,邊吃饅頭邊點開劉強發(fā)來的鏈接。
劉強是個骨子里特別樂觀的人。那天劉春芳聽見崔老師和魏老師聊天,說國外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人的樂觀指數(shù)很大一部分由基因決定,和自閉癥是由基因決定的一樣。有的人樂觀指數(shù)天生是八,有的只有三,哪怕后天再轉(zhuǎn)變,再努力,也只能提升到五,而不可能到八。劉春芳將這話轉(zhuǎn)述給劉強,劉強嬉皮笑臉地說:“我的樂觀指數(shù)沒準有九?!边@話劉春芳信,不是樂觀指數(shù)那么高的人,會自欺欺人地說他每天滿大街東奔西跑主要是為了拍照片搞創(chuàng)作,順便送送快遞、外賣?她不行,她的樂觀指數(shù)恐怕只有五。一想起蒙蒙,她就有流淚的沖動。
點開鏈接,劉春芳不緊不慢地往下翻,尋找署名“蒙巴”的照片,那是劉強的“藝名”。驀地,她愣住了,一張黑白照片被斜分為明暗兩部分,在明暗交界處嵌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竟然,竟然像崔小鵬!
劉春芳的手抖起來,她將照片放大,再放大,沒錯,這發(fā)型,耳朵的輪廓,微微向左斜下去的肩膀,是崔小鵬沒錯!照片上只有黑與白的切割,無法提示任何地點信息……
劉春芳顫抖著手撥打劉強的電話,占線,再撥,還是占線,再撥……劉強的電話一直占線,劉春芳心神不寧,一忽兒站起,一忽兒坐下。她想打給魏老師,可又拿不準這照片上面到底是不是崔小鵬,又咋會出現(xiàn)在劉強的鏡頭里……
電話打進來了,是劉強?!坝惺??”
“你先停好車,我問你個事?”劉春芳的手不抖了。
“我在餐館等單,啥事,這么急……”
“你那張照片,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的,什么時候拍的,在哪兒拍的?”
“就這?讓我想想,應(yīng)該是前天下午拍的。在哪兒,在哪兒,我想想……哦哦,好的,是我的單!這時想不起來,等我閑了查一下,你問這干嗎?”
“那孩子……那孩子像是崔小鵬。”
手機一直振動,劉強心里暗罵一句,這誰啊,催命似的。停下車,掏出手機一看,劉春芳的五個未接電話,心里頓時一炸,她很少這個點給他打電話,不是蒙蒙出什么事了吧?
照片上的男孩像崔小鵬?!心里又是一炸。
這張照片是在哪兒拍的……在哪兒拍的?一個紅燈差點闖過去,幸好后輪壓線剎住了。
前天下午他去哪些地方送過快遞?他得查查時間,仔細回想一下。
送完手中的外賣,劉強退出了接單軟件,將車歇在一家超市門口,借著燈光翻找相冊里的照片。
這張照片他處理過,在筷子巷拍的。正好是黃昏時分,一抹夕陽從側(cè)巷斜射過來,劃出涇渭分明的一道分割線。劉強刻意在那兒等了一陣,拍下幾個過路人的背影,這一張是最讓他滿意的。這孩子是崔小鵬?劉強將照片放大,他其實并不清楚崔小鵬的樣子,既然劉春芳說是,恐怕就是了。
拍攝時間是六號下午四點三十二分。這個巷子離小星星幼兒園直線距離有一公里的樣子,但這一帶巷子彎彎繞繞、串來串去的,崔小鵬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那個男人是誰,他和崔小鵬認識?為什么崔小鵬緊跟在他身邊?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是一對父子。按劉春芳的說法,崔小鵬可是一個和家人都無法正常交流的孩子,劉春芳靠近他花了近三個月時間,他會輕易接近一個陌生人?
