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偉
月湖村是一個在省級地圖上看不見,在縣級地圖上僅占一只螞蟻腳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村莊。這就注定了月湖村村民的默默無聞。他們默默無聞地活著,一輩又一輩,繁衍延續(xù)生老病死。有些人一輩子甚至連百里之外的縣城都沒有去過就匆匆地走了。
但月湖村很美,美得像十八俏的大姑娘。它背靠淮河面向家鄉(xiāng)湖——沱湖。環(huán)村有大大小小十幾個水塘,水塘里遍植蓮藕。夏秋兩季,荷青、荷粉、荷白,好一幅千荷圖景,美不勝收。
月湖村,有兩條大路。大路的一頭通向田地,一頭通向外邊。外邊是指很遠很遠的地方,比如縣城、比如省城、比如北京、比如上?!@些很遠很遠的地方,村里的老九爺說,他都去過。
老九爺是村里的老光棍。父母兄弟姐妹都在鬧饑荒的年月里去了,獨留他一個人艱難地活了下來,就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年輕時走南闖北地去討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老九爺老了。老九爺不能再去討飯了。老九爺怕死了。怕死的老九爺還特別愛吃蓮藕,一日三餐吃都吃不夠。可他卻不敢下塘掏藕了??衫暇艩斢小氨惧X”,老九爺想吃藕了就叫村里的狗子和二牛幫他去掏。掏了藕,他就給他們講自己走南闖北討飯的經(jīng)歷。
在村里老九爺可是見過世面的人。老九爺說:他去過大連、去過上海、去過北京……老九爺說:他還看過天安門,天安門上還有毛主席像呢!老九爺說:他坐過輪船,也坐過火車。老九爺說,他去過的地方太多了,多的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老九爺說,他見過的事情太多了,多的怎么說也說不完。
“火車,那什么是火車呢?”這時有人插話問。
“火車??!它是鐵造的。很長很長的,一節(jié)一節(jié)的?;疖囀菬旱?,跑起來‘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火車是要走鐵路的,火車是不能走土路的?;疖嚭苤睾苤氐?,走土路的話,它一下子就陷下去了走不動了。火車跑起來很快很快的,你剛看到它,它‘嗚’的一聲就跑遠了,就看不見了。”
“鐵路?鐵造的路?”這時又有人插話問。
“對,鐵造的路。兩條長長的亮亮的鐵,一眼望不到頭。下面鋪著石頭和木頭,一截一截的。火車就在上面跑?!崩暇艩斦f,“火車分貨運火車和客運火車,貨運火車是拉貨的,比如:煤、木頭等等;客運火車是拉人的?;疖嚳蓞柡α?,一下子能拉很多很多的人,我們一個村莊的人也不夠它一下子拉的?!?/p>
“真的?不哄人?”
“當(dāng)然是真的!我哄人干嗎?我哄你們?nèi)牧沽???/p>
聽的人一下子就沉默了,想象著各自心中火車的樣子。老九爺就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說著。
大連啊,那個地方靠近大海。大??纱罅?,看也看不到邊。在大海上是要坐輪船的。像我們月湖村的小木船可不行。輪船也是鐵造的。輪船可高可大了,比八間土屋連起來還要高還要長。老九爺說:在上海那個地方男女上廁所是可以并排著坐的。你沒有擦屁股紙可以向她要,她沒有也可以向你要。還一邊方便一邊聊天,一點都不知道丑俊。老九爺說:還有更甚的,那些在田地里的茅房前后是沒有擋頭的,只有一個頂棚。女人白花花的屁股那一個扎眼??!老九爺說……
“真的?。磕蔷妥屇汶S便看?”聽的人忍不住插話問。
“當(dāng)然了。隨便看,它本來就沒有擋頭的嘛?!?/p>
“不會吧?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還騙你啊?隨便看。不過不能長時間地看,也不能站在那里看,只是匆匆地走過,偷偷地瞟幾眼。離遠了偷看也行。你不能站在跟前不走去特意看的?!?/p>
“那你偷看過嗎?”
