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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樹與幻影

      2020-11-16 02:22宋長征
      南方文學 2020年5期
      關鍵詞:學校

      宋長征

      夜是黑的,夜色像水一樣漫過那座學校的屋頂,學校是一座舊年的學校,藍色的磚藍色的瓦經(jīng)過時間的浸潤與剝蝕變得有些憂郁。整個學校空蕩蕩的,一株老梧桐樹上停歇著幾只烏鴉,它們在上面做巢,兼繁衍后代,以樹為家,停頓在夜色中央。我在收拾東西,其實沒有什么好收拾的,無非是一些書,卻打成了一個略顯分量的包裹。可能是永遠的告別,也可能只是周末回家,路在面前隱隱約約成一條綿延的光帶,與化不開的夜色有所分別,亦緊密咬合在一起。一輛對我來說略顯高大的大金鹿自行車,被我歪歪扭扭騎著,向濃墨般的夜色深處駛去。

      這是我舊年的一個夢境,很多年了始終縈繞從未散去。學校坐落在四周并無人家的田野上,原本是一所高中,后來被并進縣城,房子空置下來。而那年的我是一個復讀生,自上學以來第一次復讀。初三結束,我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差了多少分沒有考上高中,只記得就隨意報了縣城最好的學校。結局,如你所知,不得不再一次去了原來的學校,準備復讀。

      那一年我十五歲,新學期開學,嘴唇上長出細細的絨毛,在面對好看的女生時,心里開始奔跑一匹脫韁的小野馬,我試圖收住那條虛無的韁繩,但思緒的野馬卻瘋狂飛奔,向神秘的原野,向幽深的叢林,向一片向陽的坡地,在坡地之上,一切都可以在陽光熾熱的安撫下洶涌、發(fā)生。而這一切即將改變,在同學之間尚未熟悉的情況下,教委發(fā)出整合學校的消息,所有的復讀生都要去老二中,不止我們學校,整個縣城范圍內(nèi)的復讀生都要付諸行動。

      夢在繼續(xù),我在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歪歪扭扭騎著車,路旁的樹作為一種閃爍的暗影,偶爾發(fā)出葉子嘩嘩的回聲。從學校到家,大概有二十里路程,如果走小路的話可以省去一些時間,只是要穿過無邊的莊稼地。有時我會停下來歇息,路面坑坑洼洼顛得屁股發(fā)疼,有時夢里的包裹會變成上學的桌椅,由于綁縛的技巧欠缺歪向一邊,而這可能是致命的,一旦桌腿插進輻條車輪,即使人不亡也得摔個半死。我想我到底在害怕什么,為何一些不曾發(fā)生的事情會在我腦子里逐漸形成?即使后來的很多年,當我一旦去往某地或者想要去做什么事情,首先闖入的就會是相反的結局,我會被孤單單丟在大街上,我會被無聊之徒追趕而無處逃遁,我會一無所有,在一個落寞的黃昏歸來。這種畏難情緒我一直難以界定,到底是因為天生膽怯,還是沒有經(jīng)過人事的歷練缺乏應有的勇敢?我批判自己,卻又一次次陷入自我挖掘的陷阱中。