送外賣有一年了,劉強第一次在晚上九點返家。他和劉春芳一起對著照片琢磨了半天,劉春芳也無法解釋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只是強調(diào)這孩子就是崔小鵬。
兩人決定連夜去崔家,將這事趕緊告訴崔老師和魏老師,倆老師現(xiàn)在每時每刻都站在針尖上,有消息多少是個支撐,是點安慰。也好讓他們確認一下照片上是否是崔小鵬,以及是否認識那個男人。
果然,崔老師一家都還沒睡。屋里的光線比外面還暗??蛷d里的吊燈關(guān)著,只開了一盞角落里的立燈,圓筒燈罩上還蒙了一層紗。光線這么昏暗,想來是為了崔小鵬。
不過,今晚這光線與屋內(nèi)壓抑悲傷的氣氛相宜。
劉強找出原照片,眾人坐在昏暗中傳看,看后大家基本認定孩子就是崔小鵬,可男人是誰,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
大家壓低聲音說話,昏暗似乎讓聲音裹足不前,總要費點神才能聽明白別人在說什么。劉強有回不過氣來的感覺。一屋子人的聚焦點都在他這兒,大家希望他盡量回想起點什么,最好是男人的正面,有什么明顯的面目特征……可是,很遺憾,劉強想不起更多東西了,他當時完全沉溺在那一瞬間的光影中了。
終于有人清醒過來,拉亮了頂燈。仿佛重回人間。
劉強暗暗舒一口氣,崔老師給負責此事的劉警官打了電話,劉警官在電話里詢問了半天,劉強并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劉警官答應(yīng)明天去筷子巷調(diào)查。
半夜里,劉春芳忽然發(fā)出一聲尖叫。劉強渾身汗毛一奓,睜開眼,看見劉春芳坐在床上,頭發(fā)披垂著在哭。他坐起來摟住她,“咋啦?”
劉春芳拿手捂住臉,只顧哭。這女人真是越來越脆弱。劉強有些心疼。好不容易,等哭潮退下去,劉強打濕毛巾,給劉春芳擦了把臉。兩人重新躺下來,劉春芳幽幽地說:“我夢見蒙蒙走丟了,找啊找,終于在草堆里找到他,我撲上去把他抱住,可是,可是我太用力了,把他的……他的脖子……脖子……給折斷了!”劉春芳再一次痛哭起來,仿佛悲傷的汪洋又一次吞沒了她。
劉強用手拍撫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有些機械,天花板上的污漬忽然像了一個女人,埋頭哭泣的女人。用弗洛伊德的理論推論,夢里埋藏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的線索,用民間的話說,夢都是反的,蒙蒙肯定好著呢。劉春芳的夢無法引起他的共鳴,但這樣的哭法,實在讓他心煩意亂,他只好一個勁地重復(fù):“沒事沒事,只是夢只是夢……”
劉春芳終于收住了眼淚,劉強忙遞過毛巾,接著說:“好了好了?!眲⒋悍棘F(xiàn)出一絲扭捏的神情,說:“最后,我發(fā)現(xiàn)……那是個木偶?!?/p>
這一句簡直要讓劉強暈過去,他禁不住在心里猛烈地搖頭,一個木偶,也能讓這女人哭成這樣。女人啊……
第二天劉強特意繞去了筷子巷。第三天劉強也繞到了筷子巷。第四天、第五天……不由自主,只要從附近經(jīng)過,他就會繞過去,在巷子里轉(zhuǎn)悠一陣。沒準,他就能撞見崔小鵬或者那個男人呢。
警察沒調(diào)查到什么信息,白天守在巷子里的多是老人、抱在懷里的奶娃娃和滿地亂跑的孩子。有位七十來歲的老太婆說好像看見過這孩子,可再一追問,就鬧不清時間、地點、誰誰誰了。旁邊的鄰居好心走過來,拿手指一指腦袋,低聲告訴警察:“老太太腦子糊涂的呢!”也有人說這男人像偶爾來這一帶撿垃圾的,也有說是送貨的,還有的說是收廢舊手機的,警察依照線索去查,不是給否了,就是找不見人。沒有一條線索有用。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崔小鵬離奇地回來了。
崔小鵬回來時的情形,劉春芳講得有聲有色。那天崔老師有課,魏老師的小娃出現(xiàn)黃疸,奶奶陪魏老師去了醫(yī)院,爺爺一個人在家。大概下午三點來鐘,他聽到敲門聲,很輕,開始以為是幻聽,魏老師和崔老師都有鑰匙,這時間點誰會來敲門?等了一刻,外面又響了幾下,他狐疑地去開門,沒想到崔小鵬站在門外。
