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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正確使用漢語

      2020-11-17 07:10
      青年文學(xué)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星海美麗

      北江南路學(xué)府路的路口轉(zhuǎn)角處立著一扇落地玻璃窗,落地玻璃窗的背后是一個黑色的女人。黑色的女人用四肢畫出一個十字:右臂指天、左腿與地面垂直、左臂向前、右腿與地面平行,像是《天鵝湖》里的一個芭蕾舞動作。

      天色很暗,燈光很亮,學(xué)府路是一條死胡同,道路是空的。雷星海注視著她,就像他在湖南省博物館注視著那只戰(zhàn)國時代的蟠虺紋銅鼎的時候一樣。晚風(fēng)吹過,雷星海的貝雷帽落在地上。

      “晚上好呀?!崩仔呛Uf。女人沒有回應(yīng)雷星海,她的全部力量都被用于靜止,但雷星海知道她聽見了,隔著一扇冰涼的玻璃窗。他在黑色大理石鋪的花壇上坐下來,把背包放在大腿上,抬起頭,女人的身體依然是一個十字,而他則是用手臂撐著自己的下巴。

      “我剛才做了一件好事?!崩仔呛Uf。

      晚上六點,學(xué)生幾乎都離開了學(xué)校,雷星海把車從籃球場和教學(xué)樓中間的狹窄停車點里駛出來。保安幫他把大鐵門拉開半扇,好讓他那輛寬一點五米的車子勉強鉆過去,雷星海把頭往外探,說謝謝。

      雷星?;丶业穆飞弦?jīng)過易購中心,經(jīng)過永壽寺,還要經(jīng)過長途汽車站北廣場。車站北路海滸路路口的紅燈總時長是九十五秒,雷星??粗t色的數(shù)字從“90”變成“89”,他想起昨天晚上李文說汽車站外面新開了一家面包房,賣特別好吃的紅豆吐司和香芋卷。雷星海把車子停在路邊,打開百度地圖,他記得那家面包房叫麥香或者麥心,從地圖上應(yīng)該可以找到的。

      雷星海輸入了“麥香”兩個字,沒有搜索到結(jié)果,他又輸入了“麥心”。網(wǎng)絡(luò)連接開始不穩(wěn)定,手機屏幕上顯示一個轉(zhuǎn)圈兒的畫面。雷星海打開車門,把手機伸到車門外邊,轉(zhuǎn)圈兒的畫面還是在轉(zhuǎn)圈兒。

      雷星海等了一分多鐘,然后把手撤回車里,決定回家查清楚地址明天再來。他關(guān)上車門,卻聽見一個雄厚的男聲:“我們?nèi)O村步行街,走嗎?”

      雷星海抬頭,車門前站著一個穿皮衣的高個子男人,以及一個依偎在男人懷里的個子不高的女人。雷星海露出一個假笑:“我是在這兒等人?!?/p>

      男人說:“哎呀,對不起了,我看你開著車門,以為是黑車呢?!?/p>

      雷星海把手機收回口袋里:“我要接的人還得半個多小時才能到呢,步行街不遠,我送你們?nèi)グ伞!?/p>

      今天是這對夫妻從北京來上海旅游的第三天,高個子男人告訴雷星海,他們倆前天去了田子坊、昨天去了北外灘、今天上午去了龍華寺,然后坐了一下午的公交車來到這兒。雷星海說你們虧大了,所謂上海的“最后一個漁村”,其實沒啥好玩的。男人說,漁村不好玩兒,不是還有沙灘嘛。雷星海說,沙灘也就那樣,都是人造的。

      路程過半,沉默已久的女人抬頭發(fā)聲:“人家都說上海人小心眼兒,今天才知道原來上海也有這么熱心的人兒呢!”

      男人跟著說:“對,出來玩兒不就是為了見識各種各樣的人兒嘛?!?/p>

      “人兒”,這個“兒”是兒化音的意思,而不是表示一個第二聲的字,雷星海默念了一遍。然后說:“哎,其實哪里的人不都一樣嘛,都有冷有熱,有好有壞的?!?/p>

      “你說得也對。”男人說。

      “人兒”,念這一個詞的時候,舌頭要保持卷舌的狀態(tài),雷星海默念了第二遍。

      雷星海第一次上臺演出是在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節(jié)目的全名叫“配舞詩朗誦”,具體而言則是兩個人跳舞、兩個人朗誦,雷星海負責(zé)的是朗誦的部分。

      雷星海的搭檔是一個叫劉聰慧的女孩。劉聰慧長著一雙老鼠眼睛,臉頰上有兩塊潮紅,從面相上一點兒也看不出聰慧的樣子。雷星海是這場朗誦的主角,劉聰慧只是一個和聲,她大約要在臺上念十來行詩,雷星海則是二三十行。在這二三十行詩里,雷星海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其中的兩句:

      ??!天上的星兒喲,你的眼睛眨呀眨;

      哦!地上的人兒喲,你為什么還不睡下。

      第一次排練是在語文老師的辦公室里,語文老師說:“雷星海很會朗誦。雷星海念一句,劉聰慧學(xué)一句?!庇谑抢仔呛D钜痪?,劉聰慧學(xué)一句。直到雷星海念到“星兒”,“兒”發(fā)輕聲。劉聰慧說:“老師,雷星海念得不對,‘星兒’的‘兒’是兒化音,不能單獨作為一個字念。”

      然后劉聰慧表演了一個完美的卷舌,一個做作的、市儈的卷舌。雷星海確信這種發(fā)音不適合詩歌,不適合朗誦,他開始念他的下一句詩,“地上的人兒喲”,依然是一個輕聲,一個完整的“er”音節(jié)。

      劉聰慧說:“老師,雷星海念得還是不對?!?/p>

      雷星海說:“兒化音不是這個樣子的?!?/p>

      語文老師望了雷星海一眼:“你不懂,北京人就是這么說話的。”

      劉聰慧說:“對呀,北京人就是這么說話的。”

      雷星海還記得劉聰慧那時候的表情和姿勢,就像是張愛玲最著名的那張叉著腰的照片一樣。劉聰慧也許不知道照片和生活是不一樣的,不知道自己顯得矯揉造作。但雷星海突然領(lǐng)悟了:北京話和兒化音是劉聰慧的一把武器,這把武器讓她僅此一次地戰(zhàn)勝了自己。

      雷星海踩了一腳油門,他的小車在海邊的公路上沖刺起來。他不知道這對夫妻有沒有喊他開慢一點兒,他只知道自己如果再開慢一點兒,就會忍不住和他們倆吵上一架。

      現(xiàn)在的雷星海當(dāng)然知道北京人確實會把“人”叫作“人兒”。——語言習(xí)慣不同罷了,他沒理由為此置氣。但他還是聽不得“人兒”這個詞,后座上的兩個人正讓他血液加速。在雷星海的語文課上,他曾告訴所有學(xué)生:“‘人兒’這種用法是不符合現(xiàn)代漢語語言規(guī)范的。雖然有一些民國時代的文章里會這么寫,但在如今繼續(xù)使用這個詞則完全是嘩眾取寵?!?/p>