      老屋,燈光下的父親面色慘淡,記憶中父親幾乎是不笑的,因為早年偏癱,身體的一半失去正常機能,笑容也隨之而去。吃飯時,父親會默默用左手并不靈便地拿起筷子,夾一次菜然后放下,再用左手拿起饅頭咬上幾口,或者端起碗喝粥。他的右臂右手日漸萎縮,像一截毫不相關的物件彎曲著掛在胸前,偶爾會用左手幫助著掰開試圖伸直的卷曲的手指,但徒勞無功。在某種意義上,我是父親的一個仆童或者手杖,當有一天我因好奇做生辰測算游戲,跳出“時末生人先克父,十成九敗運不通”的字眼時,沉默良久。我生父癱瘓,幾乎就是命運的安排,抽走了父親身體里所有的力量,而幾乎又是同時,我的降生為家里帶來短暫的歡喜。吃完飯后,父親推開碗筷,不是去老河灘上放羊,就是去村后的老屋喂牛。我所知道的,父親養(yǎng)過兩頭牛,一頭是黑色皮毛的母牛,一頭是黃色的犍牛,黑母牛喂了很多年被賣掉,我們就養(yǎng)那頭母牛生下的小牛,也是黑色皮毛。小牛很難馴養(yǎng),必須到了一定年紀之后才可以套犁耕地。門口有株刺槐樹,幾個青壯者用繩套將小黑牛絆倒,頭綁在刺槐樹上,腿腳被緊緊捆住,一個有經(jīng)驗的人用木棒敲打牛的卵囊,直到高高腫起,紅潤發(fā)光,像要爆裂開來,這才作罷。小黑牛的叫聲痛苦而絕望,即便嘴唇用繩子捆緊仍然發(fā)出悲慘的嗚咽。那時我是老河灘上遛牛的少年,一人牽著一牛在光陰里緩緩走動,我走幾步會看看小黑牛的眼神,疼痛仍然在清澈的瞳孔中深藏,小黑牛走上一段就想躺下來休息,這樣是堅決不行的,父親說一旦躺下有可能再也起不來。從清晨到黃昏,我用柳條抽打著想要賴下不走的小黑牛,心里卻又痛著,它的四肢一直在顫抖,身上的冷汗一層層冒出來被風吹干,然后再繼續(xù)冒出。我還是倦了,或者是因為心疼,找了一面坡地停下,小黑牛就勢依靠在上面,眼神在一瞬間溫和了些,身上的顫抖也輕了許多。

      我知道,其實牛才真正是父親的半條命或者遺失的力量,借用一頭牛,父親可以像正常人那樣在麥場碾麥,父親可以緩慢地套上牛車,去一次縣城,買一些諸如石甕、石臼的笨重物件。父親還可以套牛耕地,不然的話那些土地就會無人耕種。然而,母牛、小黑牛、黃牛還是一頭頭被賣掉了,前兩頭牛賣掉后給二哥三哥蓋房,黃牛在二哥結婚那年被賣掉充作了彩禮。母親讓我寫信,“家里的牛賣了,860元,現(xiàn)給你寄去800元,祝你新婚快樂”。但其實當時母親說是要給600元的,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豪情,就說給800吧,母親好像面有難色,卻也沒太猶豫,第二天就去鎮(zhèn)上把錢寄了過去。

      我還在漫漫長夜中走走停停,在路過一片幽深的玉米地時車鏈被死死卡住,車腿已經(jīng)壞掉,只能停靠在一株梧桐樹旁。夜色中的秋風在吹,手掌樣的樹葉落下,冷冷地貼了一下臉滑落在地??謶只驊岩?,在我的此生無數(shù)次出現(xiàn),我恐懼未知的旅程,恐懼從未謀面的陌生人,我懷疑自己是否能勝任我接下來的工作或者即將接手的事情,是否能做到很好讓更多人滿意,我懷疑我的到來或者身處陌生之地時是否具有游刃有余的能力,既能得到他人的賞識又能讓自己安頓下來。我知道,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深藏著一個從未成長的少年,他懷疑或恐懼的目光將持續(xù)很多年,他不知道自己有何價值,甚至不知道匆匆來一次人間會留下什么具體的事物,功成名就之后的欣喜?抑或以自己的方式留下淺淺的痕跡,在他人路經(jīng)時還會偶爾想起?滿頭大汗,吹過田野的秋風似乎停歇了,而前方的路還長,需要走過一座窄窄的小橋,需要穿過幾個已經(jīng)闃然無聲的村落,需要在走到村口時長舒一口氣——終于看見了自己的村莊。

      家的含義具體而模糊,不過是因為熟悉與家有關的所有事物而建立起最初的情感,米蘭·昆德拉1975年獲準前往法國,從此滯留不歸,45年后才恢復了捷克國籍?!熬驮谧蛱欤€想,那會是很輕松的一刻。他會滿懷喜悅地從這里出發(fā)。他會離開一個他曾錯誤地出生的地方,一個他并不覺得是在自己家的地方。但是,眼下這一時刻,他知道,他離開的是他唯一的祖國,他沒有別的祖國?!保ā陡鎰e圓舞曲》)這是一個人的告別圓舞曲,你甚至不能用其他字眼來替代一個人對家的復雜情感。輕與重,或許在每個人的詞典里皆有不同。家有時僅僅是一個人的出生之地,有時又只是與身體同行的代名詞,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家在的地方就有牽念。而我卻伴隨著若即若離的成長,把家當成了身體或命運的一部分,就像一只蝸牛背著沉重的軀殼,走到哪里帶到哪里。