老人家心跳加速,忙不迭伸手去抓他,“鵬鵬,這幾天你去哪兒了?”崔小鵬不看他,徑自往里走進了臥室。等老人家關(guān)好大門,趕過去一看,這孩子仰面朝天倒在床上,手里握著小羊布偶已經(jīng)睡著了。
老人家又驚又喜,急忙四下里打電話。崔老師、魏老師很快趕回來了,看著呼吸平穩(wěn)、沉入深睡的崔小鵬,心里滿是失而復(fù)得的慶幸。兩人沒敢驚醒崔小鵬,仔細查看他的頭、臉、手、腳,似乎沒有什么異常。再看他的衣服,雖然不像平時在家時那么干凈,但也還齊整。一翻口袋,里面裝了一口袋細沙。
兩人面面相覷。崔老師到底是教授,用保鮮袋裝了一小袋沙子,拿到朋友那兒去化驗,朋友說這沙子很細,不像是這座城市及其附近地帶的河沙、江沙,倒像是沙漠里經(jīng)年累月風化的沙子。
崔小鵬這一覺睡了兩天一夜。魏老師除了吃飯,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她堅持要等崔小鵬醒來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崔小鵬終于睜開了眼睛,仿佛這只是千百個普通早晨里的一個,他按照幾年來魏老師教給他的方式洗臉、刷牙,然后將小羊布偶端端正正地放在身邊,開始轉(zhuǎn)動小汽車的車輪。魏老師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做這些,眼睛泛起陣陣潮熱,都被她拼命逼了回去。她不敢說話,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點點突兀嚇壞了孩子,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個脆弱的夢境。
自然,沒有誰再提小星星幼兒園,也沒人再催促崔小鵬去幼兒園了。二娃還待在醫(yī)院特護病室里,崔家仿佛回到出事之前的日常時光。
無論崔老師和魏老師怎么旁敲側(cè)擊,苦苦探詢,崔小鵬對自己失蹤的七天守口如瓶,只字不提。這七天,仿佛成了一個黑洞。七天里,他去了哪兒,在什么地方度過的,一日三餐怎么解決,為什么口袋里裝滿了據(jù)說只可能來自沙漠的沙子?
這些都沒人能回答。
更離奇的是,崔小鵬竟對魏老師提出了一個要求。
要知道以前崔小鵬是一個不會提要求的孩子,甚至連自己的需求都表達不清楚。他只會重復(fù)別人的語言,比如想吃餅干了,他會說“你想不想吃餅干”,想尿尿了,他會說“你想不想尿尿”?!拔蚁氤燥灨伞薄拔乙蚰颉边@樣的主動句式,在崔小鵬的語言系統(tǒng)里似乎不存在。可是,失蹤七天后歸來的崔小鵬,突然將蓋在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到一邊,對魏老師無比清晰地說:“我蓋沙子?!?/p>
劉春芳在講述這一幕時,為劉強進行了情景再現(xiàn),她一會兒化身崔小鵬,一會兒化身魏老師?!澳悴恢溃蚤]癥孩子認死理的,認準的事,不依就過不去。你猜魏老師他們怎么辦?”
“弄一堆沙子,每天晚上把他埋進去,早上再扒出來唄。”劉強沒講完就笑倒在沙發(fā)上,這事想想都挺有趣。
劉春芳擂他一拳頭?!斑€是人家文化人智商高。魏老師先是買了幾本跟沙漠有關(guān)的故事書,這是鋪墊。然后,重點是然后,崔老師搬回家一只駱駝,當然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是布的,布駱駝!天天臥在崔小鵬臥室角落里。他晚上鬧著蓋沙子的時候,魏老師就讓他轉(zhuǎn)移視線,哄他去騎駱駝??墒牵蚤]癥孩子,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你知道嗎,崔老師又抱回來一只羊,這次是活的,母羊,養(yǎng)在陽臺上,天天喂青草。順便擠了羊奶可以給二娃喝,魏老師的奶水一直不足。你看看,人家多智慧!這下小鵬安靜了,沒事就去摸摸羊,喂喂青草,騎騎駱駝。魏老師還給他新做了一套被套、枕套、床單,上面是她四處搜尋到的沙地里長滿仙人掌的圖案。這下好了,崔小鵬以為自己真住在‘沙漠’里了!”
