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1
九田家的門口,突然出現一枚小帥哥。何園園心里一爽。沒錯,何園園是先注意到這個濃眉大眼的小帥哥,才開始想這家店鋪是做什么生意的。是啊,做什么生意的呢?賣茶葉的?不是。賣糧食的?也不是。何園園使勁朝馬路邊站站,才看清,原來是一家書店,門兩側都是書架,書架上塞滿了書。這小哥好像昨天也在門口閃了幾閃,出出進進了幾次,她沒有上心。前天呢?她不記得了。前天之前,當然就更不記得了。這回小帥哥是送一袋垃圾到路邊,恰巧她也站在馬路的這一邊,就被她一眼逮到了。
何園園也是店員,在九田家的對面,隔著一條馬路,店名叫貪吃小柜。作為店員,何園園不像對面小哥那么年輕。在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何園園覺得離三十歲還很遙遠,現在,轉眼已經過三十了,那種危機便像小火苗一樣,時不時從她心頭躥出來,燒灼她一下,像是一種提醒。這回她看見這個亮眼的小哥,心里又被燒灼了一下。
在這段相對冷清的街面開書店,誰這么傻呢?九田家?真是太土了。瞧瞧咱這店名,貪吃小柜,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何園園想,也欽佩自己的老板,覺得太有創(chuàng)意了,賣吃的叫“貪吃”,一下就說到吃貨們的心坎上了。“小柜”,也挺好,不是大吃大喝的那種,隨便多少錢都能吃點,適合年輕人和學生消費。對面的九田家,怎么也不覺得是一家書店,這么看倒像是一家賣農產品的。
何園園倚靠在“小柜”的門框上,手里端著杯子,杯子里飄著玫瑰花骨朵兒,香氣裊裊的,讓人懶散,她也便懶散地飲著,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九田家。九田家店里店外都冷冷清清的,沒見有人來買書。做不成生意,看店的小哥也像她一樣無聊吧?
中午了。何園園接到石敢敢的微信:“老婆,叫外賣了吧?給我也來一份?!焙螆@園沒回石敢敢的微信,但還是給他要了一份蓋飯。何園園真不想給他點餐,但她也知道,石敢敢肯定又沒有錢了,不幫他點一份午餐,就有可能餓死了。餓死了,禾禾就沒有爸爸了。禾禾是她的寶貝女兒,才四歲。禾禾不能沒有爸爸,可有這個爸爸也相當于沒有。上周,何園園才給他一千塊錢。上上周,他媽給了他兩千塊錢,上上上周,他爸給了他三千塊錢。算上今天,也就三周多時間,六千塊錢就花光了——不然怎么會讓她點餐?何園園也不想問他是怎么花的。問了有什么用?告訴你玩游戲了,買裝備了,又能怎么著?算是白問,還讓她生氣。她已經有一陣子不生氣了——自從工作以后,就不生氣了。她是懶得生氣,身體是自己的,為別人生氣,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也犯不著,不劃算。
門口一暗,進來一個人。
何園園隨口說:“請看看。門邊有小筐?!边@是她背熟了的詞,誰進來都復播一遍。說完才瞥對方一眼,哈,是九田家的小哥!何園園心里莫名地緊張一下。她慌忙放下盒飯,抽一張紙巾擦嘴,有半顆白米粒,被擦到了嘴角邊的小酒窩旁,她渾然不覺。從收銀柜后走出來,說:“要吃點什么?”