      那株高大的白楊樹長在老河灘上,在夢里顯得有些撲朔迷離,巨大的樹枝張開,像是一團飄蕩在空中的濃密的云。父親說過,這棵樹是他父親栽下的,當時這段河堤隸屬于我們村,只是后來劃給了鄰村。河堤長長,有低矮的杞柳叢和叢生的白蠟條,也是我少年時的樂園。仰躺在濃密的樹蔭下,稀疏的光斑穿過枝葉落下來,我的視線逆光而上抵達云層。

      但現(xiàn)在不是幻想的時刻,我需要一次次往返于那座破舊、陰郁的校園,順著一條夢中小路的指引,重返往日現(xiàn)場。畢業(yè)時,我和一個同班同學在校門口合影,正對著寬敞的大門,鐵門上銹跡斑斑,只在開合時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右邊是一溜教職工家屬院,住在這里的人們好像滯留了太久,即便是微笑,臉上也帶著幾許滄桑。我去過一次同學燕子家,和水生一起,燕子的父親教我們語文,是一個傳統(tǒng)守舊的老人,眼神嚴肅地落在我和水生身上,也不說坐下。燕子為人熱情,提起竹編的暖水瓶給我們倒水,我們對視了一下,逃一般離開了燕子家。正對著大門的是一個小小的八角花園,花磚壘砌,里面雜草叢生,只有幾株高大的石榴樹,因無人修剪,長長的枝條一直向上向上,高過了屋檐,梢頭開了幾朵瘦弱的紅色的石榴花瓣。再就是充當照壁的圖書室的后墻,年深日久,刷了白漆的墻壁泛黃、剝落,就連上面的字跡也日漸模糊。

      教室在圖書室右邊,另起一排藍磚藍瓦的高大房屋,偌大的校園一共四個班,大體上是縣城以南的復讀生都集中到這里。我們學校被冠以職業(yè)高中的名稱,學生除了按部就班復習初中所學的知識,另外發(fā)有一本有關農(nóng)業(yè)的書籍,書里的內(nèi)容很齊全,如何播種,如何施肥,如何灌溉,如何做好一個新時期的新型農(nóng)民。我不知道別人怎么對待,我總是很是小心地看待這本“書外之書”,也許,以后它會帶給我科學種田的指引,就像書里所說——成為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有一次,因為路途太遠,我沒能在周日晚上趕回學校,早晨到達教室的時候,老師已經(jīng)講了很久的課,我喊“報告”,沒聽見老師允許進門的指令,就在門口傻傻地站著。我知道,這應該是一種極為正常的懲罰,遲到,就應該站在門口以示懲戒。紅日爬上墻頭,一萬支光線之箭凌空射出,幾乎能聽見破空而來的聲音,燕子父親經(jīng)過門口時搖了搖頭,可能以為我違反了課堂紀律,眼神一撇走了過去,手里拎著那只竹編的暖水瓶,我知道,下課的時間就要到了,他是去食堂用暖水瓶給一家人打飯。燕子母親也是老師,得了風濕性關節(jié)炎骨節(jié)變形,只能佝僂著扶著一張椅子在門口走走,或者坐在椅子上,眼神望向我們上課的教室窗口。下課鈴響,同學們魚貫而出,那位政治老師從我身邊走過沒有發(fā)出任何指令,倒是水生說,你個傻子,老師都說了讓你進去還在門口站了那么久。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臉是紅的,從上到下渾身都是羞紅的顏色。