生活似乎恢復(fù)了尋常節(jié)奏??蓜姸嗔藗€毛病,送外賣、送快遞的時候,只要經(jīng)過筷子巷附近,就會下意識地繞過去。
他有個念頭一直沒對誰透露,連劉春芳也沒有。他想和那個拍進照片里的男人不期而遇。那個男人一定是真實存在的,照片是最有力的證明,不管那一刻光影呈現(xiàn)得多么詭異、虛幻,它是真實的,卻又像黑洞一樣神秘。如果遇見那個男人,會不會就此解開崔小鵬失蹤七天之謎?
這念頭讓平樸冗長的日子多了點波峭,多了點滋味。
在曲曲繞繞的巷子里穿行,每當遇到前路隱匿在一個彎道背后時,劉強就變得莫名興奮,仿佛一轉(zhuǎn)過這個彎道,他就會與什么不期而遇。僅僅是不期而遇這個念頭,就讓他興奮起來。
聽劉春芳說,崔小鵬的沙漠世界越來越豐富了,多了幾叢仙人掌、仙人球,有真的,也有塑料的。駱駝棲身的那個角落的墻面上,貼滿了崔小鵬畫的畫兒,相當一部分主題與“沙漠”有關(guān)。他回來時口袋里裝的沙子,似乎已經(jīng)被他遺忘了,可崔老師沒有忘,他將這些沙子做成了一個沙漏,擺放在崔小鵬臥室的床頭柜上。
“這樣,崔小鵬又多了一個玩具?!眲⒋悍伎偨Y(jié)道。
劉強看得比劉春芳深刻,他想崔老師此舉大有深意。——也許有一天崔小鵬要找這些沙子,崔老師就可以指著沙漏告訴他,這些就是,又或許,看著這些沙子,崔小鵬總有一天會說出它們的由來,解密那黑洞般的七天。
有一次,一個男人迎面走來時,劉強不由得瞇起了眼睛,恍惚感吞沒了他。男人擦身而過,劉強才回過神來,第六感告訴他:就是這個男人,就是他!
劉強掉轉(zhuǎn)電動車,慢慢地跟在男人身后。男人往墻上貼東西,隔一段貼一下。等男人拐進了側(cè)巷,劉強才驅(qū)車上前,看到墻上貼著“水電修理 電話152……”字樣。原來男人是水電修理工。
劉強背下了電話號碼。那一刻他并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在送完兩單外賣后,想法已經(jīng)清晰飽滿了。他撥打了男人的電話,電話里傳來帶點沙啞的男低音,松弛,疲憊。
劉強給自己放了半天假,瞞著劉春芳。他將衛(wèi)生間的水管弄滑了絲,男人很快到了,騎著自行車,背一個大工裝包,腰里別著幾樣工具??雌饋砗芷胀ǎ菀籽蜎]在人群中的那種,胡楂可能有三天沒刮了,渾身散發(fā)著潦草隱忍的氣息??墒撬幕钣嬜龅眉氈拢磸?fù)調(diào)試后才收工,順手還幫劉強修好了進出水不暢的馬桶。臨走,他遞給劉強一張名片,上面寫著他的名字:謝小華。
看他修水管時,劉強心里反復(fù)回旋著一個問題,是他嗎?說實在的,并不能確定??捎钟幸环N強烈的預(yù)感在心里翻騰不休。
劉強落下一百來米的距離跟著那男人,他看見男人去了一個居民小區(qū),大概半小時后出來,估計是另一家上門維修的客戶。就這樣跑了三家,都在城區(qū)。近傍晚,男人進了一家撫州大骨湯粉店,點了一碗粉。
這時通常是外賣單雪片一樣從天而降的時段,劉強看見穿馬甲的外賣員在車流里穿行,仿佛望見一個個自己的分身。他怕錯過男人,在路邊攤買了個燒餅,就著水杯里的水囫圇吃下去。
男人出來,騎車向郊外去。劉強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片住宅區(qū),男人停下來,進了一座平房。西方天邊的一抹玫瑰紅,一點一點往緊收,最后消失在一片瓦灰藍中。
等了約一刻鐘,男人出來了,換了一身衣服,大包沒有了,腰里的工具也沒有了。男人繼續(xù)騎車向西。車速漸漸快起來,風將劉強的風衣吹得鼓鼓的。
我大概像一只迎風飛奔的黑綿羊,劉強想。心情竟像風一樣輕盈。
走過一截半邊修路的擁堵路段,又走過一段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再走了一里多土路,男人終于在一座帶院墻的鐵門前停下來,推車進了院子。劉強又往前騎了幾百米,掉頭。
回到鐵門前,院門口沒有掛牌,院子里空蕩蕩的,透出一股蕭索之氣。大門右邊有一座門房樣的磚房,亮著燈。男人進去不久,另一個男人走了出來,騎上車哐啷哐啷遠去了。
男人坐在屋里,隔著鐵門遠遠地看不分明。院內(nèi)左側(cè)有一排平房,好像是遺棄的舊廠房,黑乎乎的,像一排沉默的半蹲的獸。門房背后的院子,似有不小的一片空地,堆著兩座高度超過院墻的沙堆。沙堆讓劉強眼前一亮,他仿佛聽見了崔小鵬的尖叫聲,夜幕中崔小鵬將沙子一把一把裝進自己的口袋里。那個傻孩子,難道他將這沙堆當成了“沙漠”?