“要是你你偷看嗎?”老九爺不答反問。
人們就嘿嘿地笑,邊笑邊說:“吹牛吧?我就不相信能有這么個地方。”
“你們?nèi)ミ^你們就相信了。上海還沒聽說過嗎?那可是中國最大的城市。那樓高的啊,你看一下就暈了。還有小汽車滴滴叫著,帶著一陣風(fēng)就從你身邊跑過去了。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碰到拍電影的,一大群男男女女拿腔捏調(diào)嘰嘰喳喳地,讓你看了還想看?!?/p>
“拍電影的?電影是拍出來的?”問的人特意在“拍”字上加重了語氣。
“是呀,拍電影的。”老九爺語氣鏗鏘地說。
“那怎么‘拍’的呢?”問話的人有點有意在刨根問底。
“怎么拍的?一個人扛了個黑黑的機子,機子有一根長長的線子,線子連著一個長長的桿子……哎,跟你們說也說不明白,只有到現(xiàn)場去看你們才會懂得?!?/p>
“就是我們沒有去過你才糊弄我們的吧?”
“沒有見識了吧!少見多怪了吧!上海多大的地方呀!什么樣的事情沒有呢?”老九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說,“天底下你們沒有見過沒有聽說過的事情多了去了,誰稀罕糊弄你們啊。糊弄你們又有啥意思呢?”
老九爺說過這句話后好像一下子就乏了,就沉默不語了。任由村民們議論紛紛,你爭我吵。他只是瞇著眼假寐著,好像陷入無邊無際的回味中。
狗子和二牛就在人群里。每次老九爺講的時候,他倆都在??墒牵麄z不去爭論。他倆還小。他們想聽的也不是這些,雖然他們有一點點的懂。他們想聽的是另外一些事情。這時老九爺就叫他們?nèi)ヌ团骸@暇艩敽纫豢诰凭鸵豢诟锣源嗟呐?,就又說開了。
“大皮鞋,呱呱叫;上輪船,不要票?!?/p>
“輪船,什么是輪船?輪船是干什么的?”
“輪船就是很大很大的船。鐵造的,專門拉人的船。把一個人從一個地方拉到另一個地方。坐輪船是要買票的,不買票你就不能上輪船,輪船就不拉你?!?/p>
“可是你又怎么說,大皮鞋呱呱叫,上輪船不要票呢?”
“這個嘛?!崩暇艩敽攘艘豢诰凭土艘黄?,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這個嘛。”
“老九爺你說嘛,你快說嘛。怎么就呱呱叫了,怎么就不要票了?!?/p>
“怎么???”老九爺擺足了架子后才慢條斯理地說,“他們有錢啊。他們都坐上等艙啊。他們男人都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皮鞋擦的賊亮賊亮的。他們女人呢,又都穿裙子和皮鞋,還抹很香很香的雪花膏。”
“他們的皮鞋賊亮賊亮的,到底有多亮啊?”
“有多亮?亮的啊!如果你沒有鏡子都可以拿它當(dāng)鏡子照?!?/p>
“這么亮啊!可是怎么就不要票了呢?”
“他們有錢啊,他們都坐上等艙啊!他們才不坐下等艙呢。你們是沒有看到那些個輪船上的服務(wù)員見到他們就像見到大爺公主似的,一個個點頭哈腰的。他們就買各種各樣吃的,像瓜子啦、奶糖啦、面包啦……他們拿出的都是一張張嶄新的五塊十塊的票子。那錢新的?。《寄苡脕砉魏}卜。他們有錢啊!人家坐你的輪船那是看得起你。你還要票呀?你要是要票那你請人家坐人家也不坐,人家還嫌臟呢。再說了,他們要是不坐。那你的那些吃的都賣給誰啊,你還上哪里去賺錢去。所以就不要票了,也不敢要票了。”
“是這樣啊。他們買吃的就不要票了。那老九爺你就不買吃的了?!?/p>
“買啊,我也買面包吃的??墒琴I的少,有時一天只買一個有時還不買。不就是餓嘛,挺一挺就過去了。面包多貴啊,兩毛錢一個呢!可是他們就不一樣了,他們買很多的,是當(dāng)飯吃當(dāng)飽吃的。還有奶糖啦、瓜子啦……我們是不買也沒有錢去買的?!?/p>
“那老九爺你吃過面包嗎?面包好吃嗎?什么是面包啊?”
