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劍俠和劍告別
到了紹興,都會找到咸亨酒店,喝一碗黃酒,嚼一碟茴香豆,沈園卻是一次沒去過。沈園和咸亨酒店都是寫進文學(xué)史的,為什么不去?大概是不喜歡沈園里發(fā)生的那個故事吧。陸游既是故事里的男一號,又是故事的講述者,開頭不錯,“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再往下就不對了,“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把人的心情弄黯了。
和沈園相隔不遠(yuǎn)就是秋瑾就戮的軒亭口。沈園的戲是生離,軒亭口的戲是死別,是江湖劍俠和劍告別、革命志士和革命告別、追求自由的奇女子和自由告別的地方。
沈園附近還有一個百草園,那是少年魯迅的樂園。這三處地方,少年的快樂、男人的悵恨、女子的沉痛,構(gòu)成一個三角區(qū)。這個三角區(qū)的內(nèi)涵和文學(xué)語境中的紹興大致不差。紹興是有快樂的,卻不是爛漫開放的那種,而是淺淺的,受到了約束,笑聲也不像銀鈴那樣清脆;紹興更多的是不快樂,是怨懟晦澀、無邊的內(nèi)心掙扎和花樣翻新的復(fù)仇表演。
三角區(qū)的附近,還有一個點叫青藤書屋。書屋的主人徐渭,書畫有名,性格也詭譎,說白了,是個社會不喜歡的有思想的人。不被社會所容,就會活得很難受。都是懷抱異端,秋瑾是他殺,徐渭卻熱衷于自殺,何以有此不同呢?秋瑾知道敵人在哪里,橫刀躍馬就沖向敵營,欲取敵人的首級,只是限于力量懸殊反被敵人斬下馬來,這樣的死法轟轟烈烈。徐渭的困惑是,知道社會很黑很爛,卻不知道哪一個具體的人是他的敵人,憂患和恨意郁積在心始終得不到排解,只好殺自己謝天下。他一生都在謀殺自己,自殺,未遂,再自殺,又未遂,據(jù)說如此有九次之多。這么決絕地努力,就是達(dá)不到目的,弄得徐渭很沒面子,說我換個方法試試吧,這個方法叫“貧病交加”,誰知一試就靈。他死后,在故居留下一棵“具體”的老藤,那老藤枝虬干曲,根本就是無解的糾纏,看得人意亂心煩。青藤書屋這個點,將紹興的三角區(qū)拉得變了形,拉向更悲愴的方向。
比較而言,有趣的還是百草園。軒亭口是刑場,青藤書屋霉苔侵壁,沈園可能是幽潔的,但缺少活潑,唯獨百草園有童聲,有元氣,有張力。這是一戶人家荒蕪的后院,其實就是一片廢墟。但要論到廢墟的意義,它真是遠(yuǎn)遠(yuǎn)地大于那些金碧輝煌的宮殿。
廢墟中有奇妙的通道,空氣在里面蛇一樣游動,形成無數(shù)暗室。那是蟲的家、蛇的家、鼠的家、貓狗的家,以及我們意想不到的動物,還有各種植物的自由世界。最初,廢墟只有建筑材料,然后,動物和植物不請自來。它只是看上去雜亂無章。我們看到一只鼠在里面生活,它一定是克服了什么、打敗了什么才取得居住權(quán)的?;靵y也是一種秩序,站得住的生命都是亂中取勝。廢墟中的每一條命都有一個勵志的故事,只是我們不知道。
對社會,對人類,廢墟都是必不可少的裝置。在缺少娛樂設(shè)施的情況下,廢墟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對土地的認(rèn)識、對動物植物的認(rèn)識、對大小強弱的認(rèn)識、對組織結(jié)構(gòu)的認(rèn)識,都來源于此。那個荒蕪的廢墟為什么能讓魯迅和他的小伙伴視為“百草園”?原因之一,就是孩子們在這兒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強大。和昆蟲相比,孩子們是絕對的王者,他們由著自己的心愿,逮這個蟲子,追那個蟲子,讓蟲子放屁,蟲子就只好放屁,在游戲中實現(xiàn)了對弱小生命的操控與管理,這是權(quán)力帶給孩子們的樂趣。
更喜歡廢墟的是大人,是成人社會。勝利者都喜歡在廢墟上歡呼。腳踩廢墟,證明了這場占領(lǐng)不是虛幻。勝利者首先要指點的江山就是廢墟。廢墟,是舊秩序的最末一章,也是新秩序的扉頁。廢墟,讓勝利者有了上帝俯看人間的那種優(yōu)越感。
髻上也無簪花