      上課學習,在這里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情,空蕩荒蕪的校園就像被時間遺棄的頹廢之所,院墻有幾處被扒開的洞口,透過去可以看見青青的麥田,寢室里的雙層木床咯吱咯吱響,像上了年紀的老人關節(jié)松動。而很多同學也顯得暮氣,倒不是說受到了學校里的破敗情緒的感染,有的已經(jīng)結婚生娃,留下妻子在家自己到學校復讀,考小中專,只要能考上順利畢業(yè)簡直就是鯉魚躍過了龍門,統(tǒng)一分配,城市戶口。有的雖然還沒結婚,但已經(jīng)二十幾歲,像我這樣的年紀幾乎就是娃娃兵,并不被看在眼里。水生也在做自己的事情,通常水生不會和我一起去學校,要么是找各種借口說周日不回家,要么就說早去學校復習功課。稻草人是后來同學給水生起的綽號,一個周日的傍晚,同學們一個個返回學校,在水生身上發(fā)現(xiàn)了端倪,他頭發(fā)上、毛呢大褂上沾滿了麥草。純?nèi)坏脑鹿?,麥田望去一片灰撲撲的光芒,遠處村莊里的燈火已經(jīng)點亮,這時需要一個舊年的麥草垛,被掏出一個洞來就像溫暖的巢穴,這巢穴可以適當安放青春的懵懂和激情。兩個人一前一后沿著長長的田埂來到麥草垛跟前,毛呢大褂脫下來鋪在松軟的麥草上,低矮的麥草垛可以遮蔽青春的秘密,喘息,呢喃或低語,在一陣倉促的動作中完成一個人的成人禮。這是大家的想象,在一次次質(zhì)問嬉笑之后被水生默許,很多人的眼神一起朝燕子所在的方向看去,空蕩蕩的座位,燕子剛才在哄笑中已經(jīng)離去。

      我躺在水面上,身上的燥熱漸漸散去,這是一個夏末秋初的黃昏,天空異常低矮,好像一直壓下來,想要把整個世界擠壓出水來。水生,麥草垛,寢室里流傳的日本小說,讓人想入非非。梧桐樹上的烏鴉在聒噪,一只老狗在空空蕩蕩的校園里游走,我?guī)缀跏潜寂苤鴽_向學校后面的那條河,不算太遠,大概四五里地,冷凝的水泥橋板,一座高高的水閘,幽深的橋洞,向河的兩端看去不見一個人影。我需要水的沐浴和懷抱,沿著河岸向上游走去,不曾細想,脫下衣服,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水草在水間浮蕩,溫熱的水幾乎感覺不到流動,閉上眼睛,身體自然浮起,像一片初秋的落葉順水逐流,不管方向。惶恐是在之后產(chǎn)生的,茂盛的水草蛇般在水中游弋纏繞,在我下潛時差點纏住手腳,我掙脫出來,急遑遑游向岸邊,口中一直在喘著粗氣。我想象發(fā)生不測時的場景,一條幽靜的河道上漂起一具發(fā)白的尸體,死者為學生,原因不明,可能是遇見了過不去的坎兒或者情感出現(xiàn)危機而輕生;也可能是一個人下河游泳,一不小心被水草纏住,難以逃脫,發(fā)生了這令人心痛的一幕。教訓是未成年人不允許私自下河游泳,要保持積極向上的樂觀心態(tài)。

      而這樣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大多數(shù)時間我會在另一個隱秘的去處。圖書室總共有三間房屋,在最靠近照壁的那間房子里,可以輕而易舉撬開墻上的一面窗戶,那扇窗大概是借書還書的通孔,還留著一盒已經(jīng)干涸的印泥落滿灰塵,一個印章沒來得及收回,放在窗口。我在想象當時的場景,圖書管理員板著面孔伸手接過借閱者歸還的書籍,檢查封面、內(nèi)頁,在發(fā)現(xiàn)某處明顯被撕去的痕跡時嚴肅變成了憤怒:“借出去好好的書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扣除押金!還待著不走?去找你們老師來,這是什么學生!”說完,氣咻咻打開門走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一個個書架,一本本書,屋頂因為雨水的侵蝕破了一個洞,木檁長出木耳,像是在側耳傾聽遠年的風聲。我是一個小小的王者,一個擁有無數(shù)書籍的王者,我可以把書鋪在地上,頭伸向穿過屋頂?shù)墓馐?,一行行辨認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可以在借閱者曾經(jīng)坐下讀書的連椅上躺下來,灰塵在光束里旋轉飛舞,我在文字營造的世界里旋轉飛舞。不止一次,我懷揣“借閱”的書籍從窗口爬出來,天色已黑,沒有人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穿過梧桐樹的陰影回到教室,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對我來說天大的秘密。似曾相識,當我從孔夫子舊書網(wǎng)買來一本赫爾曼·黑塞《黑塞小說散文選》時,那個舊年隱秘的通孔遽然打開:1985年,張佩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內(nèi)與外》,黑塞似乎陷入自己敘述的旋渦,他在借助一個叫作弗里德利希的青年講述,當弗里德利希來到一個他過去經(jīng)常合作進行研究的朋友家里,朋友艾爾文似乎看到了他臉上的迷惑,除了自以為所謂的“科學”邏輯學的正確,其他形式的思想和知識都算不上“科學”,也因此不值得重視。艾爾文的墻上掛著這樣一句話:“無物在外,無物在內(nèi),因在外者,也即在內(nèi)?!本拖褚粋€神秘的魔法讓他難以忍受,他不能接受艾爾文的思考方式,當然也不承認近乎宗教的神秘界定。艾爾文建議,“你從我這里帶一件東西走,任何東西都可以,到家后時常稍加觀察,不久以后,內(nèi)與外原理就會向你顯示出它的許多意義中的一個了?!?/p>