“看看?!?/p>
貪吃小柜的格局是這樣的,三面都是貨架,中間的平臺上也擺著貨,有一個O型通道方便客人挑貨。九田家的小哥是第一次來,他一進來就盯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小食品看,聽了何園園的話,才回頭去門邊拿了一只塑料筐。何園園見過這種顧客,一進門就選吃的,根本沒時間看她一眼。
何園園又退回到收銀柜的后邊,悄悄注意著這個小哥,因為對方是對面店里的,算是鄰居,多少有些關聯的。看看怎么啦?又不是花心的那種看,再說了,年齡也不配啊。她先給自己打了個圓場。他有多大呢?像個高中生,唇上的小胡須還是絨絨毛呢。他瘦但不高,看起來不到一米七,或許剛好一米七吧。她看他快速地繞著貨柜走了一圈,并沒有仔細挑選,草草地往筐里隨便抓幾個,就過來結賬了。五十五塊五毛。她主動把五毛的零頭去掉了。他刷了微信,拎著“貪吃小柜”的專用袋,走了。從進店,到挑貨,到結賬,到離開,花費時間統(tǒng)共也沒有兩分鐘。這么快,看來他是餓壞了。哦,不,他是急于回店里,店里只有他一個人。真是個好員工,她想。但他一直沒看她一眼,她還是頗為失望的。是真的老了嗎?00后的孩子都沒有正眼瞧她了。她后悔沒有好好化化妝,也沒穿上周剛買的那條好看的抹茶綠的裙子,這牛仔褲黑T恤的裝扮也太庸常了。
在五月末的周四的中午,何園園心里突然無可名狀地慌了一小會兒。
2
毫無預兆的,馬路對面的街邊發(fā)生了一場打斗。
她趴在收銀臺上,眼睛望穿馬路,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對門的九田家。她望不見對面門里的風景,就是門里側的書柜,也要走到路邊才隱約看見——書店會有童書嗎,看店的小哥在干什么呢,看書,吃零食?突然間,有人從店內踉蹌著沖出來,差點摔到地上——是買零食的小哥。緊接著,又一個人跟出來,飛起腿,接連踹向他。何園園看得清清楚楚。
何園園也跑出來了,沖到路邊。她看得更清楚了,那個小哥不停地往后跳。揮腿的男人看似動作兇悍,也并沒有真正踢到小哥。打人者根本不想停,小哥也不想被他打到,如此激烈的打斗,實際上都是空對空。但小哥還是還擊了,當對方的腿腳再次飛過來時,他順勢一抄,那腳就被他抱住了。兩個人開始扭在一起,很快又松開了。小哥仿佛朝馬路這邊看了一眼,又仿佛沒看,立即回到店里了。打人者沖著店門說幾句什么,邁著怒氣沖沖的腳步,上了一輛小面包車,把車開走了。那人在上車前,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路上有車輛駛過的噪聲,何園園沒聽到那人說什么,而那個小哥也沒有再出來。
何園園也回店里了。不知為什么,她覺得不應該看這個熱鬧,賣書的小哥肯定不希望她看到。他怎么樣了呢?肯定很委屈,很傷心吧。被別人追打,連還擊都不敢,會覺得很沒面子吧。那人是誰?為什么當街打人?何園園同情小哥了。何園園在收銀電腦里找昨天的銷售記錄,找到了。那個小哥共買了七種商品,分別是鍋燒豆干、美國扁桃仁、牛肉豆脯、片片情、燒烤小黃魚、貪吃豆干、黃桃果干。何園園研究了一下,覺得鍋燒豆干和貪吃豆干重了,雖然口味不同,都是豆干,差別不大的。燒烤小黃魚她也吃過,沒有醉魚干好吃。他太慌張了,如果仔細挑挑,兩種豆干他會只選一種的,如果仔細挑挑,他有可能會挑筍干花生豆。筍干花生豆是三種材料裝成一包的,有筍絲,有花生仁,還有青豆。她吃過,微咸,香香的,有嚼勁。有機會,可以向他推薦。
有人進店了。
何園園一驚,居然是他,九田家的小哥!
“請看看,門邊有小筐。要吃點什么?”她像復讀機一樣說。
“看看?!彼€是面無表情,眼睛看著身邊花花綠綠的小食品,隨手往筐里抓。
“你昨天買了鍋燒豆干,又買了貪吃豆干,可以二選一的……燒烤小黃魚好吃嗎?可以嘗嘗醉魚干,我家醉魚干可好吃了?!彼龎旱蜕ひ?,語調平緩,透著很親切的好意。
“哪里有醉魚干?”他看了何園園一眼,又慌亂地躲開了。
“呶,你身后,左側。”何園園看他沒有找到,快速走過來,從他身邊擠過,屁股和他的腿蹭了一下。何園園擔心對方覺得她是故意蹭他,抱歉地看他一眼。他的臉紅了。何園園也臉上一熱說:“這個就是,我吃過的,不哄你,真好吃……可以少買點嘗嘗?!?/p>
“那……來幾包?!?/p>
何園園撿了五六包放到他的筐里,想著他臉紅和局促的樣子,心里好笑地覺得,他真是沒長大啊。
結賬時,何園園想多說幾句,消除他的緊張。他一定會成為老主顧的。老主顧了,每次來要都是這么緊張,那多尷尬。何園園便說:“你家有賣兒童書嗎?我家閨女四歲了,上幼兒園,暑假后就是中班了……我空了去你家挑幾本書,給女兒做生日禮物?!?/p>
“好……”他好字只說了一半,就走了。
“嗨,”她下意識地叫他,想問問打他的人是誰,又突然覺得這會讓他難為情的。在他轉頭時,改口說,“你叫什么名字?加個微信,以后你需要什么,我給你送過去?!?/p>
他們加了微信。臨走時,他說:“不用你送,我跑過來很快的?!?/p>
何園園站在門空里,看著他過了人行道,穿過馬路,蹦蹦跳跳一個小墊步,跳進了店里。何園園能感覺到他的開心。
3
貪吃小柜的中午是沒有生意的。
何園園趴在收銀柜上看手機。她加了賣書小哥的微信了,知道他叫田樂。田這個姓多嗎,會不會是昵稱?田樂朋友圈里的內容很少,有限的幾條都是上個月的。她能看到的,是幾幅籃球場上打球的照片,好像是在學校里——那個持球上籃的就是他,帥帥的,還有點矯健的意思。更有趣的是,有兩條朋友圈都是畫,九宮格里是清一色的兒童畫。他是在校生?這些畫是他畫的嗎?現在還沒到放暑假的時候,怎么會出來打工呢,逃學的,還是受了處分?