“我當(dāng)然吃過了。面包可好吃了?!崩暇艩斦f著說著就停住了話頭,嘴巴不由自主地動著,好像在回味著他吃過的面包的香味呢。
“快說啊,快說嘛。什么是面包?”狗子和二牛們也吸溜吸溜嘴說。
“面包嘛。面包就是面包啊。面包是用一張油油的黃紙包著的。打開紙,那個香?。∶姘厦嬉粚咏瘘S金黃的,下面有一點點的白。撕開后一層一層的、絲絲縷縷的,就像家里的絲瓜瓤一樣。一口咬下去,那個香??!輕嚼幾下那個舒服、那個享受??!那個味道,包管你三天都不想吃飯了。”
老九爺說著說著就又停住了,好像又在回味著面包的香味似的。狗子和二牛們也陶醉了。他們好像看見那個叫面包的東西就在眼前似的,一伸手就能拿到。他們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
“那面包是什么做的呢?”
“面包是用面做的??!”
“面啊!那不就是饅頭嗎?”
“面包就是面包,面包怎么能是饅頭呢?小熊孩子,你們懂個屁啊。去去去,別在這里瞎說了?!?/p>
每到這個時候,狗子和二牛就知道老九爺煩了。老九爺不愿意再講下去了。他們就會知趣地走開。反正有的是機會,反正老九爺又不能不吃藕了,反正聽了又不止一遍了,反正……可是為什么他們總也聽不厭呢?不就是那么一點事嗎?翻來覆去地講翻來覆去地講,他們背都背得出來了。他們搞不明白。不光是他們,整個月湖村的男人們也搞不明白,不就是那點事嗎?為什么總想聽呢?聽了又覺得沒有什么意思。又看不見,又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為什么總想聽呢?為什么呢?人們搞不明白,也就不想去搞個明白了。反正想聽,想聽就聽唄。反正老九爺會講,他講他們就聽——津津有味地聽,不厭其煩地聽。
“你們說老九爺說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呢?”有一天有人終于憋不住了。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沒有去過那些地方?!?/p>
“那你想不想去呢?”
“想??!不想才怪呢!可是怎么去呢?那么遠?!?/p>
“走去??!討飯去啊!老九爺都能,我們就不能嗎?”
“又不是沒有吃的,討飯干嗎?”
“又不是真的討飯。你就不是想出去看一看嗎?看一看也好啊。省得每天都聽老九爺胡侃溜吹的?!?/p>
“不行不行,家里還有地呢。眼看就要午收了?!?/p>
談話就戛然而止了。夢想?yún)s生根發(fā)芽潛滋暗長。
月湖村的夏天總是很好的。荷葉青青的,荷花香香的;微風(fēng)輕輕的,蟲鳴蛙唱著。在清亮亮的月光和一閃一閃的星光下月湖村就像世外桃源一樣如詩如畫。在這如詩如畫的季節(jié),月湖村人總要把床搬到荷花塘邊來睡覺。就著清風(fēng)和月色啦啦呱、聊聊天,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而月湖村的孩子們總是趁著月色玩游戲、捉迷藏,總是要玩到很晚很晚才去睡覺,有的甚至徹夜不歸——像狗子和二牛。大人們都習(xí)慣了。反正月湖村民風(fēng)純樸,反正年代和平又不會出什么亂子。
“你們想不想吃面包?!庇幸惶焱砩显谕孀矫圆氐暮⒆佣忌⒐夂?,狗子忽然對二牛和鐵蛋說。他們?nèi)齻€是比較要好的朋友。
“想??!誰不想啊!不但想吃面包我們還想吃奶糖和冰淇淋呢。”二牛和鐵蛋齊聲說。
“那我們今天晚上就走好不好?”