      車停在漁村步行街的西門口,距離正門大約兩百五十米。雷星海說:“到了,我回去接人了?!?/p>

      雷星海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直到最后還要圓上這個小謊;畢竟他原本只是為了讓這對夫妻覺得他恰好空閑,蹭車蹭得更心安理得一些。當(dāng)然,即使他說出事實,也沒有人會為蹭車而感到愧疚。——雷星海說服了自己。

      多走二百五十米的路,雷星海覺得這個報復(fù)程度正好。他今天依然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雷星海手提印著“麥家烘焙”四個花體字的塑料袋走在斑馬線上,望著北江南路對面的玻璃窗后的影子。她像是一只信天翁,用翅膀梳理額頭頂上的羽毛。雷星海在距離她二十米遠的時候就抬起手,說:“晚上好呀?!?/p>

      居民區(qū)里的停車位租金是四百五十塊錢一個月,所以雷星海每天都把車停在北江南路另一側(cè)的一個工地圍墻外的人行道上,這讓他每天回家都需要多過一條馬路,但立在玻璃窗后望著他的女人時,他覺得多走一百米也是一種享受。

      雷星海走到她面前,準備和她打個招呼。雷星海已經(jīng)認識她一個多月了,卻在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這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她從來都不會和雷星海說一句話。雷星海無從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決定自己給她起一個;一個如她的舞姿一樣標(biāo)準、正確、毫無瑕疵且平凡的名字。

      雷星海坐到黑色大理石鋪的花壇上,然后把背包攏進懷里,今天的她是白色的,胸口文著一朵紫色的花,像是一個鈞窯的月白釉紫斑花瓣口盤。

      雷星海說:“我覺得,昨天我沒有講清楚討厭兒化音的合理性,不過我也沒必要講清楚,因為這樣的故事每天都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你可能不相信,不過今天我又做了一件好事。”

      晚上六點,雷星海坐上駕駛位,打開導(dǎo)航,把手機架在儀表盤右上方的凹槽里。開車出校門的,除了雷星海還有徐副校長,徐副校長的車比雷星海的車寬一點點——大約十厘米,但這十厘米讓保安不得不把大鐵門的兩邊全部拉開才能讓它過去。雷星海跟著徐副校長出了校門,把頭往外探,對保安說了聲謝謝。

      雷星海昨晚搜索了“麥香”和“麥心”兩個名字,查到的都是些二十公里外的店鋪。于是雷星海打開了五公里內(nèi)所有面包點心店的列表,挨個兒查看它們的位置。“麥家烘焙”這個名字位于第三頁的第四位,地址是“海滸路298號(近長途汽車站南廣場)”。雷星海收藏了“麥家烘焙”的地址,五分鐘后,他收到一條來自李文的消息:“今天中午,麥家的老板說要我?guī)退畠航榻B男朋友,我把你的電話號碼發(fā)給他了。我知道你不討厭相親的,回絕人家的時候稍微委婉一點,不要罵她語文不好就行了?!?/p>

      麥家烘焙的招牌立在汽車站的背面、居民區(qū)的后門,一條無人的小路上。路燈很少,格子路磚底下被掘了一道不深的土坑,邊上稀疏地圍著一圈寫著“上海市政”的黃色柵欄。雷星海把車停在小路邊的人行道上,揣起手機走進面包色的面包店。面包色的柜臺里沒有店員,只有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站在店門口往外探頭,一邊探頭一邊咬嘴唇。

      女人說:“我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叫?!?/p>

      雷星海說:“店里現(xiàn)在有人嗎?”

      女人說:“您先選著,等一下我來幫您結(jié)賬。我感覺外面的坑里有什么東西在叫,我出去看一下?!?/p>

      雷星海走進店里,一眼看見擺在正中央的香腸奶酪卷,還有紅豆吐司、香芋麻薯面包、流心香蕉、綠咖喱面包。雷星海決定選這五樣,然后他用手機打開手電筒,走到門外的女人邊上,女人正扒著黃色的欄桿探頭往坑里望。

      雷星海的手電筒從坑的一頭照到坑的另一頭,坑底下是一根水管,還有些看不明白用處的鐵桿子。女人說:“哎呀,真的是一只小貓咪,我把它抱出來吧。”

      雷星海說:“我車子后面有個網(wǎng)兜,我朋友買來撈河蝦用的,應(yīng)該可以把它撈上來?!?/p>

      女人說:“用撈河蝦的網(wǎng)撈小貓咪啊?”

      雷星海說:“你能別叫它小貓咪嗎?”

      雷星海七歲的時候擁有了他的第一個朋友,是個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很尖,下巴也很尖。她和雷星海一起讀過《魯濱遜漂流記》,名字叫丁雨欣。

      丁雨欣住在仲凱新村一二〇號樓,雷星海住在一二二號樓。在雷星海認識丁雨欣的第六個月,丁雨欣邀請雷星海去她家看《冒險小虎隊》。雷星海下樓的時候,丁雨欣已經(jīng)在一二二號樓底下等著他了。雷星海的步伐不快,盡管他想看《冒險小虎隊》已經(jīng)想了好幾個月。雷星海說:“書里是不是有一個密碼卡,有的字用密碼卡看會變得不一樣?”

      丁雨欣說:“沒有不一樣,就是看不見的字用密碼卡照一下就看見了。你快點走,用過一次不就懂了嘛?!?/p>

      但丁雨欣說完這句話之后只小跑了兩步就沒有快點走的意思了。她看著一二一號樓的墻角,邁出的步子一步比一步小,直到徹底佇立在原地。雷星海順著丁雨欣的眼神看向路邊的草叢,草叢蠕動、翕動,然后一只瘦削的虎紋貓躍往墻角。

      丁雨欣尖叫一聲:“哇,小貓咪!”

      然后她跑向墻角,用手掌摸貓的背脊,她說:“小貓咪餓了,幸好昨晚吃剩的魚頭還沒有丟。”

      雷星海說:“我們先去看《冒險小虎隊》,看完再來玩貓吧?!?/p>

      丁雨欣說:“怎么能說是玩貓呢?我們是和‘小貓咪’玩!”

      雷星海從來未曾聽見丁雨欣發(fā)出這樣狂放銳利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大笑還是咆哮,他只知道自己今天是看不了《冒險小虎隊》了。

      雷星海從后備廂里翻出李文買來準備撈蝦、結(jié)果一次都沒有用過的長稈網(wǎng)兜,想起丁雨欣在那之后就再也沒有和他一起玩過,她的朋友變成了一群熱愛小貓的女孩子,而雷星海的朋友變成了李文。雷星海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讀過《冒險小虎隊》,也沒能見到那張傳說中的密碼卡。他把網(wǎng)兜的稈子塞進女人的手里:“我先進去把錢付了,桌子上的塑料袋可以隨便拿吧?”