何園園要去九田家買書了。她給自己找了個非常有說服力的借口,下個月,就是女兒禾禾四周歲的生日了。禾禾最愛看書了,小家伙做別的事都興趣不大,收納箱里的各種玩具有一大堆,每一種玩具都是玩幾次就玩膩了,只有書能迷住她,能盯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美圖一動不動地看上半天。沒有比書更好的生日禮物了。
何園園走進九田家時,以為田樂會大吃一驚的。沒想到他并沒有吃驚。他正站在童書架前理書。其實,何園園哪里知道,田樂是一直望著門外呢。小書店里也有一張收銀臺,和貪吃小柜不同的是,小書店的收銀臺在書店的中間,他如果坐在收銀臺的后邊,左右前都在他的視線之內,能看到小書店里的全景。如果他望向門外,更能觀察到貪吃小柜門前的一舉一動,所以,何園園在過馬路時,就已經在他的視線之內了。他是看到她來時,才激動地從收銀臺那兒跑過來,假裝理書的。
“嗨!”她一進門就向他打招呼,同時被眼前的景象晃了一下,沒想到這個書店這么深,這么大,雖然也是一間,卻比貪吃小柜的面積要大一倍,“你家書店真大啊!田樂……叫你田樂可以吧?還是叫你小田?就叫田樂吧。童書在哪里呢?”
“這里……都是?!彼麚沃鴷鴻?,看著她??赡苁怯煽腿俗兂芍魅肆税?,比在貪吃小柜買東西時要自然多了,說話也脆,“這些書都適合你家女兒。”說話間,他隨手拿出幾本童書。
她接過書,翻翻,看看,覺得都好,有《小豬盼盼過河記》《大森林里的紅狐貍》《寶寶趣味識字》……哈,還真有他的,眼光這么準,和她心里想的一模一樣。
“這些我都要了,再給我找?guī)妆?!”她快樂地說,“你也愛看這些書嗎?”
“當然啊?!彼f。
果然還是個孩子。她心里有點好笑,一抬頭,看到他正盯著自己看。他眼睛不大,薄薄的單眼皮兒,眼神卻特別犀利,甚至是尖銳。他們目光對視時他不再躲閃了,相反的,她卻緊張了。何園園感覺他的目光里有特別的東西,讓人摸不準的東西。她被他的目光打敗了。剛躲開,就被他一把抱住了。他的動作很笨拙,很粗魯,也很突如其來。她一點準備都沒有,下意識地要推開他,可她手上一點力氣都沒有,推他的手軟了,心也跟著軟下來。但她還是躲過了他的親吻。她說:“別……你還是個孩子。”
他松開了她,喘息著,氣流一樣地發(fā)出聲音:“我不是孩子……我注意你好久了,昨天你穿牛仔褲,黑T恤,前天你穿抹茶綠的連衣裙,大前天是一件白色連衣裙……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喜歡你?!?/p>
“你偷看我?”她驚訝了,比被他摟抱一下還驚訝。
“唔……”他含混著說,顯得更拘謹了,手忙腳亂地還要抱她。
她理智地后退一步。他的手,只來得及在她的肩膀上劃一下。
她退到兩步開外的地方,心里還嘭嘭嘭地狂跳。她雖然覺得這個男孩子挺帥,挺讓人歡喜,甚至心動,但她還沒想到和他會有什么實質性的交往。簡單說,她還沒有準備好?;蛘哒f,她從未有過這種想法。同時呢,能被一個小屁孩喜歡,她還是有點滿足感的。不,不是有點,是非常。到了這當兒,她才感覺有點對不起他,微笑一下,說:“買單……”
“不用……送給你了,算我送給你女兒的生日禮物。”他也向她移動半步。
“別……”她阻止他再往前走,“不能讓你送,怎么能收你的禮物呢?!?/p>
“可以的……這是我家的店……我爸叫田九,九田家,就是田九家。打我的那個人就是我爸?!?/p>
“為什么要打你?”她好奇了。
“他不喜歡我畫畫……”
“你畫畫?”