      但那時的我肯定不懂,或許在讀到這么一篇文章時趕緊翻過,什么內(nèi)與外,什么內(nèi)外原理,內(nèi)就是內(nèi),外就是外,難道還隱含著什么巨大的人生玄機不成?

      我在夢境中往返,即便過去多年后,那條有著隱約光芒的回家路仍然沒有消失。有時是一個人,穿過莊稼茂密的田間小路,有時身邊呼嘯而過一輛機動三輪車或拖拉機,我想招手讓他們停下載我一程,好縮短回家的路徑,但是沒有,沒有月光,沒有星光,只有一場一場的風從田野吹來,路邊的樹葉子發(fā)出驚悚冷郁的笑。不是傳說,在我走過那條斜穿田野的小路之后,過了橋就是一座森然的村落,那一年發(fā)生了命案,說是一個男人從東北尋仇而來,在一個漆黑的夜里殺了仇家之后連夜逃逸,很快被按圖索驥捉拿歸案。我蹬著踏板的雙腳似乎有些顫抖,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這座小小的村落,但自行車始終停滯在某個地方,腳在徒勞地蹬動,車把上的鈴聲偶爾會發(fā)出一兩聲破碎的回聲,車后座上的包裹或者桌椅傾斜、傾斜,似乎就要倒下來,在猛然醒來時發(fā)現(xiàn)出了一身冷汗。

      我仍然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自從沒有牛的陪伴之后,我偶爾會在周末時和父親住在一起。臨睡前,父親會用一只手把我的腳攬進懷里,也會把腳伸到我的胸膛附近,我明白,也會順勢攬住父親冰冷的雙腳。想想吧,半個肢體血液的洄流,在試圖打開另一半身體的管道時受到了阻逆,就像一條河流在受到阻攔時嘆息一聲,重新返回固有的河道。母親在看管另一座院落,父親在黃昏時沿著屋后的斜坡一點點挪移下來,回到養(yǎng)牛的這座老屋。

      又一年暑假即將過去,我的初中學習生活也即將結束,水生和燕子的夢也算完滿,榜單下來,兩個人都沒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干脆擺了酒席兩家結了親,水生伯父是縣供銷社的人,給兩個人都找了一份當時看來體面的工作,在縣百貨公司上班。我考上了另一所高中,如果順風順水的話就會繼續(xù)求學之路。但只是如果,僅僅從當下的情況來看,就已經(jīng)讓父親和母親為難。

      “賣樹吧,”母親說,“那棵大楊樹也許能值幾個錢,賣了湊學費。”

      父親吞咽了最后一口食物,把碗推給我。父親從來不喜歡吃碗里的諸如花生黃豆等豆類的東西,往往會留到最后交給我收拾。他并沒說話,一只手踅摸著找到了盛煙葉的筐子,我趕緊拿起一張煙紙給父親卷了一支旱煙。嗆人的味道散發(fā)出來,是我對煙草最早的感覺;而現(xiàn)在,我卻成了父親一樣的人,伸手捉煙,在繚繞的煙霧中尋找記憶的蛛絲馬跡。