      女人抓著網(wǎng)兜,向下一記空揮,挽起袖子,翻身跨過圍欄,再把網(wǎng)兜重新舉起來,在空中劃出一個高爾夫弧形。女人的嗓音比丁雨欣還要尖銳一些,她朝著她的小貓咪用力喊:“三明治七五折,大塑料袋兩毛錢一個!你稍微快一點,路燈太暗了!”

      三明治七五折,雷星海有點兒心動。雷星海一向喜歡熏雞肉三明治,但是一個熏雞肉三明治給他的滿足度似乎比不過綠咖喱面包。那就換成一個熏雞肉三明治加一個培根雞蛋三明治——

      雷星海猶豫了大約三五分鐘才把他的六個面包打包裝袋,然后分別塞進兩個小塑料袋里。他回頭看了一眼,女人擺著一個纖夫拉船的姿勢,揮舞她手里的長稈兵器。

      雷星海打開車門,把他的兩個塑料袋擺在副駕駛位上,然后輕柔地關(guān)上車門,女人已經(jīng)開始拄著網(wǎng)兜喘氣。雷星海給女人看他手機上的付款界面,問:“網(wǎng)兜是不是不好用?。俊?/p>

      雷星海沒有聽女人回答,就俯下身,跪在地磚上,右手舉著手電筒,左手往下探,再繼續(xù)往下探。只是一個很淺的坑,一只很小的貓,雷星海一把就把它撈上來了。

      事情本來沒有那么麻煩的,不過這也是她自作自受。

      “她光想著貓,把顧客撂在一邊兒,我能樂意幫她已經(jīng)不錯了——對,自作自受說的是這個,和她把貓叫成‘小貓咪’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真的。”

      雷星海從花壇上起身,撣屁股上的灰,玻璃窗后面的女人依然像一只信天翁,右手放在頭頂上的那種信天翁。

      “明天見,我會帶著你的名字回來。”雷星海說。

      這天夜里,玻璃窗背后的女人的站姿很簡單。直立,仰望,雙臂在空中畫圓,和軀干位于一個平面。

      雷星海站在北江南路的對面,眼睛對著女人,嘴巴對著手機說話:“對啊,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是這樣,那個麥家烘焙的女兒也是,她跟我一共就說了兩句話,十四個字里有六個字是錯的?!崩仔呛旱土寺曇簦骸半m然她們確實很傻,不過你也別說這兩個字,罵人總是不好的?!?/p>

      紅燈上的數(shù)字閃爍著倒數(shù),25、24……

      “行吧,你接著干活,我等下回家吃昨天剩下的那個香腸奶酪卷,我估計用空氣炸鍋熱一下會更好吃。氣還沒消呢,不過沒事,等會兒我再跟王美麗說說。再見。”

      是的,雷星海最終把她的名字確定為“王美麗”,一個完全不符合當(dāng)代人審美的名字。

      沒有人會通過“王美麗”聯(lián)想到一個美麗的人,它象征著一種久遠的審美,或者庸俗、自戀,或者喜劇電影里的丑角。但“美麗”始終是正確的,只是被錯誤使用漢語的人們曲解,被強加上不屬于它的含義。王美麗之所以叫王美麗,就是因為她是一個美麗的人,別無第二個理由。她的名字也正因為無法被理解而顯得愈加完美。

      王美麗不負雷星海的期望,扭曲著腰肢扮演一座阿芙羅狄忒雕塑,用通往虛空的眼神迎接著他。

      雷星海坐在黑色大理石花壇上,大理石上沒有落灰。“我覺得我還是得稍微解釋一下前兩天的故事,”雷星海說,“一個人的用詞反映著一個人的內(nèi)心。比方說,喜歡用兒化音的人通常喜歡裝腔作勢,喜歡把貓叫作‘小貓咪’的人,都不太會顧及身邊人的感受。這是有統(tǒng)計學(xué)依據(jù)的,不能說是我的偏見?!?/p>

      王美麗沒有說話?!粋€完美的回答。

      雷星海的目光從地面掃向王美麗,從腳踝一路上升到嘴唇,在他即將與王美麗四目相對的時候,雷星海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拔医裉烀靼琢艘患虑?,”雷星海說,“這世界上哪有什么不會說錯話的人呢?”

      晚上六點,雷星海從背包里掏出他的車鑰匙。雷星海不喜歡錢包,所以他的鑰匙串總是落進背包深處的夾縫里。雷星海一邊埋頭找鑰匙一邊往前走,找到鑰匙的時候恰好走到車門邊。他抬頭,車門把手正被一根鐵桿子擋著,鐵桿子下面連著的是一輛推車,推車上是三個紙板箱。

      穿著矮高跟皮鞋的女人小步奔跑到推車前,說不好意思,她正準備把這三箱書推到辦公室里去,送書的面包車在路上堵了兩個小時,送到的時候?qū)W校大門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

      雷星海記得這個女老師:她的名字是劉漪瀾,教英語,喜歡染頭發(fā)。六個星期前她坐在雷星海隔壁桌上吃過一次午飯,那天的午飯里有幾顆雞米花,炸得又酥爛又硬,雷星海只吃了一顆,剩下的全都給倒了。坐在劉漪瀾對面的女老師說:“我是不太喜歡吃炸雞塊這種東西的,可能是因為我喉嚨比較窄吧?!眲魹懻f:“那是你沒吃到好的炸雞塊。你周末可以去仲凱二村菜市場買門口那家香酥雞,他們家的雞塊哦,真的是人間美味。”

      “人間美味”,雷星海抿著嘴重復(fù)了一遍?!懊牢丁北緛砭褪侵粚儆谌碎g的東西,他實在搞不清“人間美味”,不知道是從哪兒以訛傳訛來的錯誤用法。單憑“人間美味”這個詞,雷星海就確定劉漪瀾不是個聰明的人。雷星海本應(yīng)該在王美麗面前拿她笑話一番,然后忘記這個故事,但劉漪瀾畢竟是個老師,任性的用詞或許已經(jīng)禍害了三個、五個,甚至十個學(xué)生,雷星海要把他們糾正回來是不容易的。

      雷星海說:“這推車一個人不好推,斜坡很難上、臺階過不去。我?guī)湍阋黄鹜频睫k公室去吧?!?/p>

      劉漪瀾推著拉桿,推車在細密的地磚之間上下顫動,她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后捋了一把她的淺綠色的頭發(fā):“哎,真不好意思,太麻煩雷老師了?!崩仔呛m樖纸舆^推車的掌控權(quán),顛簸著往電梯的方向前進。雷星海說:“劉老師參加過高考閱卷嗎?”劉漪瀾說:“去年去過一次,眼睛太累,今年就不想去了。”

      劉漪瀾單手扶著摞成一疊的三個紙箱里最高的一個,推車開始上坡,箱子很有些要落下來的意思,劉漪瀾說:“上坡的時候你不應(yīng)該用拉的,應(yīng)該用推的姿勢,不然車上的東西都會掉下來?!?/p>