“呶,”他拿起收銀臺上的一個大本子,翻開,在她眼前展示幾頁,“都是我畫的?!?/p>
何園園看到,這是一個速寫本,黑皮的面子,特精美。更精美的是那些畫,彩色的鉛筆線描畫,有樹葉,有動物,有房子和叢林,從構圖到色彩都很漂亮,功力也不差。她在大學里選修過美學,對畫有過研究。但現在顯然不是討論繪畫的時候,她發(fā)現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饑渴,趕緊說:“結賬!”
“不……”
“要是不結賬,下次……我不會再來了。”
何園園打開微信,點開收付款。
他只好收了款。他跟著她走到門口,說:“我不叫田樂,我叫田樂,不是快樂的樂,是音樂的樂,田樂……你還來嗎?”
4
何園園把寶馬停在車庫里,從后門,穿過小花園,回家了。她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是一幢豪華的別墅。她公公是做工程的,不差錢。按說,她一直住在寬敞的房子里,心里應該也是寬敞的,可卻一直感到憋悶,每次都不愿意下班,都要在店里多磨蹭一會兒。今天不一樣了,今天她提前下班了。
今天哪里不一樣呢?
整個下午,何園園心都沒有安定下來,一直處在飄忽的、浮泛的不安中。她不時地向馬路對面的九田家看一眼。她知道,那里有一雙眼睛,也在看著貪吃小柜。貪吃小柜的生意,如果不是雙休日,主要集中在下午四點以后的那個時間段里。沒有生意的時候,她會到門口站站,看看兩側的店鋪,看看街景,看看馬路上穿行的車輛,也會把拖地的拖把曬在路邊的行道樹上。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他窺視到了。
今天照例還是從下午四點以后開始忙,陸陸續(xù)續(xù)有接孩子的家長帶著孩子來買各種小食品,也有下班的家長順道來,她就一直忙,忙到了七點多。她平時都是在八點半下班的。今天她特意提早關門了,因為對面的九田家,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關門了。她沒有注意,可能是六點半吧,因為她發(fā)現九田家關了店門的時候,看一眼手機,是七點十分。這么早,他是回家了呢,還是在店里畫畫?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她也準備下班了,她想把新買的幾本幼兒讀物送給女兒。女兒一定會喜歡的。再說了,田樂都下班了,她也沒興趣工作了,便在八點剛過的時候,關了店門。
到家后,正如何園園所料,禾禾看到媽媽帶來的新書,立即安靜了,趴在自己的小桌子上,認真地翻看起來,還喊媽媽來和她一起看。何園園忙了一天,有點累。每次到家都累。再累再辛苦,她也要陪女兒。但今天她真是鬼迷心竅了,成心要挑事似的,對女兒說:“媽媽累了,要休息一會兒,禾禾聽話啊,上樓找你爸爸去!”
