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報道記者夯石(張琳)
“誘惑太多了,看亂七八糟的東西,結(jié)果淘汰掉了,因為智力沒用在有用的地方;另一個淘汰機制就是自作聰明,自認為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別人怎么勸都不聽,直到走到頭兒或一頭栽下去。”
1998 年,我在北京市職工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研修班學習,作家劉恒是授課老師之一。記得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剛剛發(fā)表,三萬多字的小說我是在太廟三殿小禮堂的課桌上等待上課時一口氣讀完的,小說居然還可以這么寫!大民的貧嘴寡舌,大民媽嘎嘣嘎嘣的嚼冰聲一下子印在了心里……
5 年后我已是報社記者,北京電視臺剛剛播出劉恒任編劇和總導演的《少年天子》,彼時擔綱男女主角的鄧超和郝蕾還很“稚嫩”,這部戲也是他們第一部重要作品。因此,演太后的潘虹和編劇劉恒,就成了眾多記者爭相采訪的對象??赡苁且驗槲遗c劉恒老師的“前緣”,我被他從幾十名提出單獨采訪要求的記者里“挑中”,做了一次面對面的獨家采訪。
當時劉恒老師家里正裝修,我們約在他家附近的上島咖啡。在臨窗一隅,劉恒像個巨大的苦惱著的問號,臉頰黑里泛紅,比5 年前更像一個農(nóng)民,頭頂爬上了更多的蒼老。
做編劇、做小說家,劉恒都是極其出色的。他自己說,年輕時就是這樣“兩條腿走路”,并沒有厚誰薄誰。從編劇作品看,《本命年》《菊豆》《秋菊打官司》《張思德》《云水謠》《集結(jié)號》《鐵人》等;電視劇劇本《大路朝天》《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少年天子》等,幾乎是百分之百地成為經(jīng)典;從小說作品看,長篇小說《黑的雪》《逍遙頌》《蒼河白日夢》等,中篇小說《白渦》《伏羲伏羲》《虛癥》《天知地知》等,短篇小說《狗日的糧食》《小石磨》《教育詩》《拳圣》等,也無一失手。他的靈感從何而來?他的成功率從何而來?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這三個問題,答案其實都只有一個:生活中的苦味帶給他的苦苦的思索。
17 年前采訪他,22 年前聽他講課,他的苦惱和孤獨,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F(xiàn)在的劉恒老師更像一個幸福滿滿的北京大爺。從畫肖像的角度看,我還是選擇了之前的他。
劉恒,本名劉冠軍。1954 年出生,北京人。早年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小學及中學。1969 年入伍,在海軍服役。1975年退伍,在北京汽車制造廠當裝配鉗工。1979 年調(diào)到《北京文學》,先任小說編輯,后任北京作家協(xié)會駐會作家,并兼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文學》主編。
劉恒的父親上世紀50 年代初從河北農(nóng)村來北京找工作,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外地打工者,剛到北京時在一個糧食倉庫看大門,劉恒看過父親那時的相片,一個農(nóng)民,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穿著軍裝,帶著夢想來到城市……不久,他父親轉(zhuǎn)到鐵路公安系統(tǒng)工作,于是把劉恒的母親從農(nóng)村接來,劉恒就生在了北京。
“我出身寒微,父母文化都不高,是底層的人。我父親在一個小派出所干了一輩子,我母親沒有工作……這種情況在你成長過程中,你要不覺得怎樣也就無所謂,但當這種低微的處境給你帶來許多不利的時候,你至少會有自卑感吧,還可能很敏感吧,會有改變這種處境的想法或欲望吧?”這種留在童年記憶中的生存環(huán)境促使劉恒采取個人奮斗的生活態(tài)度,悶著頭,博取生活中應有的東西。
應該說,他很快就收獲了個人奮斗的果實,在年僅25 歲時,劉恒由一個普通工人而一躍成為《北京文學》的編輯。過了5 年,據(jù)說在他30 歲的時候,妻子有一次“刺”了他兩句,大意是原以為他是個很有抱負的人,沒想到當了編輯就滿足了。這一年,劉恒發(fā)表了他的成名作、風格獨特的《狗日的糧食》。
劉恒稱“妻子點撥說”是一番笑談:“長期在我心里壓著的是一種不甘心,這跟早年個人奮斗的心理有關(guān)系。許多目標都還沒實現(xiàn),但那會兒就是鼓不起勁兒來。我現(xiàn)在回過頭一看,其實許多人在人生中的很多時候都會感到疲倦,不停地感到疲倦,所有方面都感到疲倦,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來。我分析,像這種疲倦就是人類的一種淘汰機制,人在這個社會是靠成就或地位高低來排列組合的,一個人持續(xù)有動力的話,就會不停地往上走,不停地完善自己,不斷取得新的成就。有的人禁受不住疲勞,主動退卻了,或者有別的能滿足他欲望的東西去吸引他,比如有的人吸毒了,有的人本職干得特漂亮,突然迷上音樂了,還有的人嗜書如命,整天沉浸在讀書的快樂中,自己就不做事了,實際上也是淘汰機制在起作用。誘惑太多了,上網(wǎng),撒歡兒,看亂七八糟的東西,結(jié)果淘汰掉了,因為智力沒用在有用的地方。還有一些旅行者,只要不停地走就有快樂,其實我覺得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這種淘汰機制不停地把一些人從競爭的崗位上刷下去,能堅持到最后、頭腦永遠清醒的人,就是最后的成功者;另一個淘汰機制就是自作聰明,自認為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別人怎么勸都不聽,直到走到頭兒或一頭栽下去。人要想成功,真是不容易。發(fā)表《狗日的糧食》之后,我確實沒有什么大的坎坷,但我心里一直對自己不滿意。”
怎樣看待別人的評價?劉恒伸出一只拳頭,“有人從上看,有人從下看,有人從左看,有人從右看,看到的各有不同,我只需——”他把拳頭向下張開,我趕緊抓拍了一張照片,“放下。但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面還是攥著一只拳頭?!薄皦臇|西嚷嚷得響,好東西不嚷嚷,很容易就把市場打亂了。比如,一本沉甸甸的好書跟某些娛樂明星雇人寫的傳記——還寫得不認真——并置在一起,似乎經(jīng)常處于下風,這就可以看出現(xiàn)在的文化市場和讀者是什么狀態(tài)。我曾想:魯迅要是活到現(xiàn)在,到網(wǎng)上和人對罵,非得被氣死、被唾沫淹死不可。網(wǎng)上的事,誰辨得清?到處是打王八拳的人、不正經(jīng)的人、翻跟頭的人,憤怒、快樂都不是真正的了,都是虛擬、虛假的了?!边@是劉恒老師17 年前的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