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
真君子表里如一,言行一致。偽君子表里不一,行不踐言。? ? “表”指公開的、別人看得見的表現(xiàn);“里”是內(nèi)心的認知、想法、信仰,只有自己知道,別人難以觀察到?!把浴笔枪_表達出來的東西,別人能聽得到;“行”是行動、行為,別人可能觀察到,也可能觀察不到。
我曾經(jīng)在文章中引用社會心理學家的實驗研究,討論了這樣一種社會現(xiàn)象:迫于社會壓力,“偽君子”不僅傾向于遵從“主流”,說自己內(nèi)心不相信的話,做自己私下不認同的事,而且會充當“執(zhí)法者”(“思想警察”),監(jiān)督和懲罰那些言行與自己不同的人,以顯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真誠的”。也就是說,他們不僅自己“指鹿為馬”,而且絕不寬容膽敢“指鹿為鹿”的人。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證明他們自己是“主流”的忠實捍衛(wèi)者。
有些觀點和社會規(guī)范之所以成為“主流”,并不是大多數(shù)人相信它們是對的,而是因為“盡管沒有人相信它是對的,但每個人都(錯誤地)以為其他人相信它是對的,每個人在公開場合都說它是對的,并且每個人要求其他人說它是對的”。因此,“主流”可以是自我強化的,多數(shù)人不認可的規(guī)范完全可以變成“主流規(guī)范”。它們不僅能得到多數(shù)人的“遵從”,而且能得到多數(shù)人的“執(zhí)行”(即強迫他人遵從)。這就是社會心理學家說的“群體幻覺”。
我們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遵從“主流”者就是“偽君子”,不遵從“主流”者就是“真君子”。真君子和偽君子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是否表里如一、言行一致。如果一個人內(nèi)心真的相信“主流”,他遵從“主流”就是真君子;反之,如果一個人內(nèi)心相信“主流”,但在某些特定的場合,出于機會主義的考慮,假裝“特立獨行”、反對“主流”,他也是個偽君子。愛因斯坦在物理學上至死反對量子力學,在社會理論上堅持“為需要生產(chǎn)”、反對“為利潤生產(chǎn)”,但他是一個真君子,因為他說的就是他內(nèi)心相信的。
一個人持什么樣的觀點,本身不構(gòu)成區(qū)分真君子和偽君子的標準。人與人之間觀點不同,見仁見智,正是人類進步所必需的,因為事前沒有辦法判斷什么樣的觀點是對的??茖W真理也是相對的,許多曾經(jīng)被認為是正確的、科學的理論、信條,后來證明是錯誤的;而一些原來被認為是錯誤的觀點,后來證明是正確的。當然,如果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但出于“面子”,死不認錯,那就是偽君子。
一個人能否做到表里如一,第一依賴于他內(nèi)在的信念有多強,第二取決于外部壓力有多大。信念特別強的人,不大容易說假話,因為說假話導致認知失調(diào),心理成本太高。宗教的殉道者和鬧革命的犧牲者就屬于這一類人,對他們來說,背叛信仰還不如死。比如,托馬斯·莫爾,這位亨利八世國王的首席大臣、大法官和《烏托邦》一書的作者,當亨利八世與羅馬教會分離、自任英格蘭教會首腦時,他只要簽字認可,就可以保全自己,但他寧可上斷頭臺,也不愿背叛自己對天主教和上帝的信仰。對信念不很強、缺乏自信的人來說,在面臨社會壓力時,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是很難的,所以他們更可能隨波逐流,以保持“永遠正確”。不讀書、不愿思考、缺乏推理能力的人,通常不會有很強的信念,很容易被別人忽悠。這就是普通大眾容易變成“烏合之眾”的原因。這樣說當然不意味著有很強理念的人一定對人類有好處。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由“真君子”的強理念導致的災(zāi)難比比皆是,既有宗教的,也有世俗的。避免這種災(zāi)難的辦法是減輕“主流”觀點對每個個體排他性的物質(zhì)和精神壓力。比如西方近代實行的“政教分離”和宗教的世俗化,使得做“異教徒”的成本大大降低。宗教國家“政教合一”,用暴力手段迫害異教徒,災(zāi)難就難以避免。
沒有人可以完全無視社會壓力,因為沒有人可以完全置個人利益于不顧。不遵從“主流”的人,通常會錯失有利可圖的機會,甚至面臨生命危險。這也是為什么越是自私的人,越可能表里不一。指鹿為馬的人不是因為自己不知道那是鹿,而是因為說真話的代價太大。因此,現(xiàn)實中,如果一個人能做到70%的情況下“表里如一”,就夠得上是“真君子”了。當然,如果70%的情況下“表里不一”,就只能歸為“偽君子”了。
沒有一個社會沒有偽君子,也沒有一個社會沒有真君子。關(guān)鍵是各自的相對比例。這取決于體制和文化。如果一個社會中的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不得不當偽君子,這個社會就容易走向災(zāi)難。
任何社會都有“主流”。一個健康的社會,人們對“主流”規(guī)范和價值觀念的遵從,是出于尊重而不是恐懼。改革就是減少人們對外部壓力的心理恐懼和得失計算,使得更多的人愿意做真君子,而不是當偽君子。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