婆婆聽到了,趕快把正在玩的手機扔到沙發(fā)上,大聲說:“來,奶奶陪禾禾玩?!?/p>
何園園心頭的火氣又噌噌噌冒了上來。每次都這樣,每次何園園要挑起家庭爭端時,都被婆婆接了過去。婆婆看兒媳婦臉色不好看,既不想問其緣由,也不想哄她開心,便息事寧人地牽著禾禾,到自己的房間了。
何園園的怒火正往上升級時,想了想,又漸漸平靜下來,生哪門子氣呢?又犯傻啦?接著,她便不斷地暗示自己,不生氣,不生氣,不生氣。何園園還給自己倒了杯蘋果汁,兩手抱著,慢慢地飲著。這招是很靈的,在這樣的暗示下,她便不生氣了。于是思緒的流水開始泛濫,往日的映象從她眼前次第閃現,那都是石敢敢的面孔,或重疊,或交叉,或清晰,或模糊,都是一樣的面孔——抱著手機玩游戲。石敢敢這時候肯定關在臥室里玩手機。他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玩手機,別的事不干,什么事也不問。公公成天在外邊忙,忙工地,忙應酬。婆婆是機關的公務人員,還沒到退休的年齡,所在單位和公公的生意有關,所以并不著急辦提前退休的手續(xù)。本來家里請了保姆,負責做飯、家務和接送禾禾。不知為什么,石敢敢非常討厭保姆,開始以為是保姆做飯不投口,后來發(fā)現不是,他只是不喜歡家里有任何動靜。家里便不再請全職保姆了,只請一個鐘點工,專門接禾禾從幼兒園回家。何園園一年前也是不上班的,也在家里待著。所謂無事生非,就是說他們小兩口的吧?自從女兒出生后,兩個人的好日子很快過到了頭,三天兩頭吵架,互相煩,不是因為別的,都是因為石敢敢天天只抱著一部手機。他已經不是一般的手機控了,而是手機完全控制了他。他指使她倒水,拿飯,拿零食,拿衣服,指使她這個,指使她那個。他所有的事,不是指使她,就是指使他媽。何園園開始也并沒有意識到這有多么嚴重,漸漸的,才知道石敢敢已經無藥可救了,便提出兩人都去找工作,讓單位管著。石敢敢哪里想工作啊。于是,由吵架,到動手。石敢敢有一次把何園園的胳膊都打腫了。何園園便在去年暑假后,也就是禾禾上了幼兒園后,找了這份工作。眼不見,心不煩,這才相安無事。本來她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上上班,帶帶女兒,吃穿不但不愁,家里還有很多錢供她花,供他們小夫妻繼承。至于石敢敢,他要怎樣就怎樣吧,只當他是空氣不存在了。如此這般,從外表看,這個家沒有什么不和諧的,很好,自己也人模狗樣的,很多同學都羨慕死了??伤齼刃牡耐纯嗾l知道呢?幾年下來,何園園已經麻木了,任時光的流水帶走她青春的容顏和騷動的情感。沒想到這時候,田樂出現了。這是很多俗氣的影視劇情節(jié),沒想到在自己身上真實地上演了。何園園不想落人這個俗套的故事中??扇绻钜怀刹蛔?,不是更俗套嗎?何園園想岔開思想,不想田樂了,或者不在家里想田樂了。可田樂就像螞蟥一樣叮著她,在她心頭揮之不去。特別是他魯莽地一抱,她像過電一樣地抽搐了。為什么這樣呢?何園園不愿意想還是想了,她和石敢敢,已經八個月沒有親近過了。她才多大啊?就要失去這個權利?難怪她第一次見到田樂到她店里時,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就是蠢蠢欲動啊,是她身體在下意識地召喚啊。
何園園去婆婆的房間,要帶女兒去洗澡睡覺。
女兒不愿意。
婆婆也說:“今天是周五,多玩會兒,不礙事,等會兒我給她洗?!?/p>
禾禾也說:“我要和奶奶睡?!?/p>
何園園便去樓上了。她要去臥室的衛(wèi)生間洗個熱水澡。她累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何園園故意把樓梯走得嗵嗵響。她也故意用眼睛找準目標——石敢敢。她看到石敢敢把雙腳翹在桌子上,身體癱在圈椅里,眼睛似乎想要從手機上抬一抬,但終究那一眼沒有抬起來,依舊盯著手機。她絕望了,也后悔了——真不長記性,看他干什么呢?如果他不存在,那兒什么也沒有,她說不定會到圈椅上坐坐。
當洗澡間的花灑把熱水噴到她身體上時,那種感覺特別舒爽。這種舒爽,讓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新婚蜜月,她會在洗澡時,喊石敢敢進來幫她搓背。那時候,石敢敢每次都夸她身體漂亮,背、臀、腰,還有肩,都漂亮,肩是美人肩,腰是水蛇腰?,F在想想,那雙有力的大手,在她細嫩的肌膚上劃動……真是太久違啦。她恍惚著,摘下花灑,一手持著,一手輕撫著乳房。她覺得自己還沒老,還像以前一樣漂亮,背、臀、腰,一點兒也沒變,細腰依然柔韌,乳房還有彈性,挺拔而飽滿。可不是,本來就沒老嘛。她腦子走神了,更恍惚了,產生了急切的期待,草草地沖了沖,披著浴巾出來了。她濕淋淋地走到石敢敢的側面,暗示他說:“你不洗???”他沒理她。她身體已經有了反應,甚至去搶了他的手機。他頭都不抬,惱怒地給了她一肘子,正好打在她乳房上,疼得她立即就蹲了下來——這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呢?她居然想不起來了,一年前還是兩年前?抑或是三年前?她真是模糊了,但又仿佛就在昨天。她本不愿想這些事??捎行┦略讲幌耄娇贤饷?。她認真地把自己洗干凈了,做出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決定——投入田樂的懷抱。
這個決定,讓她向往,讓她驚慌,讓她膽怯,也讓她一夜未眠。
5
何園園還是畏縮了,甚至連貪吃小柜的門都不愿出了,一直躲在店里。她知道她一出店門,就有可能被一雙眼睛給鉗住,就怕自己的雙腳不聽使喚地穿過馬路。畏縮不過是表象而已——她知道自己的意志力不那么堅強,甚至非常的柔弱。為此還暗暗笑話了自己,干嘛要穿這么漂亮的裙子?干嘛特意挑了件帶蕾絲花邊的內衣?