農(nóng)夫扛著鐵犁向村口走去,村外的某塊田里,一頭老牛正在耐心等待。套上軛頭后,老牛的第二個等待就是主人的一聲吆喝。一切都是習(xí)慣,農(nóng)夫習(xí)慣在鳥啼聲中拽耙扶犁,而周圍的景色老牛早已熟諳,懶得多看一眼。
學(xué)生走出家門,他們和牛都是村里的早起者。石板路上遺著昨天的幾片筍殼和星星點點的雞屎,卻不妨礙走路。關(guān)著的門陸續(xù)打開,男人漱嘴,女人搗衣,一些炊煙從老屋的瓦縫里擠出來——村子醒了。山巖上是一簇簇杜鵑和開著紫花的野核桃,黃花是油菜,白花是梨樹,一條河亮晶晶地流過盆地,河上架著廊橋。畢竟是春天了,有了鳥叫,也有了蛙鳴,書卷一樣翻開的是新墾的黑壤,卸了犁耙的老牛穿過菜花地,像低頭不語的隱士。一個女生在畫畫,畫了橋,畫了柳,還有許多屋頂,其中一片屋頂是書院。什么舊物都沒有,古老的書院里空空蕩蕩,空蕩到我們走路也起了回聲。過去是講堂的地方,擺放的是幾張當(dāng)代桌椅,桌面落了灰,一面墻壁寫滿了朱子的家訓(xùn)。
順著村巷隨意走,各家菜園多是土墻,也有竹籬,你湊近,新鮮的泥土味一陣陣撲過來,泥土之上長著蔥蒜白菜,蔥蒜之上飛著白蝶黃蜂。園子的一角是水桶和長勺,旁邊有一把矮矮竹椅。拎過來坐一坐,干點什么事吧,吃本地的油燜筍土燒酒,翻幾頁真?zhèn)文娴淖遄V田契,彎腰逮一只刀螂,或是折一枝桃花癡癡發(fā)呆……真沒有想好要干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在那把竹椅上坐下。菜園的主人隨時都可這么做,這是尋常人家的尋常生活,我甚至比他更為尋常,所以我對竹椅的凝望,不是尋找詩意、感動,也不是懷舊、回歸,究竟是什么情緒呢?隔著竹籬墻,我沒想明白。
徽派民居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那面山墻。闊大的外形顯示了富足,卻又低調(diào)地將富足嵌進磚縫泥灰之中。它是一個背影,一個無窗的背影,你看出這是一個發(fā)福男人,但他永遠(yuǎn)不讓你看他的正面,你不知道他是否鑲著金牙,佩著懷表。他背轉(zhuǎn)身,用一雙我們看不見的手把自己的財富、自己的妻妾與快樂,連同自己一切的隱秘都摟在懷里。這樣的宅子擁有那么大的表面積,卻舍不得在表面積上多開一扇窗戶。徽商的財產(chǎn)是仰賴流通聚斂的,而他們利用這份財產(chǎn)建立的,卻是一座封閉自斂的建筑物。煙榻,麻將桌,庭圃魚池浮著幾行綠藻,閨房綺窗露出一抹山影,上等人家的消費行為,依靠山墻的掩護,靜悄悄地演繹著。在這個建筑里,空氣是夠用了,卻談不上流暢,陽光從四方天井瀉下,卻不會把臉曬黑,一年四季都嗅得到清淡的霉味。那個富庶而又富態(tài)的男人領(lǐng)著他的家族,就在這霉味中知足地生存與繁衍。
存下來的宅子,猛一看還有氣象,要是心細(xì)點就能發(fā)現(xiàn),那面山墻爬滿了雨痕水漬和瞞不住的破紋裂縫。曾經(jīng)敦厚而威嚴(yán)的背影已經(jīng)成了佝僂老人。從雕花門樓走出來的男人都穿沾著泥巴的解放鞋,女人的藍(lán)布衫皺皺巴巴,髻上也無簪花。這些鞋、這些衫、這些光溜溜的烏髻,和老宅灰蒙蒙的山墻有了相同的格調(diào)。
更多的老宅是存不下來的。家族的恩怨、村落的興衰、牧歌和哀鴻、崛起的商埠與破敗的盛世,一頁頁陳舊的歷史化為塵垢將屋椽染黑。觸目可見的滄桑是老宅子的驕傲,卻不能保證它可以免死。暮光籠罩著的老宅子,它的雕花門樓很像一雙眼,目光炯炯地看著這個世界,也許看了一百年,也許看了幾百年。青磚是雕花門樓的基礎(chǔ)材料。起初,這些青磚是哪孔土窯燒制,被哪雙匠作的手刻出圖案?又是哪個男人擲下銀票?細(xì)節(jié)風(fēng)流云散,仿佛從未有過故事?,F(xiàn)在,雕花門樓的眼皮沉重了,撐不住了,咣當(dāng)一聲就闔起來——閉了眼,就是認(rèn)輸了。那窯火、那刻刀、那銀票,也跟著一起輸光。
山河碎了還是山河
杜甫的名句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句話,杜甫說得真狠。國家都破了,還有比這更糟糕更可怕的災(zāi)難嗎?人們慌了,亂了,痛哭流涕,不知下一秒該怎樣度過。可是杜甫冷冷地說,慌什么呀,哭什么呀,山河還在嘛!