      雷星海說,他從來沒有推過車,只推過一次輪椅,是把他爸從中心醫(yī)院五層的電梯間推到病房,但是沒有再從病房推進電梯間?!爸行尼t(yī)院門口對面有一家賣黑椒雞柳的小鋪子,我每次經(jīng)過醫(yī)院都想著要去買一份,但這個想法從來就沒有被實施過,因此每次都與黑椒雞柳擦肩而過。”他說,“前兩天陪學(xué)生體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還沒關(guān)門,都開了二十年了吧?!?/p>

      劉漪瀾跟著雷星海進了電梯:“那家也就一般吧,只有剛打完針的小孩子會吵著要買。我平時都是去仲凱二村菜市場買香酥雞的,炸雞類的東西他們家都有,雞柳和雞腿都挺好的。還有他們的雞塊,我覺得都可以說得上是人間美味了。”

      雷星海第一次聽見“人間美味”,是在一個每天晚上七點的美食節(jié)目里,那時候他大概十二三歲,電視里的女主持人吃的是一鍋煮了很多豆腐的魚湯。雷星海他媽呂珍善說:“你明天想吃魚湯嗎?”雷星海說:“我不太想?!?/p>

      這時電視里的女主持人在廚房里逛了一大圈,又在別人的餐桌前逛了一大圈。她終于坐定在自己的位置上的時候,呂珍善說:“我買一個花鰱頭,可以在里面煮粉皮,怎么樣?”

      雷星海倒也不是不喜歡魚湯,只是一時沒想吃的意思。雷星海說:“一個花鰱頭,里面還放粉皮,我們吃得掉嗎?”

      女主持人抬起勺子,用她涂了深色口紅的嘴吹勺子里的一薄層湯水,然后入口,幾乎是用吸的動作,隔著電視機都能聽見水波的顫動聲。

      “真是人間美味??!”

      女主持人抬起頭,用瞪眼睛的方式強調(diào)這句“人間美味”的真實性,把額頭上的皺紋都瞪出來了。

      呂珍善說:“那放一點老豆腐呢?你看電視里都把魚湯煮豆腐叫成人間美味,我做的不會比他們店里的差?!?/p>

      女主持人的戲份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第二個片段是一個染黃頭發(fā)的男主持人,介紹一種裹兩次粉的炸雞塊。他的形容詞比女主持人多得多,比如脆、嫩、鮮、甜,還有脆皮在牙齒間奏樂、汁水在舌根上跳舞。但呂珍善沒有一點兒要吃炸雞塊的意思,即使女主持人只喝了一口魚湯,而男主持人吃了整整四塊兒不同口味的炸雞,并對它們發(fā)表了各不相同的見解。

      雷星海想:這就是所謂的劣幣驅(qū)逐良幣。正確的形容詞和正確的修辭手法,永遠無法敵過一個沒人能夠理解的詞。

      呂珍善說:“那我們明天就吃老豆腐魚頭湯吧,加一點胡椒粉,要不要加醬油?”

      “不要?!崩仔呛Uf。

      呂珍善說:“好,那就不加。”

      推車的輪子卡在電梯門的軌道上,雷星海往前用力,推車差點兒整個翻倒。劉漪瀾把卡住的輪子往外抬,雷星海問:“‘人間美味’這個詞是啥意思?我總聽人說,但就是不明白?!?/p>

      劉漪瀾說:“肯定就是好吃的意思呀。你是語文老師,怎么還能不知道這個呢?”

      “語文卷子上寫網(wǎng)絡(luò)用語肯定是不行的,但是搞清楚每一個網(wǎng)絡(luò)用語的來源或者出處也很重要。據(jù)我的調(diào)查,‘人間美味’這個詞似乎根本就沒有出處,完全是一種錯誤搭配而已?!?/p>

      劉漪瀾說:“不愧是語文老師,一個詞都研究得這么細,我根本就不知道哪個詞是網(wǎng)絡(luò)用語,還有什么出處。行啦,雷老師就把車放在門口吧,禮拜一我們自己還回去,謝謝雷老師了?!?/p>

      劉漪瀾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雷星海扶著推車的把手喘了一口長氣:“正確使用漢語還是很重要的。話都不會說,以后還怎么過日子呢?可惜高中老師也差不多已經(jīng)管不著這種事了?!?/p>

      雷星海朝著劉漪瀾揮手告別,劉漪瀾轉(zhuǎn)過頭喊:“洪老師,你還沒有回去???”雷星海聽見嗒嗒的皮鞋聲,洪高琳瞇成一條線的眼睛迎面而來,她一笑起來,滿臉的肉都堆成一團。

      “幫劉老師搬東西啊?雷老師很紳士的嘛?!焙楦吡沼盟彳浀纳ひ粽f。

      雷星海已經(jīng)在王美麗的面前坐了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他從來不叨擾王美麗這么久,可惜今天的故事實在太長。雷星海把大衣的拉鏈拉到頂端,遮住嘴巴。

      “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個計劃,參加高考閱卷,給在作文里亂用詞語的人扣分。

      “我剛才跟劉老師打聽過了,可行性還真不是沒有,但是我又想了一下,我就是扣了分也沒人知道我是為什么扣的。所以這個計劃不行?!?/p>

      雷星海每天都在給人扣分。因為兒化音,或者因為一個錯誤的用詞,比如“人間美味”。王美麗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雷星??圻^分的人,或者說是唯一一個沒有機會被雷星海扣分的人。所以她是完美的,就像博物館里的每一座彩繪陶俑一樣,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雷星海不奢求完美,但問題在于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兒。

      “李文今天說了一句‘傻X’,前天說了一句‘妹子’——我還沒和你說過吧,我覺得把女性叫作妹子也是不對的,因為這個詞很有些看不起人的味道。他說有個很好的‘妹子’,想要介紹給我認識。我說不行,他只能幫我介紹對象,而不能介紹‘妹子’。

      “李文說好的,我打算幫你介紹一個對象,你有興趣嗎?我說行啊,她語文好嗎?李文說好得很,中文系的。所以我就決定禮拜六晚上跟她吃個飯。我本來不想見她的,因為她語文再好也好不過你。但是有誰的語文能好過你呢?你永遠都不會犯任何錯誤,永遠都是滿分。”

      雷星海的臉被凍得有點兒紅了,大理石的溫度滲進他的身體里。王美麗今天是白色的,雷星??傆X得她的臉和自己一樣紅,但她的是那種暖氣間里的熱紅,紅里透出一點兒血絲。

      “對了,故事還沒講完。剛才說到,洪高琳這個老太婆說我紳士?!?/p>

      洪高琳是個五十歲的女人,從面貌上來看則有六十歲上下。洪高琳每天都穿皮鞋,皮鞋里面是肉色的絲襪;每天著長裙,從腰間拖到腳跟;她頭上綁的帶子形狀類似于蝴蝶結(jié),但是有四個翅膀。

      洪高琳說:“雷老師很紳士的嘛?!?/p>

      雷星海說:“幫同事推個車子,怎么能叫紳士呢?”