如果田樂不給她發(fā)微信,不問她寶寶喜歡那些書嗎?不說他又找了幾本適合的書,方便時可以給她,她可能不會穿過馬路一她確實沒有回復他。但當她看到田樂又給她發(fā)了幾張童書的照片時,她坐不住了,聯想到昨天晚上,禾禾那么喜歡地一口氣把三本畫書都看完了,覺得再給女兒買幾本也是應當的。何園園就回了他的微信:“給我留著啊,店里閑時我過去取?!碧飿氛f:“你店里已經閑啦,過來呀?!焙螆@園緊張地頓了一會兒,才說:“好吧?!?/p>
何園園已經料到會是這樣了——她剛到九田家書店,就被他抱住了。這回他不像昨天那么粗魯了,她也沒有反抗,還迎合了他。他們用很短的時間,就糊里糊涂地在書店里把儀式完成了,雖然很草率,很急促,她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但她沒有在書店多停一分鐘,帶著愉悅和心慌意亂,快速地回到了貪吃小柜,連童書也忘了拿了。
“你把書忘了,我這就送過去?!彼⑿烹S即就來了。
“別……”她說,她要平靜平靜。
“那等你來拿?!彼€留了個伸舌頭的卡通圖案。
她看著那個圖案,也伸了個舌頭,還擠眉弄眼一下,根本平靜不下來。到了中午時,她又去了九田家。
此后的四五天,何園園每天都要去九田家,有時一天兩次,有時三次。她從他店里拿了幾次童書,也給他送去了好幾種他常吃的小吃,當然,都是各付各賬的——她從精神到身體已經亂了,但不能在賬目上亂,那是老板的店。在交往中,她斷斷續(xù)續(xù)地給他講了石敢敢的現狀,都是通過微信講的。如果她不去他的店,她就在貪吃小柜里和他微信聊天,講石敢敢的過去,主要是講他的現在。其實,田樂并沒有問她關于石敢敢的事,都是她主動講的。何園園講出來,就仿佛稀釋了她的負罪感,就仿佛為她的行為找到了借口。她還問了田樂的事。田樂的現狀也不好,他是一個在校大學生,當然不是什么名校了,是最普通的職業(yè)技術學院,所學專業(yè)是廚師。他不想當廚師,他想做個插畫師。挺好的理想啊。九田家的老板,就是他爸,卻對他所學的專業(yè)特別的反感,學什么不好非要學個廚子,對他插畫師的理想也沒有好印象。他爸是個典型的貪圖小利者,還頑固地認為,上了大學也是白上,到頭來還不是打工?既然命運一定是打工,還不如在家里打工了,便要他退學,回來做生意。他不想退學,也不想像他爸一樣各個學校推銷書。他爸一怒之下,便斷了他的學費,他也只能先回來了。何園園知道了他的情況,也覺得還是回學校的好。他卻說,他本來想回學校的,就是和他爸戰(zhàn)斗到底也要回學?!,F在她出現了,他改變主意了,不回學校了,要和她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是這樣偷偷摸摸,要光明正大。她笑他太傻了。她告訴他,他們不配的,年齡差距太大。再說了,她女兒都四歲了,她也不可能離婚的。田樂說,那怎么辦?她說,還能怎么辦?就這樣熬著唄。其實,不是她不想離,是公公婆婆對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公公想她給他們家再添個孫子。公公是個暴發(fā)戶,滿腦子都是傳宗接代的思想,怕他的巨額財富落到外姓人手里。她沒想這么多,但也一直想要個二胎的??伤粋€人怎么能生得出來?石敢敢現在的這個樣子,她要是提出離婚,那這個家也就完了,她也就沒有好日子了,凈身出戶,禾禾以后的日子怎么辦?再說了,就算她提出離婚,石家也不會同意,石敢敢已經是個廢人了,石家清楚得很。還有一點,也讓她擔心,田樂是真對她好嗎,還是一時沖動?畢竟兩人相差七八歲。
“我想好了,”在一次瘋狂過后,田樂說,“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個鬼地方?!?/p>
“私奔?”何園園吃驚地說,一種驚心動魄的冒險和刺激迅速掠上心頭。
田樂堅定地點點頭:“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p>
“然后呢?”