      夏季,河水暴漲的季節(jié),渾濁洶涌的水漫上河灘,直達那株大樹的根部,魚在草間游動,樹影濃密遮蔽著陽光的炙烤,我赤腳站在水里,就像從時間的上游被某個并不具體的事物帶到此處。村莊里的先民也應該是這樣,逐水而居的日子讓他們習慣了對水的親近,那些茂盛的植物亦然,有水的地方就有它們的身影,將枝葉伸展向空中,將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之上,不遠的地方就是村落,就是家園,就是生養(yǎng)我們的地方。大樹轟然倒塌,聲音從根節(jié)處發(fā)出來沿著河道傳出去很遠,而后一個沉悶的回聲,讓一株大樹的生命歷程戛然而止。父親站在旁邊看著,拄著拐杖的手輕微地顫抖,他或許記起了那么一瞬,當他也還少年的時候,他的父親領著他栽下一株瘦弱的小樹苗,從此以后就有了惦記,父親會在某個落日的黃昏下張開懷抱,丈量樹的粗細,然后抬頭望向天空,仿佛能看見小樹長成大樹之后的模樣。

      我在計算年輪,轟然倒塌的根節(jié),整齊的橫切面散出濃濃的潮濕的木香,一圈,兩圈,三圈,四圈……時間在內(nèi)部生成,父親在樹的外部成長,當停留在他患病的那個年輪上,暈圈陡然纖細了一些,且紋路模糊;當然,那也是我出生的年份,在時間的擠壓之下,一株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記下了時間的刻度。而那年干旱時節(jié),河里的水總也等不到漫上來的一天,大樹長長的根系向下、向下努力生長,直到聽見潛流的聲音,直到一株樹的神經(jīng)末梢輕微顫抖了一下,我們才從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中攀爬上來。

      185塊錢,母親停下折樹枝的手,她要把所有的枝葉整理回家,喂羊,或者曬干了作為燒柴,樹販子想要賴下那5元錢,母親始終沒有松口,就185!180元是我的學費,我記得很清楚,母親把錢交給我,我把錢交給學校,就這樣,一株樹在老河灘上消失,被移栽進我命運的原野。

      學校從一個地方換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家、復讀的老二中和現(xiàn)在的學校構成一個地理概念上的三角。但我夢中的事物未曾改變,無非是從這條路轉向了和另外一條與路有關的事物。相比原來的學校,這座學校顯得有些森嚴,但也更熱鬧,東面有一個小小的出口,每到晚上,賣水煎包、油條的小販會在門口開張,點上汽燈或蠟燭,吆喝聲響成一片,出手闊綽的肯定是家里還算殷實的同學,而我囊中羞澀,也只能默默繞過。正門在北面,正對一座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中考時我和一位同學就住在他的一個親戚家里,那個同學在初二的時候退學入伍,后來成了一個軍轉干部,很少返鄉(xiāng),也再也沒有見過。我仍然沒有概念,沒有上學的概念,沒有以后從事什么職業(yè)的概念,倒是從原來那所學校帶來的那本關于農(nóng)業(yè)技術的書一直帶在身上,如何給果樹剪枝疏離枝條,如何勾兌藥液讓果木不生病,如何給葡萄扦插嫁接成活率更高,成了我業(yè)余研究的課題。

      新學期的興奮勁正在慢慢過去,生活逐漸陷入了簡單重復、枯燥的日常,真正與文學相關,真正喜歡上詩歌或者對文學的最初認知,我想是從那一年開始的。這是一種孤獨的內(nèi)心活動,即便到現(xiàn)在我仍然認為如此,我會在晨讀課上大聲朗誦一首充滿革命激情的長詩,也會試著在本子上記下最初萌芽的對愛情的向往。雪落在校園里,落在樹枝上,落在我望著窗外發(fā)呆的視野中。那個姑娘我觀察很久了,幾乎認為那就是我命中注定可以愛戀一生的人,少年的心思何其荒誕,會踩著一個姑娘的腳印在雪地中行走,咯吱咯吱的聲音,松軟而多情,樹枝上跌落的雪,紛紛揚揚,也能被描繪成多情而空洞的文字。其實在日常的背面,過了很多年我才敢正視那個卑微的自己。