      洪高琳把嗓子捏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這就叫紳士。”

      雷星??粗楦吡展霸谛厍暗氖?,決定不和她辯論“紳士”這個詞的由來和演變,只說:“我是不覺得自己跟紳士這個詞有什么關(guān)系的?!?/p>

      劉漪瀾推開門,把小車安放在辦公桌的角落:“謝謝雷老師,下次我請你吃香酥雞——方圓五里最好吃的香酥雞,我以后就用這個詞來代替‘人間美味’吧?!?/p>

      劉漪瀾不是個聰明的人,但至少她樂意承認自己的錯誤,改正方式也算不錯。她值得雷星海在說“再會”的時候鞠一點兒躬,而洪高琳就不值得了。

      洪高琳湊到雷星海的耳邊,低聲說:“雷老師太謙虛了,嘴上說自己不紳士,道別的時候還給劉老師鞠個躬?!?/p>

      雷星海第一次被稱為紳士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出租車上。從雷星海讀高中時住的宿舍打車去科技館,大約要花二十塊錢,坐地鐵則要花五十分鐘。那天陽光猛烈,打車的人很多,雷星海在宿舍西邊的公交站邊上等了五分鐘才等到一輛出租車。車開到宿舍東邊北京西路的時候,雷星海邀了站在大壺春生煎店門口的宋欣文上車。雷星海說:“我本來以為大家都坐地鐵去呢,早知道都打車,就應(yīng)該四個人拼一輛的?!?/p>

      雷星海和宋欣文不算熟悉,大約僅限于互相知道名字的程度。宋欣文說:“沒想到你很紳士嘛?!?/p>

      雷星海問宋欣文為什么要說自己紳士,宋欣文說是因為他邀請她上車的時候幫她開了車門。雷星海說:“我不開車門怎么喊你上來呢?”宋欣文說:“開車窗呀!把窗玻璃搖下來,然后對著外面喊,‘宋欣文,你過來!’”

      雷星海確實不喜歡大喊大叫,宋欣文如果要說這是紳士的表現(xiàn),那他也樂得接受。宋欣文開始抱怨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科技館參觀過時好幾年的3D光影特效,名字聽起來厲害得不得了,但其實就是小學(xué)生玩兒的東西。雷星海說:“我也不知道?!?/p>

      然后雷星海沒再說話,他看著計價器上的數(shù)字變成19、20、21,出租車駛下高速路,然后轉(zhuǎn)一個彎,停車。雷星海掏出交通卡,宋欣文打開車門,宋欣文說:“謝謝你,你真的很紳士的嘛?!?/p>

      然后宋欣文走了,雷星海付了二十二塊錢。雷星?,F(xiàn)在知道為什么宋欣文這么樂于喊自己紳士了?!凹澥俊贝_實是個意義深刻的詞,它讓雷星海付出的二十二塊錢——而不是十一塊——變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雷星海本打算今天再光顧一次“麥家烘焙”的,但是時間有點兒晚了,他再繞路就來不及見到王美麗,留在北江南路對面的會是一面通往黑暗的玻璃窗。

      洪高琳回過頭來喊:“雷老師啊,你還有工夫幫我做樁事情嗎?”

      雷星海猜得到她無非就是要搬個箱子或者搬個書,用“紳士”這個名頭換一個免費勞動力。他完全可以先應(yīng)允下來,然后如果是易碎品,就直接讓它落到地上;如果是書報,那就把它從樓梯上丟下去。但這實在是有些不便利:從樓梯上掉下去的書報還得雷星海自己來撿,摔碎一箱子的玻璃又稍微有點兒浪費資源。

      更重要的是,雷星海不想再被洪高琳稱為一個紳士了。

      雷星海說:“不好意思,我有些來不及了?!比缓笏戳讼蛳碌碾娞莅粹o,他要回去問王美麗,她會不會管男人叫“紳士”。

      王美麗的雙臂畫圓,雷星海明白她的意思:就像雷星海理解“美麗”的本意一樣,王美麗也理解“紳士”的本意。

      雷星海坐得太久,整個人都冰冷了,他起身,然后對著她笑?!爸x謝你聽完這么長一個故事?!崩仔呛Uf。

      王美麗通常只在周一到周五出現(xiàn)在北江南路學(xué)府路路口的落地玻璃窗里。周末的晚上,代替王美麗的是一群學(xué)芭蕾舞的孩子,她們在玻璃窗里面踮著腳尖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周六晚上,雷星海一結(jié)束他的相親就打車回家,他想要告訴王美麗今天遇見了一個合格的女人。可惜王美麗沒有在玻璃窗后等著他,雷星海只好看了幾眼跳舞的孩子,然后給李文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今天相親感覺還不錯。

      雷星海再一次坐在大理石花壇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星期一,玻璃窗里的王美麗恢復(fù)了一身黑色,動作是十字架形,右臂指天,左腿與地面垂直,左臂向前,右腿與地面平行。雷星海把他的貝雷帽攥在手里,眼睛盯著王美麗的小腿。雷星海說:“你這是在跳芭蕾舞嗎?”

      如果那是芭蕾舞,雷星海想:他就一定要和一個會跳芭蕾舞的女人結(jié)婚。王美麗僅僅用一個動作就表達了太多的含義,用一個動作表達了太多個詞語,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詞語都是準確的,宛如一種完美的戀愛語言。

      但雷星海沒有談過戀愛。

      雷星海從來沒想過要去試探一個不會好好說話的人,而他身邊的所有女孩子都不會好好說話。他無法知道女孩們的本意,他也不想知道。

      雷星海提前半個小時坐在咖啡館里就只是為了回想這些小事。他想起一個吃過雷星海午飯里的鹵蛋的短頭發(fā)女孩子,那天她被一個過路的男學(xué)生擠得一個趔趄,餐盤里的鹵蛋落在地上。她吃著雷星海的鹵蛋說:“那家伙可真是空棺材出葬——目中無人。”這實在是一句太差勁的歇后語,雷星海決心從此以后都裝作不認識這個姑娘。他還想起一個總是要雷星海幫著解縱橫字謎的黑框眼鏡女孩,她會在每一句話后面加一個“的樣子”,這讓雷星海逐漸成為一個不擅長解縱橫字謎的人,而擅長用“不知道”回答她的所有問題。

      雷星海唯獨喜歡過一個跳芭蕾舞的女孩子,那時候雷星海十一歲,女孩的名字叫秦婷。準確地說,不能算是喜歡,而更接近于欣賞。秦婷有時候會把她的芭蕾舞鞋穿到學(xué)校來,然后在排隊的時候踮著腳尖,雷星海喜歡的就是她踮著的腳尖。