“然后……我們在一起就什么都好啦……我們可以開一個小飯館,我會炒菜,會做大餐也會做小吃,連雞蛋餅都會,什么獅子頭啊,熗炒蟮魚絲啊,會好多好多……你只管收錢就行啦!自己給自己做老板,多好!”
“可是……你的理想是插畫師啊?”
“去他媽的插畫師,什么也比不上你好啊……你是我的一切!”
和許多熱戀中的女人一樣,她聽了田樂的話,也熱血沸騰了,蠢蠢欲動了。
回到貪吃小柜,田樂微信又追來了,直接和她討論私奔的計劃了。他顯然也沒有想好。是去大城市呢,還是去中小城市?中小城市施展不開手腳。最后商量好了,去北京。何園園知道北京是個好地方,也是個大地方,大地方的機會肯定會很多,滿地都是錢,憑著兩個人的努力,一定能創(chuàng)造一份家業(yè),過上好日子。田樂再一次信誓旦旦地表示愛她,他不能沒有她,如果不能和她在一起,他肯定會瘋掉的。看來也只有這一招了,只有這一招,才能逼石家同意離婚。真是瘋狂啊。
這天夜里,何園園再一次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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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園園一上班,就給老板發(fā)微信,說她準備辭職。老板很急,讓她再堅持幾天,他的貪吃小柜生意不好,加上急用一筆錢,正準備轉讓呢。等他找到接手的主,再允許她辭職。她等不急了,告訴老板,今天是周六,幫他忙過這一天,明天就不來了。老板幾乎是哀求她了,讓她無論如何再堅持三天。三天太久了。三天后,她和田樂,就要在北京開一家小飯館了。但她不想告訴老板太多。今天夜里,她就要和田樂私奔了,開上她的寶馬,行駛在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
還是在昨天晚上,何園園帶著禾禾去吃了一次肯德基,算是和女兒作了告別。她是這么跟女兒說的:“乖,媽媽最近很忙,可能沒有時間陪你了?!焙毯毯芏碌卣f:“媽媽給我買了好多好多的書,有書看,就不會想媽媽啦!”她聽了,眼淚就落下來了,女兒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啊。女兒又說:“媽媽還會給我買好多好多書的,是嗎?媽媽你怎么哭啦?”她使勁地點著頭,說:“乖乖喜歡讀書,媽媽高興啊?!?/p>
晚上很快就來臨了。她在貪吃小柜里,一邊忙,一邊朝對面的九田家看。周六都是很忙的,今天好像特別的忙,她心不在焉,錯了幾筆賬,她也懶得懊悔了。晚上八點半,是和田樂約定出走的時間?,F在,離八點半還有半個小時,顧客也少了很多,她通過網絡準備和老板結賬,也準備最后告訴他,明天不來了。就在這時候,手機響了,是婆婆打來的。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婆婆告訴何園園,石敢敢生病了,在醫(yī)院里,讓她下班后,去醫(yī)院替婆婆。何園園問婆婆敢敢怎么啦?婆婆輕描淡寫地說,鼻子出血。何園園知道石敢敢的鼻子是經常出血的,一天玩二十個小時的手機,精神那么集中,又不活動,是鐵人也經不住熬啊。不僅鼻子經常出血,口腔還經常潰爛,以前都不去醫(yī)院的,現在去什么醫(yī)院啊,料想也沒有什么大事,加上計劃就要實施了,便借口還沒有下班,建議讓公公去。婆婆這才說了實話。原來,公公趁著周六,想做最后努力,和石敢敢談談,讓他去工作,干什么都行,只要他想干,不掙錢都行,主要是換一種生活方式。和每次談話一樣,剛開了個頭,就結束了。石敢敢根本聽不進去,沖著公公就發(fā)脾氣。公公一怒之下,搶過他的手機,摔了。石敢敢也怒了,跳了起來。他剛做出跳起來的動作,人就趴到地上了,就一動不動了,像死了一般,鼻子也出血了,出了很多血,把臉都弄花了。送到醫(yī)院后,打了葡萄糖、營養(yǎng)液,人又活過來了,沒有大事。但要觀察二十四小時。婆婆說:“你爸在氣頭上,他來了更糟,發(fā)誓不管他了——他是氣糊涂了。還是你來吧,別急啊,下班后慢慢來。禾禾也在這兒呢?!?/p>