除了山河,還有什么?
確實有過許多東西,但總是站不長,慢慢就退場,就銷鑠,唯有山河長存。
山河中隨便哪個綱目的野草、昆蟲或孢子,存在史都比國家悠久。國家自以為了不起,但對于山河,多一個國家和多一簇雛菊搖曳、少一個國家和少一只蜻蜓點水,實在沒有區(qū)別。國家是山河放牧的牛羊。牧場里的牛羊,有的佩戴犄角,有的垂著肥尾,有的飄著胡須,有的吊著巨乳,長相怪異,可是再怪也不能說是因為有了牛羊地里才長出苜蓿。山河是更大的牧場,養(yǎng)著許多國家,叫夏商奧匈,叫獨聯(lián)合眾,甚至叫烏托邦伊甸園,國家和真正的牲口一樣,也是千奇百怪,但再怪也不能說是有了國家才有了山河。國家寄生在山河之上,才有跡可尋。
山河在哪兒?近處的這條河、遠(yuǎn)方的那座條山就是山河?好像是,又覺得不對。“采菊東籬下”是陶淵明的山,“至今思項羽”是李清照的河;“齊魯青未了”是杜甫的山,“大漠孤煙直”是王維的河;而“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既是李白的山,也是李白的河,它們統(tǒng)合在一起就是山河嗎?
我是不是山?是不是河?我的身上有吹過山的風(fēng)、流過河的水?好像被那樣的風(fēng)吹皺過,好像被那樣的水淹沒過,但也只是好像。我的精神現(xiàn)在是清醒的,一點狂妄也沒有:我否定了我,我不是山,我不是河。
我雖不是山河,卻無法生活在山河之外。我的腳步在山谷溝壑間踩出回音,我的身影在河川湖泊上起伏變形,我希望我能在山河中出現(xiàn)。山河養(yǎng)得活國家,必不會將我遺棄,牛羊覓得到新鮮牧草,我也能發(fā)現(xiàn)高粱大豆。不做人類也行,那就做獸類,活著允許我在山河上奔跑,死了允許我在山河上倒下。
麥子會倒下,倒在土壤中;鷹隼會倒下,倒在巡弋中;牛羊會倒下,倒在它們愛吃的三葉草和狗尾草中;我只有一個選項:面朝山河,倒地不起。
凡物都有生滅。每一片莊嚴(yán)國土都曾痛不欲生,每一座奢華宅第都要憔悴失色,淪為廢墟也不是劫難的終結(jié),廢墟會遭戲弄,會被抹平、遺忘,正如花謝了并不是尾聲,還要零落成泥。當(dāng)一朵花注定要成為落花,有沒有一雙手伸出來,并不能改寫它的命運。我們伸出手,不是要去拯救,只是表明一種立場:生生滅滅既是常態(tài),看到了就要隨喜。有了這樣的通透,我們才會伸出手來,朝向它的墜跌。
不會有意外的,花將會掉下來,沉靜如海。
忽然就想問:山河有沒有生滅?山河如果死了,會倒向哪里?如此的無際無涯,哪里是它的墳場?——誰有答案請告訴我。我只相信一條:縱然山河破碎,破碎的山河也還是山河。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