      雷星海第一次和秦婷說話是在食堂里。買飯的隊伍很長,秦婷前面至少還站著三十個人,雷星海前面則還有三十一個人。秦婷踮起腳,立在腳尖的軟木上,仰著頭,先向左望,再向右望,她說她這是從巴甫洛娃的《胡桃夾子》里學(xué)來的動作。但顯然她學(xué)藝不精,立得不夠穩(wěn)當(dāng),先是往雷星海身上倚了一下,再是借他的力回到了地面上?!笆程玫牡匕搴没?。”秦婷說。

      雷星海也跟著往前一步,說:“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這么會跳舞。”

      秦婷回頭瞥了雷星海一眼?!安皇翘?,”秦婷說,“跳舞這種詞太低俗了,你應(yīng)該說‘舞蹈’?!?/p>

      雷星海就是這樣學(xué)會了不去喜歡任何一個女孩。

      五分鐘過去,那個中文系畢業(yè)的相親對象到了。雷星海不怎么記得她的長相,所以姑且就認為她長得和王美麗一樣。她說:“您是雷老師吧?”雷星海站起來幫她拉椅子,說是的。她說她叫黃圣潔。“雷老師您太紳士了?!?/p>

      雷星海也許應(yīng)該扭頭就走的,他已經(jīng)連著兩天被人叫作紳士了。但這個叫黃圣潔的女人看著還不算有惡意,雷星海咬了牙坐定在座位上,說:“我不是很喜歡‘紳士’這個詞。我想,幫身邊的人拉一下椅子應(yīng)該是最普通的互相幫助和互相尊重,但‘紳士’這個詞卻把這個基本道德變成了少部分人的特質(zhì)。這其實是在鼓勵大部分人逃避責(zé)任,只要用一句‘我又不是紳士’就能解釋自己的失禮。所以希望您以后可以注意正確使用漢語,不要繼續(xù)用‘紳士’這個詞誤導(dǎo)身邊的人了?!?/p>

      雷星海說完以后喘了一口好長的氣。黃圣潔把咖啡單捧在手里,笑出了“撲哧”一聲,說:“我聽李文說您對用詞很有要求,果然不同凡響。您說得真的很有道理,我如果用‘您太優(yōu)雅了’代替,您覺得合適嗎?”

      “‘您太熱心了’更合適吧,畢竟拉椅子和優(yōu)雅實在是沒多少關(guān)系?!?/p>

      “好,我會采納您的建議的,不過我必須得說,剛才您的動作確實很優(yōu)雅,有些芭蕾舞者的風(fēng)范。”

      雷星海學(xué)著黃圣潔的樣子笑了一聲,然后對服務(wù)員招手。黃圣潔說她要一杯薄荷牛奶。雷星海說:“一個薄荷牛奶,一個熱巧克力?!?/p>

      雷星海感受到黃圣潔正在端詳自己,于是回望了一眼。黃圣潔說:“你為什么要說一個,而不是一杯?”

      “從準確的角度來說,我不能確定這家店的飲料是不是用杯子裝的,而‘一份’又顯得有些做作。如果說英語的話,我會選擇不加量詞,中文則只能是‘一個’。但是說實話,我相信這家店的飲料一定是杯子裝的,所以只能歸咎于壞習(xí)慣了。”

      黃圣潔把腦袋架在自己的兩個手背上,目光匯聚在雷星海的鼻梁中央?!澳悄遣皇且矐?yīng)該注意正確使用漢語呢?”黃圣潔說。

      雷星海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譬如他喜歡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標(biāo)新立異,不過這都無傷大雅:“那就‘一杯’薄荷牛奶,和‘一杯’熱巧克力吧,我同意……”

      黃圣潔開口打斷了雷星海的“我同意”:“話說回來,您剛才招呼服務(wù)員的樣子也很像是練過的。你真的不喜歡被人稱贊優(yōu)雅嗎?”

      雷星海說他不明白,他也確實不明白黃圣潔的意思。黃圣潔說:“你的很多姿勢細節(jié)都像是舞蹈動作一樣。我小時候上過舞蹈班,所以我知道。”

      雷星海想起他與秦婷唯一的一場對話,想起他自那以后再也沒有親口說出“舞蹈”這兩個字。“‘舞蹈’這個詞太嚴肅,我覺得不適合在日常對話里使用。這個詞只有放在書面文件里的時候還行,還有翻譯作品?!崩仔呛K绷艘豢谒臒崆煽肆Γ瑹崆煽肆锏奶羌拥貌欢?,有點兒苦。

      “我小時候?qū)W過跳舞,所以我知道。然后你可以回答我了嗎?為什么你舉手投足都像是在跳舞一樣呢?”——“跳舞”兩個字是重音,說完,黃圣潔吸了一口她的薄荷牛奶,然后挑了一下眉毛。

      “我不知道?!崩仔呛Uf。

      在這之后,雷星海只記得和黃圣潔相約下個周六一起去麥家烘焙,因為他聽說麥家烘焙的薄荷牛奶吐司真的充滿了薄荷牛奶的味道。雷星海現(xiàn)在想來,他的舞蹈動作——不,應(yīng)該說是“像跳舞一樣的動作”,只能是從王美麗這兒學(xué)來的。

      雷星海把帽子戴回腦袋上。今天,雷星海的一個學(xué)生在作文里寫了一句“感恩那個站在你身邊的人兒”,他給這篇作文額外扣了三分。不過他已經(jīng)沒有講這個故事的閑心了,畢竟雷星海的“正確使用漢語故事”已經(jīng)持續(xù)了四十五個工作日,王美麗也該有幾天休息的日子。

      雷星海遇見黃圣潔后,呂珍善終于不再給她的兒子安排一些患有語言功能障礙的女人當(dāng)相親對象了。呂珍善始終不認為“連話都不會說,還過什么日子?”這句話有它的合理性,因而雷星海也沒能把語言能力當(dāng)作“配偶要求”的一部分。

      幸好黃圣潔是個合格的中文系畢業(yè)生,現(xiàn)在,雷星海每周只需要給王美麗講一次故事。他最喜歡的日子是周一,王美麗用自己的身體畫十字的夜晚。王美麗的十字是她的所有舞姿里最完美的一個,只要看到這個完美的十字,雷星海就更確信:王美麗一旦開口,說出的也一定是完美的語句。

      天色一天比一天亮了。雷星海坐在玻璃窗前的花壇上,還可以望見學(xué)府路末端的殘陽。上周一,雷星海講他的故事的時候,天色還是全暗的。

      窗外太亮,雷星海反而不好看清王美麗,于是他只好瞇著眼睛用力看,盯著她上翻的手掌?,F(xiàn)在雷星海確信王美麗跳的是芭蕾舞了。黃圣潔給他介紹了很多種芭蕾舞的經(jīng)典動作,王美麗的十字就是其中一種。

      “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雷星海說,“不,其實也不能算是做了好事,只是我不太擅長故事的開場白?!?/p>