何園園決定不去醫(yī)院。田樂已經準備好了,如果這時候她提出去醫(yī)院,田樂肯定也不愿意,肯定以為她動搖了。可婆婆說禾禾和石敢敢在一起,她心里立即就多了一份擔心,多了一份憂慮,立即就想知道女兒和她爸在一起是什么畫風,立即想到,女兒跟著她爸會成長成什么樣的人?再說,臨走之前,還想再看一看女兒,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女兒啊。
婆婆又來電話了。婆婆問她到哪啦。何園園鼻子一酸,說已經下班了,正往醫(yī)院趕。
何園園并沒有開自己的車,她讓田樂和自己的車在一起,她打了一輛滴滴去醫(yī)院。
何園園在病房門口,猶豫著,踟躕著,進,還是不進?她聽到女兒在給她爸講故事,女兒的聲音又稚嫩又甜美,甜到了她的心窩里。她探過半個身,看到女兒趴在病床上,一邊翻著圖畫書,一邊講:“這是大眼貓,它天天睡懶覺,連老鼠都不會捉了,你看,它多肥啊,它多傻啊,在小區(qū)里都迷了路,連流浪貓都嫌它不愛勞動?!笔腋铱吭诓〈采?,胳膊上還掛著兩個輸液瓶,他津津有味地聽著。病房的燈光很亮,照在石敢敢的臉上。石敢敢的臉色是蒼灰色的,眼睛也是暗淡的,連嘴唇都是灰白灰白的。但他一直在笑。他一定是被女兒的故事逗笑的。女兒的一本書講完了,她把幾本書一本一本地摞在石敢敢的肚子上,大概有七八本。女兒說:“來,輪到你講啦,你要把這些都講完,以后不許你玩手機了,你剛才說過的,以后要天天給我講故事,忘沒忘?”石敢敢說:“沒忘?!迸畠赫f:“爸爸真乖?!迸畠罕惆褍蓚€胳膊支在床上,雙手托住下巴。女兒說:“講吧。”石敢敢便開始給女兒讀書了。何園園奇怪石敢敢真的給女兒讀書了,而且讀得很好,聲情并茂的。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從前女兒要是讓他做什么,他煩得要死,不但不讀,還兇女兒。
何園園悄悄進來了。
女兒發(fā)現了她,立即撲上來,抱住她,高興地說:“媽媽媽媽,爸爸在講故事,你也來聽啊。”
何園園從包里拿出新買的兩本書。
女兒抱著書,高興地跑回病床邊,把書又摞到了那疊花花綠綠的書上,對石敢敢說:“再加兩本,一會兒都要講完啊?!迸畠河指嬖V媽媽:“奶奶回家拿飯了,一會兒就回來?!比缓蟊憷鴭寢屪诓〈策?,叫爸爸繼續(xù)讀書。
何園園的心并不在病房里,她也沒有聽進去一個字。雖然石敢敢已經讀了三本書了。
何園園實在忍不住了,她對女兒說:“禾禾乖,你繼續(xù)聽故事吧,媽要出去一下,把車子開回來,媽媽的車子下午送去保養(yǎng)了,要把它開回來?!?/p>
7
一周以后,貪吃小柜的主人換了,新老板叫石敢敢。店員還是何園園。何園園在店里忙活的時候,有意無意會瞥一眼馬路對面的九田家。九田家還是一家書店,專門做教材教輔的書店,也兼做少兒圖書,還和以前一樣,以配送為主。只是店員換了,換成了一個女孩。原先的店員,在兩天前回學校上課了。新店員白白胖胖的,很好看,來貪吃小柜買好吃的,正在上貨的石敢敢饒有興味地和她搭訕:“你是對面的?”對方說是。對方又多說了一句:“原先的店員是老板的兒子,又去大學讀書了,前天走的?!笔腋覍Υ藳]有興趣,也沒再問。他剝一塊花生牛軋?zhí)窃谧炖?,又遞一塊給九田家的女孩。女孩擺擺手,跟他友好地一笑,臉紅了,偷看一眼何園園。何園園假裝沒看見,心想,敢敢有救了。胖女孩又說:“真是奇怪,正在讀書的小青年,怎么會跑回來做幾天生意?”她還是對田樂的行為感到納悶。只有何園園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那個男孩叫田樂,雖然,她在微信上已經把田樂拉黑了。
責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