      如果現(xiàn)在的我是一只孤單的飛鳥,我?guī)缀跄芸匆娔莻€窘迫少年每天的日常軌跡:上課時,眼神偶爾會望向黑板,在似懂非懂的時候低下頭去,讀詩,在空白的紙頁上寫寫畫畫。或者,手執(zhí)一根折斷的鋼鋸條,以鋒利的刃尖在堅硬的骨章上刻字,小篆,筆畫流暢,但缺乏質(zhì)感;日暮,他會走出森嚴的校園,學校外面是一座巨大的墓園,據(jù)說埋葬著傳奇中家族里的名人,一片經(jīng)年的松樹,可能不服平原水土長得歪歪扭扭,失去了原本應有的蒼勁,讀詩,仍然是讀詩,好像那些亢奮的詩句中才蘊含著真正有力的人生,驚起棲在松枝間的飛鳥,撲啦啦展開翅膀向遠處的田野飛去。他給一家東北的詩歌雜志寫信投稿,將一首生澀的小詩工整地謄寫在信紙上,得到人生中第一次退稿,如今還記得那位編輯的名字……

      艾爾文從壁爐上拿起一個小小的涂著釉彩的陶土小塑像,交給弗里德利希,“把我的臨別禮物拿回家去吧。當我放在你手里的這件東西不再停留在你的外邊,而進入了你的內(nèi)部的時候,就請再來我這里!若是它總是停留在你的外邊,就像現(xiàn)在這樣,那么我和你的分離將永遠繼續(xù)下去!”弗里德利希把這個略顯丑陋的陶土塑像帶回家里,放在書架上,他在停止工作時會看著塑像沉思:這是一個人的,或者是神的,也或者是妖魔的小小塑像,像羅馬神話中的哲那斯神一樣,有兩張面孔。但制作相當粗糙,甚至表面的釉彩已經(jīng)開裂,面孔也顯得簡陋而不適宜,這么丑的小東西,從書架上拿起來放到壁爐上,過了幾天又從壁爐上拿起來放在書柜上,甚至過了三四個星期再把它挪到前廳里,但仍然一次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冷漠而癡呆的笑容,像是一個小小的妖魔。弗里德利希出門了,一去就是幾個月,當他回來的時候,顧不得其他事情卻迫不及待地尋找起那個小惡魔般的塑像。壁爐、前廳,甚至書柜里里外外都找個遍也沒能找到塑像的蹤影。他忽然恐懼起來,明明并不喜歡、一點也不起眼的事物為何卻要大費周章四處尋找。最終,當他問到女仆的時候,女仆說在把玩時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女仆也曾把碎片拿給一個料器工人看過,已經(jīng)無法補救,于是她把碎片全扔掉了。

      我在回憶往年的上學生涯時,那株大樹毫不例外地首先出現(xiàn)在腦海之中,父親的父親,帶著他在某個春日的陽光下,把小樹苗栽在老河灘上,從此,父親就有了一個兄弟般在村口守望的人,他經(jīng)常會來到這里,用目光丈量樹的高度,直至后來,企圖張開懷抱去丈量樹的大小,卻發(fā)現(xiàn)另一個手臂永遠失去了擁抱的動力?,F(xiàn)在輪到我了,隨著大樹轟然倒塌的聲音,生命中的某個年輪發(fā)生了永久的震顫,我再也不能逃出一棵大樹的生長軌跡,就在它轟然倒塌的那一刻,以另外一種方式入駐了我的內(nèi)心,我的幻夢之中。