      晚上六點,雷星海把車開出學(xué)校的大門。李文說麥家烘焙的新品榴蓮奶酪包這兩天剛上架,只有星期一的晚上才能買到。雷星海第三次把車停在長途汽車站后面的海滸路上,麥家烘焙門前路上的大坑已經(jīng)被填平了,黃色的圍欄全都聚集在墻根,堆積成一個抽象的圣誕老人形狀。

      可惜距離圣誕節(jié)還有七八個月。雷星海推開面包店的大門,穿著黃色圍裙的女店員正倚在面包色的柜臺上。

      “外面的大坑終于填起來了,我上次來的時候門口還被欄桿團團圍著呢?!崩仔呛Uf。

      “對呀,現(xiàn)在也不用擔(dān)心小貓咪掉到坑里了?!钡陠T從柜臺里探出頭來沖著雷星海說。雷星海沒想到她還能認得出自己,也沒想到她的第一句話就包含了禁忌詞。女店員指著店門口的海報說:“上面畫的是我們限時供應(yīng)的春季單品,過兩個月就買不到了?!彼恼Z氣還算平和,這讓雷星海決定姑且放過她。

      雷星海看向海報,背景是橘黃色,字體像是斜著飛入畫面的。最醒目的兩行字是“春季新品,限時特供”,沒有差錯;其后是面包的名字“榴蓮奶酪”“小雞崽崽”,“綠野追蹤”——大約是寫錯了一個字的“綠野仙蹤”,不過就當(dāng)是一種雙關(guān)吧,也算是勉強合格。海報底下還有一排小一些的白字,“人間美味,麥家烘焙”,從押韻的角度來說做得不錯。

      雷星海不想生氣。他抄起盤子和夾子鉆進面包柜之間,趕緊買完,然后立馬就走,就當(dāng)作什么都沒看見過。榴蓮奶酪,給黃圣潔帶一個;回環(huán)香腸,也給黃圣潔帶一個;流心香蕉,就不給黃圣潔帶了,她似乎并不喜歡香蕉味。

      雷星海聽見店門被推開的聲音,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家店門被他以外的人推開。女店員說:“歡迎光臨?!蹦蓄櫩驼f:“哎喲,怎么在這兒見著老熟人兒了?”這是李文的聲音,雷星海一聽就知道。雷星海轉(zhuǎn)過身:“你是不知道我不喜歡‘人兒’這個詞嗎?還是說你是專門來氣我的?”

      雷星海感覺自己好久沒見過李文了,甚至有點兒不習(xí)慣他嬉皮笑臉的表情。李文說:“不好意思,你不喜歡的詞太多了嘛。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是因為一個跟你一起詩朗誦的女孩子?!?/p>

      雷星海端著盤子走到收銀臺前,說:“你晚飯吃了嗎?你幫我介紹對象,我還沒請你吃過飯呢?!?/p>

      雷星海是一個好人,今天他做的好事包括:沒有因為女店員說了“小貓咪”而捉弄她,沒有因為海報上寫了“人間美味”而把海報撕下來,沒有因為李文喊他“老熟人兒”而對他發(fā)火。雷星海把他的抱怨全都留給王美麗,這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寬容。

      李文已經(jīng)吃過晚飯,到面包店里是為了買第二天的早餐。他說他本以為黃圣潔是雷星海用來應(yīng)付家里人的一個幌子,沒想到雷星海還是挺認真的。黃圣潔告訴李文說,她挺喜歡雷星海學(xué)究的樣子,比她見過的所有語文老師——甚至教授——都要嚴謹?shù)枚唷?/p>

      “可是你早晚會露餡兒的,”李文說,“你不喜歡這些詞其實根本不是為了正確使用漢語,只是因為你被這些詞欺負過。黃圣潔一定會發(fā)現(xiàn)你根本不是一個學(xué)究?!?/p>

      用不著李文提醒,雷星海其實很清楚,但所有私欲總得以一個冠冕堂皇的方式說出來。李文不吃海帶,因為他第一次吃海帶的時候吃到的是幾乎沒加任何調(diào)料的,腥氣撲鼻的煮海帶。但李文總是把“海帶吃多了容易甲狀腺肥大”掛在嘴邊,作為他不吃海帶的理由。

      雷星海也有很多的理由。譬如,“人兒”意味著做作、“小貓咪”意味著偏執(zhí)、“人間美味”是一種概念性錯誤、“紳士”則是社會影響惡劣。但李文說得對,他早晚會露餡兒的。

      雷星海說:“你吃過流心香蕉嗎?我覺得這家店里最好吃的就是流心香蕉了?!?/p>

      李文說:“我不喜歡。黏黏糊糊地流出來,多惡心啊?!?/p>

      “所以我不能在黃圣潔面前說實話,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說實話。但是你不一樣,你是完美的?!?/p>

      雷星海仰起頭,覺得自己有點兒眼花。王美麗是在晃動嗎?她用一條腿支撐著她的整個身體,疲憊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W(xué)府路盡頭的太陽落下了,北江南路對面的工地里已經(jīng)冒出了一幢水泥色的樓房。雷星海從來都是把車停在工地外側(cè)的人行道邊上,但它很快就會改變,也許他不得不改交四百五十塊錢一個月的停車費,或者把車停在學(xué)府路的死胡同底。

      雷星海注視著王美麗,像是注視著湖北省博物館里的那架曾侯乙編鐘,更像是他注視著自己。王美麗在屬于自己的玻璃窗背后日復(fù)一日地追求著舞姿的完全正確,這和雷星海所珍視的語言正確沒什么差別。

      王美麗是不變的,雷星海也總有些部分沒法改變。

      雷星海的父親雷杰有一句名言,雷星海第一次聽說那一句話是在他七歲的時候。那天雷杰和呂珍善在吵架,吵得很兇,呂珍善把毛巾一條一條摔在地上。雷星海不久前才在消防安全課里學(xué)到把被單和毛巾擰成一股繩,以便從窗口逃生的技巧。他躲在虛掩著的房門背后,疑心是火災(zāi)要來了,于是他把窗戶打開,等著呂珍善和雷杰沖到屋里,把毛巾和被單系成的長繩送出窗口。

      可是呂珍善和雷杰沒有來。呂珍善只管哭,摔完毛巾之后,她又把自己摔到地上。雷杰試圖把她拉起來,或者只是做了個試圖把她拉起來的動作,然后叉著腰喘氣兒。

      呂珍善說:“你這樣子日子還怎么過呀?”

      雷杰說:“你能別像三流話劇演員一樣說話嗎?”

      呂珍善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說話!”

      雷杰說:“連話都不會說,還過什么日子呢?”