劉強靠在車座上歇了一陣,不知該何去何從。難怪有人說,謎底近在眼前時,是那么平淡無奇,讓人失望。
他準備返城,一輛卡車亮著車燈開過來。近了,從車廂縫隙處,窸窸窣窣地漏下沙子來,像一根斷裂的棉線。司機開到鐵門前按響喇叭,引擎發(fā)出悶哄哄的聲響,車輪在原地顫動不已。
猶豫一下,劉強走上前,用手接住一線沙子,拿近眼前仔細辨認,又揣在指尖摩挲幾下,是河沙,粗粒的,潮濕的。這不是崔小鵬帶回的沙子,不是那種來自沙漠的干燥的細沙。
劉強記得很清楚,劉春芳說崔老師無法相信這是來自沙漠的沙子,他將沙子拿去找不同的人分別檢驗了幾次,得到的結(jié)論竟然都是:這不是我們這座城市慣見的河沙、江沙,它們是來自干燥的沙漠的被風碾得細細的沙子。
剛剛還欣欣然的光明世界,一下又墜入了混沌中。往回騎的一路上,劉強心神恍惚,難道自己誤入歧途了?
第二天劉強又給自己請了假,瞞著劉春芳。關(guān)于昨天的事,他沒對劉春芳透露一句。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
他來到城鄉(xiāng)接合部那片住宅區(qū),裝作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向周邊的鄰居打聽那個男人。不出所料,這里居住的多半是短期租戶,相互間并不熟識。幸好有一位租戶熱心地將房東的電話給了他。
房東長期住在上海兒子家。在一番謹慎的交流后,劉強終于讓對方打消了顧慮。
“你說謝小華啊,挺可憐的。你是他的老朋友,鷹潭來的?他的故事,我想想是哪一年,前年,還是大前年吧,被晚報記者登在晚報上了。當時還是我勸他接受采訪的,我是看他可憐,想著沒準登了報能幫他找到孩子。可是沒用,十多年了,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泛黃的報紙散發(fā)著陳腐的氣息。
在一堆如灰如塵的報道中,劉強找到了男人的故事:男人的孩子,四歲那年丟了。就在他家門口,他老婆上樓做了一頓飯的工夫,就再找不見孩子了。
這些年,男人去過很多地方。只要有線索,他就會出發(fā)去尋找。老婆早離開了他,他獨自一人,去過新疆,去過黑龍江,去過西藏,去過福建,去過云南,去過甘肅,每去一個地方,他都會帶回一捧當?shù)氐哪嗤痢K麑⒛嗤练謩e裝在一個個瓶子里,瓶身的標簽上寫著采集它們的地點:新疆伊犁,黑龍江延壽,西藏那曲,福建屏南,云南會澤,甘肅武威……
劉強想象在小屋的一個角落,豎立著一片瓶子的森林。其中有一只,木然地反射著變幻的天光日影,標簽尚在,上面用粗體字寫著某一個沙漠的名字。只是,瓶子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