“走,去哪里啊?”
“去上海啊,去坐輪船啊。輪船上有面包奶糖,上海有冰淇淋啊。”
“可是我們又沒有錢,我們怎么去???”
“討飯去啊。老九爺都能去,我們?yōu)槭裁床荒苋ツ??再說到那邊我們可以想辦法忙錢嘛,老九爺不是說上海到處是金嘛?!?/p>
“好,好。那我們就去。討飯去。去吃面包、吃奶糖、吃冰淇淋去。去忙錢去?!倍Ed奮地說,“那我們要忙多少錢???”
“忙多少錢???忙很多很多的錢。一千一萬,麻雀翻蛋,土坷垃都算。到那時我們也坐上等艙,也穿大皮鞋,也呱呱叫,也不要票,也買面包當(dāng)飽吃,買奶糖當(dāng)飽吃,買……”
“好,好。我去,我去?!倍Ed奮地說。
“我,我……我不去,我不敢去。”鐵蛋囁囁地說。
“軟蛋,孬種。我們就知道你不敢去。告訴你,不許你說我們?nèi)ツ睦锪?,如果說了。我們回來后,看我們怎么收拾你。聽到了嗎?”狗子和二牛齊聲說。
“好,好,好。我不說,打死我我也不說?!?/p>
雄雞高亢的鳴叫此起彼伏,黎明的曙光一點一點地沖破黑暗,火紅的太陽噴薄而起,新的一天喧鬧著籠罩了月湖村??墒枪纷雍投s不見了。都快吃中午飯了狗子和二牛的爸媽才知道。先前他們以為他倆相互在他家或他家呢。問遍了昨夜捉迷藏的所有孩子,只有鐵蛋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
狗子和二牛的爸媽就急了。鐵蛋的爸媽也急了。鐵蛋爸剛搶起鞋底,鐵蛋就哭著說,狗子和二牛去上海去了,去吃面包奶糖還有冰淇淋去了。狗子和二牛不許他說他們?nèi)ツ睦锪?,不然他們回來會好好收拾他的?/p>
狗子和二牛的媽媽一下子就急哭了,狗子和二牛的爸爸卻偷偷地笑了。這倆熊孩子,膽子都大過天了,竟把他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給做了。
于是,村主任緊急通知村民開會,趕緊找狗子和二牛去。狗子和二牛的爸爸卻說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不去。眼看就要午收了。再說狗子和二牛精得像猴一樣。無論走到哪里,無論離家多遠,他們閉上眼睛都能找到家。請大家不要著急上火,怎么說現(xiàn)在也和平著呢。大家想想也是,那倆孩子,一般人還真的能不過他們呢??墒且惨フ已?。
“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不去。請大家舉手表決。”研究后村主任就發(fā)話了。話音剛落,呼啦啦就舉起了十幾雙手。狗子和二牛的爸爸就會意地笑了。
村主任說:“你們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事大家都幫忙解決,午收村人一起干。不找到狗子和二牛就不能回來,不要回來,也不許回來。一定要把他倆找回來?!?/p>
村人舉手表了決心,尋找的人也表了決心。帶上干糧和換洗的衣服,按照老九爺?shù)闹敢蠹揖蜕下妨?。他們很有把握地知道,狗子和二牛就是沿著這條路走的。因為他們要去上海。因為老九爺每次都說這條路通向哪里,那條路又通向哪里;去上海應(yīng)該怎么走,去北京又應(yīng)該怎么走。他們有說有笑地走著,雖然腳步匆匆,但是看不出一點兒的焦急。反正村人們都表了決心了,反正午收有著落了,反正狗子和二牛是去上海的,反正村主任都說了找不著人不準回家的,反正……
他們步履匆匆,他們興奮異常。他們仿佛看見了狗子和二牛就在這條通往上海的路上的不遠處等著他們呢,他們好像馬上就要看到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上海一樣。