      那位姑娘站在燈影之下,這是一間寬大的作為教師開會專用的房間,團支部書記手拿一份假設的演講稿站在靠近墻壁的一張連椅上,目光平視前方,“就這樣,站姿要直,聲音要高亢,在朗誦時要積蘊起全身的力量,爆發(fā),緩慢收息,中間要隔開,句子、詞語之間不要黏連,要干脆,要清晰。”之后附帶表演演講完畢之后的動作,右手將講稿貼在胸前,彎腰鞠躬。那個姑娘在認真聽著,我在認真看著那個姑娘的臉龐,一只小小的飛蟲沖出光影,落在她鬢角纖細的絨毛上,那么輕,那么透明,讓我禁不住嫉妒起那只小小的飛蟲,哪怕她伸出無情的手掌將小蟲碾碎,我也仍然不悔那樣的結局?;蛟S應該叫朗誦,我一句,那個好看的姑娘一句,中間是眼神交會的剎那,算是句子和詞語甚至情感飽滿的交接,很明顯,她在躲避我的目光,很明顯,我每一次偷偷注意時都會有緋紅爬上她絨毛纖細的臉頰。演講比賽,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我完全拋棄了那些懵懂的念頭,思緒在句子與句子之間滑動,她一句,青春是一棵樹;我一句,青春是一座春天的花園;合一句,青春是一條美麗的風景線。掌聲雷動,空洞而抒情的聲音通過廣播在學校上空回蕩了很多天。

      我在剝開這一切時洋蔥刺鼻無形的氣味開始蔓延,詩歌,姑娘,課堂,以及人前的夸耀和虛榮的自豪;而背景中那個窘迫的少年始終在夜色中游走,破舊的衣衫,一雙特大尺碼的解放鞋穿在腳上,里面是父親的棉襪,在別人睡下時偷偷脫下來放在枕頭底下,第二天就可以暖干浸透的雪水。一場病的到來將絕望推向縱深,急性腸炎,上課時不時從教室里跑出,后來干脆在寢室里熬等,直至脫水,踩著已經(jīng)融化的雪水去醫(yī)務室打針,雙眼模糊地看向醫(yī)生手中的針管和針頭,在扎下去的一刻暈倒在床上。

      弗里德利希好像終于明白了朋友所說的道理,是的,一個小小的聲音響在耳邊,是那只丟失的陶土小塑像:“是的,現(xiàn)在你已在我之內(nèi)!”他一躍而起,感覺全身同時灌進了冰雪和火焰,世界在圍繞他旋轉,我在你之內(nèi),你在我之內(nèi),這個丟失的小小惡魔讓他一度瘋狂,就像一個魔法種在身體之內(nèi),“無物在外,無物在內(nèi)”。有些事情并非全然只能用“二二得四”得出一個近乎正確的答案,此外,一定還存在著其他形式的思想和知識,而他卻幾乎因此和最好的朋友分道揚鑣。

      我的悔意在離開學校的那一刻生成,盡管面對母親并不想做出任何解釋,為何在上了一年高中之后退學。而夢境卻一直在繼續(xù),悶熱的天氣,悶熱的教室,沉默無聲的我和同學,監(jiān)考老師一成不變嚴肅的面孔。每一次在夢中高考,都會是一次漫長的苦旅,接著是故作輕松地走出考場,騎著搖搖晃晃的自行車回家。那棵大樹還在,以豐茂的姿態(tài)迎接我的到來,而結局也都出奇地相似,等到考試張榜的那天,原本計算好可以不錯的成績,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那棵樹沒了,我的學業(yè)也終止在1991年的春天。但我省了下個學期的學費。

      弗里德利希找到了艾爾文,艾爾文的教導近乎教條:“那個妖魔會從你里面出來的。請相信我,也請相信你自己。你已經(jīng)學會了相信它。現(xiàn)在去學習愛它吧……去喚醒它,同它說話,向它提問題吧!它就是你自己??!”我似乎又一次回到那棵轟然倒塌的大樹跟前,巨大的回響沿著河道響了很多年,一直不曾消散。我知道,在一定意義上我接續(xù)了一棵大樹的生命,它的年輪將繼續(xù)深刻在我的年輪記憶之中,就像在父親的身體里中斷之后,成功嫁接在我的生命軌跡之中。

      很多夢境終會消逝,如同當年那些少不更事的少年時光,我拂逆了家人的期望,但也因此而留下深深的悔意。如今那棵大樹倒下的地方,仍然是一個淺淺的坑穴,似乎像時間挖掘的墓室,一旦開啟,你會明了該用怎樣的方式走完腳下的路。大樹的幻影仍在,葉子拍手似的聲響一次次漫過黑白夢境,就像某個夏日暴漲的河水,一切終將復活,一切終將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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