      “連話都不會說,還過什么日子呢?”雷星海默念了一遍,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雷杰說了一句有哲理的話。

      雷星海從來不知道雷杰是一個那么在乎說話的人:他從來沒有因為雷星海念錯了字而數(shù)落他,不會逼著雷星海說過年話,不會要求雷星海喊叔叔阿姨舅公伯父,也不喜歡讓雷星海背詩。即使如此,他依然認為像三流話劇演員一樣說話的人是不配過日子的,雷星海記住了雷杰平生唯一的教誨。

      在那之后,雷星海見到雷杰的頻率就不那么高了,他和雷星海一起吃飯,一起打游戲,但是他再沒有在雷星海面前說過他那句名言。這似乎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就好像也沒有人知道雷星海對于“正確使用漢語”的堅持一樣;除了李文,還有黃圣潔,還有王美麗。

      自從雷星海認得黃圣潔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月,他還是把車停在工地外的人行道邊上,然后一如既往地穿過北江南路,坐在玻璃窗前,看王美麗的眼睛。

      “晚上好呀,王美麗,我又來講今天的不正確漢語故事了。還好,這次只有兩個。放心吧,我沒有把氣撒在她們身上,只是例行公事,把故事講給你聽而已。”

      今天是星期五,王美麗的姿勢是一個婉轉(zhuǎn)的扭腰,姿態(tài)像是樹妖,也像是敦煌壁畫上的飛天。

      晚上六點,雷星海開車去教育局,接黃圣潔下班。今天是雷星海和黃圣潔認識的第一百天,雷星海會把黃圣潔接去他的家里吃晚飯。黃圣潔將成為第一個走進雷星海獨居小屋的女性,這是雷星海所能想到的最高禮數(shù)。雷星海前一天晚上買好了火鍋底料,還有肥牛片、生菜、蘑菇和豆腐,家用電火鍋是從衣櫥底下翻出來的,積了一層要花三分鐘才洗完的灰。雷星海還買了桃紅氣泡酒,如果黃圣潔喝氣泡酒都能喝醉的話,他會讓她住下。

      六點十分,黃圣潔已經(jīng)在教育局的大門口等著雷星海了。黃圣潔坐上車,雷星海一路開上北江南路,然后把車停在工地外側(cè)的人行道邊上。黃圣潔說:“這個地方倒還挺空曠,停車很方便。”

      “而且該有的東西也都有。對面那家服裝店,我看了好幾天了,一直想給你買服裝,但總覺得還得讓你親自試一試才好?!?/p>

      雷星海和黃圣潔一起穿過北江南路,王美麗站在玻璃窗背后看著他們。雷星海瞥了王美麗一眼,玻璃反光讓他看不清王美麗的臉。玻璃窗的右側(cè)就是白色墻壁的服裝店,雷星海給黃圣潔打開了裝飾著星星和鈴鐺的門,門內(nèi)是溫暖的明黃色。

      黃圣潔說:“我最近缺一件薄毛衣,可以穿在外套里面的那種?!睜I業(yè)員聞聲而來,把黃圣潔引到角落里的衣架旁:“這款肩膀上有小貓咪圖案的是最近剛進貨來的,如果你想要休閑款的話選這個就不錯?!?/p>

      黃圣潔說:“你覺得呢?小貓咪圖案的怎么樣?”

      雷星海跟著黃圣潔鉆進衣架中間,說:“小貓咪圖案會不會太可愛了一點?”

      “小貓咪?”

      雷星海似乎確實說了這三個字。他突然有些眩暈,眼前的小貓咪圖案和黃圣潔的背影重疊在一起。不自覺地,或是發(fā)自本愿地,就連雷星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觸犯禁忌。也許是“正確”的邊界被黃圣潔改變了,雷星?,F(xiàn)在覺得“小貓咪”的意義很明確,它指代“比較招人喜歡的貓”,是個正確而普通的詞匯。

      黃圣潔瀏覽了一番,然后挨個兒詢問價格,窄口的三百二十塊、寬口的三百八十塊,打折的現(xiàn)在只要一百九十塊。黃圣潔說:“你還蠻會過日子的嘛,連這種店都知道?!?/p>

      如果這是雷星海認識黃圣潔的第一天,他會說:“你知道什么叫過日子嗎?會說話才叫會過日子。”雷星海還沒有編好“會說話才叫會過日子”的理由,不過他總能編出來的。

      但他說不出口。

      就像是面對搭車的路人、面包店的店員、不算熟識的同事一樣。一旦說出口,他就會變成一個偏執(zhí)狂,變成一個沉溺于過去的失敗者。

      雷星海閉上眼,用手扶額頭?!澳羌G色大袖子的不錯。你先試試看,我去外面接個電話?!崩仔呛Uf。

      雷星海沖出逼仄的服裝店,深吸空曠的公路上充滿灰塵的空氣。他回頭望玻璃窗背后的王美麗,玻璃窗背后的王美麗正注視著他。

      今天的故事講完了。雷星海從花壇上站起來,把手掌貼在玻璃窗上。這是他第一次把手掌貼在王美麗面前的玻璃窗上,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冰涼。

      黃圣潔推開服裝店的小門:“你電話怎么打了這么久?我已經(jīng)挑好了——你站在人家玻璃窗前面看什么呢?”

      “不好意思,我剛好碰到一個朋友。介紹給你認識一下吧,她叫王美麗,是個芭蕾舞老師——”

      雷星海多想這樣說,可是他不能。他很清楚,黃圣潔不會接受一個把舞蹈模型當(dāng)成傾訴對象的男人。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一種學(xué)究的表現(xiàn)或者一種浪漫,這只能被看作一種低級的妄想。他立刻就想到應(yīng)該用“我在看這個模型的姿勢是怎么拗出來的”來搪塞過去,可他的舌頭突然開始變得僵硬。這是一句無可挽回的話,他的牙齒開始顫抖。

      雷星海絕不能開口把王美麗叫作“模型”,甚至不能假裝她不存在。她是個完整的靈魂,雷星海從來都不能把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確信,只要他管王美麗叫一次“模型”,王美麗就不再是那個獨自在下課后的舞蹈班里練習(xí)靜止動作的教練;就不再是那個對舞蹈姿勢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堅持的舞者;就不再是那個唯一能夠與雷星海產(chǎn)生共鳴的女人。雷星海會失去她,她會永遠成為一個真正的模型,成為一個無法傾聽、無法共情的聚乙烯塑料舞蹈模型。

      雷星海似乎連說了三個“舞蹈”,這本該是他的禁忌詞,但他沒工夫關(guān)心這些小事了。他的喉嚨好像被黏稠的空氣堵住,上頜滯墜、下頜失去力量。雷星??粗S圣潔朝著他跑來,雷星海用力伸直舌頭,嘴里發(fā)出含混的聲音——

      “我不知道怎么說。我想找一個合適的詞,找一個合適的句子,想用正確的漢語把這句話講出來……”王美麗,或者模型?有時候,就連雷星海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漢語才算是正確的。

      “玻璃窗后面的是巴甫洛娃嗎?”

      黃圣潔湊到雷星海的耳邊,聲音吹過雷星海的臉頰。

      雷星海凍結(jié)的舌頭開始溶解——

      “是??!不過,我一般不叫她的外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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